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召坤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张椅子上,正专心致志地染指甲。那一年,我十五岁,跟着改嫁的母亲来到她的家里。
母亲第一眼看见这个女儿,肯定是不喜欢的,她喜欢像我一样规规矩矩的孩子。但是,母亲还是叫了她一声“燕子”,并且等着对方回复她一声“妈”,她却连头也没抬一下,只顾着染指甲。
接着,母亲让我叫一个男人“爸”,我叫不出口,只叫了一声“卫叔叔”。即使这样,卫叔叔也很高兴,他让我管她叫姐,母亲也期盼地看着我。我朝着她的方向喊了一声“姐”。听到我叫“姐”,她把头抬了起来,露出涂了眼影的眼睛,眨了两下。
她比我大三岁,在附近的一所中专读书,住在学校,偶尔回家。母亲和继父在菜市场卖菜,总是很晚才回家。和母亲过过苦日子的我很早就学会了做菜,所以,我放学后总是及时回家,在电饭煲里煮上米饭,再炒几个菜,好让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和继父能够一回家就吃饭。
有一次,她突然回家,看见我已经把饭菜摆在了桌子上。她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桌前就着菜扒拉了两口米饭就跑出去了。我站在门口喊她:“姐,你晚上还回来吗?”她没有回我,拐弯跑出了巷子。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有一种感觉——她在哭。
本来日子可以这样不着痕迹地过下去,我也准备把“卫叔叔”这个称呼改成“爸”,可还没等我叫出口,卫叔叔和我妈就在贩菜途中不幸出了车祸而遇难。
那晚,我哭着对她说:“姐,咱们以后怎么活?”
她厉声训斥我:“李晓军,你可是个男的,别这样哭哭啼啼的,你哭他們也回不来。早就听说这个女人不好,我爸不听啊……”我抬头冷冷地看着她。她接着训斥我说,“你看什么看,我告诉你,我爸把存折都给了我,里面都是我爸这几年挣的,你妈一个子儿也没贡献,所以没你的份!”
处理完丧事后,她辍学,去理发店做学徒,我则住进了学校的宿舍,极少回家。继父留的存折被她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她没有绝情到不管我的地步,每月给我几百元生活费。
一次,学校要收三百元补课费,我回家朝她要钱。一踏进家门,我就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在厨房泡方便面。男人的头发很长,染了又烫,胳膊上还有文身。看见我进来,他就一脸坏笑地喊:“燕子,有一个小孩找你。”
她从厨房探出头看见了我,冷冷地对那个男人说:“他是我家的拖油瓶。”接着她又问我回家干吗,是不是又要钱。
我说了补课费的事,她甩给我三张一百元的钞票,冷冷地说:“我爸留给我的钱都快让你花光了,以后你可要连本带息地还我,我可都给你记着账呢。”
我拿了钱,赶紧逃离了那个家。我暗下决心,等我有了钱,我一定会连本带息地还给她,也像她今天这样甩过去。
后来,我上了大学,她也和那个长发男人开了家理发店,并且住在了一起。上大学,我没有花她的钱,学费是申请的贷款,生活费是我寒暑假打工挣的。虽然她偶尔也会往我银行卡里打点零花钱,但我总会很快地还回去。
大学毕业那年,我回家办理户口事宜,在家里住了三天。这几年,她的店生意不是很好。三天的时间里,他们两人几乎是天天吵架,我只想尽快离开。
临走前一天,他们又吵了起来,他们的卧室里“稀里哗啦”地响成一片。我推开门进去,看见她一脸泪痕地坐在地上,那个男人站着抽烟。
见我进来,男人对她说:“正好你弟弟也在家,你爸留给你的存折拿出来吧,有多少钱咱们当众数明白,分清楚,只用属于咱的这一份。”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看着那个男人,然后从腰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床上的小柜子,把存折拿了出来。
她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把存折甩在他的脸上,叫着说:“给你,这就是我爸留给我的存折,全都给你!”那个男人打开存折却突然呆住了,半分钟后才惊讶地说:“怎么只有这么点,才五千元?”
我也呆住了,原以为存折里最起码也会有几万元的。原来继父留给我们姐弟的,就只有五千元。就是这五千元,她也一分没有动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用的都是她挣的钱。
后来,我才知道,初次见面我叫的那声“姐”,感动了她。
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高兴坏了,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对着父亲和我妈的照片哭了很长时间。
后来,她的理发店生意渐渐萧条,那个男人就提出重新装修。男人听见她对我说过存折的事,于是就提出用那些钱翻修。她拒绝了他,只是说那钱也有我的一份,她不能做主。
知道真相的那天晚上,我又叫了她一声“姐”,说:“姐,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她抬头看着我,眼里噙着泪水。
我又叫了那个男人一声“姐夫”,说:“姐夫,我姐是个好女人,你们好好过日子吧,以后我会报答你们的。”说完,我离开了他们的卧室,在给他们关门的刹那,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
第二天,我离开了家去北京工作,他们不久也领了结婚证。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春节期间的一天,我把自己攒的工资塞到我姐的手里,让她好好经营理发店。
我结婚的时候,她把那个存折交给了我,说:“当年你叫了我声‘姐,也不让你白叫,这就算是咱爸和我的一点心意,九泉之下他也会因为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骄傲的。”我打开存折,上面除了继父留下的五千元,又新存了十万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