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机智少年”书写的域外渊源及本土演化

2017-10-16 01:23:02施燕妮
关键词:母题机智金庸

王 立,施燕妮

(大连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辽宁大连116622)

金庸小说“机智少年”书写的域外渊源及本土演化

王 立,施燕妮

(大连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辽宁大连116622)

金庸小说“机智人物”类型大致有两类:一是耍小聪明的市井趋利型,如韦小宝等;二是大智慧的真理追求型,如杨过、郭靖等,亦有兼得者,如黄蓉。其本质区别在于,前者是形而下的生存之道,后者是形而上的生命皈依之道。“耍小聪明”可以暂时获胜,再次使用则难以奏效,但可以更换施展对象。非道德的一次性彻底消费,蕴含农耕民族无法把握命运的恐惧心理,亦有赌徒投机心态。金庸小说中“机智人物”有少年化倾向,是武侠小说娱乐化趣味性特征使然,也与域外故事的影响有关。对“童心”的留恋、侏儒丑角以及矮将等狂欢效果的向往,使得母题得以反复运用。同时也因行为主体的年龄体貌特征,强化母题的狂欢效果而消解了反讽意味。“内秀型”少年英雄的设置,是这类形象的理性补充。本质上看,机智人物的行为模式与利益最大化及江湖伦理有某种内在关联。

金庸小说;机智少年;佛经故事;工具伦理;主题学

在金庸武侠小说中经常出现“机智少年”形象。少年行走江湖有多重原因,要么家生变故,要么随同长辈游玩,又或者赌气出走。不管怎样,因其体力柔弱与阅历疏浅,要想在江湖中生存,光凭武力是远远不够的,智慧与谋略则显得尤为重要。这与普遍存在于世界各族的“机智人物”形象颇相似,但金庸小说“机智人物”又有其自身特点与价值:一是“少年化”倾向,突出形象的稚嫩特征。二是正面人物也“耍小聪明”。三是更多关注外表愚钝的“内秀”型少年的描写,两相对照,寓意自现。值得探讨的是,创作主体在母题建构中,动态化开放性的域外文化借鉴过程;故事的行为主体趋利思维惯性的集体潜意识;文本传播过程中,强化娱乐倾向消解反讽意义的工具伦理倾向。

一、“耍小聪明”:“技不如人”时的自保谋略

金庸小说的聪明伶俐少年形象,较早露出头角的是黄蓉。在《射雕英雄传》第九回调皮又聪明可爱的黄蓉出场了。创作者的一个目的,是将其穿插在一个特定场面中,推进与舒缓叙事节奏。但小说在写她与郭靖在完颜洪烈府中与彭连虎、沙通天等人交手,趁完颜洪烈在旁观看,她随机应变用赌胜服人招数来脱身,人物形象有了更深层的意义。

黄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不说也罢。当时他教我闯门的本事,他守在门口,我从外进来,闯了几次也闯不进。但似你这般微末功夫哪,我从里到外虽然走不出,但从外闯进来,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沙通天冷笑道:“从外入内,跟从内到外还不是一样?好!你倒来闯闯看。”当即让开身子……黄蓉闪身出门,哈哈大笑,道:“你中计了。你说过的,我一到门外,你就认输,不能再难为我。现下我可不是到了门外?沙龙王是当世高人,言出如山,咱们这就再见啦!”[1]

显然沙通天一般化地看待了这位少女,低估了她的“机智”,黄蓉的脱身之法,当来自古代佛道斗法的智慧。旧有母题运用,又符合与武侠“有诺必诚”的江湖规则,而黄蓉“违规”也凭借、契合其年少的活泼与可爱,表现了江湖人对生存智慧既守成规又可通变的灵活态度。难怪台湾罗贤淑《试论金庸笔下的黄蓉与赵敏》认为,这是一种“智能”表现:“黄蓉不但美,也十分冷静聪明,……”[2]可见,金庸小说对于民间笑话蕴含的智慧与幽默,非常感兴趣,并在其小说创作中予以创造性地运用。

首先,有意模仿。金庸首部小说《书剑恩仇录》第十九回就演绎了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夫妻赌饼”的笑话:

陈家洛道:“从前有一对夫妇,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两人约定,谁先说话,谁就没饼吃。”天虹听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陈家洛接着道:“两人僵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夫妇俩因有约在先,眼睁睁的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贼人拿了财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输啦,饼归我吃。’”

陈家洛的对话者少林寺方丈天虹禅师,亦为《百喻经》故事接受者。说天虹禅师知陈家洛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就指点一二:“‘从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休息,忽有大熊要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乘机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帮忙,一同杀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为熊所困,无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此为《百喻经》故事。佛经故事传播过程中,时移世易,明清以降又为民间笑话所吸收,故事确蕴含着普世性寓意。

其次,借机表现童心不泯的少年情怀,以满足武侠小说接受者的期待视野。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创作的《笑傲江湖》第五回则巧妙地演绎了《百喻经》故事,说仪琳见令狐冲笑得欢畅,就再说个“医与王女药,令率长大喻”故事:

从前,有一个国王,生了个公主。这国王很是性急,见婴儿幼小,盼她快些长大,便叫了御医来,要他配一服灵药给公主吃,令她立即长大。御医奏道:“灵药是有的,不过搜配各种药材,再加炼制,很费功夫,现下我把公主请到家中,同时加紧制药,请陛下不可催逼。”过了十二年,御医禀道:“灵药制炼已就,今日已给公主服下。”于是带领公主来到国王面前。国王见当年的小小婴儿已长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

金庸对佛经故事母题是长期持续且能与时俱进的偏爱,这在后来的一系列作品中又有更为突出的表现,将少年的机智与成年人的狡诈,集于韦小宝一身,几乎成为“箭垛”形象。纵观金庸小说中“机智少年”母题的来源,佛经故事仅是其中之一,但故事的狂欢意味、寓意及其宗教皈依精神追求,确是有启发引领作用。

二、“技能与智慧”:域外“机智人物”的价值取向及本土化

“技能与智慧”是主体行动的两个层面,有密切的内在联系。就接触到的相关佛经故事,“机智人物”也主要是在这两个层面上,展示存在价值,并借此表达宗教精神与文化寓意。其一,“智脱强敌之手”模式,突出弱势群体的生存智慧。这一母题在佛经故事的譬喻叙事中早已存在。《中阿含经》说某大猪为五百猪王,行在艰险道中遇一虎,见虎那瞬间猪王就有了主意,对虎说:

“若欲斗者,便可共斗。若不尔者,借我道过。”彼虎闻已,便语猪曰:“听汝共斗,不借汝道。”猪复语曰:“虎汝小住,待我披著祖父时铠,还当共战。”彼虎闻已,而作是念:“彼非我敌,况祖父铠耶?”便语猪曰:“随汝所欲。”猪即还至本厕处所,宛转粪中,涂身至眼已,便往虎所,语曰:“汝欲斗者,便可共斗。若不尔者,借我道过。”虎见猪已,复作是念:“我常不食杂小虫者,以惜牙故。况复当近此臭猪耶?”虎念是已,便语猪曰:“我借汝道,不与汝斗。”猪得过已,即还向虎而说颂曰:“虎汝有四足,我亦有四足。汝来共我斗,何意怖而走? ”[3]

这真是20世纪初鲁迅笔下阿Q那“精神胜利法”的一个较早来源!以猪这种动物角色,行使这种不大讲究的逃避策略,当然无可厚非,但真正有身份的对手可就不屑为之了。然而,我们能轻易否认后世小说中那些品位较低下的角色,在对手强大、力不从心的情境时,以这种“臭猪策略”巧妙脱身甚至转败为胜的么?韦小宝即是。

其二,“后发制人”模式,神力较量中的心理科学知识运用,是形而上智慧较量的形而下技能显现,可观可感,世俗世界普通大众的兴趣点。论者曾以舍利佛与劳度差比斗神力为例:“舍利弗与六师的斗法是变文最好的材料,因为斗法和这一文体都要构造形象的对象及情态。附带提一下,我们须注意印度有一悠长的传统,理论或宗教上的争议往往以神艺的比试来描绘或者伴以这类描绘。这类敌对双方比试魔法的主题在后来的中国通俗文学中也很常见。有图的舍利弗卷子上的六幅图很好地与变文中相应的故事叙述相配(S.5511,胡适旧藏卷;S.4398,罗振玉旧藏卷):

魔法六师 舍利弗山持杵的金刚力士水牛 狮子水池 白象毒龙 金翅鸟黄头夜叉 毗沙门天王树风

不用说,舍利弗在这场不平等的斗法中战胜了敌手。“因他总是后发制人,才能轻易地超于对手之上。”[4]至于“诳师”等相关母题,也是针对着对方所提出的“难题”,在解答中抓住了对方的特点心理,应对时他是先退让,后来才揭出谜底,也当属于“后发制人”。后世有些笑话居然也旧事重提,说起有关比武斗智的老话。明人赵仁甫《听子》称:

虎谓众猱曰:“吾与子斗力,可乎?”曰:“可。”虎遂跃而上大树,抱树而震之。猱曰:“吾诚服子之力矣,敬设羊豕于洞中以劳子。”虎信而入其洞,众猱亟运石塞洞门,虎

不得出,乃大吼曰:“欺我!欺我!”众猱笑

曰:“吾且与君斗智矣。”

可见,中古汉译佛经叙事母题,对于机智故事及其审美精神的开创性建构,功不可没。

其实,蒙古族民间故事中也有这一母题,如著名的巴拉根仓故事即讲述,一次王爷路遇巴拉根仓:“都说你最有本事,今天你能把我从轿子里骗下来吗?”自以为难住了他,巴拉根仓却说不敢:“如果王爷下了轿,我倒有办法马上请你上轿。”王爷心想:我偏不上轿看你怎办。等王爷一下轿,巴拉根仓笑着问:“聪明的王爷,这不是把你骗下轿了吗?”[5]可能佛经东渐,也可能经中原转授,明代活跃在汉族地区的同母题故事,传播到了蒙古族地区。而金庸非常喜欢机智人物代表“阿凡提”,《书剑恩仇录》第十八回出现了这一大胡子、身手敏捷的同名人物,展演了他的不少口才与幽默。

不过,对于晚近的一些故事的内容原生态程度的判定,较为复杂,切不能忽视特定时代任务化的采集整理中,采集人(整理者)既定主观倾向性的介入:主题的单一化、固定化,人物的脸谱化。在这里,故事听到了开头就知道结局的,其主动者、胜利者必定是长工、穷人、雇工;被动者、失败者必定是地主、富人、雇主等。“正面人物”的表现是突出的,他的一方是奚落、恶作剧、破坏者,对立一方则是被奚落者、受损失者。如果列表,例证鲜有例外。“为阶级斗争服务”的宗旨,决定了民间故事采集的总体取向、编写过程中不能不“主题先行”。毋庸讳饰,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对于中原汉族故事母题的传播、附会,在周边一些地区其实免不了有不少就是依样画葫芦而已,基本上没有什么创新成分在。与其说是流传的民间文学作品,毋宁说是一种批量制造的“宣传品”。

对于这类机智人物故事的所谓“喜剧性”、笑声,是否有自娱自乐的取笑成分?其意义价值是否真的有那么大?具有能缓解劳动者疲劳的功能?有着“为穷人百姓出气”的实际作用?这牵涉到能否从还原民间故事的实效来说,需要进一步的调查采样,而不能仅仅凭着今人主观判定想当然。所谓“很好的社会效果”只是笼统而言,具体究竟有哪些,牵涉到“人民性”命题中被曲解、片面的东西,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更加审慎地来看,恐怕也不能回避下层游民“仇富心理”发泄的考察,未必都是应该肯定的。

机智人物母题显示出行为主体价值取向的内部一致性,大体有四:一是故事的行为主体间有等级差异性,要么是地位差异,要么是能力差异,往往“弱势群体”展示存在价值与生存力量的一种有趣形态。二是更具娱乐性与狂欢艺术效果,以嘲笑奚落地位显赫者的“愚钝”,宣泄生存艰辛的恶劣情绪,缓解彼此间的对立冲突,求得暂时的和解、合作与社会生态平衡。三是关注“游戏规则”设定者的不合理性,但又以消极对抗表达正当诉求,交织进中土农耕民族的聪明与狡诈。四是故事富有一定成分的社会秩序合理性反思的深层寓意,虽无年龄特征,但年轻一代的“弱势群体”摆脱秩序压力的意义指向比较明确稳定。可以认为,这是东方多民族普遍存在的生存心态与思维惯性的艺术化表现。

三、狂欢反讽:母题的功利取向与本土化

相比较而言,明清小说中“机智人物”母题不仅广泛存在,而且更能体现农耕民族的思维习惯,以及实用性利益追求目标。对于这类故事,在获得阅读乐趣的同时,可以感受得到行为主体间普遍存在的“囚徒困境”状态,而博弈的双方在追求利益最大化时,伦理道德的行为模式就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异变[6]83。而机智人物之中“诳师”母题叙事的结果,则往往是走向了趣味性狂欢化的反面,反讽的意味为之更加深长。

第一,“诳师”母题(也往往泛化为诳年长者等)的师道解构。佛经“机智人物”故事母题伴随着佛教中国化,被世俗大众广为接受传播,融入了更多的世俗精神内质。如明代小说《孙庞演义》写鬼谷仙师测试孙膑和庞涓的“聪明”,如何把师父赚出洞门,孙膑则说:“弟子愚钝,无什见识,师父把椅子拿在外面坐了,待弟子想个见识,赚师父进去还可,若师父在洞内,一世也赚不出洞了。”鬼谷就叫道童把椅子搬到外面,孙膑道:“弟子已赚得师父出洞了。”鬼谷笑着认了被赚[7]。在孙庞斗智、牵涉兵家文化与同门师兄弟争斗、师徒关系等话题中,“赚师出洞”增强了民间性与狂欢色彩。晚清笔记简化缩写了这一民俗故事,也是名之曰“诳师”:

俗传:孙膑从学鬼谷子,欲辞师出山,游说立功名。师曰:“今七国纷争,非使巧诈,不能动人主。尔能诳吾出洞外,方可下山。”孙曰:“师神人,安能诳之出外,且明知作诳,谁肯受诳者?惟师在洞外,或能诳之入内耳。”师曰:“依尔言,能诳我入内,亦算高足。”即出外俟之,命之作诳。孙笑曰:“师胡出外?非为我所诳乎!”鬼谷子大奖曰:“以不诳为诳,灵机肆应,使我堕术中而不觉也。”此虽伪说,其智巧有过人者。[8]

这说明民间对于机智故事的喜爱,乐于传播。本来,如此耍笑师父有着不尊师之嫌,可故事本身的诙谐意味,把庄严的寓意解构了。其时代民间这类故事喜闻乐见,包含有对大孩子们机灵、调皮的亲近、喜爱与宽容,长辈对晚辈后生们的宽厚与老牛舐犊之情谊,否则恐怕进不了冯梦龙所编的《古今谭概·儇弄部》:

朱古民,文学善谑。一日,在汤生斋中,汤曰:“汝素多智术,假如今坐室中,能诱我出户外立乎?”朱曰:“户外风寒,汝必不肯出。倘汝先立户外,我则以室中受用诱汝,汝必从矣。”汤信之,便出户外立,谓朱曰:“汝安能诱我入户哉!”朱拍手笑曰:“我已诱汝出户矣!”[9]

故事异文还见于浮白斋主人《雅谑·诱出户》、冯梦龙《智囊补》等,说明流传的活力。故事学专家祁连休先生认为,这类故事最早一则当是江盈科《雪涛谐史·骗下楼》:“少年在楼下,会楼上一贵人,呼曰:‘人道尔善骗,骗我下来。’少年曰:‘相公在楼上,断不敢骗;若在楼下,小人便有计骗将上去。’贵人果下,曰:‘何得骗上?’少年曰:‘本为骗下来,不烦再计。’”[10]可见仍是突出了当事人的“少年”特征,民间笑话所体现的民间智慧,带有小农的机智狡猾,但缺不了如同金庸对于“韦小宝这小家伙”的宽容。而同时,实际上这也属于违反“游戏规则”来取胜的策略。无可否认,故事中人物的行为,其实带有“一次性”效应的“脑筋急转弯”性质。事实上,孩子气儿的这一招数并非能持久,也是没有太多说服力的,但谁让这是孩子的行为呢?就如同长不大的“韦小宝这小家伙”,易于让人宽谅。

清初李渔“无声戏”式的小说《归正楼》第一回写贼(拐子)的儿子“贝去戎”要外出发展,深知个中难处的父母就说:“既然如此,就试你一试。我如今立在楼上,你若骗得下来,就见手段。”

贝去戎摇摇头道:“若在楼下还骗得上去。立在上面,如何骗得下来?”父母道:“既然如此,我就下来,且看用什么骗法。”及至走到楼下,叫他骗上去。贝去戎道:“业已骗

下来了,何须再骗。”……[11]

小说也是试图借助于旧有母题,凸显了特殊人物的“少年”形象性格,套路虽人人知,这孩子却能用。接着补叙如此招数施行之效,有阅历的父母由此端倪,看出其子潜质:“父母大喜,说他果然胜祖强宗,将来毕竟要恢宏旧业,就选一个吉日叫他出门,要发个小小利市,只不要落空就好。”市井之徒的机智表现在他先于父母家长面前来个演习,仿佛习武少年学成出师的“打出山门”[12]。

第二,教派“斗法”母题。作为消解“邪魔外道”的有效手段,也伴随本土文本书写载体与表演形式的多样化而获得了有效的扩张,在明清小说中表现突出。比如讲佛道二教修行“斗法”,是以“力斗”现象展示宗教智慧。清溪道人佛教小说《东度记》写某梵志(指婆罗门,通称“外道”的出家人)教授众少年武艺,为试验哪位弟子能有些智量继承师道,随其方外一游,就提出试试哪个能把为师他移出大门外。猛虎来袭、烈焰奔突、金甲大汉力扯、山压水冲都未奏效。最后小道童却来了调皮的一手,所提建议有些小智慧:

“小徒怎敢把屋内师父移出大门之外,自取不敬师长之罪?纵有法术,也都是师父平日所传。只是万一师父外来,不肯进屋,坐在门外,小徒却有高出玄妙,非师传受一用,不怕师父不往屋内飞走。”梵志听了笑道:“这小小徒弟,倒说的有理。”便走出大门,坐在地下,叫一声:“道童徒弟,何智量移我,看你使甚神通?”道童笑道:“师父在屋内,小徒已移出门外,又何有甚神通法术?”当时笑倒了众徒,喜坏了梵志。[13]

这一母题进入仙道与佛徒争胜描写,符合明清三教合流整体时代趋势,流露出仙道类小说某些固有的民间世俗意趣,美籍华人学者丁乃通先生将此归纳为 1559D“哄人打赌,走上走下”类型:

有人对恶作剧者说:“你尽管聪明,我保险你不能使我(A)从马上或轿上下来,(B)走下这些台阶或楼梯。(C)离开或进到我房(或屋)里去。”恶作剧者说:“我不能做到这些,但如果你在地上(楼上,或屋里),我便可使你(D)骑上你的马或坐到轿子里去(E)走到上边去(F)进屋子去或离开屋子。”对方同意就那样试他的本领。恶作剧者说他已经达到目的使对方下马下轿或进出屋子了。[14]

其实这类事情哪止“恶作剧”这么简单!所谓恶作剧,不过是故事人物行为表层的形式、大智若愚的蒙混把戏,而故事深层旨在强调的是人物智慧与判断力、应激心理的一种较量。作为民间说唱文学底本的清代谢蓝斋抄本《龙图耳录》,为说明“必须临事心思活泼,变化凌乱,方能百不一失”道理,插叙一段“笑谈”,说一大盗技不授人,隐于道观,偏有一少年必要来学,日日缠磨大盗无奈,只得允其来到观中:“找来找去,见大盗在楼上凭栏而坐,少年人才待举步进前,大盗曰:‘止,止!你既要学技于我,你须设法将我请下楼去,我便即刻传授于你。’少年人对曰:‘吾师在楼上,弟子实不能请吾师下楼;若吾师在楼下,弟子却能请吾师上楼。’大盗一想,楼上楼下俱是一理,便下楼来叫他上楼。少年人曰:‘弟子不用上楼,已将吾师请下来了。’大盗猛然醒悟,大笑不止。”[15]似应注意,胜利者本是令大盗没有瞧得起的“少年”,也是欲扬先抑,作者议论:“这仓促的机变,岂是预料定的?”母题成为“贤徒”机警灵动、可堪造就的有说服力的证据,也是民间传闻进入说书人侠义公案小说再创作之一例。

第三,更有意味的是,说书人,作为故事母题传播的一个特殊角色,也将这一传统母题现场发挥,置于江湖文化中,强调学武者应该具备的机敏应变力这一内在素质,是很重要的。母题通过说书人的技艺加工,更加充分地民间化,并且介入了江湖侠义伦理的亚文化之中。其继续在师徒关系中展开,而又突出了与“贤徒成长”母题的交叉,及其少年英雄智慧潜质的体现,特别是在其成长过程中的作用。就文化传播者而言,“议题设置”是一种主体存在价值表现,“通过反复播出某类新闻报道,强化该话题在公众心目中的重要程度”[16]。而能凭借“说话”经验,重复设置“议题”,这也是一种“在场”掌控力的表现,一如那些说书人,或者小说与民间笑话的传播者,就是通过诸如“诳师”、“斗智”这样一类跨文史、跨文体乃至跨国跨地区持久传播的母题,自觉不自觉地展演民俗心理、民俗记忆中对于机智诙谐的推重,如“矮将”王矮虎、土行孙到还珠笔下的“朱叟”等、金庸的“天山童姥”之类,有着特定生理特征的“矮将化”类型化人物[17],也如同好耍小聪明的“顽皮少年”,受到青睐,以至于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接受主体的期待视野。

第四,佛经文本、通俗小说、民间笑话、野史传闻,其实都不过是故事母题的载体,从互文性角度说,都不过是一种刺激母题为金庸小说取材生发的媒介:“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新的尺度的产生,我们的任何一项延伸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对人的组合与行动的尺度和形态,媒介正是发挥着塑造和控制的作用。”[18]而与那些新奇古怪的圆球人、金毛力士、饮血为生者等异人形象互动相生[19]。可以看出,本土的“诳师”少年这一富有民间智慧的母题,运用者多为初出茅庐的“少年”,何以如此?以其对手为师长而垂怜晚辈少年常不加防范也,当为民国武侠小说诸相关母题错综纠结。在这场“脑筋急转弯”式的智力竞赛活动中,取胜之法,一个是令对方分心,一个是利用对方精力过于集中,来让对方分心,如《说圃识於》载一个外交斗争故事称,“西番”有老猴因常窥二仙弈棋得其玄秘,国人莫能胜,被进献中国,四方高手皆败,而杨靖将盘装满桃子放在旁边,“猴心牵于桃,遂连败”[20]。 而机智少年则以看似玩笑话的激将法,利用尊长过于专注于如何“出”,在特定人物间交往的“关系存在”中,占有一个与他(她)本人成长过程叙事的重要位置。母题颇为契合古代史书人物传记普遍性的“三岁知老”模式,居然这些耍小聪明者日后在“不讲契约”的文化土壤中茁壮成长。《龙图耳录》撷取的江湖传闻,就预示着那位投拜高师的少年,日后能有较大长进。

因此,金庸笔下“智慧人物”侧重于“少年”这一年龄段的人物角色,似以此为契机。颇受读者喜爱的黄蓉,以“赌出屋门”之类小把戏同武林前辈成功周旋,也可视为杰出女侠成长的一个阶段性标志。读者在黄蓉叙事中,也就会自觉不自觉地运用“赌出屋门”母题所挟“一种新的尺度”来衡量黄蓉,聪明机智成为这一女性人物的性格主调之一。金庸早年《谈谜语》体会许地山所译《二十夜问》“难题成婚”型故事:“我国的谜语千变万化,在农村中流行的许多闪烁着很灿烂的智慧的光芒……”[21]看来他对印度猜谜故事也很感兴趣,对民族民间文学也较熟悉。因此,借鉴民间智力游戏的故事与猜谜等叙事模式,体现出他从民间文艺中吸收营养,构成了小说风趣活泼而幽默的特色。

第五,小“智谋”小把戏成功的文化弊端,是往往提倡了不该提倡的。鲁迅《华盖集》对传统文化透视颇多启示:“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枝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碎影。”日本学者铃木健之认为,对各民族机智人物尤其不同的个性和特征,不能一概而论,他对中国为主的“机智人物”持骗子的看法:“从这些机智人物群像中,确实可以窥视出他们的欺骗性来。所谓机智人物,无非是一种骗子,一个得以流传下来的骗子吧。”[22]这看法在特定历史时期受到了一些批驳,论据主要就是在特定时代里主题先行“采集”、“整理”的民间故事。由此,讨论金庸小说“机智人物”书写时,也不妨打破简单化地赞美的鉴赏模式,努力将复杂的问题还原,最好能限定在,机智人物角色应当主要是少年;而且需要进一步探讨故事蕴含的某些民族劣根性问题:一者,凭借“小聪明”获胜泛化为不值得肯定的行为规则,虽作者已有意将行为主体“少年化”、“娱乐化”,但以偷换逻辑、改变规则的“规则功利主义”(rule utilitarianism)模式,暗示出“侥幸”思维习惯暗合大众投机需求[6]88。二者,诱发工具性伦理秩序的建构,这将冲击基本道德评价标准。因为“自利最大化”拒绝“伦理动机”,许多此类故事,看似少年少女得一时之胜,但以破坏、挑战或无视最基本的晚辈尊重长辈的伦理秩序为前提、为代价的,不应提倡[6]19-20。三者,母题还体现出顽皮少年往往向师父、尊长等长辈挑战、不遵常规而偷换概念地“另立规矩”,“一次性”地以消费长辈信任来获取眼前“小胜”,仿佛他们依仗年少却成了有常规经验的长辈的“相克”对手,可视为传统小说中普遍性的“物性相克”规律表现的一个延伸交织、变形展演[23]。“以小卖小”也带来了“重结果而不择手段”的副作用,特别是利用了长辈对“少年”违反“游戏规则”的宽容,不仅是佛教“慈悲”观念的世俗化扩张,也是儒家“恕道”差等观念的江湖伦理化,这类有如孙膑策划的“田忌赛马”式的小聪明,也跟只重“技术”不重科学规律所导致的古代中国缺少科学有关,一定程度上并不值得推崇,以其将诱发和强化整个社会生态的规则缺失与无序状态,让人津津乐道与眼前的小聪明小诡计。这或许是金庸小说“机智人物”母题创造性借鉴带来的“形象大于思想”,值得反思的一个问题所在。

[1]金庸.射雕英雄传:第九回[M].香港:明河出版社,1976.

[2]淡江大学中国文学系.纵横武林——中国武侠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M].台北:学生书局,1998:28.

[3]释道世.法苑珠林:卷七十九《十恶篇》[M]//周叔迦,苏晋仁.法苑珠林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2311-2312.

[4][美]梅维恒.唐代变文——佛教对中国白话小说及戏曲产生的贡献之研究[M].杨继东,陈引驰,译.上海:中西书局,2011:115-116.

[5]祁连休.少数民族机智人物故事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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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There are two types of“witty characters” in Jin Yong's novels.One is the type ofmarket profitability with petty shrewdness, such asWei Xiaobao and so on.The second type has a greatwisdom to pursue the type of truth, such as Yang Guo and Guo Jing, also those who have both, such as Huang Rong.The essence of the difference is that the former is themetaphysical way of life,the latter is themetaphysical life of the conversion.“Play petty tricks” can be a temporary win.Re-use is difficult to work, but can replace the object.The non-moral and one-time thorough consumption contains the fearmentality that the agricultural nation cannot grasp the fate, also has the gambler's speculativementality.The “witty characters” in Jin Yong's novels are juvenile tendency,which is caused by the interesting features of the entertainmentof themartial arts novels, and also related to the influence of the extraterrestrial stories.With the “innocence” nostalgia, and longing for dwarf clown and short and other carnival effect, themotif is repeatedly used.But also because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ubjects'age, themotif of the carnival effect is strengthened but the irony is digested.“Diamond type” of the juvenile hero set is the rational addition to this image.In essence, the pattern of behavior of the witty characters is somewhat related to the maximization of interests and the ethics of the martial world.

Key words: Jin Yong's novels; witty juvenile; Buddhist stories; tool ethics; thematology

[责任编辑:郑红翠]

The Origin and Local Evolution of the W riting of“W itty Juvenile”in Jin Yong's Novels

WANG Li,SHIYan-ni
(Institut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Dalian University, Dalian 116622,China)

I209

A

1009-1971(2017)05-0081-07

2017-06-27

辽宁省社科规划基金项目“当代武侠小说青年形象的社会意义及民国文本来源研究”(L15BZW004)

王立(1953—),男,吉林大安人,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古代小说研究;施燕妮(1991—),女,浙江台州人,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古代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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