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记 货殖列传》看财商

2017-10-16 04:55高洪云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7年7期
关键词:商业

文 _ 高洪云

从《史记 货殖列传》看财商

文 _ 高洪云

对于经商,中西方早期文化所持态度迥异。多数中国人从“士农工商”得出古人轻商的结论,实则不然,其实更早的中国古人是重商的:《尚书·洪范》讲八政“食货”第一,五福“富”居第二。而西方文化则是轻商的,例如基督教,以及文学作品中贪婪商人夏洛克之类的反面人物。

历史的发展,却往往有自己的规律。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经商变得荣誉、体面,商业对各个文明之间的碰撞、国家间的交流,以及各地生活方式都产生颠覆性的影响。金钱瓦解了哲学家、宗教家对它的各种鄙夷和鞭挞,成为世人的统治者。

《史记·货殖列传》中,司马迁对商人群体很宽容,很重视,认为经商可富国、治家,利民生,甚至强调“素封”,即以经济来影响政治,称财富可使人与君王同乐。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张文江也曾在他的讲记里专门讲到《史记·货殖列传》一文,让学生认识中国古代的经济思想。那么,《货殖列传》中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财商智慧呢?

为商业赞一句

中国的商业是如何起步的呢?《周易·系辞下》中概括了农业社会取代畜牧社会后,人们“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的生活状态,可见在神农氏之后,中国就出现了交易市场的雏形。

市场出现,由点及面,随着交易扩大,城市慢慢形成。现如今中国很多城市里的街道仍保留以市命名,如成都的盐市口,可追溯到汉朝;西安的骡马市,源于唐而得名于明。

《货殖列传》中描写了西汉时期各个地区的盛产物,如“山西饶材、竹……山东多鱼、盐、漆……江南出楠、梓、桂、金……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这些产物都是人们所喜爱的,也是日常生活中离不开的,依靠农牧业生产来获得这些货物,有剩余就卖出去,通过手工业将它们做成各种商品,通过商业行为促使它们流通。

在自然物产的基础上,农业、手工业和商业便纷纷出现并各司其职。人们都竭力做自己的那一行,乐在其中,发挥才能来满足自己,哪儿有钱赚就奔哪儿。随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在司马迁眼里,商业互通有无,弥补民生所缺,是世间百姓生活必需的。因此在他笔下,并没有像后世文人一般指责商业使世风浇漓。

而资本主义兴起前期,在西方的一些重要学者看来,商业也常常是“温和得体”的。

雅克·萨瓦里在他的《完美的商人》这本17世纪的商人教科书中写道:

(天意)不想让人类生活的必需品能在同一个地方找到。它把它的礼物散播于各地,所以人们要通过贸易加以收集,他们必须相互帮助的需要使他们之间建立起友谊。这种所有生活用品的连续交换构成了商业,而商业使所有人的生活变得温和得体......

在这里,商人间的“相互帮助”及“友谊”,应该涵有诚信、互利、节俭、勤奋等美德。

对“温和得体的商业”最有影响的阐释者是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讨论经济问题的部分,他在开头一章就说:

哪里有温和得体的风俗,哪里就有商业;哪里有商业,哪里就有温和得体的风俗,这几乎是一条普遍规律……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商业……使野蛮的风俗变得优雅而温和。

孟德斯鸠肯定了商业的诸多优点:“商业精神天然地会带来俭朴、节约、节制、勤劳、谨慎、安分、秩序和守纪的精神。只要存在着这种精神,它所获得的财富就不会产生任何坏的效果。”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商业会导致一切人际关系的金钱化,导致好客以及其他“使人们不总是刻板地讨论自身利益的美德”消失。而这,与中国后世读书人对商业的苛责很雷同了。

可见金钱对人心的异化,是各国思想家都为之担忧的一个问题。

《清明上河图》展示了北宋时城市经济的繁华与活力

老子向往“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司马迁并不认可这种理想,他所处的西汉时代,社会人口与物质财富较之先秦都有了极大的发展,在这种条件下“安俗乐业”,有如阻塞了人们的耳目,是行不通的。

司马迁代表了他那个年代的进步势力,既不认可复古,也不一味吹捧工商,他分析了促使社会发展的物质要素,勾勒了西汉时期的经济地图,也为当时的商人指出了经商的明经。

财商的道与术

《货殖列传》的开篇,讲了做生意的四个境界:“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前两层可理解为道家的上乘和下乘,第三、四层对应儒家的上乘和下乘。

在此,分析几个人物:道家的范蠡、儒家的子贡、商业祖师爷白圭,看他们如何利用自己的智慧与钱打交道。

范蠡,楚国宛邑(南阳)人,师从计然(名研,字文子,道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后世传颂范蠡治国、经商的潇洒飘逸,却不知这很大程度要归功他的老师计然。类似的道理,股神沃伦·巴菲特名冠天下,他的老师本杰明·格雷厄姆却鲜为人知。

范蠡助越灭吴后,感叹自己用老师的一部分计策,就使越国强大了,因此想在商业上练练手,于是“乘扁舟浮于江湖”,弃政从商。

他变名改姓,离越至齐,躬耕海滨,齐国欲聘其为相,后去宋,居定陶,“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后把钱分散给穷朋友和远亲。

他能成功,在于“与时逐而不责于人”“能择人而任时”。这个“时”该怎样理解?张文江教授解析,做生意的第一义就是要与时代争胜,自己跟自己竞争,完完全全就是怎样认识你的时代,怎样认识你自己。世界首富的象征都跟时代有关系,保罗·格蒂是石油,比尔·盖茨是电脑,就是一个时代最重要的物质或最先进的科技。

记得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有句名言:谁控制了石油,谁就控制了国家。而马云等中国商业巨头则抓住互联网,来谋划宏大的商业帝国。

第一义是潇洒的,到了“择人”带队伍一起拼这一阶段,就显得劳累,涉及企业复杂的管理艺术了。

子贡,孔子门下一个全才,“货殖”一词即出自《论语·先进》一章里孔子对他的评价:“回(颜回)也其庶乎,屡空。赐(子贡)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说的是:颜回这个孩子大概是个完人了吧,但不善于经营生活,经常陷于贫困。子贡这个家伙呢,不安分守己去做生意,每次都被他撞对了。

《货殖列传》概述子贡的致富过程是“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即善于卖,同样是古典的投资招数。结果他过的日子是“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

这让人想起胡格诺派政治家罗昂公爵在《论君主的利益与基督教国家》一书的著名开场白:“君主主宰臣民,利益主宰君主。”钱财多了,君王都要尊敬,可见财富的威力。

白圭经商师法范蠡,魏武侯推行李悝穷尽地力之术(农业),同时重用白圭发展商业。白圭经营五谷、丝绸、漆料。五谷为食,丝绸为衣,漆料为用,均为民生不可或缺之物。策略是“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五谷丰收之年,低价收购五谷囤积,高价卖出丝绸、漆料。五谷歉收时,手段反着来用。三者轮转,年年均获暴利。

同时,他身上体现了后世经商者的优秀素质,如“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创业艰辛从来都是筚路蓝缕;“与用事僮仆同苦乐”,与下属并肩作战;“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眼光独到,抓得准商机。

最后他总结道:我做生意,用的是伊尹、吕尚这类大政治家的谋略,像孙吴用兵、商鞅行法那样。因此,谋略上不懂权变,没有决断的勇气,交往上不懂取予的奥妙,没有坚韧不拔的毅力,不具备这些素质,想学我经商,是入不了门的。

上述三人致富,都践行了经济学中的一个古老投资(投机)理论——相反理论。如“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旱则资舟,水则资车”“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人弃我取,人取我予”。简单讲,就是顺应或制造供求关系,在市场熊、牛间循环转换获利。

但从后世看来,这是个极易引起公愤与谴责的手段,所谓的投机倒把、囤积居奇,都是骂的它。可见,个中的平衡微妙着实很难把控。

关于选择职业,《货殖列传》讲“各劝其业,乐其事”。即弄清楚自己的兴趣和自身特长,把精神层面追求和物质谋生两方面结合,自我激励。

《货殖列传》里同样讲了经济学中的流通原理,“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币”“货币欲其行如流水”,即现金和物资要流动,手中有余钱了,就可以理财,如投资基金,买股票,炒期货等,而这是商业金融社会才出现的。

不同于农业社会,商业社会更易出现财富不均。《论语》讲人性“不患寡而患不均”,但《货殖列传》无情地指出了商业的硬道理是“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古往今来,有的人想结果公平,大家一样,但实践证明机会公平才更有益。

亚当·斯密留下了两本传世之作——《国民财富论》和《道德情操论》,内容概括来说,就是儒家说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挣钱的手段,即术,很复杂精深。但“道”的层面,就需内在的修为,如挣钱要正直,诚信,花钱要有慈悲心,扶贫救弱,不豪奢享乐等。

消费、商业与中西文化交流

《货殖列传》用一句话概述了农业社会时期人的欲望:“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饮食、声色、逸乐,乃至炫耀性消费心理,都提到了。

美国经济学家凡勃伦(1857—1929)在《有闲阶级论》讲道:“一个人要使他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些漠不关心的观察者,对他的金钱力量留下印象,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不断地显示他的支付能力。”

这里涉及了很多心理学、社会学的知识。我们为什么花钱?在必需之外,多为享乐,为身份购买,为表达感情购买……商人们不断生产名目繁多的物品,来迎合世人的纷杂欲望。人类可怜的自尊和攀比心,空虚和不满足,一方面成了商业发展的动力,同时也受到思想家们的批评。

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看法:市场的繁华喧闹都是因为欺骗所致,此一欺骗,“激起了人类的勤勉之心,并使之永远持续不懈”。

他论证道,市场提供的“微不足道的方便就手之物”使人们迷失了,搞不清楚什么东西才真正符合自己的利益。他认为,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让人们去工作、去赚钱,且以某种方式欺骗了他们,因为他们用收入买回来的“小玩意儿、小饰物”是“下贱的”“不重要的”,甚至“毫无用处的”。

卢梭在他的著作中也提到一个类似术语,特指轻浮无聊的、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商品,它们往往是为女人生产出来的,也经常被女人所购买。

重农主义经济学家弗朗斯瓦·魁奈则对奢侈品(奢侈行为)进行了区分:一类是耐用物品上的奢侈;一类是食物开支的铺张奢侈。他主张,与其购买奢华的桌子,还不如把钱用来使桌上的食物更丰盛。

18世纪的法国重农主义者,强烈批判彼时正在形成的工业,他们最为世人所知的观点是:只有农业才是财富的唯一源泉,商业、手工业以及工业都不是。

这一极端观点,阿尔伯特·赫希曼试着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在那个时代,工业品与手工产品,之所以成为许多人心目中的劣等品,是因为它们非常易变,一直都在随流行时尚的更迭而改头换面,尤其是洛可可式的奢侈风气大盛,这种情况尤甚。这类物品无法满足人的基本需求,它们所不具备的恰恰是农业生产及其产品的特征。

狄德罗也批评了人造物品世界:“工业产品为我们的心灵和感官呈现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已经影响了人类的激情,削弱了我们的道德情操的力量。我们的性情都变迟钝了。”

《道德经》第三章讲,“不贵难得之货”,使老百姓不起盗窃心;“不见可欲”,使人心平静,不被物欲扰乱,即不主张做“剁手党”,反对在生活必需品之外“买买买”。

这里有必要追根溯源。明朝万历年间,因利玛窦等传教士的译介,孔子等中国圣贤思想传播到欧洲,深刻影响了魁奈、伏尔泰、狄德罗等大批思想家。魁奈着迷于中国古人的思想,被时人誉为“欧洲的孔子”,他对西方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产生重大影响。斯密在《国民财富论》中论述手工业时,也举了大量中国商业的例子,如景德镇的瓷器。

开篇讲过,早期中国古人是重商的,后来出于各种统治原因,商业地位才下降。而在西方近世,商业蓬勃发展,这是历史的选择,是人性的必然,更与中国古人思想传播到西方有很大关系。但无论怎样,商业的罪与荣耀,以及人们如何抵御它的”诱惑“,则成为一直被争论的话题。

结语

财商的精髓之一,就是处理好与金钱的关系,认清金钱的作用。

魁奈(1694—1774),古典政治经济学奠基人之一,被誉为“欧洲的孔子”,他的思想深刻影响了亚当·斯密

亚当·斯密(1723—1790),被世人尊称为“现代经济学之父”和“自由企业的守护神”,最有影响的作品是《道德情操论》和《国民财富论》

许多学者都曾斥责过金钱,说它破坏、颠覆了一切人类关系,乃至掏空了人类社会的道德根基。称商业(或市场)使我们远离幸福,制造一种幻觉,使人们相信只要在金钱方面取得了成功,就抓住了幸福之门的钥匙。

相反的看法则是,金钱是幸福的重要支撑,再有温馨的家庭生活、亲密的朋友、对自己生活的方向感和支配感、获得自尊等,就是人生赢家了。

在本刊往期的采访经历中,我们发现在深圳、珠海等沿海城市的中小学里,学校每周都会举办一场跳蚤市场,在市场开放的这天,孩子们相互间买卖着手上的小玩意,旁边没有任何老师指导。据这些学校的管理者称,这类活动的目的在于培养孩子们的理财观,在一些商业发达的城市,诸如此类的教育是非常必要的。

《货殖列传》中讲到,范蠡“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他是道家人物,深谙老聃思想。这种挣到钱再散掉的态度,多么潇洒,散的方式又饱含同情、正义、友爱、慈善等美德,堪为世间生意人的楷模。

今年春季过世的戴维·洛克菲勒,是巨商家族,从发迹到现在已经绵延6代,这个家族崇尚节俭并热衷创造财富,乐于慈善救助(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历来对金钱有一种明朗的看法:财富及合法创造财富的能力,可以提高人的自尊,独立,理应获得社会正当的尊重。因此,教育下一辈认识金钱,让他们知道用自己的钱可以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不过,他晚年接受《福布斯》杂志采访时却说:“我的人生非常精彩……我相信,物质很大程度上可以让一个人过得快乐。不过,如果你没有好友和重要的亲人,生活会非常空虚和难过,那时物质的东西也不重要了。”

这番朴素的反思,与中国儒家的伦理很契合。财富之外,人们不能忘记还有同样重要的其他层面,如人与人的关系,艺术,儿时的梦想,爱等。这同样需要倾注精力去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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