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10日,说不上有多少知名度的前清小官员梁济 (字巨川),自沉于北京城北的积水潭。梁济在留下的遗书中说,如果他的自杀要以具体的词语来理解的话,那就是为“殉清而死”。梁巨川自戕,曾激起当时中国舆论界巨大反响。
梁巨川是光绪十一年 (1885) 顺天乡试举人,但一生不得志,40岁时才踏上仕途,曾做过教谕、内阁中书、民政部主事、员外郎。1917年张勋复辟前,他听到风声后曾写信给张,“力言不可复辟”,这话记在梁的遗书第一封里。遗书一开首即说:“吾今竭诚致敬,以告世人曰:‘梁济之死,系殉清而死也。”后面又说:“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梁还在遗书中坦陈,“国性不存,我生何用?国性存否,虽非我一人之责,然我既见到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先殉之,而后唤起国人共知国性为立国之必要”。原来梁并不反对清朝退位,更不反对共和,但他对民初几年的种种变乱和变化太失望,梁巨川的忧时感愤之情可谓溢于言表。梁济显然还是一位教育家,就是这样一位本应成为国家栋梁之才的人,却在60岁时毅然选择了自沉。
当时的梁济,目光敏锐,识见独特,思想不乏深刻,内心肯定丰富,他多么希望能找一个堪可求教,并可与之切磋交流的人,一抒内心。此时,从海外归国的梁启超进入了他的视线。梁巨川素来敬佩任公 (启超),现在他极想与之取得联系。然而遗憾的是,不知是任公先生实在太忙,无暇顾及,还是梁济其人根本不入大名人梁任公的法眼,总之,梁济四次亲往求见任公,并两度致书,结果均无功而返,致任公的信也如石沉大海。
岁月匆匆流逝,倏忽间梁巨川的儿子梁漱溟长大了,其学术声名也深孚众望。比梁启超小20岁的梁漱溟后来回忆道:“到民国九年 (1920),任公渐渐知道我。一日,忽承他偕同蒋百里、林宰平两先生移尊枉步访我于家,由此乃时常往还。”到了民国十四年 (1925),梁漱溟“编印先父遗书既成,送他 (梁启超) 一部。书中有先父自记屡访(任公) 不遇,投书 (任公) 不答之事,而深致其慨叹”。梁漱溟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写信特地指出这段话,请任公先生一读。在梁漱溟心中,父亲“是一秉性笃实底人,而不是一个天资高明的人。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梁漱溟相信任公先生看了他父亲的这些文字,一定会有所感触。
果然,梁启超很快为自己曾经“错失”梁济先生“回信痛哭流涕数百言,深自咎责,嘱我 (梁漱溟) 于春秋上祭时,为他昭告说‘启超没齿不敢忘先生 (梁济) 之教。盖先父于慨叹其慢士之余,仍以救国大任期望于他也。此事在先父若有知,当为心快。而在我为人子者,当然十分感激他 (任公)”。应该说,梁启超的这封回信,已让梁漱溟彻底释怀。
真是言之殷殷,书之切切,梁启超的后悔之情溢于言表。如今三梁均已作故,但今天解读任公“错失”梁济事,依然令人感叹。想想梁济当年在任公那里虽屡遭冷遇,却并不以此抱怨,“仍以救国大任期望于他 (任公)”。而梁漱溟也不因任公曾慢怠自己父亲而耿耿于怀,直到与任公相识五年后在寄奉先父遗著时才告知此事。至于任公先生,更是在知情后进行反省,真切袒露心声,诚挚剖解自我,毫無虚饰,毫无矫情,有的是对先哲的感佩和真情流露,以及一腔忧国情怀。其实生活中每个人都会遭遇不同的 “错失”,问题是,一旦遭遇“错失”后,又有多少人能像三梁那样,彰显出自己身上的文化人格。
2002年下旬,新任故宫博物院院长郑欣淼上任不到一个月,历经600年风雨坎坷的故宫,开始了整体大修。工程计划从2002年延续至2020年,总投资约19亿元。翌年,同时身兼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欣淼首次提出了“故宫学”的概念。正是由“故宫学”这三个字,使我想起了已故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陈垣 (1880年—1971年)。
1924年岁末,宣统皇帝溥仪被赶出故宫后,由当时的社会名流组成了一个清室善后委员会,陈垣名列其中。第二年,即由这个委员会筹立故宫博物院,意在清点、保护和管理故宫中的国宝,当时的一些工作人员多系北京大学教职员和部分学生。很显然,筹立故宫博物院,意味着大量故宫文物将不再为爱新觉罗家属私人拥有。
但是这一举措遭到一些清室遗老的极力反对。他们多方串联,千方百计想推翻故宫博物院。1926年3月,北洋军阀在清室遗老唆使下,以政治压力接收故宫。此时陈垣毅然站出来,召集博物院全体数十名员工进行抵制。陈垣与北洋政府接收者进行谈判交涉,提出三点要求,大意为:一、故宫文物不能还给溥仪;二、故宫文物不能变卖;三、故宫文物不能毁损。陈垣还提出,对故宫文物必须逐件点交,登记造册。他明白,在政局动荡的年代,这些珍贵文物一旦从故宫流失,追还很难,而且还会被携出海外。但他的合理要求和建议却遭到对方反对。陈垣毫不退让,坚持自己的立场和原则,最后竟被伪宪兵司令部逮捕。
这样的逮捕毕竟缺失底气,加之外界营救陈垣的呼声很高,伪宪兵司令部不久后只得将他释放。想不到陈垣偏不走,他质询伪宪兵司令部为何逮捕他,一定要他们给个说法。最后对方干脆将他押送回家,将他监禁在家里。就在这遭软禁的日子里,陈垣依然孜孜不倦,用功不辍,完成了著名的 《二十史朔润表》 的写作。
陈垣除了在半个多世纪前,倾尽全力保护故宫文物外,更用他深厚的文化学养,和一颗炽热的爱国心,抢救着同样弥足珍贵的故宫档案史料。
辛亥革命后,北洋政府曾将原清政府军机处档案随意搬移,缺失保管,十余年来,这些珍贵档案受到严重毁损。直到1929年,许世英出任北洋政府总理,陈垣因为和许是旧识,终于得以向许直言抢救这批故宫档案事,提出移交故宫博物院。许表示同意,要求陈垣写份公函上来。出生于1927年,当时还是一名年轻工读学生、后来成为知名金石文物和清代档案专家的单士元,也曾是筹立故宫博物院的一名年轻员工。他回忆说,“给旧国务院的公函,当时说是由援师 (陈垣字援师)来起草,我虽未亲阅援师手书,但从文字观之,非有学识者不能写出那样文字。当日援师曾命我还有其他一二人,至集灵囿 (集灵囿原坐落在琼岛御河桥下,中南海西四所之东,后改建成大楼 —— 引者) 交给负责管理此项档案和图书的朱师辙先生。朱先生字少滨,亦是一位读书人,参加《清史稿·艺文志》 的撰述。朱先生接到公函,朗读一通,拍案赞许。军机处档就是在这时又回到故宫,庋藏于故宫所属大高玄殿中,这批档案才得保存下来,它现在已是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最重要的历史档案。”单先生由衷地说,这批档案能保存下来,“援师是有大功的人”。
这份公函语辞殷殷,切中肯綮;为抢救祖国珍贵档案的拳拳之心溢于言表,读来令人回气荡肠。
除着力抢救故宫档案,陈垣还重视抢救散失在民间的重要历史档案。北大教员伦哲如曾在琉璃厂买到清末两江总督端方档案多册,大部分为电报,史料价值极高,其中就有上海“苏报案”档案。1933年左右,陈垣得知这一消息后,说动伦哲如,将端方档案以九百银元转让给故宫文献馆。这批档案后来成为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重要馆藏之一。去伦哲如家搬运这批档案时,陈垣曾带单士元一起前往办理手续。单士元深有感触地说:“当日援师若不注意及此,收入公家,则这批档案,亦早已湮没无闻了。”后来单士元也开始留意抢救流落民间的清代档案,曾经“从清代大官升允后人家补购端方的文件两柳条包,用银二十元。无前者我亦不识后者,回忆此事,益感援师对史学界的贡献之大”。
如今,随着“故宫学”的兴起和故宫历史与文献研究的逐步深入,作为后人,不应忘却前人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念于斯,我们应该铭记这四个字:毋忘陈垣!
但凡说起中国近代历史长河上开始向西方寻求真理以救国济民的仁人志士,人们多会想到架在这条长河大桥上,分别站在大桥两端的两位卓越人物,他们一位是中国近代最早系统接受西方教育的代表、倡导维新的先驱容闳;另一位就是眼见拥戴清廷、致力改革维新不足以拯救积弱积贫的中国、向李鸿章上书失败后赴日组建兴中会,领导武装斗争,创立民国的中国资产阶级革命先驱、民主共和国缔造者孙中山。殊不知此间恰恰忽略了从容闳到孙中山之间的一位“过渡人物”,此人便是伍廷芳。不错,在容、孙之间还出现有一位同样心怀救国济民宏愿,并在学成后投身国家改革和革命活动的严复。但严复系官费保送出洋,而容、伍、孙三人出洋,均与官方无涉;而且容、伍、孙三人最终都站到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旗帜下,严复则从维新志士倒退到了复辟帝制的阵营中。
伍廷芳,字文爵,号秩庸,广东新会县人,1842年7月30日出生于新加坡。他小容闳14岁,大孙中山24岁。出生三年后,伍廷芳随父归国,居广州芳村。后由塾师授读,13岁时得到外国传教士和香港亲戚的帮助,赴香港入读圣保罗书院,1861年毕业后任香港高等审判厅翻译。1874年自费赴英國伦敦留学,入林肯法律学院攻读法律。三年后通过考试获得律师证书。伍廷芳是中国取得英国律师资格第一人,也由此确立了他自身的人才优势。1877年1月,清政府派郭嵩焘 (系清政府第一任驻英公使) 刘锡鸿出使英国。知道来自祖国的官员莅英,身在异国的伍廷芳心里一定充满了激动,这从他在郭、刘二人于22日抵达英国后,23日便去拜访他们,并迫不及待地向郭、刘二人述说的一番话中可以感受到。也正是通过和伍廷芳的这次接触,尤其是听了他的那番陈述,郭、刘二人对伍的人才优势有了基本判断。伍廷芳当时是这样表述的:“英国之政,君主之,实民主之。每举一事,百姓议其失,则君若臣改弦而更张。此间乏中国人,遇有交涉案件,惟凭彼商一面之词,肆口怨詈,故百姓每鼓掌而请用兵。今遣使驻扎以通气,诚中肯綮。然尤须多蓄才智人,效为洋语,散布此地、并刊传新闻纸以持其曲折乃有济也。”伍廷芳来自遥远而封建的古老中国,在西方呆久了,对西方那套治国模式赞赏有加或在情理之中,关键是他对中国此前与西方国家不发生往来,因缺乏沟通而至骤起兵事等情状深感遗憾。现在清政府终于向西方国家派出了使臣郭嵩焘、刘锡鸿,与西方国家“以通气”,真是英明之举。接着他就向郭、刘建议,中国政府应该多注重培养知识人才,尤其是为了和西方国家有所交流,就要多培训懂外语的人才、熟悉西方法律的人才、能够在这里办报纸的新闻人才……这样的人才在西方国家多了,才能够更多地将中国的信息带给西方国家,将西方国家的情况传送到中国。伍廷芳这番话的核心,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要让世界了解中国,让中国了解世界。
伍廷芳的一席话引起了郭、刘的共鸣。郭嵩焘甚至毫不掩饰自己对伍的赏识,在听伍说起即将赴美任领事时,立即上奏朝廷,要求留伍廷芳为驻英使馆参赞。不料这时候伍廷芳父亲病逝。为处理父亲后事,伍廷芳没能赴美国,也没有滞留英国。
这年10月,经天津海关道黎兆棠引见,伍廷芳拜会了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一番交谈下来,李鸿章也不由得对伍廷芳赞赏有加,并不由得说,“近日各口交涉事件,日繁一日,前拟通商例律,迄未议办”。原因并不是我们不想谈判,以尽快商妥相关事宜,实在是由于那些西方国家欺侮我们不了解他们国家的法律,所以遇事不是狡辩就是抵赖;当我们示以中国法律,他们则以听不明白来搪塞,行为全然不顾。所以要制服他们,我们这里非要有一个熟悉西方法律的人不可。遗憾的是我们物色了多年也没有发现这样的人才。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伍廷芳出现了。李鸿章抑制不住兴奋地向朝廷推荐说,曾在英国学馆取得上好成绩的伍廷芳,不仅熟悉西方国家的法律,其他有关中西方的问题,他也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尤为难得的是,其人“虽住香港及外国多年,尚恂恂然有儒士风,绝无外洋习气”,难怪出使英、美的郭侍郎 (郭嵩焘) 和陈太常 (陈兰彬) 都想留用他,这都是有原因的。如果政府起用像伍廷芳这样的人才,一旦和洋人发生什么疑难案件,就可以据理力争,中国法律对付不了他们,就拿西方法律治他们,“所谓以彼之矛刺彼之盾也”。
李鸿章对伍廷芳是作过调查的,他当然也有顾虑:“惟闻伍廷芳在香港作大师状,岁可得万余金,若欲留之,亦必厚其薪水”。连究竟“厚其”多少,也都让天津海关道黎兆棠去摸了摸底,结果是“非每年六千金不可”。对此,李鸿章分析说,“为数似觉太多。然留之俾为我用,钧署及各口有事,均可令其前往襄办;无事则令在津学说官话,与通晓汉文者翻译西例。若能辩正一事,有裨大局,所值当不止数千金。现在日本外务省延雇美国律师,即前充天津领事之施博威,岁费万金,想亦有见于此。伍廷芳究系中国人,与雇用西人有间,且勿庸订明年分,写立合同,进退绰有余裕。”李鸿章惟恐朝廷计较于伍廷芳的恃才傲物,弃之不用,又进一步陈述道,“查中国通晓西律,尚未有人,无从翻译。前派学生出洋学习,每岁费且钜万。如令将西律译出,则通晓改体、见解敏捷之人,一览自能了然,从此西律人人能通。而西人亦无从欺蔽,于办理交涉案件,不无裨益。即将来拟订中外通商律例,亦藉有援据参考矣。如承允许,其薪水一切,当会商南洋筹款给发。是否可行,伏候酌夺示遵。”至此,李鸿章将要说的都说了。
伍廷芳的出现,给正被外交事务搅得头疼不已的李鸿章带来了莫大的惊喜,以致他会见了伍廷芳后,即向朝廷上书推荐伍廷芳。李鸿章 《译署函稿》 卷七、《伍廷芳集》 均收录了这份 《李鸿章请用伍廷芳 (函)》,时间是1877年10月7日。读罢此函,我分明感受到了李鸿章为不使中国继续受西方列强欺侮,迫切为国家罗致外交人才的拳拳之心;而他内心挚诚的爱才之情同样溢于言表。
(选自《晚清民国谈逸录》/陆其国 著/学林出版社/ 2017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