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本期所选女作家阿袁的中篇小说《他乡》,可以看作是她之前的作品《姬元与汤弥生》的续篇。阿袁在创作谈中,曾将女主角姬元与波伏娃作比。波伏娃与萨特的生活实验,在当年可谓惊世骇俗,他们拥抱的不仅仅是彼此的肉体,还有残缺的灵魂和复杂的人性,他们宽容了对方的《恶心》。这项实验最伟大的意义或许正在于此,他们将人类对于两性之间的宽容的理解,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现世太平,至少看起来如此。可心灵的风暴,情感的冲突从未休止。阿袁的“姬元系列”,以她敏锐的洞察力,暴露出女性尤其是知识女性,在这种隐性冲突里的真实状态。她文笔绮丽,刻画入微,发人深思。
姬元在失去她的“性启蒙者”“老三”之后,跟资料员小喻的丈夫汤弥生陷入了一段无法自拔的不伦之恋,姬元因为对汤弥生的失望而远走《他乡》。汤弥生是现实的,他很享受被妻子小喻认同和接纳的“三人行”——既有一个精神和肉体上的亲密爱人,又有一个生活上体贴周到的妻子。在《他乡》,姬元遇到了同样因为感情之痛而避走“他乡”的孟渔。她走近他是因为他“像某人”,当然是像汤弥生。可经历过朱茱的孟渔其实就是经历过姬元的汤弥生,他们在婚姻中的精致的利己主义一脉相承。即便是去到“他乡”,姬元遭逢的还是同样的异性。这个结局对于姬元而言几乎是绝望的。
上世纪初,一百多年前,《妇女参政论者》们以怎样的抗争与牺牲,才换来男女在社会政治地位上的基本平权。可“哲学女教授”却说“文明发展到今天,女性生活基本被消灭了它的多向性和宽广性。它狭窄到只剩下一个内容,那就是婚姻生活”。从阿袁的创作谈中我们可以看出,这是她之所以会写“姬元系列”的触发点。可这是事实吗?如果是,女性的生活状态岂非已经退回到十六十七世纪?无论是法律上还是公共生活中,女性生活的“多向性和宽广性”在现实环境中的条件是具备的,女性的生存权、受教育权、参政权、获得幸福的权利是有基本保障的。“哲学女教授”何以发出这样的“偏见”?
我见过一位农民女作家,早年,她在近乎破败的家园里,在忙完农活、做完全部家务之后,才能挤出点时间在本子上用笔写小说。她喜欢写作,只有写作时,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她坚持下来了,被人发现,受到关注,不仅仅因为她的写作有一定的文采,更是因为她对自己生命意义的尊重和坚守,因为她的不妥协。为何“哲学女教授”却认为“女性和生活的关系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是妥协,另一种是抵抗后的妥协”?前不久我再次见到那位农民女作家,她抱着孙儿站在新居门前的空地上,虽已当了奶奶,可她仍在继续写作,还参与了地方志的编撰,甚至当上了人大代表。在一个虚构的姬元和一个真实的女性面前,我不禁充满疑问。可是,一个细节让我理解了阿袁——农民女作家出名了,要出远门去开会,她的丈夫起了个大早去車站送她。她说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被丈夫那样重视,那样尊重,她感动,幸福,觉得他对她真好……这个细节却让我心酸得只想落泪。
当出名后的农民女作家还在为丈夫第一次送她出远门而感动时,姬元们却已经开始抵抗婚姻生活对于女性的捆绑——婚姻二字都有一个女字旁,可见女性之于婚姻的重要,是这个女字撑起了婚姻,这其中深重的历史和传统,至今仍以无可名状的形式压在所有女性的肩上。女性要在个人发展及事业上有所进益,必须付出比男性更多的努力——农民女作家不仅像男人一样下地干农活,除此之外,她还要照顾家人,甚至承担全部的家务。可这一切却难以让她赢得丈夫的重视和尊重。
由此可见,无论在公共事务上的“多向性和宽广性”存在多少可能性,只要一回到私人生活,当女性作为一个生存个体的时候,她们面对的仍是难以逾越的屏障。当一个女性想要更多的自我实现、想要更多的存在价值,她几乎只有两种出路:要么,在扛起历史和传统投下的“应该、必须”之包袱之后,精疲力竭地为自己奋斗;要么,彻底抛弃对于婚姻的幻想,成为雌雄同基的自由体。这大概就是“哲学女教授”何以发出那样的喟叹的原因——在“妥协”和“抵抗后的妥协”之间,她们选择了第三条路:像男人一样活着。
阿袁几乎是刻意塑造了姬元特别的个性——“不喜欢收拾,不会做菜,散漫,抽烟”。如果是一个男性,这在婚姻生活里算什么呢?很正常,不过是小节问题。可对于一个女性而言,那些几乎使“姬元”成为婚姻的绝缘体。这样明显的双重标准,却早已潜移默化深入文化的骨髓,合理到甚至都不会引起任何的置喙。
那么,这一切跟哲学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到了房龙,想到了他的《宽容》。人类从蒙昧走向文明,每一次重大发展和进步,都是“宽容”取得巨大胜利的时刻——苏格拉底、斯宾诺莎、伏尔泰……无数人以自己的勇敢和牺牲,一次又一次推动着人类发展的进程。可在两性关系以及婚姻生活中,像波伏娃那样勇敢的探索者与牺牲者,却是寥寥无几的——“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萧红的幽叹,今犹在耳。
当宽容无法与自由同步,知识女性不得不以逃离自身性别的方式,来宣告自己的不妥协,她们比囿于传统中的同类更早地触及到女性精神世界的天花板。构成这天花板的,既有历史、文化和社会的原因,也有女性自我探索与突破的困境。无论是姬元们还是小喻们,女性的困境都不仅仅来自于外部,更深刻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女性自身——女性从自身的处境、欲望、个人对生活的期许和野心出发,自觉不自觉地投靠于更加强势的力量,女性相互之间也成为了对方的压力——姬元对小喻的婚姻构成压力,反过来,小喻与汤弥生联手,“逼”走了姬元。这是所有强权环境下最为常见的自然生态——小喻以“保守”和“矜贵”牵牢汤弥生,而“姬元最喜欢广袤,最痛恨狭小,结果却陷在狭小里;最喜欢阳光,最痛恨黑暗,结果却陷在黑暗里”。
鲁迅曾说,“在中国,动一把椅子都要流血的”。《妇女参政论者》中24岁的玛德不得不承受四邻的歧视、丈夫的驱逐、牢狱之苦,甚至与儿子的生离死别。姬元这个哲学女性对汤弥生的失望本身才是更加令人失望的——无论是逃离自身性别还是逃往他乡,都是无奈之举,都是无力的。唯一的出路是打碎那天花板。如何打碎?这是个问题。可我坚信,这天花板终有一天是会碎掉的,因为女性之中自有像《妇女参政论者》中冲向国王马蹄之下的先驱者艾米莉,以鲜血冲开禁闭的历史之门,引领整个人类走进新的文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