暮色温柔

2017-10-17 19:31张惠雯
长江文艺 2017年10期
关键词:雅各布戴维

张惠雯

1

“现在很冷,等一会儿太阳完全出来了,又会太热。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雅各布说。开车的是他,戴维坐在旁边。他们正行驶穿过的这片地方看起来是一片荒原,没有农场和村镇。天空仍是夜与昼交融时那种深邃的蓝,但在远处,太阳即将升起的天际线那边,蔓开了一条柔和的玫瑰色。拂晓的朦胧光线里,戴维看着半绿半黄的原野上绵延无尽的荒草和灌木,这两种东西像是死死缠绕着一起生长,芜杂、强悍、不可分割。

车里开着暖气,戴维觉得闷,他把车窗玻璃打下一条很窄的缝隙。

“如果你困的话,就再睡一会儿。”雅各布转过头对戴维说。

“我等着看荒原上的日出。”戴维懒洋洋地说。

“在旧金山,你可看不到这样的日出。”雅各布笑着说。

“我在香港好像从未看到过日出,至少我对此没有什么回忆。按理说我上学的时候应该看到过,但那时候坐在公车上大概睡着了。”戴维伸展伸展手臂,把头靠在车窗上。关于他生长的那个城市,他的回忆并不多,残破的、灰色的街道,停在狭隘街道上的颜色鲜艳的有钱人的跑车,逼仄的房子里团团转的爱吵架的家人……他听着暖风口和汽车引擎发出的噪音,感觉着车的轻微颠簸,这颠簸和声音都让他意识昏沉。他听到雅各布的动静醒过来的时候,大概是四点。“我睡不着。”雅各布对他说。“那我们干脆早一点儿上路。”他对雅各布说。他们收拾好东西,往旅馆的停车场走去,周遭还沉浸在黑暗之中,矮小的灯柱射出一点儿苍白的微光。在大多数人还在沉睡时上路,行驶在车辆稀疏的高速公路上,这体验起初很新鲜,但倦意很快就压倒了新鲜感带来的刺激。他有时觉得途中无穷无尽的景色有种荒凉之美,有时又觉得十分单调乏味。想到雅各布在十五岁之前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他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你住的地方有山吗?”他问雅各布。

“没有,土地会有一些起伏,你也可以觉得是山。”

“好吧,那是丘陵。”他说。

“甚至也不算丘陵,只是一些小草坡。我小时候喜欢把它想象成山。”雅各布说。

“你的想象力一直很丰富。”

“谢谢。”

“你从小就是个敏感的男孩儿?”他问。

“可以这么说,至少比我的哥哥和父亲敏感。”雅各布说。

“你总是尽其所能地贬低他们吗?”戴维尖刻地问。

但他的同伴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里和旧金山的空气味道好像有点儿不一样。”戴维说。

“那里是水的气味儿,这里是土地的气味儿。”

“绝好的概括。”戴维说。过一会儿,他又问:“你说你的弟弟妹妹会在家吗?”

“不,马修在奥克拉荷马城工作,他有了个小男孩儿,自顾无暇,我不觉得他有空回家。我妹妹在奥斯汀读她的博士学位,一位热衷各類校园活动的领袖,铁杆的共和党支持者,你可绝对不会想见她。”雅各布诙谐地说,耸耸肩膀。

戴维笑了:“那可和你一点儿也不像。”

戴维打了个哈欠。“你昨晚为什么睡不着?大概太久没回家,兴奋过头了。”

“有点儿不平静,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想家。”雅各布语气淡漠地说。

“好吧,你要带我去你自己也不想回去的家。”戴维说。

“我说过,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关于我离家之前发生过的事。”

“也许它能解释为什么你二十多年都没有回家?”戴维嘲讽地说。

“也可以这么说。”雅各布说。

“我不能想象这么长时间不回家。我的记录是五年。我刚来美国时,心想干脆读完书再回家,然后一读就读了五年。”

“五年不算什么。”雅各布说。

“你谈到家时,有时显得冷酷无情。”戴维看着他说。

雅各布也望他一眼,说:“戴维,我想我们俩都很少谈论家。”

“我只是这么说,我可从未想干涉你。你不要误解我,我自己一点儿也不想家,回家对我来说只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或者说,仅仅是到一个住过的地方再看看。”

“你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雅各布语气坚定地说。

“好像是一件很严重而又神秘的事……”戴维咕哝着说,眼瞅着窗外,外面浓稠的天色似乎被稀释了,光线蓦然变得清亮。

“我会告诉你的,在我们到我出生的那个地方之前。”

“你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吗?”

“没有。我甚至没有想过告诉任何人。”

接下来,他们沉默了。

“你说你母亲看到你会很高兴吗?”过一会儿,戴维问雅各布。

“也许很高兴,也许很害怕。”

“害怕?你是指我们俩之间的事吗?当然,她会反对……”

“‘反对?我觉得她不会用这个词。但我们什么都不用解释……”雅各布说。

“那就这样。”

“你会不高兴吗?如果她显得怠慢……甚至粗鲁……我是说,我们的一切都和她无关。”雅各布说。

“我才不会在意。”戴维说,摆了下手。

“你知道,你身上有一股洒脱气质,这是我喜欢的,也是我羡慕的。”雅各布伸出右手,轻轻握住戴维的手。

“我的父母和你的父母完全不一样,你的父母很开明。”

“开明?不,他们只是要面子。”

“而我的家人……他们是那种不可能被说服的人。”雅各布说。

“他们是虔诚的基督徒,这你说过。”

“不仅仅是虔诚……”

戴维笑了笑,“你放心,她伤害不了我。”

戴维朝窗外看着,他现在看到路边一座蓝白色标志的美孚油站和两栋孤零零的、破旧的房子,那座木屋上挂着“丹尼尔杂货铺”的牌子,另一个没有标识的、邋遢的铁皮房子前面扔着成堆的破旧轮胎和金属零件,令人猜测那是一家修车铺或拆车铺。他的睡意渐渐被谈话、放亮的天光和路途上刚刚出现的“风景”冲淡了。荒原上终于出现了人的踪迹,一切景物仍带着西部拓荒时期那种荒凉、勇猛、草率的气质。他想,偶尔到这个地方透透气倒是好的,它辽阔,好像辽阔本身就会让人多想点儿东西……不像香港,印象里就是逼仄和喧闹,人和人的念想都被闷在里头。endprint

他隐约感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还乡之旅,但他知道最好不要问,得给雅各布时间,他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他们交往了大约四年,不久前登记结婚了,谁也没有通知家人。他们这些人是这样,难以得到亲人的祝福,反会带给他们尴尬和震惊,于是很自然地与他们疏远了。他想他大概永远不会告诉他的父母说他结婚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雅各布会有那种错觉,认为他父母是“开明”的!在他看来,他们只是认命而已。他从未告诉过雅各布,为了保住脸面,他的父母要他保证绝不带雅各布回香港、不向亲友透露任何有关他生活的信息……这件事在他看来那么可笑,就像他们巴不得他签署一份保密协议。至于雅各布,自他十五岁离家出走后,就再也没有和父母联系过。戴维很少听到雅各布提及自己的父母,有一次他說起他不反对宗教,但像他父母那样虔诚到了疯狂程度的教徒是可怕的……过去两年的圣诞节,雅各布带他去尔湾和他的姨妈一起过节。雅各布的姨妈莉亚是个思想开明的独身女人,她收留了从德州的乡村逃出来的十五岁的雅各布。父亲去世的消息也是由莉亚姨妈传给雅各布的。那天,雅各布从律师事务所里打电话给他,他语调有点儿奇怪地说:“我觉得我要回家一趟,等我父亲的葬礼过后。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

2

他们已经看过荒野上的日出了。他们当时把车停在了路边,下了车。他觉得有些风景能打动人、燃起人心里的情感,即便是毫无来由的情感,譬如日出,或是那种夜半的暴雨。过去,在他住的那个荒凉地方的小农庄里,他常常在夜里的暴雨声中醒来,然后再也睡不着……沿途的风景那么单调,甚至让他暗暗羞愧。他猜想戴维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希望至少这日出能给他留下印象。他有时担心自己过于在乎戴维的感觉。而戴维和他不一样,他具有某种浪游青年的气质,他不羁、尖刻、善于嘲讽、反复无常……而雅各布把这一切看作是他的天真之处。自然而然地,他成了戴维的保护者。这些年,他经历了逃匿、屈辱感的纠缠以及那些荒唐、短暂的昔日恋情,清楚戴维是他的真爱。他想让这个人了解“完整”的自己,包括他的过去。

他估计再开大约两个多小时就能到达埃尔帕索镇,那是到达他生长的农庄之前途经的最后一个镇。他打算就在那儿歇脚、吃午饭。如果一切没有变,过了埃尔帕索,公路很快就会消失,他们要转上那条乡村小路,路上的风景会越来越寂寞、荒凉。他们这是朝着荒野的深处行驶。这和他当年离家的路是相反的方向。这会儿,戴维闭上了眼,他紧闭的眼睛、深色的皮肤、精致的五官轮廓令他看起来异常俊秀。他感到戴维令他心绪平静,仿佛是一种极大的安慰,无论是衰老还是罪责或是过去的创伤,这些都显得不怎么可怕了。

他又闻到了空气里那种混杂着牲口、草木、湿润泥土的气味儿。这是他生长的那个地方常年弥漫的气味儿。那里夏天灼烈、漫长得可怕,阳光终日炙烤着农庄的土地、草场和他们住的那栋单薄、缺少颜色的木屋。塑料的白色百叶窗帘几乎终日闭着,叶片朝上,从他母亲小心翼翼留下的细微缝隙里漏进一道道阳光。日照时间那么长,他常常感到木材在白日的烈焰里就要噼噼啪啪地烧起来了。暴雨的季节,牧场会变成汪洋,他们得穿着长筒胶鞋,踩在柔软的“水草”上,去清点牲口,或者挖排水沟,或者检修被雨水冲坏的地方……冬天从不下雪,只有那么一些树落光叶子,然后一部分的草黄了,卷草机开始劳动,一卷卷的干草最后安静地躺在收割后的大地上。

从那个单层的、有三个卧室的农场木屋里,他看到的景色永远是那些草和树,还有更远一点儿的低头啃草的牛。他的生活也像他看到的景色一样单调乏味。除了上学以及星期天全家坐上父亲那辆GMC皮卡去十二英里外的教堂以外,其他时间,他就在农场里帮助父亲和母亲处理农活、打扫场院、做家务、照顾下面的两个孩子(他是四个孩子中的第二个)。而他们那栋屋子里则始终笼罩着某种正统清教家庭的不苟言笑、勤俭劳作的气氛:对自己和家人都异常严格、只喜欢谈论牲口和农活的父亲;瘦弱、驯顺、为一切事情祈祷的母亲;粗暴能干、努力训练自己成为另一个农场主的哥哥;愚钝、总是处于对父亲的敬畏和恐惧之中的弟弟妹妹……孩子们彼此之间说话不多,没有人谈自己的感觉,这不是他们的习惯。他们从母亲那里也得不到安慰。他相信她爱他们,但她永远按照父亲的规则检验自己的行为,对他们绝少“不恰当”的宠溺和亲昵,她有时因为他们受了父亲粗暴的训斥默默流泪,但过后却总是恳求他们不要惹他生气……如果有机会,他宁可跑出这栋屋子,跑到外面去,在小径上、菜园里,草场和灌木丛之间、牛栏和农具房之间到处走。到处是赤裸裸的阳光,刮着干热的风,他一面四处乱逛,一面觉得无处可去。

他现在不觉得是“回家”,他没有那份温情。但他难以抑制那种往事不断浮现、令他激动不安的情绪。他想叫醒戴维,对他讲这些:他从小就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他的心灵敏感,有时天空的颜色就能深深打动他,下雨的晚上,他听着雨声,整夜不睡。他早就预感到他是这个家庭的叛徒,枯竭的生活让他痛苦,似乎逼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耽于幻想,从某个时候起,他那么渴望着被拥抱、被亲吻,渴望着无论精神还是肉体上的温柔,幻想着一种亲密的关系……在他的家里,激情是个轻浮、危险的东西。他极力掩藏这个“缺陷”,于是,他显得过于严肃、紧张,有时干脆做出一副木然的样子。

有一天,父亲撞到他在农具房里读书(那是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诗集),他要求看看他在读什么书。他把书交给他。父亲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翻看着那本书。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害怕的,却禁不住浑身颤抖。父亲过后把书扔给他,轻蔑地说:“如果你闲得发慌,可以去帮亚伦干点活儿,或者看点儿正经书!”这让他感到莫大的侮辱。他发觉他一直在忍受这样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有种令他反感的、显而易见的粗暴。他发觉他越来越无法爱他们。更可怕的是,他不再相信他们都坚信不移的东西。星期六晚上,他仍会帮母亲准备第二天要带去和教友们一起分享的午餐食物,有时是烤那种里面裹着熏肉和西红柿的面包,有时是鸡肉蛋黄酱三明治……星期日一早,他仍然穿上整洁的衣服和全家人一起去教堂,他常常做义工照料那些父母去听布道的幼小的孩子,如果轮不到他做义工,他就专心致志地听牧师布道。可他会对“魔鬼”、“诱惑”这些词心生疑惑,渐渐地,他无法相信牧师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也无法专心地祈祷或忏悔,他发现自己在冷眼旁观,甚至臆测他人是否忠诚;他仍然按照父亲的要求在每晚入睡前读《圣经》,但这样的习惯已被他从内心里否定了。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所向往的不是天堂,不是神圣的正确和恩赐,而是一些其他的东西。endprint

后来,在他走了以后,他有时会忍不住猜想在礼拜日的共享午餐会上,他们会怎样谈到他。在那样的时候,人们总是对哪怕最难吃的食物都赞不绝口,总是不知疲倦地与人谈论着自己对神和自身灵魂的新的发现和领悟……他想,父亲在他走后是否会去找牧师,以他的绝对虔诚,他是否会和牧师谈起他那“被魔鬼偷走的孩子”(这正是他的用语),他是否会以某种隐晦的方式告诉牧师,那天上午在农庄简陋的木屋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最后,他想,这些年里,父亲是否曾有过丝毫的内疚,还是仍然恨着他……但无论如何,在去世之前,这个固执的男人从未试图打破僵局,他没有道歉,也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

那天上午和其他夏天的上午一樣,一大早就明亮刺眼的阳光,混杂着浓郁的植物和动物气味的热烘烘的空气,早餐后屋子里生硬的静寂……他们终于做了决定,把给他的“选择”摆在他面前。如今,恐惧早随时间消失了,他反倒觉得可笑,那么凶狠、那么煞有介事!……他们把他反锁在房间里,其他人都走了,最后他们俩也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母亲哭过,她眼睛红肿,像死人一样没有光芒。她哭过、反对过,但最后还是跟着父亲走了。父亲说最好是他自己走上那条赎罪的路,说会给他足够的时间想清楚,他们大概中午时候才会回来……他打破了百叶窗帘后面那扇玻璃窗。他必须把两块玻璃打碎,再把中间那块横木掰断,才能够跳出去。他的手和胳膊都划破了,流着血。他拔掉扎进胳膊里的几片碎玻璃片,脱了T恤衫缠住胳膊,在膝盖深的荒草里跑。他翻过歪歪斜斜的铁丝栅栏,跑出了农场。从他家的农场到埃尔帕索镇大概是十七英里,他清晰地记得气喘吁吁地沿着那条有干硬车辙的土路跑。他尽量跑,实在跑不动的时候就拼命地走。途经那个水塘时,他犹豫了一会儿。他最后只是到水边洗了手臂,洗掉了缠在手上的那件白T恤衫上明显的血迹。他使劲儿拧干衣服,直接把它穿在身上。等他走到埃尔帕索镇上时,衣服已经干了。

很多年后,他仍然做这样的噩梦:他在一条险恶的小径上拼命地跑着,后面有个紧追不舍的、鬼魅般的影子。然后,那双手猛地抓住他,或者,他突然发现无路可走,前面是深渊,他只好朝深渊跳下去……往往,他就这样惊醒了。

3

“如果你觉得疲倦的话,让我来开一会儿。”戴维说。

“我没问题。你大概已经觉得这地方乏味了吧?”雅各布问。

“我觉得很好,但你看起来累了。”戴维说。

“想了太多。”雅各布说,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戴维的腿上,很快又拿开了。

“你今天显得很严肃。”戴维说。

“对不起,这又是另一个让你乏味的理由。”

“不,你看起来很好笑。米勒小姐那句话怎么说的?‘你呆板得就像一把伞。”

雅各布被他的话逗笑了。

“看到那些马了吗?”雅各布突然大声问。

“看到了,一个很大的牧场。”戴维说。很快,他又看到牛群,大约有五六十头的牛,在牧场上闲散地吃草,牧场中间有两个蓝镜子一样的湖,有几头牛就在湖边喝水。这看起来是一个非常富裕的农场,广袤的地盘被整齐的、铁丝扎的水泥桩完全围了起来。接近中午,隔着玻璃照到身上的阳光有点儿灼热。戴维把车里的暖气关了。

“所以,德州的牛都是吃新鲜的草?”戴维有点儿无聊地问。

“大多数时候,”雅各布说,“冬天也吃干草。但冬天很短,只有那么两个月。”

“我睡了一觉,现在又觉得一切新鲜了。”戴维微笑着说。

“对我来说也有点儿新鲜。你知道,当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对路上的一切都视而不见。”雅各布说,“我只想离开这儿。我从未细细打量沿途的风景。”

“你是走这条路线离开的吗?”戴维问。

“当然,二十年前是这样的路,也许三十年后还是这么一条路,这里的一切都变化很慢!接着会有更多农场,因为快到埃尔帕索镇了。但出了埃尔帕索,我们得走一条土路,荒地又会多起来,农庄稀疏,彼此离得很远,每个小农庄就像一个孤岛。”

“也许那地方和你离家出走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谁知道呢?但也无所谓。”雅各布说。

戴维沉吟地望了他一会儿,问:“你那时没有想过你会这么久不回来吗?”

“我想的是我永远都不会回来。”雅各布说。

“你似乎怨恨你出生的地方。”

“我不喜欢那种生活,但那只是原因之一。你不可能想象那样枯闷的生活,因为你从小就生活在香港,你是个都市人,那种生活本身可能把你变成只会闷头吃草的牛。家庭是另一个方面,问题是我父亲……到后来,他和我都无法再忍受对方,他要我们成为他那样的男人。但我早就知道我不会是那样的男人。”

“他那样的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戴维笑了。

“德克萨斯男人,标配是一辆皮卡加一把手枪,沉稳的大块头,坐在餐桌前庄严地看着一窝孩子,等着妻子端菜上桌。”雅各布揶揄地说。

“我觉得那样没什么不好,如果你没有发现自己爱的是男人的话。”戴维说。他在心里已经勾勒出来一幅有关雅各布父亲的素描。他懂得画画,他想这幅素描图大概八九不离十,画里的人比雅各布大了两圈,透着一点儿傻气和蛮气。他想,如果他画一幅自己父亲的素描,那会是个干瘦、透着市侩气的男人。这两幅画像将形成鲜明的对比!父亲并不坏,他只是一直为钱所困。母亲则一直忙碌、烦躁。他没理由恨他们,但也绝不想和他们一样。他们是没有个性的人。

“我刚才是在开玩笑。”雅各布说,“真正的问题是,我父亲是个过于苛刻的人。例如,如果孩子们忘记祷告而去伸手拿食物,那么接下来就得饿肚子,直到第二天。他善于利用惩罚。他喜欢谈论罪。”

“正和你一样。”戴维调侃说。然后,他注意到雅各布愣住了。他望着他,做出一副等待反驳的表情。出乎意料地,雅各布却说:“是这样。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学法律,我想明白‘罪究竟是什么。当然,那是不一样的罪。但我需要的就是另一种定义。”endprint

戴维没接话。他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他发觉这个拙劣的玩笑触痛了雅各布。他调整了一下座位,让身子更往后靠一点儿,温柔地问:“亲爱的雅各布,你那时是副什么模样?一个清瘦、寡言少语的农场小男孩儿?”

“我那时也许比现在要壮实,如果有活儿,我就拼命干活儿……‘寡言少语?大概是吧,在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氛里。我父亲的严厉是神经质的、病态的。至于我母亲,她显得比她的年龄老多了!她算是个整洁干净的女人,长得不难看,但过早干枯、憔悴了。我觉得我们全都生活在父亲的‘压制下,除了我大哥亚伦,因为他和父亲一样,他们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他们经过一个锯木厂,又经过荒地、树林,终于开进了埃尔帕索镇。车速慢下来,雅各布说他在找个地方。他从穿过小镇中心的那条主街拐上一条边道,又兜回来,往前行驶了一段路,拐上了另一条边道。他们经过商店、修车铺、药店还有餐馆,这算是个大的镇子。雅各布最后找人询问,那人告诉他“戴尔的小店”早就关了。然后他们去了一家叫“Don Pico”的墨西哥餐馆吃饭,餐馆的墙壁上画满了底色是蓝色的挺有意思的画,画着玉米、辣椒、丰满的深色墨西哥女人……雅各布和戴维都叫了玉米煎饼卷炒牛肉,配菜是炸芭蕉片蘸牛油果蔬菜酱。戴维夸奖墨西哥菜味道很好,雅各布似乎为此高兴。饭后,他们叫了咖啡。女招待告诉他们,咖啡是随便喝的。

“我曾经有很深的耻辱感。”雅各布单刀直入地说,看着戴维的眼睛。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也有过。”戴维说。他确实有,而且很强烈,尤其他一个人在香港的时候,以至于他只能用对一切人的冷漠来掩饰。

“我想说的是,在我遇到你以前,这种耻辱感都没有真正被治愈,它时而来袭,能一下子把我的自尊心都打垮。我有时怀疑那是否只是一种身体的畸形的欲望或者嗜好。是我父亲把这种耻辱感烙在我心里,他曾经说我是‘被魔鬼偷走的孩子,他相信像我们这种人是不配活在世上的。”

“那只是他的想法,雅各布。”

“不,我相信这仍然是不少人的想法,只不过他们不再轻易喊出声来。”

“那就随便他们怎么想,他们改变不了什么。”戴维说。

停了一会儿,雅各布说:“我那时候从农场跑到镇上,经过一个水塘,很大的水塘,也可以说是一个湖。我停下来,盯着阴暗的水面,那里面有种魅惑人心的东西,似乎引诱我跳下去。我想我当时想的其实也是我这样一个人是否还配活下去的问题……”

“还好你没有跳进去。你不知道你以后会变成一个多好的人。”戴维注视着低着头的雅各布。他想告诉雅各布他是个无微不至的朋友,一个真正可靠的人,但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动让他缄口无言。

“戴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些事了,如果你愿意听。我一直都想对你说,但我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现在大概是最好的机会。你或许不相信,但在二十多年前,情况就是那样……”

“我当然愿意听。”

“在那时候,他们觉得有权杀死你。”雅各布说,他压低声音,瞥了一眼站在吧台后面的女招待——她只是看着门外发呆,并没有注意他们。

戴维专注地盯着雅各布,等他继续说。

“我告诉过你,大约从十二三岁开始,我就知道我……某些地方和他们不一样。我会注意男生,就像一般的男生注意女生一样。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和班上一个男生约会过……这些你都知道。我告诉你后来我离家出走了,因为害怕他们发现,我不得不逃走。你也知道我是敲碎了玻璃窗逃走的,我受了伤……但这不完全是真的。事实是我主动将那事告诉了我母亲。我没有办法……我相信她,我也愚蠢地相信他们真心希望我诚实,而只要我诚实,我就会被原谅。也许,我还希望她给我点儿指引,毕竟,我是她的孩子……但很快,我发觉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他变得很可怕,他到处监视着我,常常把我锁在房间里。我们之间笼罩着冰冷的、凶狠的沉默。后来,他们干脆不让我去上学,说我病了,当然,也不再让我去教堂。”

“所以,他们把你囚禁起来?”

“是的。”雅各布说。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太过分了。”戴维摇摇头。

“大概掩盖这个纯洁家庭的丑闻吧。”雅各布说。

“你没有想到报警吗?”戴维问。

“那时候不可能想到这个。”雅各布皱着眉头说,“你只会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你还要再来点儿咖啡吗?”雅各布问。

“让我来。”戴维说。

他拿了自己和戴维的杯子去吧台那儿倒咖啡,顺便结了账。他注意到雅各布坐在那儿安静地等待着。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雅各布的情景,他穿着深蓝色休闲西装,坐在餐馆靠窗的一张桌子那儿等他的朋友。他面前是一杯清水和一小瓶花,他看起来十分耐心而专注,没有丝毫浮躁。他那副样子就像一道安宁的光,突然照亮了戴维。他现在有点儿理解他身上那股驚人的耐心和定力了。

“我们再坐一会儿,现在的阳光太厉害。”雅各布接过咖啡时说。

“是啊,太阳照在脸上发烫。”

“大概二十英里就到那儿了,我们不用赶路。”

“当然不用。”戴维说。又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们今晚不会住在你家吧?”

“如果你愿意,我想我们可以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吃过饭就回来镇上住。这附近会找到汽车旅馆的。”雅各布说。

“我刚才看到一家Motel 6。”

“我们就住那儿。会很简陋,但总比家里舒服些。”

他们喝着第二杯咖啡。戴维仍然对雅各布的故事好奇,但他一点儿也不想催促他讲下去,也不确定是否真想听下去。他预感到故事里有某种危险、极其压抑的东西……三点钟前后的太阳照进店里,把吧台后面木架上的酒瓶照得晶晶发亮,还照亮了架子上那层薄薄的灰尘。雅各布说起了“戴尔的小店”:“我跑到这个镇上的时候,口袋里有两块钱和三个25美分的硬币。我到‘戴尔的小店里,花五毛钱买了一根玉米肠。店里有个女人,我猜她是戴尔太太,她大概看出我又饿又累,又给我拿来免费的面包。我问她镇上有没有人要去达拉斯,我想搭个顺风车出去看亲戚。那个女人很热心,她马上向店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打听。他们说,没有人要去达拉斯,但杰瑞好像要去Garland。最后,有个人带我去找杰瑞。杰瑞开了一家卖化肥、种子、除草剂这类东西的杂货店。我坐在他的店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他给了我一瓶水,让我用他的电话。一坐上车,我就睡着了,睡得就像死过去了一样。”endprint

4

他对自己的感觉从隐约到明了,直到他和那个比他高一级的男生约会。他们这种人似乎天生能从对方的气味里辨认出同类。他们很快主动靠近、搭讪,直到确定了单独约会的时间和地点。那件事发生过两次,他就无法忍受了。他觉得自己是怪物,强烈的羞耻感和罪恶感让他惶惶不可终日。对方也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男孩儿,做了那件事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话说。但他知道他是同性恋,这一点已经确定无疑。他变成了一个低头走路的孤僻的家伙。他不再和谁约会,但一有机会,他就手淫。他更经常地躲到外面,避免和家里人见面。

他当时十五岁,不知道怎么杀死心里的魔鬼,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人可以求助,那就是母亲。他开始寻找能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在夜里,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反复想象各种可能的画面,想象她会安静地听他诉说,会原谅他,为他落泪,并拉住他的手,将他引领到可以洗刷羞耻和罪孽的温柔之地……有一天,他知道母亲在地窖里,而其他人都不在家里,就到地窖里找她。母亲正在那儿摆放她做好的果酱。他一直走到她身边。

“你有十分钟吗?”他问。

“怎么了?”母亲惊讶地看着他。地窖里有一盏小灯亮着,但比上面光线暗多了。他觉得这样刚好,否则也许他说不出口。

母亲很快就哭起来,尖细的嗓音颤抖着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雅各布,不要告诉我这些,我宁愿你什么都没说,你是在撒谎……”她的两手起初扶着他的肩膀,他感到她在抓着他甚至摇他,但后来那双手断然地离开了。她退后一点儿站着,对他说:“我不能接受这个,你说的不是真的。”

他也哭了:“妈妈,帮助我,你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爱的人。”

他走过去,想去拉她的手,请求她原谅,但她惊恐地哭着跑开了。她回到地面上去了,把他一个人丢在地窖里。

不久以后,他发现她没有为他保密,她把他那羞耻的秘密告诉了父亲。此后,父亲那双冰冷的、充满厌恶的眼睛就很少离开过他。他盯着他干活儿、吃饭,禁止他随便跑去农场里的什么地方,无论白天或是夜里,他不允许他反锁房间的门,后来,如果他们外出,就给他的房间上一把锁、扔给他一个尿壶……他们让马修从他俩同住的房间搬走,和大哥住到一处。他很少和亚伦他们碰面了,除了在餐桌上。他们都用怜悯、有些害怕的眼神望着他,因为父母告诉他们,雅各布生病了,一种类似绝症的危险的病,这种病让他很痛苦,甚至会精神失常。

母亲(她一定是受了父亲之托)找他商量,说唯一的办法是让他尽快结婚,找一个附近农场的女孩儿,婚姻、家庭会帮助他改邪归正。但他立刻拒绝了。他说也许应该去问问牧师。母亲吓坏了,她说“千万不要!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感觉到他们的懦弱、虚伪,这和他自己的罪孽一样让他茫然。他决定用沉默抵抗这一切,哑巴一样的沉默。有一天,父亲径直走到他房间里,朝他喊“你改变了吗?想通了吗?小恶魔。”他瞪着他,没有回答。于是,父亲怒不可遏,朝他狠砸了几拳,把他打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他们究竟考虑了多久,最后做了那个决定。那天一早吃过饭,孩子们都被打发出去了,只有他们三个在木屋里。他像往常一样洗了早餐的盘子就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开着房门。他听到他俩一开始压低声音说着话,后来,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高。然后他听见母亲压抑着的哭泣和喊叫。“不,不,不能这样!“她说。”你必须做个抉择!”父亲也低沉地咆哮起来,“我们必须做个抉择,我知道这非常难!但他已经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雅各布已经被魔鬼偷走了,现在这个人不是雅各布,而是魔鬼,你必须清楚这一点!”“不,不是这样……”她仍然低声叫着。“蒂娜,蒂娜,难道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昨天晚上,我们是怎么说的?”他在催逼着她,“如果你有动摇,如果你不能坚强,那么你可以离开,走得远远的!但你阻拦不了我!”

他大概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但事情和他想象的有出入,父亲没有走进来给他一枪,而是把枪交给他。他把枪放在他面前那张白色的小桌子上,让他自决。“你知道该怎么做,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这是父亲临走时对他说的话,也是他这辈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雅各布看着惊呆的戴维,深深嘘出一口气:“我非常高兴我终于能把这些都告诉你。我知道在有些地方,父母可以接受孩子的不同性向,而孩子也不会觉得自己是怪物、魔鬼。但我显然没有生在那样的地方。所以,那天上午,我的确试着拿起来枪,朝自己脑袋上来一下,我觉得也许真该这样,就那么一下,一切就解决了。从我自己的意志来讲,我是准备这么做的。但我却浑浑噩噩、不顾一切地逃走了!我那时才十五岁,只想活下去。”

5

那是一条南方的乡村土路,路边的风景是荒草、灌木和稀落的农庄,突然中断的、长满荒草的灌溉渠,以及从灌木丛后一闪而过的、浑浊的无名河流。戴维想,那完全不像一个现代的故事,但它似乎又和这里的孤独、荒凉相得益彰。在他那个城市不会有这么暴烈的故事,他的城市具有将一切掩盖起来、悄悄吞噬掉的能力……雅各布看起来只是在过于专注地驾驶,盯着前面的路。戴维极力想象十五岁的雅各布,难以把那个惊恐的农家少年和眼前这个英俊、沉稳、有都市风范的人联系起来。他想等一下他会和雅各布一起走进那座屋子,看看他曾经住过的房间。很可能,那张白色的桌子还放在那儿,甚至那把手枪也还躺在某张桌子的抽屉里。

“我发觉我不会再习惯这里的生活了,难以想象平常能做些什么。没有便利店、书店、剧院、咖啡馆……”雅各布打破沉默。

“没有24小时营业、可提供外卖的餐馆!”戴维回应道,“我大概无法离开城市长达三天。”

“很奇怪,当我听到他去世的消息,那种感觉是,一切突然都过去了、终止了。巨大的安静。”

他们的车在土路上颠簸着,雅各布开得很慢,戴维甚至感觉他在刻意拖延回家的时间。接近傍晚的空气仍然温暖,天空中厚厚的、大块的白云仿佛静止不动。

“你觉得还好吗,雅各布?”戴维问,他伸手揉了揉雅各布的头发。

“很好。”雅各布说,“我们很快就到了。”

“我觉得你母亲会非常高兴见到你。”

“希望如此。她大概已经非常非常老了!这是一件奇特的事,我是说,我还能在她的有生之年见到她。我原本以为,她会走在我父亲前面……她肯定已经非常老了,她以前就显得比她的实际年龄老。”

“我想……你最好告诉她我是你的同事。”

“戴维,我不会这么说。如果她不问,我就不说,如果她问,我会把你介绍给她,你就是我的爱人。我们现在不需要隐瞒什么。”

“你很勇敢!”

“你说什么?”

“你很勇敢。我刚才在餐馆里就想对你说这句话。你看,我通常会选择掩盖起来的方式,如果我能掩盖住可怕的真相,我就会一直掩盖下去……但你十五岁就不这么干了。你比我勇敢。”

“戴维,我没那么勇敢。我甚至不敢独自回到这里。”

他们相互望了一眼,没再说话。

“你知道吗?我突然有一个想法……”过一会儿,戴维转向雅各布说。

“说出来。”

“我在想,你父亲可以轻易地杀了你,像他这样的人,大概也不会在乎背不背罪名。他那样做,也许只是为了让你逃走,我是说,逼迫你离开,一方面,他从形式上完成了惩罚你的‘义务,另一方面,他还是把求生的机会留给了你。”

雅各布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笑着说:“谢谢你,你总是爱讽刺人,但关键的事情上,你就拼命把人往好的地方想。你这么说是为了安慰我。”

“也可能事實就是这样。”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这么相信吧,这样我会感觉好点儿。”

戴维点点头。“无论如何,这地方现在看起来很美。”他说,看着天空中那些云块儿。暮色里有一种极安静、温柔的东西。

最后,车停到农场那道简易的铁门前面。他们下了车,站在信箱旁边,朝里观看。一些牛在已经微微泛黄的阳光下面啃草。

“你猜她会在家吗?”雅各布问。

“我猜会。”戴维微笑着说。

“门没有锁。”雅各布说,“我们就这么进去吧。”

责任编辑 鄢 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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