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本务
岁月无情,我们这批电影专科学校的同学都入古稀之年,聚会时常提起老师丁辰。今年是他百岁诞辰,同学们嘱我写篇纪念文章,理由是我与老师合作过两部电影,又写过老师的传记。当我拿起搁置已久的笔,脑海里率先蹦出个“倔”字,我们当面尊称他“丁老”,私下里却爱称“倔老头”。
学艺时的“倔”
丁辰出生于苏州一个书香门第,从小受到良好的艺术熏陶,由于性格内向,不喜言辞,就把兴趣投入琴棋书画中,弹琴不需与人交流,下棋用不着多说话,学书画只要一个人关在房间弄笔舞墨就行。家里一门心思培养他搞理工,他偏要专攻艺术,凭一股倔强劲儿,十七岁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绘画系,别人一头扎进素描室,闷头画“大卫”“伏尔泰”“维纳斯”等石膏像,可他与众不同,独自拎着画夹到野外写生,画山画水画风景,又拿着速写本逛到戏院茶楼,到街道小巷画各种神态的人物肖像,故而他的作业总以浓厚的生活气息得到老师称赞。受到表扬,他更得意,尽情施展艺术天分。在课余时间苦练了三年钢琴,还对戏剧、电影发生了兴趣。他凭着一股青春朝气和学艺倔劲,像海绵吸水般吸取艺术养分,为以后的艺术道路打下扎实基础。
美专毕业后,丁辰积极投身轰轰烈烈的抗战戏剧运动,拿起文艺武器,为宣传抗战的独幕话剧《小英雄》《装腔作势》设计舞台布景,上街头演出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下工厂与工人兄弟打成一片。画壁报写诗歌,创作抗日歌曲,他的美术与音乐才华同时得到尽情发挥,强烈感受到艺术与劳动民众相结合的强大生命力。经过几年实践,他正式担任舞台美术设计工作,为夏衍编剧的话剧《花烛之夜》和阿英编剧的《桃花源》设计了舞台布景,不仅发挥了专业特点,而且感到导演行当的新鲜感,这时,他的倔劲又上来了,居然自己导演了一出话剧《舞台狂想曲》,写一个闭门造车的编剧,冥思苦想胡编乱造,编不出剧本结果自杀了。这出戏他自任美术设计,决不闭门造车,注重生活的真实,速写本随身带,走到哪画到哪,在虹口一家犹太人开设的旧书店看到一本《凯绥·柯勒惠支版画集》,画集里的人物形象与戏中的“编剧”一拍即合,他视若珍宝,但价钱昂贵无力买下,只得天天等开门,把画集一页页细致临摹,临摹了整整一个月,犹太老板被他的犟劲所感动,觉得这个年轻人准有出息,索性把画集拱手相送。这几年他在舞台上跌打滚爬,设计了四十多部舞台布景,几乎一个月就搞一部戏,其中最著名的是师陀编剧、黄佐临导演的《大马戏团》,黄佐临很欣赏他的艺术才华,并鼓励他到生活中去观察马戏班的江湖艺人,还陪他到城隍庙去画卖狗皮膏药和耍猴子的人物肖像,收集了大量素材,制作出富有生活气息的舞台布景,被誉为“难得的写实主义”。
不久,小有名气的丁辰步入电影界,处女作是电影《夜店》的美术设计,他初生之犊不怕虎,来了次不大不小的“反潮流”:当时的电影布景流行一种求快求豪华的风气,不少布景师争着搞酒吧、舞厅、大别墅的场景,为图省力省钱,把这类布景编成“一号客厅”“二号别墅”等卡片,搞流水线操作,要用时从不到生活中去体验,只要翻卡片对号入座,搞出来的布景毫无创意,大同小异。丁辰对此种“卡片设计法”十分反感,提出了“卡片乎?生活乎?”的质疑,仅仅为了设计《夜店》中的“小弄堂”“棚户客栈”,他就到杨树浦棚户区和各式石库门里弄画了好几本速写,搭出的布景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虽然有人指责为“灰不溜秋”,但导演黄佐临十分欣赏,《夜店》的设计图由于真实表现了底层社会的氛围,被苏联高尔基博物馆作为艺术品收藏。
拍戏中的“倔”
此后,丁辰终生投入电影美术工作,从影50年拍了40多部电影,形成了朴素、真实的艺术风格,独树一帜,享有盛誉,其中《马兰花》荣获1962年第一届“百花奖”最佳美术,《天云山传奇》荣获1981年第一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两个都是“第一届”,足见他在专家与观众心目中的地位。拍戏中,无论是收集资料还是设计场景,是选择外景还是光影处理,他还是以“倔”著称,为了选取一个好角度,他一丝不苟,为了设计一个好构图,他滴水不漏,他常说搞艺术创作,唯有一股倔劲,才能拿出绝活,“倔老头”的爱称由此出名。拍《王昭君》,为了收集汉史、匈奴史的历史资料,他跑遍了北京、西安、河南、青海、甘肃等十几个省市,各处古迹遗址、图书馆、历史研究所以及昭君出塞的沿途,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有一次,有位同行已为他买好离开北京的车票,他临时打听到有位历史学家刚写成一部《两汉生活史》的手稿,正在修改,他即刻退了票,七拐八弯地找到那位作者,硬把人家的手稿借到招待所,连夜赶抄、复制,作者起先有点哭笑不得,当他了解到丁辰的这股倔劲是为了创作时,反而为之感动。
拍《乌鸦与麻雀》,剧中刻画了穷教师、小摊贩、失业者的市民生活,暴露了旧社会的阴暗面,当时,丁辰与角色一样,也住在嘈杂、拥挤的弄堂里,接触的都是劳动人民,对他们的生活状态十分熟悉。其中重场戏“轧金子”,原定拍实景,但丁辰觉得空间太小,拍不出解放前夕国民党面临崩溃、老百姓生活不安全的混乱场面,他别出心裁搭了一堂规模很大的场地景,在环境处理上,把剧中人物的住所集中在上海滩典型的老式里弄房子,“二房东”住二楼,“教师”住亭子间,赵丹演的“小摊贩”住前客堂,屋内堆满了美国人抛售的各式罐头,赵丹躺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做起了发财梦,一不小心坐塌了藤椅,摔地打乱了罐头,弄得乱七八糟。“二房东”一会儿逼房租,一会儿欺侮穷教师的老婆,搅得满屋鸡犬不宁,加上戏中的赵丹与吴茵到银行门口“轧金子”,你争我夺,人仰马翻,这些杂乱动荡的环境气氛,烘托了動乱时代各阶层人民的不安定心理,观众看了这几场戏印象深刻,至今几十年过去仍然难忘,上海电影博物馆重现了这堂老式里弄房子的布景,供人参观怀旧。
拍巴金的《家》,丁辰力求布景的真实感,摒弃花里胡哨的噱头。他访问了巴金,了解小说原著的人物原型和时代背景,又亲自到四川巴家老家,采访人物原型的后代,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地主大家族的生活习惯、建筑特点,收集各种形象细节,即使土改以后,各个地主家的陈设家具都已分散在各处,他也想方设法看到实物才肯罢休。有人认为他太过较真,自找麻烦,他却自得其乐:“搞美工与搞调烹一样,配料要丰富,一定要亲自选,烧出来的菜就合口味。哪怕一扇门窗一件道具,如果有实物作依据,设计出来的布景肯定有质感,经得起推敲。”endprint
再如拍《天云山传奇》,冯晴岚为重病的右派分子罗群“雪地拉板车”那场戏,大雪纷飞,板车的车辙与人的脚印弯弯曲曲,凛冽寒风中两个相依为命的苦难情侣,无言无语却含情脉脉,那种坚忍不拔的爱和反抗逆境的意志不知感染了多少观众。为了这场戏,摄制组足足盼了一个月,盼的是下雪天,有人等不及了,说用塑料泡沫替代,丁辰执意不肯,他认为一定要拍出角色踩在雪地上深深的脚印,拍出朵朵雪花飘舞的近景,才能达到以景托人的效果,而且板车一定要有地方特色,用当地原汁原味的实物,不能有丁点人工痕迹。这下苦了道具师傅,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觅到,丁辰就根据这辆板车的造型,加上人物的动作姿态和雪景气氛,精心绘制了分镜头画面,为演员的表演提供了场面调度。导演谢晋打趣说,老丁抢了导演的饭碗,把这场戏的镜头都分好了。难怪日本的著名美术家、《野麦岭》的美工间野重雄看了此片后称赞:《天云山传奇》的美术设计很真实,“罗群家”与“吴遥家”的设计形成对比,外景选得好,“勘察队驻地”“雪地拉板车”的环境富有地方特色。此片得奖,名副其实。
拍《渡江侦察记》(重拍片),我是丁辰的学生,也是合作者,亲身感受到他的倔劲。“敌防工事”一景,选在“渡江第一船”的长江边,这堂场地实景规模大,壕沟遍地,铁丝网密布,单单碉堡就有十几座,动用了部队的炮兵、工兵一个连,像军事演习一样忙了好一阵子,导演汤化达、汤晓丹赴现场排戏,连军事顾问都挺满意。哪料一丝不苟的丁辰却不满意,他发现远处山坡上显得光秃秃,于是又“自找麻烦”,临时决定在山坡上加添二座碉堡,开拍在即,如何是好?他灵机一动,吩咐我与绘景师连夜加班,用布景板画了“平面碉堡”,实拍时,竖在山坡上,增添背景气氛,拍出的样片果然得到了好评。拍“解放军渡江”大场面,炮火连天,气势宏伟,拍摄难度很大,渡江的战士由部队工兵扮演,船工由当地民工扮演,最大的难点是几百条渡船从哪来?这是美工的工作范围,丁辰带头与制片部门协作,在当地领导的配合下,挨家挨户动员,一条船一条船验收,烟火的爆炸点定在哪个部位,民工和船型如何搭配,丁辰都周密安排,不可有丁点疏漏,因为这是战争场面,不可能重新布置重拍。经过各部门的充分准备,实拍时一次成功,“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气势得以体现。
最倔也是最绝的是选外景,选外景是美术师的基本功,可丁辰另有一功,即为“选景三部曲”:第一部“熟读剧本定场景”,第二部“定好场景画草图”,第三部“画了草图找地图”。青年美工都说跟着“丁老”选外景,最累!带着地图选外景能不累吗?他却笑眯眯说,不花功夫,休想吃到好果子,不累休想找到好景点。所以每次选外景他两件东西必带,一是速写本,去到哪画到哪,二是爬山用的软底鞋,走破一双换一双。别看他满头白发,走路爬山可比小年青都来劲。选《渡江》外景,我随他跑遍了徽州的山山水水;设计地主老财的家府,跑遍了皖南的徽派建筑;寻找搭建山棚茅屋的竹林,我们又跑遍各地山区村庄。
其中发生一桩趣事,当时天空骤冷,大家带的衣服不够,摄制组动用拍戏用的国民党士兵穿的旧军大衣,每人发一件御寒。我同另两个青年美工穿着军大衣,带上画夹速写本到江北一个乡村收集素材,正要画时,来了两个红袖章的民兵厉声查问,居然把我们当作国民党“残渣余孽”押进“民兵指挥部”,我们分辩再三不顶用,越解释越引起懷疑,只得打电话到制作组,让丁辰老师来认领我们。哪料丁辰赶到,疑点更大,原来他穿的是呢制大衣,把他当作敌军官扣留,理由是电影大毒草《红日》中的敌军长张灵甫穿的就是这种类型的大衣,这真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后来经过几番交涉,才解决了这场戏剧性误会。
动用登陆艇选外景,拍电影中丁辰恐怕是头一个,我与导演组的于本正、包起成,摄影组的朱永德等小伙子,都幸运地享受到这个特殊待遇。戏中有几个我军侦察兵潜在江水送情报,过场戏,只几个镜头,找江边的哪个芦苇丛均可拍。可丁老师又执拗起来,不是讲排场,也不是耍大牌,而是光线与背景,侧送光的芦苇才美,拍出来的绿色是嫩绿而非深绿,背景有阴沉沉的乌云才有惊险感。导演觉得言之有理,然而,芦苇长在水中,无边无沿,木船无法靠近,轮渡也无岸可靠,只能动用登陆艇。于是,我们主创一行驾艇沿着长江看景,手执望远镜看茫茫芦苇,看上哪里就哪里登岸,从早看到晚,来回奔波几十趟,才选到理想景点。
生活中的“倔”
丁辰拍戏认真,佳作迭出,由他担任美术设计的经典电影《万家灯火》《乌鸦与麻雀》《渡江侦察记》《家》《阿诗玛》《天云山传奇》都陈列在上海电影博物馆,供后人怀念、瞻仰,事业上可谓功德圆满。而对于我们学生辈来说,他还有另一种生活中的“倔老头”形象:平时他沉默寡言,为人真诚,没有专家权威架子,与年轻人很合得来,开会发言极少,从不夸夸其谈,口头语是“这个那个……”:“这个那个……绍兴花雕味道好极了”,他喜欢喝酒;“这个那个……北京的琉璃厂值得一玩”,他爱好收藏古玩。“这个那个……”憋了好一会儿,准能蹦出一个创作上的好点子。有时旁边有陌生人,他“这个那个……”居然没有了下文,听的人不知所云,他自己也急得满面通红,学生们知根知底,把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大家才恍然大悟,哄堂大笑,原来他要说的是一个笑话,只是临时卡壳,一时表达不出。可见,他是个风趣幽默的人,否则,我们怎么会称他“可爱的倔老头”。
记得他同我说起过一段旧闻轶事:文革拍样板戏电影《海港》,他与谢晋刚从牛棚解脱,受到“领导一切”的工宣队启用,受宠若惊又战战兢兢,工资拿的还是最低生活费,囊中羞涩,又要养家糊口,回家吃的是清茶淡饭,抽的是廉价“劳动牌”香烟,酒是多年未上口。有一次馋得不行,他与谢晋还有几个老“牛鬼”,溜到徐家汇“老街”饭店,各人点了一盘“清炒鳝丝”外加一碗油豆腐粉丝汤。哪料被工宣队发现,勒令归队写检查,像戏中的方海珍批评落后青年小韩的唱词:“你仔细想,莫让资产阶级思想模糊了双眼。”挨了一顿批。此后戏开拍,全组人员住在厂里挑灯夜战,他与谢晋同睡一间屋,两个酒仙瘾上来,悄悄到三角街小店买了好几瓶“五加皮”,半夜喝了个一醉方休,几次三番巧周旋,未露破绽。然而,搞艺术的人搞创作很严谨,生活上却粗枝大叶,有一回工宣队抓典型,发现他俩房间里有好几只空酒瓶,问这是怎么回事,人家海港码头工人革命加拼命,你们却关起门来喝酒享乐?丁辰又“这个那个……”无言以对,谢晋脑子灵,谎称是用酒瓶装“敌敌畏”熏蚊子,这才蒙混过了关。endprint
拍《渡江》时,我与丁辰老师同住一屋,也闹过几次笑话。每天拍戏归来,吃罢晚饭洗完澡,还得开镜头会准备第二天的拍摄,上床睡觉已近深夜。正要入睡,忽见“稀里刷啦”响声,亮灯一看,墙角一只草蒲包里爬出一连串的螃蟹,有的已经爬进了被窝,惊得我失声叫起来,他赶紧捂嘴示意我别出声。原来外景地在长江边,当地的螃蟹特便宜,记得是五角钱一斤,他常被我们小青年敲竹杠请客吃蟹。那天他突发奇想托人买蟹搭便车送到上海的家,让家人享享口福,不料班车改期,这包蟹就被放在了房间里,丁辰白天忙于拍戏,忘了此事,才闹出了我俩“半夜捉螃蟹”的精彩戏。
还有一次,外景转移至山区拍戏,山区盛产板栗,摄制组几乎人人买板栗,我与丁辰也买了十几斤板栗吊在竹篮里准备拍完戏带回上海。想不到拍的样片迟迟通不过,一会儿“画面出绿不够”,所谓“出绿”就是拍出树叶草木的“透明感”;一会儿“大场面一定要蓝天白云”,所谓“蓝天白云”是指远景的地平线也得有白云。其实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后来才知道是江青在终审样片。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外景耽搁了好几个月,可怜我们买的板栗开始蛀了,天天闹老鼠,害得可爱的“倔老头”天天晒可爱的板栗,天天打可恨的老鼠。
丁辰设计了大半辈布景,拍过别墅洋房,搭过酒吧舞厅,可自己住在大通路简陋的旧式老房子,改善住房那是后来的事。我去过他家,上楼“咯吱咯吱”响,印象中是拿设计图纸请他过目,正巧见他拎着马桶要下楼,心中疑惑:“大师也要倒马桶?”他见我不吱声,很坦然地说:“我不倒谁倒?总不能让大粪溢出来。”那天谈工作时间不长,主要是看他收藏的古玩,河北的唐三彩、出土的古陶瓷、书法字画,五花八门,令人爱不释手。拍了这么多戏,跑了这么多外景地,所到之处,他都要逛一逛古玩市场,所以淘来了这么多宝贝疙瘩。
幾年后,我转行文学,虽然隔行,但他仍把我看作疼爱的学生,关心我的工作情况。我与人合作的电影剧本《小字辈》获得好评,电影得了文化部优秀影片奖,他专程打电话祝贺,并鼓励我“铆足倔劲,干出绝活”,听到他“这个那个……”的亲切声音,心中十分温暖。不久我结婚成家,这位可爱慈祥的老人,居然独自寻到我的婚房亭子间来,这次是他“咯吱咯吱”走上窄窄的楼梯,与我促膝长谈,谈的还是电影创作,美术设计。告辞前特地送我两件结婚礼物,湖南醴陵的瓷器:一只灵巧的小鹿,一只精致的笔筒,告诫我“生活中像鹿一样与人为善,艺术上像鹿一样朴实无华”;“笔筒里要永远搁放画笔、毛笔,画出美丽图画,写出动人文章”。呵呵,老师虽用画笔设计出了最美的电影布景,可我至今仍未写出动人文章,那只小鹿与笔筒将永远陪伴着我,鼓励着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