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高、身材瘦削,说话言简意赅,待人和善、节衣缩食、循规蹈矩……是典型的儒家君子。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充满着对病人的体贴关爱,对培养年轻人的满腔热情。人们形容他心中流淌着一条“地下河”。
梅花香自苦寒来
1894年,傅连暲生于福建长汀县一个穷人家里。在贫穷落后的旧中国,教会的宣传频繁,也吸引了一些穷人入教,以求得到“上帝”的庇佑,所以他的父母成了虔诚的教徒。傅连暲后来说:“我尚在襁褓之中,就是一个基督教徒了。”他从小体弱多病,对医学很感兴趣,立志当医生。中学毕业后,凭借优异的学业和福音医院希布莱尔医生的帮助,他考上了医科学校。家庭的贫穷,学习的艰辛,傅连暲患上了肺结核,但仍如期完成了学业,成为当时学校极少的出身于穷人家里的毕业生。
1927年南昌起义后,部队南下到了福建汀州,他亲为陈庚同志悉心治病疗伤。同时,与周恩来、朱德、徐特立等革命家的相识,启蒙了他追求革命的理想。1929年3月,毛主席来到了医院,傅连暲的一生从此产生了历史性的变化,也使他走上了革命道路。是日,他陪毛委員、朱德军长详细地查看了住院的红军伤病员,他下决心要参加起义部队,提议将福音医院改为红军医院。随后,他将全部家当、个人积蓄都献给了红军。真正的革命者,是为了理想和信念,义无反顾地抛弃生活的稳定与优越,去完成一项大业——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时光流转到了新中国成立后的文革岁月。1968年3月,一伙暴徒突然闯进了他的住处,将他和夫人陈真仁抓走投入监狱。他本身就有严重的胃病,数十年来饮食十分规律清淡,只能吃点稀饭、软饭。关押后,他无法进食,一个体弱多病的七十多岁老人,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十多天后,他就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双手还戴着手铐,再也没有醒过来……
毛主席获悉此事后,痛切地写下了“傅已入土,呜呼哀哉”,并责令“极应予以昭雪”。后来,解放军总后勤部为傅连暲同志隆重地举行了安灵仪式。傅老革命的一生,救死扶伤的人道精神,历尽苦难的风霜雨雪,他的人格魅力,名垂青史,犹如“梅花香自苦寒来”。
《我热爱自己的医生职业》使我走上了从医之路
俗话说:“开卷有益。”读书是件很好的事,读到好书,就等于交到好友。
傅连暲的《我热爱自己的医生职业》一书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面世,当时我在故乡浙江南浔中学读书,担任课外图书馆管理员。“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本书令我读的如痴如醉,使我本来有志于医学的愿望更加强烈。
书中将他从医经历娓娓道来。他说,“当我置身于病床之侧,面对病人的时候,就会感觉我责任之重大和我们从事业务的神圣。”接下来作者的话更使我感动,“帮助病人战胜死亡的威胁,帮助病人解除痛苦,使倒下的病人重新站起来……这不是很神圣的任务吗?”
这是一本散发着浓郁的人文情怀的科普读物,它在诠释医生职业,也是对从医者的要求,毫无说教之感。此书还特别提出,医生面对病人之外更为重要的任务是卫生防病、科学普及。
在傅连暲担任中华医学会会长期间,把科学普及与专业学术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20世纪50年代中期,在他的推动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辟了《讲卫生》专栏,其固定成员由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等重要的新闻媒体和一批知名专家组成,进行系统的卫生知识讲座,颇具影响力。
这个以中华医学会牵头的科普活动一直持续到“文革”开始。可以说,傅老担任中华医学会会长期间,中国的医学科普工作达到了鼎盛时期。
傅老为我修改书稿 为我举行急救拜师仪式
我这个人在做学问上,从小就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1962年,我参加工作不久,写了本科普读物《急救常识》,书出版后反响较好,群众和出版社希望我尽快修订再版。这时,我倒有点疑惑了。刚出书时的喜悦消失已尽,自己越看越不满意,尤其是书中关于“挽救生命”的技术部分,都是“压式”的人工呼吸,文字也是干巴巴的枯涩教条。为此,我多次到北京图书馆查阅文献资料无获,想请教我国急救医学专家更是茫然。当初还没有急救医学学科,哪来的这方面专家?而出版社不断催促,以至说“不妨就重印吧”,我则坚持要加以修改。
我冥思苦想,突然想到请中华医学会傅连暲会长帮助。因为他在战争年代,救治过很多伤员,急救经验丰富。于是我就给他写了信,附上了书,寄到了东四的中华医学会。不久,我心中犹豫了,人家是位大人物,工作繁重,我怎么不知轻重地寄书要他帮我修改?正在自责中,“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傅缄”的一封厚厚的信,寄到了南池子北京市急救站。我迫不及待地启开信封,七页光亮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上了修改的意见。
信的第一段,是对我这位年轻的急救大夫热爱专业又重视普及的肯定。随后,对书的内容、文字乃至标点都一一提出了修改意见。最后一段是鼓励。傅老说,急救工作无论在战时、平时都很重要,尤其在国家经济建设中会起到更大的作用。他说,我为你能从事这项工作非常高兴,现在急救医学还未引起重视,还没有形成学科,你在这个领域不仅要努力工作,而且还要创建这个学科,我相信你会承担起来。于是,我下定决心,不负傅老期望与重托。
事有凑巧的是几个月后,水利电力部农电司同志找我,询问关于触电急救能不能打“强心针”等问题。此前,我在学术杂志上发表了这方面的文章。当时中国农村电力迅猛发展,农村触电死亡事故增加。农电司要编制面向全国的触电急救手册和科教影片,到卫生部医政司去请一位专家做他们的医学顾问。他们与卫生部商定,要请我作为科学顾问,并在现场拍摄时当技术指导。
我那时年资不高,连主治医师的资格还未取得,怎么能当科学顾问?我推辞几次都没有推掉。理由很简单:中国的急救医学专家几乎没有,你是这方面发表学术文章最多,又有专著和科普读物。无奈中,我又想到了傅老。他很快约见了我,不苟言笑的他,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他讲话直接明了,“既然卫生部也推荐你,本单位又同意,就不要推辞了,这是责任,也很光荣。急救,是一门重要的新兴学科,我国需要创建这个学科。”接着,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你提到需要请一些专家帮助,这个要求是合理的,我来替你考虑下吧。”endprint
不到两周,中华医学会通知我,傅连暲会长要替你举办一个拜师会!那天下午,在中华医学会五楼会议室,傅老替我请了七位专家。他说,李宗浩大夫有志于急救事业,我国及国际上急救都未形成学科,所以今天请你们几位作为李宗浩的老师,是拜师会。我连忙站起来,向几位老师和傅老深深地鞠了一躬。傅老接着说,“这不仅是李宗浩的拜师会,也是我们大家共同把中国的急救医学事业创建起来的一个倡议会!”我理解他,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的职业生涯是在战场、动荡的战地医疗机构。同样,现在和平环境下,急救医疗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而且范围、对象更加广泛、普遍。他对我说,可惜我们一些人不理解,把工作重点、精力都放在医院里,这是不全面的。有的医生不愿意做急救,到急诊室工作也当成负担。你能重视现场急救,你的文章、书我都看了,有见解,对今后的发展有思想,我是很高兴的。
那天拜师会气氛热烈。中华医学会,这个中国医学精英荟萃的学术殿堂里极少有这样的会议。德高望重的傅会长,专门请了国内著名的七位专家,呕心沥血地为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医生的学术成长铺设上进的科学之路,我很感激。
香山枫林叶正红
1980年10月7日至8日,在太原召开了解放后规模最大的“第一届全国医药卫生科普大会”,我代表高士其同志做了发言。会议期间,我得悉傅老的爱人陈真仁同志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卫生部也来参会了,我连忙赶去拜见她。这是我俩第一次见面。她望着我,军人的气度里透着和蔼,她用一种长辈又似朋友般的语气亲切地说:“宗浩大夫,我们终于见面了。”我连连说:“是呀,是呀,文革初,就听到种种关于傅部长的消息,后来就听不到了,我到处托人打听……”我说不下去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说:“我都知道,他也很关心你,希望你成长。”
不久,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陈真仁同志派车把我接到了香山北上坡甲X号。金秋时节,青云淡日,柔和的阳光,将枫叶映得更红,空气清爽得发出一丝丝甜津津的味道。我拾級而上来到了一座小院。宽敞的厅堂,简朴的摆设,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放置整齐的书本占据书房、卧室,无一不渗透出主人的风格和爱好。我的脑海中顿时映出了“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古训,还有傅老修长的身影、瘦削的面庞。
在书房里,陈真仁同志告诉我,你那本《急救常识》的修改意见是在这里写的。他把全书看完后,用了两个晚上,他口述,我记录完成的。信封的地址、姓名是他写的,信的第一段和结尾一段,鼓励你的话,也是他动笔亲自写的。我凝神听着,呆呆地站在书房里。
我们到了会客室,她给我看了傅老在监狱的十几天里的《看守日记》的复印件。他在1968年3月14日凌晨被带走。受尽凌辱,严刑拷打。《看守日记》记载这个代号6843的犯人不老实,哭着喊着要见毛主席,不吃饭,吃一点就吐。狱中的食物是“老三刀”,所谓老三刀,即一棵白菜或萝卜,用水稍微冲洗一下,一切三刀,放到锅里,放点水,搁点盐,做成了菜汤,盛一碗,放上个窝头,傅连暲当然是吃不进去。他精神开始失常,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短短的15天,受尽折磨,被迫害致死。我撕心裂肺,不忍读完。
陈真仁同志说:“这已经过去了,宗浩大夫,你是医学界第一个医生来这里看这些资料,今天你再带一些资料回去看,但要保存好,只有一份,看完后要送回来。”然后,我又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看一些“文革”中被批判的书和他写的文章如《养生之道》等科普书籍。
那日,秋阳下的傍晚,给我以温馨和暖,完全没有那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惆怅之意,而是晚霞将天际染红,伴随人间的华灯初上,历尽沧桑后,有更多的事可做。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追回逝去的岁月,珍惜当下和明天的分分秒秒,因为人生毕竟是短促的,经不起折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