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声
绿水青山
凤声
一
金色的圆月浮在空中,美仑美奂。
满崽和满女坐在厢房门口望着月亮,满女手边的作业本掉在了地上。她手抓着满崽的手,怕他乱跑。大闺女匆匆出门时交代过他们去迎接娘回来,要满女看紧满崽别出门。
平常热闹的家里顿然冷清下来,夜色如水,身上有点凉意了。满崽和满女直勾勾望着圆月,圆月浮在空中,圆月之下就是黑青色的山峦,这是古安化去沅陵溆浦之要冲,那里是娘溪煤矿出山的唯一通道,叮叮咚咚的娘溪水也是从那儿流出去的,娘自然从那里出去看病,也会从那里回来,可那里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呢?
满崽打起了呵欠:娘还没回来?
满女也忧郁:不晓得,路上远吧,再等等……
满崽强打精神,他感冒才好两天,浑身没多少力气,连大闺女给他买的花花绿绿的糖果也没点胃口。
六天前的一大早,大崽、大闺女带上满崽走了二十里地,走到去县城的公路上,搭上一台手扶拖拉机,颠簸了近三个时辰到达县城医院,期间满崽还下车撒了一次尿。在医院,满崽惊奇地看见很多人进进出出,看见爷爷大舅都在,而一张病床上就躺着面色惨白的娘。娘见到他更气喘吁吁,大闺女哭着喊声娘,忙把满崽带到娘跟前,娘用瘦骨嶙峋的手摸着满崽的脸,泪珠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满崽不明白娘为什么哭,更不明白众人为什么也神色那么难看。他只问娘何时回家,娘想说却又忍不住气喘吁吁。爷爷忙让大闺女将满崽拉开了。满崽坐在一边,东张西望,充满好奇。爷爷又出去找医生了。
娘断断续续和大崽大闺女一个个说话,娘对大崽说:你已讨亲了,娘也放心……你脾气躁……对你爷爷(当地方言,即“爸爸”的意思)要忍一点……记住娘说过的那句话……
娘对大闺女说:闺女……家里就交给你了……满崽靠你带了……满女也还小……你要教着点……记住娘说过的那句话……要听你爷的话……
满崽坐着坐着就歪在一边睡过去了。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睡在家里床上,一摸身边,娘不在,大闺女也不在。他爬下床走出去发现大闺女坐在屋灶前边煮猪潲边抹眼泪。他就问:娘呢?大闺女说娘还要过些天回来,病还没治好。
又望一眼月亮,满崽心想娘终于回来了,娘病好了,又可以带他去捉蚕采桑了,又可以搂着娘睡了。眼皮子渐渐就抬不起来,往满女身上一歪,睡着了。满女推他两推,说别睡着了,见推他不醒,只得作罢。
其时娘已到了圆月之下那山坳上了。娘是在二十里外的公路上下车,由爷爷大崽二崽大舅等人抬回来的,娘知道自己不行了,不肯躺在医院,非要回家,她不想死在外头,想在自家老屋里咽气,看亲邻们最后一眼。她真的不想就这么撒手而去啊,对这个家,她有太多的担忧。一路上,她断断续续又重复交代了一遍,对爷爷说,对大崽二崽说,对大舅说。抬到了那山坳上,望得见自家木屋了,望见迎上来的大闺女三崽四崽等亲人了,她不由更激动起来,气喘吁吁,哽咽不已,她语不成调地在交代大闺女:千万要带好满崽……满女……别让这个家倒了……你担子重啊,记住娘说过的话……千万要听你爷……的话啊……
三崽四崽等亲人也被这样嘱咐了一轮。然后她几分意味深长地看着身边泪流满面的爷爷,微微点了点头,快……回吧……我还要看看……
娘是想回到家看看满崽满女,看看嫁过来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的,可惜她话没说完,一口痰堵住气没上来,停止了呼吸,手从滑杆上垂了下来。
这是阴历八月下旬,月圆之季,而娘终是没能和家人团圆。对于死亡,她从五年前就开始面对,终还是没能如愿。
爷爷在娘咽气后就瘫软下了,大舅大崽二崽他们自然也抬不了,麻老五唐大才几个邻居把娘抬回了屋。
满崽被满女掐醒,吃惊地看见娘竟躺在厢房地上,穿着青衣青裤。他懵住了。哥哥姐姐们在抹眼泪,赶来的大爷二爷大娘二娘等哭天抢地,和大闺女的哭声此起彼伏。他渐渐似乎明白一些,又似乎不明白。
爷爷默默坐在一边揉搓着头。娘病了五年了,病痛折磨使她消瘦不堪,病危也有过两次,心理准备虽然早就有了,可一旦面对,不免手足无措,他在心里默默念叨:怎么办……怎么办啊……
爷爷和娘太粘了,婚后一直关系很好,爷爷命运几次起落,甚至下娘溪煤矿挖煤。娘都任劳任怨地在家里劳作,不用爷爷操一点心。从油盐菜米,到一家子的三病两痛,她都一手搞定。没有了她,爷爷就像面对一堆烂摊子。她的离去,就像抽去了爷爷的主心骨。
爷爷混沌中想起了许多事都一闪而过,只有在出院时娘对他的交代还算清晰:……千万别把自己压趴了……别自己把自己打倒了……记着天下没有过不去的难关:人总是要死的……我总是要走的……
爷爷不由又伤心呜咽不止。
大娘二娘给娘换衣服,让爷爷去给娘擦身子,爷爷一手擦着娘的身子,一手用手巾揩着脸,生怕泪水落在娘身上,他轻轻地慢慢地擦着,数度不能自持,一想到自己是一家之主,又强抑住悲痛。
大闺女满女还扑在娘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爷爷忽然一鼓劲,站直了身子,嘱咐大爷:大哥,丧事就劳你张罗了,道士先生纸匠不能请,但锣鼓还是要响两天,再开个追悼会……
再请二爷去公社给远在省城工作的三爷拍个报丧电报,看能不能请假回来一趟。此外,他又交代大崽二崽,生产队的工还是不能耽误,轮流换着上工当孝子。
安排妥贴,爷爷又问棺材的事定了没有。虽然娘病入膏肓,但爷爷还是没有提前割好棺材,借村里老人割下的棺材,彼此吉利。
大侄子匆匆进来:和老望爹说好了,一早就去抬棺材,那樟木棺材料好,扎实……
爷爷点下头,眼泪一滚,忙扭过头坐下了。
满崽呆呆地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娘。大闺女满女还趴在娘身上呜咽。
天上的圆月慢慢升高,将月光从木窗外洒进来,一地金黄,如梦如幻。
二
娘溪水不停地流,溪边田塍里滋润出绿油油一片。
面容消瘦的娘站在老木屋檐下,背上背着满崽,手指着田塍,嘱咐正拿起背篓的大闺女:看细了,只扯嫩的马觅草猪儿草,那些粗梗的草不要,猪崽吃了消化不了,会生病……
大闺女脆脆地答应了,辫子一甩,匆匆朝田塍山野奔去。
大崽和大崽堂客(当地方言,“媳妇”的意思)站在娘面前,娘打量着双手擦了桂花油的大崽堂客,皱了皱眉:你过门一个月了,是这一家人了,娘就不见外了,往后家里的担子也要往你肩上压……
大崽堂客几分兴奋:娘,放心吧,我当家一定勤俭持家……
娘摇了摇头:勤俭持家还不够,还要动动脑子……
娘背上的满崽在玩小鼓,咚咚咚地好听,娘喘了口气,指着灶屋吩咐大崽堂客:猪潲煮开了,你舀了猪潲跟我去猪栏。
大崽堂客遵命地进了灶屋,刚揭开灶盖,被冲出的白白的雾气呛了一下,慌不迭地闪开,灶盖又嘭地盖上了。大崽见状挪腿想去帮忙,娘扯了下大崽的衣袖:这是女人的事,你就不要掺和了,你已成家了,是男子汉了,要做男子汉做的事……
大崽有点面红耳赤地点头,望着大崽堂客。大崽堂客不想在婆婆和男人面前丢面子,只得不怕弄脏了手,又揭开灶盖,手持木瓢往灶里舀猪潲,再倒在灶前潲桶里,她微蹙着眉,掩饰着恶心。
娘一直望着大崽堂客动作,轻声交代大崽:你堂客是她家里独女,娇生惯养,在家连这些活都没沾过手……这如何得了,得好好教她才是过日子的人……
大崽说:那我上工去了,去迟了队上会扣工分……
娘将背上的满崽欠身抬了抬,望望山尖上的日头:莫急,你二老弟先去了,娘让他给你请了两个钟头假,补上就行……
娘领着大崽跟着大崽堂客向屋后猪栏走去。大崽堂客一手拿瓢,一手提着潲桶,走得趔趔趄趄。大崽看看娘的脸色,不好上去帮堂客。
猪栏里的两头猪闻到了猪潲味,没等大崽堂客放下潲桶,已噢噢地唤起来,大崽堂客用力提高潲桶,就往猪栏的猪槽里倾倒。娘厉声制止:慢点!
大崽堂客疑惑地收手,但已有小团猪潲倒进槽里了,两只猪争先恐后抢将上前,却只吃了一口,慌忙噢噢叫唤着退开几步,又抬头冲大崽堂客嚎叫。
娘几分嗔怪地:猪崽被烫着了!她上前两步,捉住潲桶,伸手往桶里一探,面向大崽堂客:你没喂过猪吧,潲还这么热,想烫死猪啊!
大崽堂客面红面白站在那里。
娘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缓和缓和脸色,手又伸进桶里翻了几翻,又不停地吹气,边做边指导大崽堂客:猪潲喂猪前,要自己拿手试试温度,烫手不行,就要翻起下面的猪潲散热,就像喝温水一样,不能冷了,冷的猪潲,猪不但不长膘,还坏肚子……
大崽堂客眉头蹙得更紧了,几分为难地:这样啊……
大崽见自己陪着没事干,就磨蹭着要走开。娘横他一眼:你虽然不用天天做这个女人活,可你堂客有回娘家或不舒服的日子,你大男人就要做几回,不能不学……
大崽这才明白娘让他推迟上工的原因,乖乖地收住脚步。
在娘的逼视之下,大崽堂客迟疑了好一阵子,不得不将精致的手插入潲桶搅翻起来,脸却扭向一边,忍住恶心。
娘下决心调教大崽堂客这个新媳妇,是昨晚上决定的事。娘晚上忙完家务活,胸口喘不过气来,还一阵一阵酸痛。晚归的爷爷给她喂了药,担忧地说还是去医院治治吧。她叹口气:这个家离开得了吗?
爷爷沉默下来,他近来也焦头烂额的,刚恢复不到一年的工作又莫名没了,将他抽到公社矿里打杂,他写信向上面反映也没个明确结论,真是郁闷至极。娘的病又一天重似一天,爷爷感到走路都沉重许多。娘忍住痛,又提那件事:荷珍的事……你要认真想想……
爷爷恼火地说,这个时候讲这不搭边的事做么子。娘耐心地说,再不催你万一我……爷爷捂住娘的嘴,说你这不是把我往外推嘛,娘叹声气说,我也不想推,可你不能就这么捱呀。爷爷和娘都哽咽了,泪水潸然。
三年前那次病危后,娘就改变了一直以来的习惯,不再和爷爷崽女一起同桌吃饭了,她总是让自己忙着到全家吃完饭了才端起碗,她的碗筷都用固定的,绝不许他人用。此外果断地扎了满崽的奶,打米糊喂。对爱粘她的爷爷,也开始隔开距离,偶尔的亲热也来去匆匆,因为她被诊断患的是那种会传染的肺结核病。她爱爷爷爱崽女,可她再不能肆意地抱着爷爷抱着崽女了。刚生下满崽那年她寸步不离,后狠心交给大闺女带,即便自己禁不住要带,也是将满崽背在背上背篓里,连说话也不对着面,怕唾沫会沾染上去。
猪栏里的两头猪开始抢吃温好的猪潲,娘就教大崽堂客眼盯着看,哪边槽里潲少了,就用瓜瓢将潲匀过去一些,不能任两只猪夺食,娘一语双关地说:人和猪不一样,猪争一锅食,人不能争锅里,而要灵活,眼界放宽点,要向外,争山里、田里、溪里,哪里不能找出吃的来?……作为一家之长,更要带头……
细碎脚步声来,大闺女背着一篓沾满露珠的猪草回来了:娘,今早扯的猪草行吧?
娘弯下腰查看猪草,连连点头,又挑出些老梗的草:这种草有碱性……这狗尾巴草也不行……你们都记牢了,只扯那几种猪草,几千年传下来的,不会错……
娘又拿出猪草标本,让大崽堂客辨认,并将不能用的几种草样本展示给大崽堂客和大闺女,再三叮嘱:猪和人一样,吃得好才长得壮,吃错东西就塌了场……
背在娘背上的满崽见娘顾不上和他说话,就不满地乱拨郎鼓,吵闹起来。娘忙反手拍拍满崽的脸,安抚几句,又起身带三个人朝鸡圈走:鸡和猪崽都是过日子离不了的,喂鸡养鸡学问也大着哩,娘就教教你们……
微风轻拂,屋前枣树梨树在落花,簌簌有声。
三
黑黝黝的雕花木窗外,死一般沉寂。
那盏煤油灯摆在八仙桌正中,娘坐左边,大闺女坐右边,满女趴在靠里头的床上看过来,嘴里边哄着睡在里面的满崽。
娘膝盖上放着一个漆红匣子,已打开了木盖,正低着头翻找,不一会儿,娘拿出了针线包、针箍,还有两双鞋垫。大闺女不由更凑近几分。
娘先把针箍递给大闺女,大闺女接过,就往手指上一戴。娘抓过大闺女的手,取下戴在中指上的针箍,另戴在食指上:记牢了,别让人笑话。
大闺女有点脸红,仍不服气地:娘,戴那中指为么子不行?只要戴了不就行了嘛。
娘轻啐一口:瞎说,你真以为是绣花做做样子呀……这是护住手让针能扎进鞋底……先学会做女工,等你再大些,再教你养猪崽,养鸡崽……
娘拿起针抵在针箍上示范了一遍,大闺女惭愧地点头,娘瞟她一眼:记住了?大闺女点点头:记住了,娘,快教我做针线吧。
煤油灯火焰闪了一闪,吸去了娘的目光,娘轻叹一声:也不晓得你爷咋样……
从公社传来的消息,爷爷在反右运动中被抓,开除公职,关进了牢房。罪名都是些莫须有的。消息传来,娘惊愕不已,她虽然强撑着维持这个家,可男人是顶梁柱啊,爷爷如果真趴下了,这个家就真的完了。她派大崽去探听消息,证实爷爷和一帮干部都被关在县里,等待宣判。这种罪名又够判个三五年的。
娘是经历过一些事的,三年前爷爷被打倒那次,叛了两年刑,娘咬牙关熬过来了。但这次娘惊恐不已,她担心自己的身体顶不住了,胸口越来越难受,一干重一点的活就出不上气,比死还难受。她知道那病越来越重了。这个时候,这个家宁可没有她,也不能没有爷爷呀!
家里自然又是向省城的三爷求救,没想到三爷此时也是受教育的人,自身难保,发回电报说要相信政府克服困难。随后寄回一些粮票。大爷二爷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想不出更多的主意。
辗转两夜,娘想出一个法子:装病。她的病其实明摆在这里不用装,但不装成病危上面就不会重视。她主意打定,没告诉任何人,一则怕不逼真,再则怕被揭穿连累家里人。于是早上她就起不来了,大崽二崽三崽四崽大闺女满女哭得不行,忙将大爷二爷大娘二娘喊来。娘气息微弱,几度昏迷。大爷喊来生产队长唐土,唐土又喊来大队长。大队长忙向公社打报告,说娘不行了,请让爷爷回来办理后事。公社知道这一家子的情况,当即派人去县里送报告。
也许是县里怜悯这一家拖儿带女的苦处,也许是娘的苦心感动了上苍,爷爷次日被放了回来。爷爷还以为娘真的不行了,一个大男人一路上哭得不行,到屋方才知晓娘的计谋。娘也不敢立即就下床,爷爷大张声势又请了赤脚医生又挖了草药回来熬了两天,娘方才下床,却走不了远路了。为了不让家中药味影响情绪,她摔了药罐子不吃药了。
娘病好些了,大队就将爷爷派往煤矿挖煤去了,说是监督劳动。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一次,不过还是有工分,娘担心爷爷文弱的身体吃不消,又想到自己的病,似乎朝不保夕,想趁自己还有精神,将女红教给大闺女。大闺女才十三岁,整天忙于家务,还上山捡桐子、摘茶叶什么都干,没一点停歇。她不想让大闺女太累着,就一直拖了下来。
娘麻利地穿好针钱,交在大闺女手里:先在这鞋垫上练练手,慢慢来,放开胆子扎……
大闺女小心翼翼地将针扎入鞋垫,再小心翼翼从鞋垫反面扯出针线,一下一下,谨小慎微。
娘转身看见满女正直勾勾望着这里,就走过去轻声一嗔:还不睡觉!你只管上你的学就行,还不到你学女工的时候……
满女吐下舌头,忙把头缩进被子里。
娘看看已睡得香甜的满崽,掖掖被子,转身走向房中的纱车。
纱车是娘自制的,家里这么多崽女,长年要穿衣盖被,她就凭着灵巧制了纱车开始纺布,纺的是麻布,自家菜园种的麻。全家都穿这种纺车纺出的麻布裁出的对襟衣裤。娘不用送去镇上的缝纫店,自己用剪刀用针线几夜就能做出一件衣裳,左邻右舍都佩服得不行,大娘二娘等人跟她都学了这手艺去。
纺车吱吱呀呀转动着,娘坐在纺车前边纺布边想想爷爷,又看看做针线的大闺女。好一阵功夫见大闺女还缩手缩脚地放不开不敢快扎,娘温和地说:闺女,这做针线活和做人一样,你越有劲就越顺,越软弱越难,犹犹豫豫反而做不开。
听了娘的话,大闺女果然放开不少,麻线扯得欢快直叫,一针一个眼,偏差越来越小。
娘脸上漾起一丝笑意。现在家里事务她都寄托在大闺女身上了,她发现患肺结核那年,大闺女就辍了学回家打理家务,成了她不可或缺的好帮手。大闺女爱哭,性格比较软弱,这也正是她深为担忧的,她要好好锻炼大闺女,那样她撒手而去后,这个家才能平稳过渡。
见满女发出了轻鼾,娘将纺好的一块麻布折好,坐到大闺女身边,见大闺女扎的针线又匀又细,不由欢喜几分,心疼地拉着大闺女的手说:都半夜了,快去睡吧。
大闺女兴致正浓:娘,我再扎会儿吧。
娘轻轻摇头:你莫忘了,你身上来了,这几天既不能沾冷水,也不能熬夜累着,不然会累出一身病的……
大闺女脸红得像桃花,搁下针线,扭身走向床,脱了外衣睡在满女满崽另一头。
娘欣慰地吐口气。大闺女是昨天来了初潮,幸好她早已向大闺女说了,大闺女才没惊慌失措,按她说的采取护理,娘欣慰自己还来得及能告诉大闺女这些要紧的知识,大闺女以后也会告诉满女。这样她在九泉之下也不用担心闺女糊里糊涂被男人骗了或自己不懂保护自己了。
纺车又吱吱呀呀动起来。娘端坐纺车前,富有节奏地转动着纺车。煤油灯照在她身上,在木壁上投下巨大的剪影。
雕花木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渐渐亮了。
四
娘溪引入的溪水灌进满是稻茬的田里,大舅赶着大水牯扶着犁铧吆喝着犁开了田地,泥土顺着犁头向两边翻开……
娘背着满崽带着二崽站在田埂上,眼一眨不眨地看大舅犁田,边看边对二崽说:崽啊,看仔细点,看你舅是如何扶犁如何赶牛的,再如何转弯……
大舅犁了一圈返过来,招呼二崽:进来吧,我教你扶犁……
二崽不无兴奋地应声,脱下草鞋,高挽裤管,就走进水田,大舅仍手拿竹鞭赶牛,只让二崽扶犁,怕二崽扶不稳,大舅一手也扶着犁,边犁边传授犁田技巧。
娘站在田埂上,重重吁一口气。打她从娘家嫁过来后,队里的稻田都是各家分任务的,各家男人都要犁田。而爷爷是拿工分的民办教师,早已对犁田生疏了,也没工夫犁田。如此一来她家每年犁田的工分就会扣掉。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加之病情有加重苗头,连担子也挑不起了,一直病恹恹的离不开药罐,她前天回了趟二十里外的娘家,娘家爷娘过世多年了,她只有大舅这个哥哥。大舅二话没说,说过天就来。按说二崽才十五岁,学犁田一般都得上十八岁成人的,也顾不得了。家里这么多张口等着吃呢,多挣工分才多分得些粮食。
二崽嫌犁得慢,非要自己一人扶犁,逞性地急走,不慎犁头一偏,他连人带犁跌在田里,大舅忙将二崽扶起,教导说:一步一步来,这可急不得……
娘背过身去,装作没看见,以免打击二崽的自尊。等她再转过身来,二崽已重新扶着犁往前走了,走得稳妥多了,她笑了笑,招呼大舅:哥,我带三崽挖土去了,你带着二崽啊。
又招呼二崽:听你舅的话,多讨教,争取早把这活学到手……
二崽爽快地答应。
娘不担心二崽做活计,担心的是三崽。三崽小学才毕业,不想读书不想做农活,一心想进城——他已给省城的三爷写过几封信了。才十二岁的人就这么厌恶劳动,娘不能不担心。
背了满崽往回走,日头高挂在山尖上,烤得身上发热。娘反手将汗巾盖在已然睡着的满崽头上,加快脚步。走进自家院子,看见满女在捶衣服,三崽就坐在檐下发呆,脚穿上了草鞋,一把锄头搁在地上。
娘进屋喝了一碗茶,又把一个竹筒灌满茶水提在手里,便扛起一把锄头,对三崽说:走吧,早挖早完工。
一言不发的三崽有气无力地拖着锄头,跟在娘身后走出院子,走向屋后山。
村里人都上工去了,村落分外沉寂,只有两人走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走完青石板路上后山了,三崽有些喘不过气来,就站在树荫下不走。
同样喘着气的娘回头:莫歇,越歇越没劲的。
三崽极不乐意地磨蹭着挪动脚步:挖土挖土,挖么子土……
娘喘口气:你不挖土,家里分的工完不成,就没工分,那吃么子呢……
三崽不再吭声。又走了一百多米远,上到了山坡上。只见山坡上远近不少土已挖完了,没挖完的地块有社员正在奋力挥锄。
娘将背上的满崽解下来,放在地块边树下荫凉里。满崽还在睡,胖嘟嘟的脸蛋让娘忍不住俯身想亲,又忍住抬头走开,在自己地块上挥起锄挖起土来。
一种急迫感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娘,每当喘不过气身上难受,娘就省悟到她来日不多了,而崽女们都还小,她得教他们长大成人,教他们做人的道理,她只有身先士卒亲历亲为。爷爷却比较乐观,说她不到四十岁,日子长着呢,又说两人这么好,阎王爷不会忍心收的。她说老话都讲了“恩爱夫妻不到头”,要想长久,爷爷要离她远点。
爷爷对肺病不以为然,还凑过来,娘用力把他推开,用屁股对着他,让他好生没趣:堂客,你当真了哇。
娘说当然当真,心说不当真怎么办,她不能让爷爷染上这可恶的痨病呀。
等爷爷躺到一边不做声了,娘又冷静地问:让你给荷珍送的豆腐,送到了没?
爷爷不吭声。娘叹口气:人家孤儿寡母的,真的不容易,你就算帮帮人家。
爷爷双手塞住耳朵。娘又喜又忧,喜的是爷爷只爱她一个人。那她走了之后,爷爷又怎么办呢?她物色了这么久,左思右量,还是把目光落在荷珍身上。荷珍是下放队上的插队户,年纪和她差不多,为人善良,也养着崽女,知晓做父母的艰难,对崽女会知寒知暖。也需要一个男人。而爷爷一家拖儿带女一大串的,找其她没结过婚的她还不放心,怕人家不会死心塌地嫁过来。她几次向爷爷透露了这层意思,爷爷刚开始以为她是试探,后来觉得她是真的在点鸳鸯,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连荷珍门前也不过脚了。
娘边挖土边想爷爷的事,又想到三崽,侧眼一看,只见三崽愁苦着脸挖土,神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叹口气:老三,你认为为什么要劳动?
三崽不答,手上多用了点劲。娘挨近一些,边挖边教导:人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为什么?因为这山你都没跨过去呢……你想进城,可谁不想进城啊……你三爷爷是当兵参加抗美援朝提干转业才分到省城的,你如果有能耐就先干出样子来,空想是没用的……
三崽不满地:都是你们把我生在这鬼地方……
娘的心刺疼了一下,宽容地咳了几声,发觉咳出的痰竟是血痰,她心禁不住一沉,忙扶住一棵树干,用力喘了几口气,已泪花模糊了。她强抑住情绪,压低声音:那么,我们也怨爷娘生在这里?!她语气不由严厉几分:记住!生在哪里你没法选,但怎么做你可以选,是整天懒懒散散成为废人,还是自力更生走出条路来……以后我再慢慢教你们兄妹做菜养猪等活……活在农村,除了挖煤,其它活不会也不行啊……
在树荫下的满崽哭着醒了,日头正晒在他脸上,娘忙扔下锄头,将满崽抱在怀里轻轻抚慰,搬起满崽双腿,撒了一泡尿。尿撒在地上,很快被土吸干了。
再看三崽,三崽似乎受到一些震动,锄把扬得高了,手上也用上了劲,很快挖出一大片土来。
娘望向山下,山下娘溪边那水田里,依稀可见二崽正在大舅指导下犁得欢。人、溪、田都显得那么渺小。
五
金黄的向日葵迎风摇曳的时候,娘又病倒了。这次是昏迷了一天一夜才被医院医生救转来。
中药的苦味在屋子里飘荡,大闺女和满女都守在灶边,灶上的药罐在冒热气。大闺女取下药罐倒出一碗黑黑的药水,吹着热气急忙端到正房娘的床前,娘勉强撑起身子,几口喝了中药,喘着气躺下去。
爷爷难得地守在床头,对娘说:你莫急,歇几天就会好的。
望着床那头睁着眼睛躺着的才满周岁的满崽,娘忧伤地摇了摇头: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唉……
娘这话是等大闺女满女出去了才说的,娘见爷爷神情黯淡,又说:是人都归阎王路,是水都入洞庭湖,这是命哩……
爷爷又怜又急地嗔怪娘:你莫乱讲,好好的说么子死……
娘笑了笑,因为身体难受,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在心里盘算的是:自己只怕命不长了,得为这个家的生存好好谋划谋划了。
此前她的病就发作过,但没这么严重。这一次,她真正感到就像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一片黑暗,无知无觉,后来不知怎的想起爷爷想起崽女,不知怎么又缓过一口气来。
医院诊断书还放在爷爷衣袋里,不过娘知道她患的是绝症:肺结核,俗称痨病。没法治的,只能等死。她是装着睡着偷听到爷爷和医生对话的。爷爷请医生无论如何治好她的病,医生说除非去苏联老大哥那医院——意谓不可能治好。医生说:好好过吧,能再捱个三五年,就很不错了……爷爷等她睁开眼,已抹干眼泪,对她说病情不大只是要好好休息,不能太劳累了。她点头,说想回家休息。就这样捡了几副中药回来了。
娘在家里床上躺了一天两夜,怎么也躺不住,可浑身无力爬不起来——医生击中了她的软肋击中了她的要害啊,她才三十多岁,她日子长着呢,她真的不想死,不想抛下爷爷和几个崽女一去不回头。
爷爷回家也没去学校,就守着娘。娘有点生气了,说你不去上课没工分拿什么活啊。爷爷只得去了,吩咐大闺女二崽在家看着。爷爷一步三回头:莫急,莫急,会好的……
等爷爷出了院子,娘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她用被子蒙住头,任泪水汹涌。大闺女在拉被子:娘,你好些了吗?娘又揩干泪水,露出脸说没事。床那头的满崽忽然哇哇哭将起来,大闺女抱来满崽,满崽边哭边往娘怀里扑,娘狠心推开满崽,对大闺女说:快用米糊喂……病人的奶喂了不好……
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娘第一个念头就是断了满崽的奶,她怕病传染给了满崽,这是她的心肝尖呀。满崽哭闹了两天两夜,好歹喝了大闺女煮的米糊。
大闺女抱了满崽出去,让满女赶紧热米糊,满崽哭得不依不休的,让床上娘的心又疼又烦,乱成一片。老话说,儿多的娘苦,娘嫁过来接连生了七个崽女,一直没有停歇,生养和劳作的压力摧垮了她的身体,让她落下了痨病,她还无知无觉,直到这一次昏死过去,她才知道了病情的严重。
满崽喂了米糊后哭声停下来。大闺女抱进来,满崽伸手要娘抱,娘拍拍满崽的脸想亲一下,又忍住,低下头对大闺女说:以后,你就带满崽睡吧。
大闺女点头,没想到娘又说出更让她吃惊的话:以后,做饭就归你了。还有,给我盛饭的碗筷都要固定,不要别个用……
捱到午时,娘似乎有点力气,终于撑了起来,刚坐起来,就天昏地转又栽在床上,过了一阵,她才稳住自己,站了起来,慢慢踅出门去。大闺女正背着满崽在院里走动,忙上来搀扶。
满女从枣树上滑下来,举起摘来的红枣给娘:娘你吃啊。
娘笑着摇头,不禁抚抚满女和大闺女的头。两人都还小,没齐她的胸,她心里叹口气,猛然想起什么,问大闺女:你……没去上学?……
大闺女脸红一下,扭开去。满女飞快地说:娘,姐不去上学了。
娘急了:是你爷不让你去?你快去上学,娘说的。
大闺女回过头来,坚决地一抿嘴:爷爷没说,是我自个儿不想上学了。
娘闭上眼睛,内心哀叹一声,默默踅回屋去。
坐在床前凝眸木窗外菜园里的向日葵,娘阴郁的心情又开朗几分,她想大闺女不上学了,也解决了她不小的难题——她可以不做饭了。家里这么个情况,大闺女早晚会辍学的。不如趁自己还没到咽气时候,让大闺女学会持家自立。想到这儿时,她身上又有了一些劲,走出去对大闺女说:以后就由你做饭吧。
大闺女连连点头,娘又带她走向堂屋,指着石磨和舂米的舂,教闺女使用,让她在一旁看。娘先拿起推石磨用的磨勾做示范,还让大闺女拿一点米往磨孔里放,磨里随即磨出白白的米粉来。
石磨是村里人家必不可少的,逢年过节磨米粉打粑粑,平时磨黄豆做豆腐,这是女人的事。还有舂,收了稻谷晒干靠舂捣出米来,也是至关重要的。还有其它活计,她要一一教,如挖蕨根、腌菜,希望还来得及。
娘又示范舂米一轮。大闺女学得很快,没多久学会了,脸上浮出快乐的笑容。
时间过得飞快,一手抓着两本课本一手抓串鱼的四崽兴冲冲地回来了:娘,娘,我捉了八条鱼……
娘笑了:崽哎,好好,不过娘溪水深,往后捉鱼千万别往深潭去,怕鬼扯脚的……也不要一个人下水……
四崽点头。
娘忽然有一种冲动,便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以后如果娘不在了,再给你们找个后娘好不好?
大闺女顿时呆住,满女四崽也一怔,随即异口同声:不好!不好!
大闺女背上的满崽也哭将起来。
娘叹口气,她前天晚上想到这个念头时,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现在她已决定,一个男人没有女人是没有希望的,她在死前必须为爷爷物色好她的接班人。这个人要能被爷爷喜欢,又能善待她的崽女。她要为爷爷和崽女两方面着想啊,她得提前给崽女留下她的遗言,以防不测。
于是,在沉默了一阵之后,娘郑重地对大闺女满女四崽及满崽说:娘也不许你爷爷讨后娘的……不过如果你爷动了真的,喝醉酒要搁担子了,你们做崽女的就不要僵了,就要同意讨后娘……好吗?
其时又起风了,金黄的向日葵摇曳不止。
(插图: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