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增
摘 要:以王阳明对《论语》“孰愈”章的见解为依据,对《论语》“孰愈”章做了新的断句、注释和白话文翻译;认为《论语》“色斯举矣”章应分为二章,分别言孔子“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处世之道和“三嗅而饮”的饮酒方法;认为《论语》“民可使由之”章的意思是“君爱民则民愿效力,君不仁则民不服”。此外,对《论语》解读中之“质疑旧说”做了简要分析。
关键词:《论语》 孔子 孰愈 色斯举 民可使由之
笔者于《论语》“孰愈”章、“色斯举矣”章、“民可使由之”章之涵义,以及治《论语》之道略有新见,请方家指教。
一、“孰愈”章
《论语·公冶长》曰:
子谓子贡曰:“女與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汝弗如也。”
朱熹注曰:
“愈,胜也。一,数之始。十,数之终。二者,一之对也。颜子明睿所照,即始而见终;子贡推测而知,因此而识彼。‘无所不悦,告知之来,是其验矣。与,许也。”(《四书章句集注》)
钱穆翻译说:
“先生对子贡说:‘你和颜回哪一个强些?子贡对道:‘赐呀!哪敢望回呢?回呀!听得一件,知道十件。赐呀!听了一件,只知两件。先生说:‘你诚然不如他,连我也一样不如他。”[1]
按照朱熹、钱穆等人的理解,孔子若认为自己和子贡一样,“不如”颜回,焉可为颜回之师?从《论语》中的记载看,颜回对老师的敬仰溢于言表,如“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子罕》)以之对照,朱熹、钱穆之解读显然有可商榷之处。
《传习录·薛侃录》载:
黄诚甫问“汝与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力,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笔者赞同王阳明先生的解释。所谓“闻见”,所闻所见,即“知识”;所谓“心地”,道德、心性之谓。君子称谓的关键在“德行”而不在“知识”,孔子所培养的是在道德方面超出常人的君子,非掌握各种“知识”如外交、作战、种植、手工的“巧匠”。君子可以有各种职业身份,可以同时是掌握某种乃至几种技能的“巧匠”,而巧匠却不一定是君子。孔子曾谓颜回“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其心三月不违仁”“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可见颜回在孔子看来,其德行足以为其他弟子之楷模。而子贡以言语、交际、经商见长,常分散精力而逐外在之物,不若颜回那样一心只在“德行”的培养、锤炼上,“素其位而行”(《中庸》),不为外在之物所诱惑而分心,是即王阳明所说的“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力;颜子在心地上用功”之意。孔子指点子贡,希望他能效仿颜回、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存养心性”上,而不是放在增广见闻乃至经商谋利上——这就是孔子问子贡的原因,其意在点拨子贡,即王阳明所谓之“所以孔子问以启之”。但子贡未领悟到孔子之问的真正涵义,并未意识到颜子“君子之道”和自己“巧匠之学”的不同,故从“巧匠之学”的角度作比较,说颜子比自己的智商高很多,比自己更“聪明”——这种回答答非所问,说明子贡对“君子之道”并未真正理解,故孔子难掩失望之情,“叹息之”,即惋惜子贡的“不悟”,而不是如朱熹、钱穆所说的赞许他。
按照王阳明的指点,据以上分析,笔者认为《论语》“孰愈”章的断句应如下: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汝弗如也!”
“如”,《说文》曰:“从随也”,所谓“从随”,此处指跟随孔子的思路,即对孔子的提问作出正确反应。
“与”者,“帮助”“援助”之意,《说文》:“赐予也。”此处的意思是“点拨”。
以白话译之如下:
孔子对子贡说:“你与颜回相比,谁更强一些?”子贡回答说:“我怎敢和颜回相比?颜回见其一点就能推知全体,我见其一点只能推知一小部分。”孔子说:“你不悟啊!我点拨你,你却不悟啊!”
二、“色斯举矣”章
《论语·乡党》曰: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笔者在收集资料过程中,见陆岩军博士《<论语>“色斯举矣”章新解》一文[2],于其所见多有认同者。陆岩军博士详细列举了何晏、朱熹、黄瑞云、丁纪、杨伯峻、商承祚、毕宝魁等人的注解[3],评曰:“以上解说多由文字训诂而入,间由臆想而出,务在自圆其说,然似均就文本说文本,乏史料以为佐证。”随后陆岩军博士以史书中记载的“卫灵公问孔子兵阵之事,孔子不答,卫灵公不悦,示以辞色。孔子遂行”[4]之事,以及孔子常用“良禽择木而栖”之理[5]来比喻自己“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处世方法,结合具体的字义训诂,对《论语》“色斯举矣”章做了独特的解读:
(卫灵公)抬头看飞鸟(而故意冷落孔子),(那些鸟)盘旋一阵后落在树上。(孔子感慨地)说:“这些山间的野鸡很得时机啊(而我却时运不济)。”这时站在旁边的子路也感慨地应和起来。(孔子见卫灵公无意重用自己)便连叹几口气,与子路离开了。
笔者同意陆岩军博士对旧注的分析,更认同其以史实、义理结合训诂的分析路径,包括认同其以“卫灵公与孔子之事”及孔子“良禽择木而栖”为“色斯举矣”章之背景。但在细节上,笔者认为陆文尚有可商榷之处,如将“时哉”解释为“这些山间的野鸡很得时机啊”——鸟择木而栖和“时机”有何关系?有些牵强。
考虑到《论语·乡党》篇以孔子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如坐、立、言、行、衣、食、交往)为主题的特点,笔者认为《论语》“色斯举矣”章应分为两章[6],即:endprint
1.“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
2.共之,三嗅而作。
此两章可分别名为“色斯举矣”章和“共之”章,分别断句、注解如下:
1.“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
色,脸色。《说文》:“颜气也。”
斯,此,这。
举,举手,拱手,送客。《说文》:“对举也。”
翔,飞翔,盘旋。
集,落,栖。
山梁,山与房梁。
雌雉,鸟雀。
时,时运,时机。
路,同“辂”,车,此为动词,“上车”(乘车离开)之意。“子路”二字非人名(即孔子弟子名“子路”者),而是一个主谓结构句——“孔子登车”,即“孔子遂行”之意。《论语·微子》“子路从而后”章中,有“子路,曰……”句;《论语·先进》“颜渊死”章中,有“子之车,以为之椁……”句,两章中的“子路”“子之车”也都是“孔子上车而行”之意。
“色斯举矣”,意卫灵公与孔子会见时,表现出了心不在焉(即《孔子家语》所载之“灵公又与夫子语,见飞雁过而仰视之,色不悦”)的态度。
据以上分析,笔者以白话文译之如下:
“心不在焉——这是不感兴趣的表现啊!山梁上的鸟雀尚且知道择木而栖,我该告辞了!该告辞了!”孔子遂上车而行(离开了卫国)。
需要强调的是,在《史记·孔子世家》和《孔子家语》中的两条材料中,针对卫灵公的“色变”,对孔子反应的描述是“孔子遂行”与“孔子乃逝”,笔者以为此亦可为“子路”二字非人名,“路”的意思是“上车(而行)”,与“行”“逝”同义的佐证。
2.共之,三嗅而作。
共,同“拱”,两手合持,《尔雅》:“持也。”此指双手捧杯。
嗅,吸气,闻味。
作,《说文》:“起也。”举起,此指饮酒。
“三嗅而饮”者,先闻酒之香气,然后再饮,同现代人“品酒”的做法相同。
据上,笔者以白话文译之如下:
(饮酒时)孔子双手捧杯,嗅其气而后饮之。
《论语·乡党》之主题乃孔子日常生活之细节,包括衣食住行等各方面,如“齐,必有明衣,布。齊,必变食,居必迁坐。”“席不正,不坐。”“入太庙,每事问。”“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等等。将“共之,三嗅而作”理解为“双手捧杯,三嗅而饮”,正与《论语·乡党》章的主题相吻合。
三、“民可使由之”章
《论语·泰伯》曰: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查阅相关的论文而知,一段时间内流行的所谓此章反映了孔子的“愚民思想”这一说法基本上已经被当代研究者所否定,如廖明春先生说:“‘由当读为‘迪,‘迪,导也。‘知当读为‘折,义为阻止、挫败、折服。孔子是说:民众可以让人引导,而不能用暴力取阻止、挫折。这是正视民众力量而得出的民本学说,又何来愚民思想?”[7]而关于此章的断句、章旨则并无定论。笔者在查阅旧注的过程中发现,虽然多数注家的理解仍以历史上流传下来的“教民说”为中心[8],但也能见到新的观点,如杨朝明先生说:“……以往,人们对这句话的理解产生错误,一方面是由于疏通文义时对整个儒家思想把握不准,另一方面,该句的断句本身也有错误。所以,该句可断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说:‘老百姓如果听从,就顺从他们;如果不听从,就说明缺乏对他们的了解,就应该深入去了解民性、民情。”[9]
比较而言,笔者赞同廖明春先生和杨朝明先生在字义训诂、断句方面的创见,但同时也认为尚有可商榷之处。在采纳前人、时贤的某些观点的基础上,笔者将此章断句、注解、翻译如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庶民。
使,差使、调遣。“使”作“差使”讲,在《论语》中有多处例句,如,《论语·学尔》曰:“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宪问》曰:“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论语·阳货》曰:“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父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父子曰:君子闻道则爱人,小人闻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尔。”
由之,顺从民意,与民同心。由,遵从,顺从;民,此指“民心”“民意”。
知,管控,强迫。“知”之“管理”义,古文献中常见,如,《郭店简·尊德义》曰:“民可使,导之;不可使,知之。民可导也,而不可强也。”(强,三声,强迫——笔者注。)《郭店简·成之闻之》曰:“上不以其道,民之从之也难。是以民可敬导也,而不可掩也。”(“掩”,约束,节制,《说文》:“敛也。”)《礼记·缁衣》曰:“子言之曰:‘为上易事也,为下易知也,则刑不烦矣。”“子曰:‘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
白话译文如下:
民力可用,是因为君与民同心;民不愿服从,是因为君民不同心。
据儒家义理,君主能够顺从民心、尊重民意,则民拥戴君主、甘心服从;而君主若以自我为中心,以强制、威吓对待民众,则民有“离心”,不愿效力。《孟子·梁惠王上》载: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史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幽鹿攸伏。幽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轫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笔者以为,孟子之言实有助于对《论语》“民可使由之”章之理解。endprint
四、关于《论语》解读中的“质疑旧说”
黄怀信说:“今本《论语》中存在大量的文字讹误……传统的《论语》解读存在曲解误说,这是不争的事实。”[10]高尚榘说:“历代解读《论语》者甚多,有的客观,有的仅凭主观,有的出于政治目的,有的受学派学风的影响,各自以自己的理解,定然会把个《论语》解释得五花八门、莫衷一是。”[11]笔者认同黄怀信、高尚榘两位先生的看法,认为在对《论语》的研究中要敢于质疑旧说——学问之道贵在求真,不可因旧注年代久远或注家名气大而不敢疑。旧注年代久远不等于理解正确,注家名气大不一定是因学问精深[12],宋儒疑汉儒,清儒疑宋儒,今人疑清儒,《论语》之解读历来如此。
“质疑旧说”之落实,不外乎训诂、文法、史实、义理、篇章主题5者。汉字一字多义、一字多音,不同之音、义可直接导致整句话、整章的意思发生变化,故必须重视训诂之学,读音取义必于字典有据,于文献有例,否则则疑之;《论语》“微言大义”,文法严谨,故注解不可違背古文文法,否则则疑之;史实和义理不可分,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中庸》),尧舜、文武之事在《尚书》,其道在《周易》,洗心之辞见于《诗》,协和万物在《礼》,大义在《春秋》,故治《论语》必先治《五经》,以古圣之事、之道、之言、之行及孔子的时代背景来对照注家之说,不合史实[13]则疑之,不合道理亦疑之;《论语》二十篇,各自主题不同,非杂乱拼凑而成,同篇之不同章之章旨多可互为参照,故与上下文及全篇之主题相比照,若突兀、格格不入,亦当疑之。
注释:
[1]钱穆:《论语新解》,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07页。
[2]该文发表于《孔子研究》,2014年,第2期。
[3]如,“杨伯峻注解曰:孔子脸色一动,野鸡便飞向天空,盘旋一阵,又都停在一处。孔子道:‘这些山梁上的雌雉,知危而去,择安而息,识时务呀,识时务呀!子路随侍在侧,听闻此语,有所启发,肃然拱手致敬。”陆岩军博士所列举的其他注家之说与杨伯峻之说大同小异。
[4]《史记·孔子世家》载:“……反乎卫,入主璩伯玉家。他日,灵公问兵陈,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鸿,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孔子家语》载:“他日,灵公又与夫子语,见飞雁过而仰视之,色不悦。孔子乃逝。”
[5]陆岩军博士曰:“此外,尚有一些理据。其一,孔子以鸟喻人,要适时而动见机而行,是其常用的譬喻方式之一。如《左传·哀公十一年》……曰:‘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史记·孔子世家》中孔子又云:‘夫鸟兽之于不义也尚知辟之,而况丘乎哉!此均言‘良禽择木而栖之理。”(见陆岩军《<论语>“色斯举矣”章新解》,孔子研究,2014年,第2期)
[6]陆岩军博士又曰:“此章难解,故有学者认为有脱误,如朱熹《论语集注》两谓其‘必有阙文;也有学者认为有衍误,如清崔述认为此章为后人所续入。另有学者认为语序有颠倒之处,故于此处语序多有调整。”笔者认为历代学者的怀疑皆有道理,但并非所谓“有阙文”“有衍误”等,而是因为误将两章之文字连读。两不相干之内容合在一处,自然不通顺。
[7]廖明春:《<论语>“民可使由之”章新释》,学习时报,2007年7月16日。
[8]李锐先生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新释》(齐鲁学刊,2008年,第01期)一文,对历代有代表性的观点做了较深入的评析,所涉及到的注家包括郑玄、朱熹、廖明春、庞朴等人。高尚榘先生的《论语歧解辑录》(中华书局,2011年版)一书更可谓将古今注家的观点悉数收纳,欲对历代注家之观点有更多了解者可参阅之。
[9]高尚榘:《论语歧解辑录》,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27-428页。
[10]黄怀信:《孔子儒学研究与<论语>校读》,光明日报,2011年12月31日。
[11]高尚榘:《论语歧解辑录》,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6月版,“序言”第3页。
[12]王阳明曾比较韩愈与文中子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传习录·徐爱录》)
[13]《论语》中篇章多数缺乏具体背景,故还要知孔子生平,知与孔子交往者之事迹大略,乃至知孔门弟子不同的个性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