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东
作品聚焦
论文学的价值与价值文学——兼评蔡毅《当代文学的价值选择与价值创造》
王海东
·主持人语·
在当今这个文学作品层出不穷、文学价值鱼龙混杂的纷繁时代,作为一名仍然坚守文学“价值”的著名学者,蔡毅一直关注和探讨着文学真正的“价值”所在,意图重申文学价值重要性,重塑文学本来面貌。本期“作品聚焦”栏目选取了王海东、陈中亮、字春华的三篇评论蔡毅《当代文学的价值选择与价值创造》的文章,各有聚焦。王海东推本溯源,从理论层面拓展维度,详尽论述了文学内、外在价值和价值文学的含义;陈中亮则从文学产生的向上与向下的影响效果出发,反推论证文学价值的重要性;字春华紧贴蔡毅的思路,分析了文学价值之于时代社会的重要意义。(李骞)
西学东渐二百年,对我国影响甚大,成绩斐然,然而在人文学科领域,却少有创新,文学理论界亦是如此“有一种深感某种理论原创力不足的焦虑”,依旧“靠着东渐之西学度日”。各种文学理论,如过江之鲫,流窜于文坛,忽然火爆,瞬又落寞,看似辉煌,并未扎根,更无硕果。时至今日,我国文学界,仍旧没有贡献出重要的文学理论知识。所幸之事,一些有识之士,不甘东施效颦,竭力构建中国文学理论体系。近年,董学文教授,张炯研究员和蔡毅研究员等人,在文学价值论方面有着不凡的研究,成果亦丰。蔡毅的近作《当代文学的价值选择与价值创造》,旨在构建一个宏大的文学理论体系。他苦心经营十余载的知识大厦,可名为“文学价值论”,对当今的文学理论和方法的建构有着重要的意义。
以往的文学理论,更多的是追问文学的本质,力求揭示“文学是什么”。这种本体论和本质主义思维方式,早已遭到现代哲学的批判和扬弃。文学与哲学一样,无论如何追问,都找不到一个能够尽善尽美的对应物,也觅不到终极答案。这是思想物的一个表征,即没有可感的实体与之对应。因而现代哲学便抛弃这种视阈,尤其是以维特根斯坦为代表的语言哲学,改变提问的方式——什么是文学?这才是合理的思路,不暗含任何前提,更没有本体论思维。
然而“什么是文学?”——这是文学的始基性问题,也是一个“非饱和性问题”——不断被追问,不断有新的答案,却没有终极答案,理论不会饱和。也就是说,不同的文学家,都会给出自己的方案,认同与反对者皆有,因而答案不断增多,文学理论纷呈,文学史不断增厚,且没有结点——犹如一场没有终点的思想马拉松赛事。
面对纷繁复杂的思想战场,无休止的争论无法解决问题,因而思想家的策略——以退为进,从事实转向价值研究,不再纠结文学本体论,经由认识论,而转向语言论,方法论和价值论,以求寻找新的出路。
然而,文学到底有何种价值?历来的研究者从多种角度,进行了阐述,笔者在此不再例举,不过大多是从功能方面阐发文学的价值,显然是外在论的观点,很少触及文学自身的价值。当然与之相应的问题,那就是对“价值”的理解,存在着分歧。“价值”这一经济学的概念,早已溢展到各个领域,不再局限于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还可以含摄更为广阔的有益性与意义,而更为惊人的理解——价值与“善”具有相似性——追求普遍的价值就是善。“一切技术,一切规划以及一切实践和抉择,都以某种善为目标”[2],既包含外在的目的,也包含着内在的目的,即以自身为目的“这一为自身的目的也就是善自身,是最高的善。”
哲学家杜威系统地阐释了“价值”内涵,从六个维度进行分析:第一,具有直接性和孤立性的直接善和好。表明价值的实在性与真理性,不依存于他者,而具有善。第二,与效用或有用性相同的贡献性善和好。价值是有用性这种含义广为人知,认可度最大。第三,在判断结果中认可和发现的善和好。这是一种判断的依据和规范。第四,与效用价值或贡献价值相同。这指事物的价值,而不是属性,包括经济学意义的价值。第五,一种直接的善和好,这种直接的善和好最初由判断决定的,除此之外还以先前判断或反思性探究之成果作为其性质典型特征的一部分。第六,与直接的效用相同,这种直接的效用承载着其目的与直接善和好的整合。若进一步将这些价值概括,则就是外在价值或终极价值和内在价值或工具价值。
故而价值,不仅是外在的有益性——对人类和他物具有的积极意义,而且还有内在性——对该物自身具有积极的意义,促使其不断完满,一种内在的动力机制。
依此而论,价值是善的一种表征,可以分为外在价值和内在价值。前者为外在的善,即工具性的价值,对他者有益。后者为内在的善,不依存于他物,以自身为目的,促进自身的完满。“说一种价值是内在的,仅仅意味着一个事物是否具有它,在什么程度上具有它这样的问题,只取决于所谈及的事物的内在性质”。这种性质具有实在性,但并不是实体物。刘易斯则明确阐述二者的差异:外在的价值则被描述为作为工具对别物有价值;内在的价值通常被描述为自身是善或为了自身是善的。换言之,外在的价值是工具性,而内在价值就是“文学性”。所谓文学性,就是使文学成为文学的东西。因此,价值是文学的灵魂。“价值决定着文学的目标、方向与本质,关乎着文学的内容、形式、立场、方法与路径的选择,亦关乎着文学的感染力、影响力和生命力,价值凝聚、开发和洗涤心智,给作家带来及时的思想提醒和精神领航”。此外,还有溢展价值,也就是文学在传播的过程所出现的价值,特指内在与外在价值之外的附加价值。
文学的外在价值、内在价值和溢展价值有机结合,才能形成结构完整的价值文学。因此,下文将分别阐述文学价值的生成,文学的外在价值与内在价值,进而阐明一种新的价值文学。
毫无疑问,研究文学的价值及价值文学,必须得探究文学价值是如何形成的?这是一切文学理论的前提,只有文学作品自身,才能含藏文学价值,也是文学诠释价值的起点。文学的价值离不开作品,这是文学现象学的重点所在——没有一个客观的价值能够独立作品而存在,回到作品,朝向事实,文学与作者、读者及世界共同在场。这近似于中国古代哲学道器一体与体用不分的观点。摆脱本体论和本质主义的困境,文学价值的形成是蕴含在作者、作品、读者及其生活世界的关联性之中的。
文学价值源于何处,一般而言有三个维度:一是作者的选择与创造;二是读者的理解与诠释;三是社会的运用与操作,包括溢展价值。而与之相关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作者、读者及操作者的人生观和世界图景会间接影响文学价值的形成;同时,社会整体的世界观与时代潮流也会影响文学价值的样态。
由于后两重因素的模糊性,难以做普遍性的量化分析,故而只能以个案研究,表明其重要性。因此,我们先分析时代使命、社会观念、思想潮流及商业化操控所形成的价值。对于中国人来说,一百多年前的屈辱是刻骨铭心的,那时的文艺作品就具有非常鲜明的特色——时代的使命就是救亡图存,保家卫国。于是涌现出大量的政治文学,尤其是抗战文学——以各种文学形式,展现中国人民保家卫国,浴血奋战,英勇无畏的爱国精神,直至打败侵略者,赢得独立的主权,获得新生。不仅是作者、读者和社会各界形成救亡的共识,而且也与当时的时代任务及思潮高度统一,那时整个中华民族的当务之急就是保国保种。所以文学作品的时代价值和民族价值也尤为集中,就连科学与艺术都围绕着这一中心,力求化解时代危机。抗日战争后期,不光是爱国人士,就连艺术界,甚至是商业界的人士都联合起来,通过各自的途径贡献抗日力量。以至于商业化炒作文艺作品,都是爱国行为,充满着爱国精神。
这样的间接影响,时重时轻,但却不可忽视,大多数作品都难以摆脱时代的痕迹。现今的商业时代,流行拜金主义,因而不少作品散发着铜臭味,甚至就是为钱而生,又经商业炒作,更是暴利盈筐。这也是不容忽视的经济价值。时下互联网时代,催生了网络文学,许多网络文学虽然缺乏文学性和艺术性,难以成为时代的经典之作,但是却能够满足读者的需求,市场占有量极大,经济价值很高,爆红一时,穿越小说便是其范例。这表明了时代性和世界观对文学的影响,已达到不可轻视的地步。可见社会观念,读者需求和商家操控也是文学价值的一种来源。
然而,文学价值的最重要来源就是作者的创作,关于创作的问题,限于篇幅笔者在此就不展开讨论。作为精神性的生产,文学创作具有多重意义“一切真正的文学创作,既是一种思想、情感和审美的建构活动,又是一种精神价值的生成、创造活动。创造价值等于创造新的意义世界,营造人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满足人的情感需要,实现人的自我价值。”而在创作的过程之中,作者的选择与创造,才是作品价值的源泉。基于此,蔡毅先生陈述一个命题:价值就是选择加创造,选择加创造才能产生价值。
无疑,就作者与作品的关系而言,作者是主体,犹如上帝,设计着作品的所有环节和细节。作者的选择与创造,不仅蕴藏着难以估量的价值,而且还是与众不同之处。“价值即选择与创造”的内容包括两个层次,先是选择,“选择是包括对材料、内容、形式和方向、道路、方法等各方面的选择,选择是确定思想即将对何物何事进行加工创作的基础。具有一个好的基础,一切才有可能。”在写作的准备工作之中,作者必须面对写什么、如何写、取材、方向等诸多问题,这是进一步创作之基。准备停当,便进入创造阶段,“创造是人本质力量的高峰体现,是一切原料素材、观点观念、构思内容发生根本质变的关键。”文本不断诞生,文学的原初价值形成。
作者的创作过程就是一种赋意的活动,创造新的符号世界、艺术世界和意义世界。他们所构建的世界是一个新世界,与现实世界“不同”——正因如此不同,而又美好,使人们心生向往。韦勒克有言:“伟大的小说家们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但从它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来说,它又是一个与经验世界不同的独特世界。”这个独特世界充满着诱惑,读者难以自拔,越是伟大的作品,越是令人沉迷其中。因而,希利斯·米勒便言文学语言改变轨道,不是实指,而是虚指,指向想象世界:“文学作品并非如很多人以为的那样,是以语词模仿某个预先存在的现实。相反,它是创造或发现一个新的、附属的世界,一个元世界,一个超现实。这个新世界对已经存在的这一世界来说,是不可替代的补充。”构造一个超越现实的新世界。蔡毅则称之为“炼金术”:创造价值等于创造新的文字符号世界、意义世界和艺术世界。不妨将创造价值的活动视为一种“炼金术”,目的是通过选择、虚构、想象、综合、变形、提炼等多种方法让平常的事物、素材转化为“黄金”,让无价值之物变为充满价值的东西。文学创作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创造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文本,令人耳目一新,为之动情。
在创造之中,现实与虚构、生活与想象、规则与自由、经验与灵感、习惯与超越,技法与道艺的完美结合,才能产生出优秀的作品。“创造是自由艰苦的思想创新,是顽强意志的努力,它要挑战难度,向束缚自己的习惯开战,与自己为敌,不重复自己;它要进行技法、艺术与美学的冒险,挣脱各种社会文化的规范与限制,冲破一切阻碍,开发自己完全陌生的创造领域,向着更广大的天地迈进”。不断超越现实和自我,不断寻求突破与创新,才能创造出超越一定时空的文学价值。
文本一经诞生,也意味着作品及其初始价值的形成。这种价值可称之为原初价值,以文学自身内在价值为主,辅以外在的价值与溢展的价值。此时,作品的优劣是由其内在价值决定的。然而文本形成后,则会随之出现一个新的群体,即读者群。没有读者的文本,不能称其为文学作品。文学不是一个单一的维度,作者、作品和读者形成一个共同在场的整体。海德格尔对艺术的本源性分析,就是现象学意义上的共在,艺术家、艺术品、艺术和鉴赏者及生活世界共同在场。也就是文学作品,不仅与作者关联,还与读者及世界关联。他们共在,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文学。
因而,作品还向人们昭示着读者的在场。且不只是读者的阅读和感受,还有读者的意义世界。正是读者的世界观、文化素养、个人爱好及性格气质,决定其阅读作品的经验与体会。而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之中,不断理解作品,甚至是诠释作品,将自己的体会书写出来,则又形成了新的价值。这一价值可称为读者的理解与诠释价值。人们耳熟能详的“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就是读者的理解与诠释带来的结果。
所以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之中,也是多种视阈的融合,不可避免地形成新的价值。但是,读者的理解与诠释必须以文本为准则,不能脱离文本,自由发挥,既不能过度诠释,也不能诠释不足。诠释是有边界的,不能像后现代主义那样消除一切规范,过度诠释,甚至还要消除作者及其意图,其后果难以预测——诠释的随意性和强制性凸显,无限的诠释导致无意义的争论。这不仅无益于文学评论,反倒会带来更多的问题。诠释不能任自漂移,不能没有界限“文本阐释的有效性应该约束于一定边界之内,有效边界的规定是评估阐释有效性的重要依据”。不但作者不能死,其意图也不能抹去,这是诠释应有的原则。否则,就不成其为诠释。文本的先在性是理解的基础,理解必须以文本为前提,而不是读者的理解,“存有在先,理解在后;存有生发理解,理解依附存有;失去存有就失去理解。”也就是诠释和表达的界限不能混淆,文本是读者阅读、理解和诠释的基础。
故而诠释只有在文本的前提下,进行合理阐发,才有意义,当然这种阐发,能够创造出新的价值。“解释只是添加意义而非寻找意义”,解释不仅是寻找意义,还创造意义,即创造新的价值。
文学因其独特的魅力而持久不衰,成为人类精神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其重要性自不待言,《尚书》有言:“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古中国诗乐一体,不仅便于促进社会和谐,还能减少有悖伦常的行为。孔子极为重视文艺的价值: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系统地确立了文学的价值。
北魏曹丕从国家政治的视阈阐释文艺的重要性:“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文章不仅有益于国计民生,还是不朽之业。“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与天地并生,可见文艺的重要性。T.S.艾略特也不断强调文学不可替代的作用:“一个不再关心其文学传统的民族就会变得野蛮;一个民族如果停止了生产文学,它的思想和感受力就会止步不前。一个民族的诗歌……代表了它的意识的最高点,代表了它最强大的力量,也代表了它最为纤细敏锐的感受力”。因而文学是人类必不可少之物,且是塑造健康的心灵、文雅的行为、敏锐的感受力和至高的意识必要的元素。蔡毅将其总结为:从文学追求的价值理想来说,文学的目的是传播真善美,传递文明和能量,使人变得更为真实和完美,让世界变得更加光明和美好,而不是相反。一句话,文当益世利人,而不当害世利己。
探讨文学的价值,古今中外皆已有之。由于文学艺术生发早,对人类日常生活影响大,故而研究也深入。近人梁启超先生,将文学的价值概而为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力,也是一种教化的价值。“二曰浸。熏以空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广狭,浸以时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长短。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长时间的浸染,能够使人洗心革面,塑造出新的灵魂。“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义也,熏浸之力利用渐,刺之力利用顿,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骤觉。刺也者,能使人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自制者也。”犹如禅宗之顿悟,使人豁然开朗,焕然一新。“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之使出……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这是由内而外的变化,形成稳定的性格与气质。由此足见文艺的力量,故而梁任公倡导文艺变革,首推小说之功,亦在于此。
在蔡毅先生看来,文学所具有的价值:一是使人类所创建的优秀文化、优秀思想、优秀道德得以承续、传播与弘扬;二是将作家诗人自己独特的体验、感受、思考与创造传达给更多的人;三是引导世俗生活的人们建立更高更好的价值追求目标——活得更清醒透亮,更充实丰富,更快乐幸福。其中包括把思想的深度、情感的广度和理想的高度,连同我们社会最基本的人伦观念、最普通的人文精神一并传递给读者。帮助人们弄清世界是什么,也通过价值理想帮助人们搞清自己需要什么和应当做什么。
综合前人的研究成果,笔者将文学的外在价值总结为:一是增智长识的功能与价值;文学的博大精深,能够使人增加知识与才华,有助于读者对世界的深入认识,走上真理之路,不断抵达真理。二是教化劝善的功能与价值;优秀的文学,弘扬正能量,能够劝民为善,助人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进而积极地生活。三是文化传承的功能与价值;文学的发展具有地域性、民族性和历史性,传承保护优秀的文学,并不断发展与创新,也是文学的组成部分。四是情谊交往的功能与价值;中国古代文人喜以文会友,相互切磋,不断增进友情、知识和创作技艺;通过文学的互动,也能促进文人与大众之间的相互理解,加深情谊。五是娱乐怡情的功能与价值;通过阅读文学作品,陶冶情操,或是共鸣,或是宣泄,可以怡情自乐,自净其意。于是希腊人将文艺列入能够“净化灵魂”的清单之中。六是经济交换的功能与价值;在商业时代,文学作品在交换之中,能够产生经济利益,甚至是巨大的经济价值。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一经商家媒体的炒作,就成为畅销书,风靡全球,猛获暴利。七是虚拟互动的功能与价值;在互联网大数据时代,网络文学乘势而起,文本、作者和读者都虚拟化,成为数字与符号,但是在这样虚拟世界之中,依然能够形成良好的互动,除了经济纽带外,还有精神上的纽带,也能够促进虚拟社区的健康发展。文学的目的在人,使人活得更有尊严、更为健康、更加幸福,不断完满自我。不仅能够塑造至善的人类灵魂,还能够铸造至上的时代灵魂。于此而言,文学也是人学,使人回到自性,走向圆满,而又不失诗意之美。
文学理论研究,无法回避的一个理论困境就是:纯文学或文学性的问题,这既是使文学得以确立的根据,又是语言无法确证的东西,却又不得不探究。所以对该问题,历来争议大,莫衷一是,却又引人入胜,欲探究竟。
较早提出“纯粹文学”(简称“纯文学”)观点的学者是德国哲学家康德先生,这也是其批判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所谓“纯粹”,他认为是一种先验的为自身确立根据的能力。他将自己所构建的哲学名为——纯粹批判哲学,即纯粹知性批判、纯粹理性批判和纯粹判断力批判,“这些能力之所以是纯粹的,是因为它们是先天地立法的”。在人的诸种能力之中,有一种关乎感性和愉悦的能力,即审美与鉴赏的能力。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阐释纯粹形式的审美判断何以可能——“美的艺术是这样一种表象方式,它本身是合目的性的,并且虽然没有目的,但却促进着对内心能力在社交性的传达方面的培养。……审美的艺术作为美的艺术,就是这样一种把反思判断力、而不是感官感觉作为准绳的艺术。”康德为文艺立法,审美是无目的的合目的,即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亦与政治道德无涉,审美性的愉悦感,才是其目的。
康德不仅将审美性、非功利性、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确立为文学艺术的内在要素,还把自由纳入其中,这是一切精神活动必不可少的元素。“自由是全部精神存在的人类的本质”,也是“人类精神的特权”,还是“伟大的天赋特权”,更是“理性的晨光所赐的自然礼物”。审美是自由的象征,自由是审美的前提,也是美的内在规定。自由是无规定的规定性,即自由没有任何规定性,犹如一棵玫瑰花,它自由地生长、抽芽、冒刺、开花、结籽。而所谓的规定性,便是作为某物,不可摆脱的天性而已。玫瑰花,不可能如车厘子那般结出鲜红甜美可口的果实来。故而,自由又与自然近似,但却不是中国古代社会中的“宿命论”。作者的想象、构思、取材和创作都是自由的,文学本身就是一种自由意志的感性呈现,一种赋意、抒情、言志的精神活动。如苏珊•桑塔格所说:“文学是进入一种更广大的生活的护照,即进入自由地带的护照……文学就是自由。”蔡毅则声明:文学是一方自由驰骋之地,自由是文学高贵的品质,是文学保持生机与活力的重要法宝。自由也是文学所追求的目的“文学价值建构的最高目标,即把自由当作目的,在一切的文学活动都运用自己的理性,贯彻自由呼吸、自由思考、自由行动的原则,让自由的光辉照耀文字、人心和书本,反对和清除一切妨碍自由之物,使之朝着有利于自由的方向演进。”自由是文学的灵魂,文学是自由的创作,彰显自由的场域。
为了探寻纯文学,文学理论家们前仆后继,相关理论迭出不穷。康德以降,各种文学流派,都要在此问题上,发表自己的观点,以表明其纯正性。俄国形式主义,不但高举“形式”的大旗,还革新问题的面相——由追问纯文学,转为探究文学性。罗曼·雅各布森在《现代俄国诗歌》中言明:文学学科的对象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也就是说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此后,文学理论的提问内容也随之改变。然而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他言:如果文学科学想要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它就必须把“手段”看作是它惟一的“主角”。“手段”(device)可理解为技巧、方法和程序等义。因此,雅氏的文学性是指同一类文学作品中的普遍构造原则与一般表现手段,其中包括:结构、韵律、节奏和修饰等,是文学在语言、结构及形式方面的特点,但不含文学的素材与内容。这就是形式主义的核心主张,将文学性化约为语言形式、特性和功能,有缩小文学性的倾向,不过为文学性确立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那就是形式。对于诗歌而言,就是无法言说的“诗性”,但丰富的审美性却蕴含其间。
而浪漫主义为削减“理性”对文学的约束,就在情感主义的基石上,提出“为艺术而艺术”,既消除世俗的功利目的,又唤回文学的情感因素,没有动人之情的文学作品,很难成为优秀的作品。文学经典离不开伟大的内容,真挚感人,生动活泼的内容也是不可缺少的内在要素。
语言哲学集大成者期维特根斯坦,在后期,对基础主义与本质主义文艺观进行了深入的批判,以家族相似性理论消解本质主义,反对将美学概念化、知识化、科学化和心理学化,主张在语言游戏与生活意义之中厘清美的问题,申明美学不是一种理论,更不是一种用来学习的知识,而是一种人类审美实践,一种人类自由的赋意活动。文学也是这种自由的赋意活动,彰显其自身的特质——独具特色的意境,使其区分于诸种学科与艺术门类。这是语言、自由、美、技艺和精神的完美融合,而构造出来的精妙之境。
中国古代诗词,尤重意境。如唐代诗人柳宗元《江雪》一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仅二十字,空灵之境凸显,令人惊叹。运用“航拍”的手法,描绘出一个无比空旷而又寂寥的世界,千山和万径的宏大与孤翁独钓形成强烈的反差,然而这种鸟飞绝与人踪灭的孤寂,并没影响老翁的心境,他淡然地垂钓寒江之上,不畏风雪酷寒,更不惧孤独,足见其精神之自足,心态之平和,绝世而独立的世外高人形象矗然而立。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相得益彰。宋末元初词人蒋捷仅《虞美人·听雨》一阙词,道尽人生家国的变迁无常之苦。“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香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词人以听雨为主线,展现不同时间地点的听雨心境,少时的放荡生活,纸醉金迷,反衬晚景的孤苦凄凉之境,中年的奔波劳碌,与离别之苦,全在“断雁叫西风”之中。国破家亡,离愁别恨,皆是非常之苦,皈依佛门才能解脱。随着年老体衰,对佛法的参悟,知晓人生无常,诸行皆苦,也就能够释怀了——“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种更高的意境呈现,即主人公获得解脱,诸法空相,不再受红尘的牵绊,坦然面对一切。正是这种难以言表的意境,不仅体现出作者思想水平的高低,还使得作品呈现不同的水准。高超空灵的意境就是作品不可缺少的要素。
由于理性、逻辑和语言有着自身的界限,无法言明界外之物,所以维特根斯坦一再告诫:对于能够说清楚的,就说清楚;对于不可说的,就保持沉默。禅宗亦有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以心传心的传法之道。密宗则更重视善导师的传承,否则法脉难续。这表明“界限”的确存在,尽管找不到“实体”。
而对于文学性,或文学内在价值来说,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即无法通过理性、逻辑和语言说清楚文学性或纯文学,更找不到一个“实体”或“文本”与之对应。即便是伟大的莎翁和曹雪芹的名作,也只能看成是最接近纯文学的作品,但不能等同纯文学。文学性或纯文学,是语言无法表达清晰的东西,但并不意味着必须保持沉默,我们依然能够通过系统结构的方法,寻找一些必要元素,进而使其呈现一个相对清晰化的轮廓。经过探究,我们得知——无功利的美感、自由、合目的性、形式、动人的内容和空灵高超的意境是文学的内在价值——使文学成为文学的一个有机结构。
由于文学性具有不可言说性,且是非饱和性问题,因此其结构不是一个封闭性的组织,而是一个开放性的结构。随着文学理论研究的深入,而不断增补新的必要元素,各元素共同形成一个内在结构,确立文学的自身形态。各元素的重要性,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根据时代、民族、国家及社会审美观的变化,所有变动。如形式主义则会格外强调形式的重要性,研究唐代文学则会更关注“诗性”,凸显其价值。
所以,只有保持其结构的开放性,才能永葆理论的活力。这样的内在结构,就是文学自身的价值——直接决定着文学作品能否成为经典。经典因其原创性、典范性、恒久性和诠释空间的无限性而成为经典。它所创生的空间,前所未有,其所构建的生活世界具有示范性。“经典”是由多幅经典的生活图景交融而成,它囊括了作者所处时代的生活图景、作者本人的生活图景、文本所构建的生活图景以及读者所诠释的生活图景。而其目的就在于构筑新的生活世界,即由这四种生活图景与时代所共建的生活世界——一个值得人们渴求并不懈追寻的生活世界。
因此,这种内在的文学性-结构,就是价值文学的内核,而外在的价值则是外围结构,溢展价值则属辐射区域。内在价值不仅是文学自立的依据,还是文学作品能否成为经典的必要条件。通过系统结构的方法,将“文学性”当成一个结构,对其进行要素分析,则可以确立其必要的元素,即审美性、非功利性、合目的、自由、美的形式、动人的内容和高超的意境是其不可缺少的要素。且随着研究的深化,还可能探索出更多的要素,但其宗旨在于使文学更具有自身的特色,以区分于其它学科,而不是与其它学科融合。
当然,外在的价值亦不可忽视,其重要性同样无法估量。佛经的读者,不仅能够感受到经文的形式美和意境的妙不可言,也能感受到佛陀的加持力、教化意义和劝导的力量。很难判别,究竟何者更为重要,而是内外价值不分不离,合为一体,缺一不可,这样才能理事无碍,圆融通达。外在价值不仅使文学的影响社会化,不断扩大,还能够促进文学和其它学科的融合,形成新的交叉学科。如当今生态环境问题已然成为人类共同的公共危机,文学与之结合,便形成生态文学,既可以从生态的视阈解读很多文学作品,又能将生态问题融入到文学创作之中,二者互融,以唤醒人们的环保意识,积极应对这一公共危机,实现生态环境善治的目的。
价值文学,不仅统摄着内在价值和外在价值,还含摄着溢展价值,即前两种价值之外的价值,是文学在社会化过程之中出现的随附性价值。这种价值难以意料,往往是由时代性、民族性和地域性决定的。因为当前环境问题的突显,一般读者能够接受从生态学的角度诠释梭罗的《瓦尔登湖》,却难以接受对爱伦·坡作品《厄舍府的倒塌》的生态学解读。但是由于生态环境问题已成燃眉之势,故而有人就会“过度诠释”,模糊边界,超出文学范畴,跨界解读。正如鲁迅先生评价值《红楼梦》一样:“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作品的价值不断溢展,四处流淌,超出作者的意图,也超出诠释者的意图,生成更宽泛的意蕴。这是经典一个极为重要的表征,即越是经典之作,其溢展价值愈宽泛,阐释空间无限。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不仅是一个经典的人物形象,还能够溢展到心理学之中,成为普通人自我调适心理的方法。
这三重价值构成文学的完整价值,内在价值为文学确立边界,以便其越轨,而外在价值与溢展价值,不断扩张文学的领域,促使文学与其它学科融合,生成新的理论、方法和领域。
而在方法论上,价值文学则不断吸收各学科的方法,如价值哲学、结构主义、现象学和诠释学的方法,形成理论自足,方法灵活,系统完备的知识论,进而有效推进文学的研究及创作。
理论的探索是艰辛的,且并非觅而必有得,数千来的思想史表明,理论大厦的建构,不但干苦,而且成就者极少。因此,愿献身于理论研究,需要极大的勇气,而蔡毅先生便是这样的勇士,长期致力于文学理论探索,早年探究文学创造理论,形成文学创作发生论。而今,经过十余年的苦心钻研,理论著作《当代文学的价值选择与价值创造》终于面世。该著作全面而系统地研究价值理论、文学价值的特性、价值观对文学创作的意义、价值选择与创造、文学价值体系的建构等诸多重大的理论难题,进而形成其独特的文学价值论,即文学价值就是选择与创造之和。力求为当代中国文学的发展,作出科学性的引导。其心其愿,令人感佩!其著作为我们进一步研究价值文学,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
[1]周宪:《文学理论的创新问题》,《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
[2]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亚里士多德全集第八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页。
[3]冯平主编:《现代西方价值哲学经典》,《经验主义路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 年版,第157页。
[4]G.E.Moore.PhilosophicalStudies[M]. Harcourt,Brace&Co.Inc.,1922:260.
[5]参阅C.I.Lewis.An Analysis of Knowledge and valuation[M].Irving Lewis Press,1946:382.
[6]蔡毅:《当代文学的价值选择与价值创造》,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5页。
[7]参阅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商务印书馆,2010年
[8]张江:《阐释的边界》,《学术界》,2015年第9期。
[9]张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
[10]《论语·阳货》
[11]《典论·论文》
[12]刘勰:《文心雕龙》,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页。
[13]梁启超:《论小说和群治之关系》,《新小说》创刊号,1902年。
[14]陈国恩:《“纯文学”究竟是什么》,《学术月刊》,2008年,第9期。
[15]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49页。
[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74页。
[17]罗曼·雅各布森.现代俄国诗歌[A].托多罗夫编选.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C].蔡鸿滨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9.
[18]杨矗:《文学性新释》,《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0年第2期。
[19]王海东:《后期维特根斯坦美学观探析》,《烟台大学学报》(哲社版)2015年,第2期。
责任编辑:杨 林
(作者系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