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 梅 傅益萍
范用:十年磨剑,华彩人生
文 郭 梅 傅益萍
《我爱穆源》扉页范用漫画像
新中国成立前在三联书店的11年生活,范用自称那是他的大学。而作为一位杰出的出版家,他的人生华彩乐章集中在1979年到1989年这10年间。这期间,他担任三联书店负责人,编辑出版了一套又一套经久不衰的丛书、一本又一本颇具分量的著作和杂志:《新华文摘》《读书》《傅雷家书》《随想录》……
是什么活跃了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圈?是什么成就了这一个又一个中国出版界的骄傲?答案别无其他,正是范用自由率直的性格、勤恳务实的作风,以及对出版事业发自内心的钟爱。
“文革”期间,老三联的知识分子被“一窝端”,纷纷在政治运动中被打倒。范用和原国家出版局局长陈翰伯、原商务印书馆社长陈原一起被扣上“陈范集团”的帽子,被遣往湖北咸宁干校参加劳动。在干校里,几个出版人每每聚首,屡屡议及这一时期几无可看之书的苦况。他们商定,出去以后,一旦有条件,就要办和书有关的杂志。
1978年,这个愿望有了实现的可能。当时,陈翰伯担任文化部新闻出版局代局长,陈原担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范用担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而三联书店则是人民出版社的副牌。12月,坚冰初破,酝酿已久的《读书》杂志终于开始筹备,并在北京、上海等地召开座谈会,征求意见,最终确定了旗帜鲜明的办刊宗旨——“以书为中心的思想评论刊物”。
然而,这个办刊宗旨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是十分敏感的,“文革”刚刚结束,很多同志担心会出什么纰漏。当时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家围绕这本杂志该不该办、怎么办等问题展开了讨论,后来又变成了争论。面对这种情况,范用毅然提出,《读书》这本刊物不在商务印书馆和人民出版社办,就由他担当总经理的三联书店来出版。随即,范用还立下了“军令状”:如果《读书》出了问题,责任全部由他一人承担,跟党委没有关系!他扛起了所有的责任,如此大胆的提议和非凡的勇气,令旁人错愕不已,又胆战心惊。而随后引起的轩然大波更是惊心动魄。
1979年4月,《读书》正式创刊,在“编者的话”里郑重申明:
我们这个刊物是以书为主题的思想评论刊物。它将为实现四个现代化、为提高全民族的文化水平而服务。我们这个刊物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自己的指导思想,坚决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敢于打破条条框框,敢于接触多数读者所感所思的问题。我们主张改进文风,反对穿靴戴帽,反对空话,反对八股腔调,提倡实事求是、言之有物。
年轻时的范用
《读书》创刊号的头题文章是中宣部新闻出版局理论处处长李洪林的《读书无禁区》。李洪林在文章中直言不讳地指出“文革”对文化的摧残,禁书作为一项政策,是封建专制主义的产物,同时表达了对“文革”期间文化专制主义的深恶痛绝,并大胆提倡人民有读书的自由。范用始终认为,既然《读书》是一本以书为中心的思想评论刊物,就必须要把打破思想上的限制作为首要任务。“创刊号”选择这篇文章打头阵,意义非凡。可以说,李洪林文章中的激进观点恰恰体现了《读书》作为思想文艺评论刊物锐利的锋芒,一发表就引发了社会各界关于读书的大讨论,《读书》也由此引起书界震动,从而名声大噪。
实际上,李文原来的标题是《读书应打破禁区》,是范用在发稿时把篇名改成了《读书无禁区》。他认为标题简化一些念起来更好,且改后的标题正好与他“博学之,明辨之,开卷有益,读书无禁区”的读书观不谋而合。
范用向来认为,天下只有读不尽的书,而没有不可读的书。是好书还是坏书,只有自己读了才知道,人云亦云、鹦鹉学舌的伎俩,范用从不看好。他认为,只有自己去看书,看多了,辨别能力才能增强,久而久之,自己就可以辨别好与坏了。他还有个“怪毛病”,听说什么书有问题,他就偏去找来看,因为他要知道问题在哪里。“一本书读了,再听听看看议论更好,七嘴八舌,早晚会水落石出,更上层楼。这也是东翻西看的好处之一。这比封闭起来的一家之言好,提倡百家争鸣是自信心的显示。”范用这样强调。
后来,社会对《读书》的高度认可证明了范用最初把握的办刊宗旨和方向是正确的。然而,当时的他对自己改动标题的举动所引发的“后果”并没有预料到。在那个年代,发表这样一篇观点激进、标题敏感的文章,的确会无可避免地受到许多责难和非议,一些没有看完整篇文章或只看标题就发表意见的人不由分说地提出质疑:“读书没有禁区,难道坏书也可以读吗?”更有甚者,认为《读书》提倡读《金瓶梅》,是在给坏书开绿灯。李洪林在《读书无禁区》中写道:
《读书》杂志创刊号
文学书籍,被弄得更乱。很多优秀作品,多少涉及一些爱情之类的描写,便是“毒草”,便是“封、资、修”,便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四人帮”这一套假道学,到现在也还在束缚着一些人的头脑,因为它道貌岸然,“左”得可怕。以致有人像害怕魔鬼那样害怕古今中外著名的文学著作。本来在社会生活中,“饮食男女 ”是回避不开的客观现实。在书籍里面,涉及社会生活的这个方面,也是完全正常的现象,许多不朽的名著都在所难免。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即使其中有不健康的因素,也要看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不要因噎废食,不要“八公山上,草木皆兵”,把很多香花都看作毒草。
值得一提的是,不仅由于文章内容“敏感”,还由于文章作者李洪林有着中共中央宣传部理论局干部的微妙身份,于是有关部门也来过问此事。出版主管机关找范用谈话,批评其标题的提法不妥。
其实,李洪文写得很全面,有一段就明确提到要引导青少年看好书:
对于书籍的编辑、翻译、出版发行,一定要加强党的领导、加强马克思主义的阵地。对于那些玷污人的尊严、败坏社会风气、毒害青少年身心的书籍,必须严加取缔。
所以,众人对《读书》的这些质疑和指责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读书》诞生的那一年,也是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以及实践是检验真理标准思想确立的一年,当时的中国正处在经济改革前的转型期。当时办报纸刊物都是很小心翼翼的,特殊的时代背景和鲜明的办刊宗旨,注定了《读书》的诞生与成长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也注定了范用的出版之路举步维艰。
其实,早从一手创办《读书》起,立下军令状的范用对此已经心知肚明。但是,他告诉自己,为了杂志,再大的困难他也要挺过去,也要负起责任来!正如周恩来所说:“任何新生事物在开始时都不过是一株幼苗,一切新生事物之可贵,就因为在这新生的幼苗中,有无限的活力在成长,成长为巨人,成长为力量。”于是,《读书》这棵幼苗就在范用的栽培、同仁的呵护和人们的关注下逐渐壮大和成熟。
《读书》杂志编辑部是一个典型的“皮包编辑部”。一开始,范用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创办《读书》,后来,他请了生活书店的老编辑史枚先生来编。史枚经验丰富,曾经编过《读书月报》《读书与出版》,范用对他很是信任。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又调了出版社的编辑董秀玉(后来成为三联书店总经理)来做史枚的助手。为确保工作效率,这个小团队分工明确,范用自己包办了《读书》杂志的底封和底封里的两面广告,请漫画家丁聪设计封面和版式,请史枚把编好的稿子交给董秀玉,之后的事情包括排印、校对乃至发行则全由董秀玉负责。
再后来,出于工作需要,“皮包编辑部”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最多的时候,四位女青年加入到这个团队中来,加上董秀玉,人称“皮包编辑部”里的“五朵金花”。这几个人中只有一个是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其余几人都只有高中学历。当时,曾有人提出质疑:几个高中生能编一份给研究生看的杂志吗?
范用的答案是:能!因为他选人时看重的不仅仅是学历,更主要的是看办事能力。他自己也只有小学学历,所以,不能因为学历低就一竿子打死人,关键还是要看其工作能力。那么,在范用眼中,如何才算是一个办事能手呢?那就是大事、小事都干,吃苦的事情也不例外,还要主动去做,对工作投入极大的热情,这才是办事能力强的重要标准,而这种能力不可能是与生俱来的,而是锻炼出来的。
虽然只是一个只有几个人的“皮包编辑部”,但大家工作能力强了,团结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就能把工作做好,保证《读书》杂志按期发稿出版。从杂志创办的第1期起一直到退休,范用始终对这个生不逢时的“宁馨儿”保持着极大的热情和自信,他相信《读书》在他的严格把关和“皮包编辑部”的努力下是不会出问题的。当然,他的这份自信并不是毫无缘由的,事实上凡是他认准的事情,他都会一丝不苟地去完成。从创刊起,《读书》的每期清样他都从头到尾看过才签字付印,从杂志组稿到封面设计、排印、装订,范用都把关到底,毫不松懈。用他的话说,他是一名党员、一个坚持党性原则的人,必须要对党负责。
在当时“文革”刚刚结束的背景之下,人们的思想还处于传统的禁锢中,而《读书》已经开始为人们提供自由讨论问题、发表意见、交流思想的平台,并旗帜鲜明地提倡读书自由,这种勇气难能可贵,为人所称道。1980年,范用收到《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王若水的来信,得到了极大的支持和鼓励,信中说:“夏衍同志很喜欢看《读书》,对《读书》评价很高。”
范用最高兴的就是听到读者说:看《读书》杂志是补钙!他觉得,《读书》创造的价值就是他的人生意义所在,那便是源源不断地为人们提供精神食量,他乐此不疲。
退休后,范用也仍然关注《读书》,这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习惯。对于他退休后被后来的编辑“拔高”了的《读书》,范用也有着自己独到的看法——他认为现在的《读书》确实也有好文章,只是有的文章太专,他只希望《读书》办得更适合像他这样的读者阅读,凸显“大学者小文章”的特点,做到雅俗共赏。因为很多读者并不是为了做学问,而是出于业余爱好而读书。
中年范用
无论如何,《读书》是一本至今仍然拥有大量读者的“文革”后第一本思想文艺评论刊物,堪称出版界的奇迹。作为20世纪80年代文化思想的一个前沿阵地,它是中国读书类杂志的成功范例。办杂志的初衷是让大家的思想活跃起来,让大家自由地发表意见,打破封建文化专制主义的禁区。
而对于这些,范用和他的“皮包编辑部”都做到了!
1979年,范用和出版界同仁打算从出版杂志着手,酝酿恢复三联书店,因此曾经设想过出版三个杂志。其中一个是综合性思想评论半月刊《生活》,几位热心的同志忙了一阵,却终因某“理论权威”的关注而偃旗息鼓,《生活》杂志胎死腹中,只留下一份试刊号。后来,以学生、青年为对象,介绍当代和未来新知识、新学科的杂志《新知》,也不了了之。只有《读书》,在经历凄风苦雨后总算是办起来了。
那么,当年为什么选择从出版杂志入手?因为范用始终认为,一个出版社要办得有特点,能拥有基本读者,培养编辑人才,不妨从办一个有特点的杂志做起。他敏锐地察觉到六七十年代的中国缺少一份交流和搜集全国社科信息、反映新观念的杂志,于是产生了办一本文摘杂志的念头。最终,他的设想变为现实——《新华文摘》开了“文摘”类杂志之先河。
范用最早体会到文摘杂志的好处还是在他上小学的时候。1937年,范用在学校图书馆借到一本《月报》杂志,这是一本综合性文摘刊物,由开明书店出版,社长是夏丏尊——范用早就从《爱的教育》一书中知道了夏丏尊的名字。《月报》列名的编辑有胡愈之、孙怀仁、胡仲持、邵宗汉、叶圣陶,主编是胡愈之。杂志拿在手上只觉得是厚厚的一大本,细看将近500页,范用一打开目录就舍不得放下了,他对一切都很新奇,在一本杂志里,居然会有那么多篇文章,有100多个题目,而且各门各类都有,分政治、经济、社会、学术、文艺五大栏,还有读书俱乐部,“最后之页”是“读书札记”,摘编一些有趣的文字。小时候阅读这本杂志,心情犹如小孩子走进了糖果点心店。就这样,这本杂志把一个15岁的少年引入了一个新的天地,大大拓展了范用的思想领域和知识领域。
后来,胡愈之主编的《新华月报》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范用有幸参与其出版工作,他给《新华月报》画版式,送工厂排印。在“创刊号”的封面上,他还印上了政治协商会议刚通过的五星红旗。多年以后想起此事,范用说,那时没有国旗法,他这样做不算违法。
在参与杂志的编辑工作期间,范用也听到了许多读者的意见,表达了对《新华月报》的不同要求和需要。有的人把它当作可供查考的资料,有的人则把它当作一本纯粹的阅读性杂志。范用听说,周恩来总理也是《新华月报》的忠实读者,周总理不仅阅读杂志的文章,还常常查用《新华月报》,有一次查不到某一资料,还打电话到杂志社询问。对有用的资料,周总理就扯下来,以便于携带参阅。
1962年,范用小试牛刀,编了一本《新华文萃》试刊号作为样本。试刊号只印了100本,准备送呈有关同志征求意见。这本杂志设置的栏目有:政治、经济、学术、文艺、美术、作品、读书与出版、学术论文摘要、报刊文章篇目辑览和科学文化之窗。在“文艺”一栏,范用选了艾芜的小说、巴金的散文、田汉和郁达夫的旧体诗、丁西林的剧本;“美术”一栏选了华君武的政治讽刺画、杨纳维和黄新波的木刻;“读书与出版”的栏头则请丰子恺先生题写,丰先生写了两张让范用选用,这宝贵的墨迹,范用一直珍藏着。
范用著的第一本书《我爱穆源》
办刊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让范用一直心有余悸。有一天,毛主席办公厅副主任田家英来到范用的办公室,看见了《新华文萃》,想到毛主席喜欢看这种杂志,决意要拿走一本。范用说,上面还没有批准出版,但田家英执意要带回去,说是放到主席桌上,他也许有兴趣翻一翻。田家英的坚持很可能会使范用挨批评,这一度让范用寝食难安。后来,范用想,这说明田家英是赞成办这样一个刊物的,否则他也不会送给毛主席看。这样一想,范用也就释然了。
1979年,《新华月报》文摘版开始正式出版,1981年刊名改为《新华文摘》。这是一本名副其实的文摘杂志。对于难得见到很多杂志的边远地区读者,一卷在手,就可以满足他们的需要。这也是范用办刊的初衷。
在办《新华文摘》的过程中,意见分歧时有发生。比如,关于要不要附录被批评的作品,就有不同的意见。范用记得当时鲁迅先生编杂文集,就把对方的文章附录在里面,对读者来讲很方便。但有人不赞成附录被批评的作品,经范用再三斟酌,也就作罢了。
回首多年的出版生涯,范用坦然地说:“我没有什么遗憾,我很愉快,很满足。有这个职业我非常高兴,因为这是一个终身的职业,我很高兴,我没有什么遗憾。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我还没有把这个(出版事业)干得更好!”“不满足是向上的车轮”(鲁迅语),朴实的话语流露着范用为人的谦虚质朴、严于律己和对出版事业的真诚与热爱。
对于范用来说,出版是一种对自由的追求,这种追求是一个知识分子独立思考和独立选择的代表。所以,范用关注的是那些能给人们带来新鲜感和精神动力的出版物。有人说,范用的出版思想、出版理念的形成和他所经历过的时代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的确,时代给予了他机遇,也给予了他挑战。《傅雷家书》《随想录》等书在当年的出版就并不容易,然而,他怀着对自由和独立的强烈追求,一直坚持要出版他认为有价值的图书。
在读书出版社当学徒时,范用就对著名翻译家傅雷的文笔崇拜备至,为此他还“疯狂”了一把,竟然把刚买到的《弥盖朗琪罗传》傅雷译本从头至尾抄写了一遍。接着,他又读了傅雷翻译的罗曼·罗兰名著《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是一部四卷本的书,从桂林、衡阳、吉安、曲江四地的商务印书馆才买齐全,很不容易。回忆当年读这部小说时的心情,范用说,那不仅是文学上的极大享受,更重要的是,他因此深深受到了人道主义思想的感染。小说向人们昭示的“不屈不挠、永不气馁,方能到彼岸”的精神思想深刻影响了范用的人生观。由此,他对傅雷产生了无比敬仰之心。
有一次,范用与楼适夷先生结伴去上海,旅途闲谈时,楼适夷告诉范用关于傅雷的情况,包括对傅聪、傅敏兄弟俩的教育培养,以及听说父子家书的存在。范用听后,被傅家质朴而厚重的父子之情深深地打动了,也对傅雷、傅聪的通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快,他从傅聪的弟弟傅敏那儿拿到了原稿。后来,范用在《〈傅雷家书〉的出版》一文中这样写道:
正如楼适夷先生后来所写的“应该感谢当时的某位领导同志,在傅雷被划为‘右派’之后,仍能得到一些关顾,允许他和身在海外并同样蒙受恶名的儿子保持经常通信关系”,这才有这部可贵的家书。不久,我从傅敏那里取得家书原件。阅读之后,一种强烈的愿望驱使我一定要把它出版介绍给广大读者,让天下做父母的和做儿女的都能读一读。
1979年,傅雷的“右派”问题还未得到彻底的改正,傅聪还戴着“叛国”的帽子,暂时不能回国,但范用已在为《傅雷家书》的出版而奔波忙碌了——出版《傅雷家书》遇到的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傅雷家书》书影
最直接的阻力是当时许多人还受“左”的思想影响,出版观念也受到限制,认为什么都是“毒草”,显得保守而闭塞,没有印刷厂愿意排印这本书,说傅聪叛国,出版这部书是提倡走“白专”道路。范用对此很是不解,他觉得,傅聪本来就是在国外学习,人们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扣个“叛国”的帽子给他?他不过是对父母在“文革”中惨遭迫害致死而心存悲愤。至于大家质疑自己提倡走“白专”道路,范用更是不理解,他说不清什么叫白什么叫红,只知道《傅雷家书》是一本好书,傅雷的教导与傅聪的苦学苦练,以及父子间的情谊值得向世人介绍,值得让更多人了解。因此,他想方设法让印刷厂接受了这本书。
终于,一份胡耀邦同志关于邀请傅聪回国讲学问题的批示出现在范用的视野里——《傅雷家书》的出版有了转机。胡耀邦在这份指示中说:
傅聪的出走情有可原,这是一;出走后确实没有损害党和国家的行为,这是二;出走以后,仍旧怀念国家,忠于自己的艺术,治学态度很严谨,博得学生和人们的同情,这是三。这些必须充分理解和体谅。
他回来演出、教学,要完全允许他来去自由,不要歧视,不要冷淡。据说他生活并不好,应根据他的工作给予应得的报酬,并可略为优厚。应指定专人对他做点工作,要较充分体现国家对这样一个艺术家的慈母心肠。
胡耀邦同时客观地指出:傅聪出走毕竟是个污点,应有个交代。
1980年,傅聪回到国内,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自己过去的出走也表示内疚。这一次公开场合的表态,让人们明白了,傅聪是爱国的,他虽然身在异国,却仍然有着一颗对祖国母亲的拳拳之心。
1983年,《傅雷家书》终于排除万难,得以出版。据不完全统计,该书从问世至今,30多年中已行销100多万册。范用认为,傅雷作为一个有修养的作家,其手迹也很了不起,每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很漂亮,令人肃然起敬。所以,范用把傅雷的手稿拿来,在北京、上海、香港举办《傅雷家书》手迹展,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观众。
关于《傅雷家书》,范用曾不无骄傲地说:“一本书如此受读者欢迎,畅销不衰,令人高兴。”
试想,如果没有当初范用排除万难的勇气,没有他坚持不懈的毅力,没有他独到的眼光和非凡魄力,也就不会有此后《傅雷家书》的一再重印,不会有三联书店出版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傅译传记五种》《与傅聪谈音乐》《米开朗基罗传》,当然也就没有其他出版社相继出版的《傅雷书信集》、傅雷译本《罗丹艺术论》《艺术哲学》和《贝多芬传》等优秀的书籍。
而面对这些,范用从不居功自矜,他坦诚地说:“至于《傅雷全集》书上印了‘主编:范用’,实际上我丝毫未尽力,只是出版社让我挂个名。”
亦如《傅雷家书》,巴金先生的《随想录》犹如凤凰涅槃,经历了痛苦而艰辛、曲折而不凡的过程,最终得以出版。1987年,《随想录》问世后,巴金很满意,写信来感谢范用和三联书店:
20世纪80年代,范用(上排左二)在北京朝内大街166号三联书店门前与来访的曹雷(前排中)及同事合影
巴金《随想录》书影
《随想录》能够出合订本,合订本能够印得这样漂亮,我得感谢您(范用)和秀玉同志。说真话,我拿到这部书已经很满意了。真是第一流的纸张、第一流的装帧,是你们用辉煌的灯火把我这部多灾多难的小著引进“文明”书市的。
范用体会得到这封信中巴金流露的欣慰和激动之情,也难掩辛酸和无奈之感,亦不由地勾起了自己对出版此书时的诸多往事的无限回忆——
1984年,在三联书店出版《随想录》前,该书已在香港《大公报》潘际垌主编的《大公园》副刊上刊载。然而在陆续发表的过程中,有人对主编施加压力,企图阻止刊发巴金写的短文。范用从香港办报的朋友处得知此事,非常气愤。讲真话是《随想录》的主题思想,也是整个社会应该提倡的,却受到无理阻挠,这怎么可以呢!
前排左起:丁聪、吴祖光、叶浅予、车辐、华君武、丁聪夫人,后排左二范用、左三韩金英
此时,巴金恰好来京,住在民族饭店,范用就给他打电话,一方面表示问候,一方面请求将《随想录》交给三联书店出版。在电话里,范用承诺:“我们想出版《随想录》的合订本,出版时一字不删。”电话那头的巴金很高兴,欣然答应。
就这样,巴金完成5卷书稿后交给范用,三联书店分册出版了《随想录》《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无题集》。1987年,一字不删的《随想录》精装合订本正式出版。范用为这本珍贵的书设计了封面、版式和包封,印制时,又调拨了一部分上好的特制纸张,另外还加印了150本编号特装本,作为非卖品,专供巴金赠送之用——范用本人收到了巴金签名赠送的一本No.132。
对于自己一字不删出版巴金的书,范用认为这不是表明自己胆子比常人大,也不是自己的位置决定了判断力的准确,他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履行了一个出版人的职责。对无稽之谈一笑置之的他只是想要把好的稿子赶快印出去,让更多的读者分享精神食粮,此外没有多余的想法。做出版工作的责任不正是如此吗?
范用向来视巴金为出版工作者的前辈。早在20世纪30年代,巴金和吴朗西先生在上海创办文化生活出版社,就出版了《文学丛刊》《文化生活丛刊》《译文丛书》和纯创作月刊《文丛》。1982年,巴金在一篇文章中谈到出版工作,范用视此为箴言:
生命的意义在于付出,在于给予,而不是在于接受,也不是在于争取。所以做补书的工作我也感到乐趣,能够拿出几本新出的书送给朋友,献给读者,我认为是莫大的快乐。
前些时候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亲戚告诉我,有人夸奖他们是出版家,不是出版商。他似乎欣赏这种说法,我就半开玩笑地说:“你不要做出版官啊!”
“文革”后,能够真正做到像范用这样,既能放开胆子走,遇到好书就敢出版,同时又能适度把握,做到谨慎出版,这委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人们也许会诧异:为什么“文革”期间的遭遇对范用的出版事业没有丝毫影响?范用以十年磨剑后的华彩人生告诉世人,其实他只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在执着而纯粹地履行着出版人的职责。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