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贤纲
母亲的锁(中)
刘贤纲
七
最艰难的日子到来了。
魏蓝的一把火几乎摧毁了马达山的所有洞藏,包括最可贵的粮食和被褥。整整半个月,他们吃烧糊的土豆,吃山菜根,喝雪水。山里积雪覆盖,一旦下山,就会留下脚印,暴露踪迹,因此,他们只能在山洞周边活动,搜集一切可食之物。
他们节衣缩食,苦苦支撑。
好在,小战士不再言必称大嫂,魏蓝也暂时断了下山的念头,山洞里开始有了欢声笑语,日子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们围着火盆席地而坐,说起各自的家史和往事。无话可说的时候,小战士就求魏蓝教他识字。魏蓝用木炭在洞壁上写写画画,向她此生唯一的一个学生授课,乐此不疲。这个学生笨得出奇,费了好大劲才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不过,各有所长,他最拿手的事就是去洞外的岩石下挖一捧胭脂泥,向魏蓝炫耀他捏造泥哨的技艺;他会用泥哨模仿蛙鸣、鸟叫、鸡打鸣,还会吹不少曲子,逗得魏蓝乐不可支。
当北风不再冷冽、积雪慢慢消融的时候,小战士开始下山,寻觅蘑菇和野菜。山里有野鸡野兔,他担心开枪猎杀会引来敌人,就用步枪刺刀制作了一杆长矛,每投必中。魏蓝用兔皮和鸡毛为他缝制了一顶帽子,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猎人;而他,采集早开的山花做成花冠,把魏蓝装扮成美艳的女王。
有一次,他们像孩子一样在山洞里玩起了捉迷藏。无意中,他们发现山洞深处还有个暗门,门后是一条幽长狭窄的地道,一直通往山南。这是山洞的出口,比入口还要隐秘,隐秘得令人叫绝。
“这家伙,到底是留了一手,”魏蓝说,“他没说山洞还有这么一个出口。”
小战士拿火把耀一下魏蓝的眼睛:“他要是说了,我还能看住他的压寨夫人?后悔了吧大姐?”
“我现在从这里溜走还不晚。”魏蓝吓唬他。
这个发现使他们惊喜不已。山洞瞬间从地狱变成了天堂。
多么奇怪!从彼此敌视到互不设防,仅仅是一日之隔!那场大火仿佛使他们一下子浴火重生、无拘无束、无法无天。自然而然,隔在他们之间的挂毯消失了,他们像一对新婚夫妻那样难舍难分,好得不能再好了。
只是——有时候,特别是夜间,他们会突然惊醒。有时是狼嚎,有时是枪声,有时是寒风呼啸,有时是莫名的噩梦——突如其来、惊心动魄。他们睡意全无,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种生活是危险的、有罪的,绝不会持续太久。就像江湖深处的两条互不相识的草鱼,忽然有一天被风浪卷至浅滩,它们再也不能游回去,唯有随遇而安。浅滩上有芦苇和香蒲遮蔽,水中有浮游的虫子可供食用,但好景不长,它们嬉戏了一段时间,蓦然发觉浅滩里的水少了许多,更糟的是有人割走了芦苇和香蒲,稀疏的水草遮不住它们的身影,猎手们的脚步声逐渐逼近,酷烈的阳光还在剥夺它们身下最后一点水分。大难临头,最后时刻,人们会发现有两条草鱼在干涸的浅滩上紧紧依偎,相濡以沫。他们也是这样,越是觉得危险逼近,越是依偎得更紧……
八
屈指算来,他们在山洞里已经足足等了三个月。
漫长的寒冬熬走了,春风卷土重来,绿遍两狼山。但,世事难料,山上的敌人仍未退去,十三连一去不回。
“我们不能再等了。”魏蓝说。
“再等三天。”小战士说。
三天过去了。三天的等待依旧归于徒劳,却使他们如释重负、下了决心:离开山洞,远走高飞!
第四天,风云突变。他们本来决定这个晚上出走的。一大早,小战士像往常一样外出狩猎。通常,不管收获多少,他都会赶在日出之前回到山洞。那天,直到傍晚,小战士也没回来。魏蓝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万事俱备。她听到山里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她预感不妙,去山洞外的悬崖上望眼欲穿,甚至想下去看看。
一直到夜色四合,小战士才回来。
这一次,他精疲力尽,却两手空空。一进山洞,他像散了架的木柴一样倒在地上,撞头、捶胸、蹬腿、揪发、打滚、放声大哭、浑身抽搐。许久,吓得手足无措的魏蓝才听到他一声哀嚎:
“十三连完啦,我娘、我大哥、我二哥、马大哥、宋亮……呜呜呜……”
他是从马达山手下一个叫耿三的保镖那里得到这一噩耗的。日军的宣传单所言不虚:早在两个月前,在覆船山一带,由于叛徒告密,十三连遭到川口联队的伏击,死伤惨重,他的所有亲人无一幸存;接着一个月后残余队伍在返回两狼山的路上惨遭围歼,耿三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他受马达山死前嘱托,来两狼山告知他们及早逃离山洞。但,进山不久,巡山的敌人发现了他,幸遇梁铁锁出手相救才死里逃生。
“耿三呢?”魏蓝问他。
“我把今天打的猎物全给了他,和他分手道别了。我说嫂夫人很好,你先走吧,我们随后就走。”
“我们早该走了。”魏蓝一声长叹。
“今晚我就送你下山,回老家。”
“然后呢?”
小战士仰面躺着,合上泪眼,“然后我回山洞。”
“你疯啦!”魏蓝大吃一惊,“今天你和巡山的敌人交火了,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
“来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小战士说,“我梁铁锁是十三连最后一个活着的战士了。”
“你就坐在山洞里等他们来抓你吗?”
沉默片刻。
“不!”
他突然大叫一声,一跃而起。
一个凶狠的复仇计划如电闪雷鸣了然于胸。他要立即付诸行动,刻不容缓——唯有如此,他才不至于痛苦得发狂。
先送魏蓝下山。
“算啦,我不走了。”魏蓝说,“大不了陪你一块死在山洞里……”
小战士披挂一新。像刚刚睡醒的饿狼,充满嗜血的欲望,一步步逼近猎物出没的山林深处。
自那晚开始,两狼山彻底失去了平静。几乎每一天,山上都会传来死讯。有时是日军士兵,有时是伪军士兵,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最多的一次是五个,或是被绳索勒死,或是被刺刀扎死,更多的是被一枪毙命。
山里开始流传着一种可怕的说法:每当山月初升之际,一位全副武装的猎人便登上山巅,振臂一呼,一只孤独的野狼应声而出,人狼结伴而行、并肩作战,一次次向两狼山据点的日伪军发动袭击,以图收复昔日的地盘。
两狼山据点的日伪军如临大敌,加强了警戒和巡逻。但,一连十三天,死神频频光顾。甚至白天,搜山的日伪军也会冷不防受到袭击,那些惯于三五成群的士兵顷刻间全部丧命。
一连十三天,每天龟井少尉都会接到士兵的死亡报告。
4.毕业前夕的岗前培训。顶岗实习开始前,对学生开展一周时间的顶岗实习岗前培训,请优秀小学教师上观摩课,做岗前指导,组织毕业生开展教学技能展示活动,听取典型教学案例分析等。
“何队长,今天死亡人数已上升到二十七了!”
龟井少尉怒不可遏。
“再这么下去,你就是第二十八个!”
何德干:“我刚刚有了重大线索。请少尉阁下再给我一天时间……”
“混蛋,我一分钟也容忍不下去了!”
龟井拍案而起:
“三个月前你就说两狼山已经翻了个底朝天,我问你,这个凶狠的杀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二十七人!包括十三个皇军士兵,全部死于一只独狼之手!”
何德干:“这只独狼,很可能就是杀害伊藤少佐的凶手,十三连狙击手梁铁锁。”
“还用怀疑吗?他,梁铁锁,竟敢如此嚣张,在我们眼皮底下连续作案,一次比一次血腥,我们却一次又一次让他得手逃脱,真是奇耻大辱!对付区区一个梁铁锁,难道还要我请求派兵增援吗?”
何德干:“阁下息怒。这混蛋在山上潜伏数月,藏身之地十分隐蔽,我们派耿三去山里引蛇出洞,可惜没有成功,反而打草惊蛇了……”
“耿三呢?”
“他还有重要任务,我们这里用不着他了。昨天我把那两个姓姜的逃兵抓来了,他们知道那个山洞的大体位置。他们留了记号。”
“这么说,我们马上就可以找到那个山洞了?”
“对!马达山那个如花似玉的压寨夫人肯定也还在山洞里。”
“好哇。我们也给梁铁锁来个突然袭击……”
次日,那两个逃兵引领搜山部队在山北转悠了大半个白天,终于找到了山洞下的那段悬崖。
“老姜,我敢肯定就是这儿。”一个逃兵说。
“没错,”另一个逃兵说,“那个小土八路就是站在这段悬崖上,用绳子把咱两个放下来的。”
两狼山据点的日伪军倾巢而出,齐聚悬崖下。围攻即将开始。
“什么声音?”龟井问。
日薄西山,山崖上晚霞四起,数点寒鸦盘旋不去。
“有人在山上吹泥哨。”何队长说。
九
又过了一个多月。
一个夏日,凌晨,一支五六十人的部队悄然潜入云蒸雾绕的两狼山。
十三连回来了。
当然,一起回来的,还有马达山和他的山林队。
五个月来,日军对十三连的围追堵截一直没有停止。除了两次狭路相逢的遭遇战,一路上他们还遭到川口联队的三次伏击,损兵折将。
第一次是在狼山口。川口志在必得。不料,有个士兵擦枪走火,十三连闻声悬崖勒马,佯装改道逃往西北,调虎离山,然后出其不意杀了个回马枪,依旧从狼山口夺路而去,有惊无险。
第二次是在一个叫空水冲的小山村,“二当家的”安大锅就是这个村子的。部队借宿一晚。半夜里,如影随形的川口联队包抄过来,十三连猝不及防,损失惨重,指导员老何、通讯员小冯当场牺牲,连长梁金锁左臂负伤。安大锅引领连队从村头的一条水沟冲出去,虎口逃生。直到此时,十三连才意识到队伍里出了内奸。连长梁金锁认为内奸就在山林队里,安大锅最值得怀疑,马达山则一口咬定他和山林队的兄弟们都是生死之交,而安大锅,二当家的,更不可能背叛他。
“当然,要是能找到那个叛徒,不管他是谁,我非剥了他的王八皮不可。”马达山说。
覆船山。他们被川口联队困在山下一块狭长的谷地,插翅难飞。排长梁银锁带十三个战士组成敢死队,奇迹般地杀出一条血路;山林队断后,与日军骑兵厮杀,居然不占下风。此战,十三连及山林队死伤大半,梁银锁身负重伤,两天后不治而亡。
连队与上级彻底失去了联系,谁也不知道孤军作战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当然,最令人恼火和不安的是他们身旁有个叛徒。就是这个隐而不露的叛徒使得他们一路上被动挨打,随时面临灭顶之灾。
“这个天杀的,老子非亲手砍了他不可!”
马达山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除了那个叛徒,还有一个人让马达山一路上念念不忘。
遭受三次伏击都大难不死,他认定必有后福,不禁信心大增。他立即派一个亲信秘密前往两狼山,一方面打探山上日军虚实,另一方面——这才是最主要的——去山洞探望一下他的压寨夫人,声明他马达山还活得好好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卷土重来,相聚两狼山。
但,十天过去了,那个亲信一去不返。
他焦躁不安,心急如焚。
情急之下,他又派出第二个亲信。结果依旧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安大锅看出了他的心事,一语道破:
“大哥,当时你要是带着嫂夫人一起走就好了。她不肯是吧?”
“你懂个鸟!一路上枪林弹雨,让她陪我担惊受怕?”
“可山洞里的危险一点也不比路上的少啊,孤男寡女的。”
安大锅话里有话,戳中了他的痛处。
安大锅:“还有,你派出的两个人至今未归,有两种可能:他们或是趁机溜之大吉,或是给鬼子发现逮住了。真要是落到鬼子手里,套出口供,找到山洞——”
“嗨,我昏了头了!”马达山一拍脑门,“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说归说,很快,他旧病复发。一次,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心血来潮,叫来飞毛腿耿三,交待完毕,又补上一句:
“前两个兔崽子一去不回,你要也敢这样,我发誓叫你不得好死。”
“大当家的放心,我耿三一定回来,哪怕是叫鬼子打断腿!”耿三一拍胸脯,信誓旦旦。
七天过去,不见耿三踪影,他寝食不安,差点要亲自出马了。好在耿三总算不辱使命,终于在一个雨夜不期而至。他大喜过望,一把揽住了他:
“快说,什么情况?”
耿三说,两狼山的日军大部队已撤,只留下一小股伪军留守;留守的伪军大约有八九十人,队长叫何德干;他们的据点就设在原来的山寨里;他们最近到处抓壮丁,准备再建一座炮楼;另外,他们还准备……马达山似听非听:
“嗯嗯,我知道了,嗯嗯,好,说得简单一点。好,好,嗯,嗯,废话,废话,我知道了……”
耿三啰哩啰嗦,却闭口不谈他最关心的事。他终于失去了耐性,忍不住一声断喝:
“停——这些屁事你都说三遍了,再多说一遍我就拧下你的耳朵。你找到山洞了没有?”
“找了两天。您光说在山北,那儿山头多,悬崖多……”
“多你个头啊,我问你找到没有?”
“碰到梁铁锁了。他带我去了山洞。”
“见到你嫂夫人了?”
“嗯,见过……见过了。”
耿三开始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目光游移不定。这使他顿时疑窦丛生。
“我问你,你嫂夫人好吗?再挤眉弄眼的,我就叫你四爪朝天。”
“好,很好……嗯,他们很好……”
“他们很好——简直是放屁!”
他的目光像鹰爪一样张开,呼吸急促得像害了哮喘:
“到底是他娘的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一点!”
“我不敢说,怕您发火。”
“我不发火,”他一把揪住了耿三的衣领,“你快说,他们是不是……”
“唉,他们两个……不像话……”
“像什么?”
“像——”耿三挣扎着脱口而出,“像一对小两口……”
马达山欲言又止,面似刚刚烤焦的烟叶。
“大当家的,快松手,勒死我了,我还有话要说……”
耿三又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梁铁锁那个畜牲,给您戴绿帽子……”
骆驼压垮了。他松开手,颓然坐下。
“大当家的,既然他这样不仁不义,我们干脆和十三连——”
耿三瞅一下他那濒死野兽般可怕的眼神,没敢再说下去。
够了!他想也不敢想的事儿终于发生了!
当天深夜,他提着手枪,冒雨来到梁金锁的住处——一块山岩下——劈头说道:
“梁连长,今晚我要带独立大队的弟兄们杀回两狼山。”
不等梁金锁发话,他一抬手,朝天开了一枪:
“耿三带回一个好消息:两狼山日军大部已撤,防守空虚,正是我们杀回去的好时机。你们十三连的人不去也行,我一百一十个兄弟如今还有四十八个,对付那群占我地盘的龟儿子们足够了。”
说毕,不待梁金锁开口,他拔腿就走。
“又出事了?”母亲问儿子。
儿子伸出手掌,将母亲白发上的雨珠拂去。母亲衰老的心脏再也不能承受一点刺激了,他想。
“娘,别担心,”他回答母亲,“我们连队今晚要突袭两狼山,鼓舞一下士气。”
“好啊,又能见到铁锁了。”
连日来,母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今晚是急行军,我们必须赶在天亮之前到达两狼山。路不好走,雨又这么大,还有可能遇上鬼子,娘,这次您就别跟着队伍走了,路上找个村庄把您安顿下来,等……”
“儿子,别说了,”母亲摇头一笑,“这些日子不好走的路还少吗?这一路,你娘不都是紧跟着队伍过来了吗?”
是啊。这一路走来,需要多么惊人的意志和力量!她,一个年愈七旬的老太太,刚刚经受了丧子之痛的老母亲,此时站在风雨里,看上去弱不禁风,可是,马上,她又要随队伍匆匆上路了……
凌晨五时,他们穿过狼山口,潜伏于山下的一片松林里。如果不是雨天有雾,从这里能看得见山寨一角。
他们未敢贸然行动。因为情况有变。耿三失踪了。
十
“我们中计了。”梁金锁,“耿三是内奸。”
“我想起来了!”安大锅如梦初醒、恍然大悟,“过狼山口的时候耿三到我身边,说安大哥咱们当初要是别和八路掺和哪会有今天啊,还说咱们要反悔的话还来得及,日本人早就放出风来说只要大当家的跟八路军一刀两断,不再和皇军为敌,皇军既往不咎,两狼山仍归原主。我说少废话,我们如今与鬼子不共戴天。现在想来,这混蛋可不光是说说,他是试探我,先拉我下水,然后再……”
“你也少废话!”马达山截住安大锅的话头,看梁金锁,“看来,耿三去山上报信了,我们是自投罗网啊。梁连长,我来之前就跟你说了,你们十三连本来可以不来的,不过,现在退回去也还来得及。”
“屁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啥时候了,”梁金锁,“既来之则安之,事情未必像你说的那么糟糕。兵贵神速,鬼子料不到我们这么快就兵临山下,我们将计就计,趁其不备突袭山寨,拔掉据点,反客为主,再做打算。”
“好。”马达山,“看我上山怎么收拾这帮狗杂种。”
雨停了。
出乎意料,他们半路上撞上了“狗屎运”——活该耿三倒霉,报信途中滑了一跤,脑瓜磕在山岩上,当场睡了一觉,等他醒来,正欲起身,马达山他们如约而至,将其活捉。
“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老天爷给我马达山送大礼了!”
马达山仰天长啸,勇气倍增:
“弟兄们,这些日子窝囊气都受够了吧?咱们又回来啦哈哈!走——看看咱家老窝给鬼子糟蹋成啥样了,算账去!”
他那九死一生的幸存弟兄们也士气大振,像倦鸟归林、牧羊回村,嗷嗷叫着拿下了据点!这是五个月来十三连打的第一个大胜仗,共歼灭日伪军一百多人,日军小队长龟井少尉和伪军队长何德干双双负伤就擒。
梁金锁知道,真正的决战尚未到来,但已迫在眉睫。日军很快会闻风而动,蜂拥杀来。他们必须见好就收,再次转移。
而马达山,这次说什么也不肯立即撤离。他贪恋自己的老窝,厌倦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生活。他漫步山寨,闷闷不乐。刚才,他从俘虏嘴里得知,早在一个月前日军就发现了那个山洞,他的压寨夫人随梁铁锁一起出逃,不知所终。
“我想去山洞里看一看。”他对梁金锁说。
山洞里有个秘密出口,马达山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肯定是他们两个关键时候发现了出口,逃脱了日军的围杀。
山洞疮痍满目,他却不厌其烦,查看洞窟的每一个细节,心事重重。他捡到两个泥哨,还有一个干枯的花环。他反复捏弄着这几样稀有之物,内心无法平静。
“大哥,咱们走吧。梁连长在下面等着咱们。”安大锅一旁催促他。
“不。”他下了决心,“这次我一定要带上夫人一块走。”
“唉,我说大哥,你就死了那份心吧,女人是祸水,当初还不如……”
“放屁!闭嘴!”
他勃然大怒,将泥哨和花环摔到地上,用皮靴碾碎。
“把叛徒耿三押过来!叫梁连长一块过来!我有事要问!”
十一
“大哥,我们的败类来了!”
安大锅将五花大绑的耿三使劲掼到地上。
“梁连长,对叛徒该怎么处置?”
马达山眼看着梁金锁,一点也不理会对着他哭求饶命、磕头如捣蒜的耿三。
“因为耿三的背叛和出卖,我们伤亡了二百多名战友。”梁金锁说,“对于这样的叛徒、奸细和汉奸,怎么处置都不过分。”
“大当家的,别听他的!”
耿三连哭带叫,声嘶力竭:
“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您、为了两狼山的弟兄们啊!我们本来占据两狼山,和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姓梁的唯恐天下不乱,打着抗日的幌子,给了我们一个什么独立大队的名分,拉我们一起下水、上贼船,从那以后我们就跟在他们屁股后头东跑西颠,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大当家的,您睁眼看看吧,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和他们对抗是拿鸡蛋碰石头,死路一条啊……”
“耿三,你原来也算是条汉子,怎么脑瓜子一下子叫鬼子这块石头碰坏啦?”安大锅忍不住插了一句,“你以为打鬼子光是十三连的事儿啊,你这狗汉奸不打鬼子也罢,还勾结鬼子打自家人……”
“我耿三给大当家的当了多年的保镖,衷心耿耿,苍天可鉴!是,我耿三是给鬼子通风报信了,可是,大当家的不付出点血的代价能回头吗?我们受到多次伏击,大当家的毫发未损……”
梁金锁看着马达山鸟窝一样浓密的头发,说道:“看来,马大队长在枪林弹雨里毫发未损还要感谢你耿三和日本鬼子呀。”
马达山抬手搔搔头发,难得一笑:“呵呵,好一个保镖,想得还很周到,真是难为你了。老子成了鬼子的重点保护对象啦。”
安大锅踹了耿三一脚:“偏心眼的王八蛋,你怎么不和鬼子说说也关照一下你安二哥?害得我屁股上挨了一枪。”
“耿三,你接着说,”马达山,“让梁连长也听听,看你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大当家的,您就听我一句:快和十三连一刀两断吧!说实话,我们已经落进皇军的包围圈里了,这次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出不去了!只要大当家的放了我,我会说服日本人,两狼山还是您的,您还是大当家的……”
“不劳你耿三费心了,龟井、何德干都在老子手里,放个屁都比你这个兔崽子的废话好用。”
马达山说着从背后抽出大刀,刀刃横到耿三的脖子上:
“耿三,我就问你一件事,你敢瞎说一句,你脖颈上的一块就没了。我问你,上次你说有人给我戴了绿帽子,是不是瞎说的?”
“是真的,真的……”
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耿三一口咬定:
“那个小白脸梁铁锁和他哥哥一样不是个好鸟,是个白眼狼。我们在前头为他们十三连打仗流血,他却躲在山洞里背叛您,勾搭嫂夫人,您还不信……”
“我不信!”
马达山大叫,手臂一使劲,耿三登时死于刀下。
“我不信……”
他看一眼耿三的尸体,转身面对洞壁,仿佛面壁思过:
“怪我没能带弟兄们早点杀回来。他们以为我被鬼子灭了,等不及了,一走了之,情有可原。现在,我活着回来了,梁连长,你应该知道贤弟的去处。我就在这里等着他把兄嫂带回来。这把大刀是我用驳壳枪跟他换的,我一直当宝贝背在身上,以前的事,耿三说的那些事,刚才一刀了断了,我决不计较,只要他们两个肯回来,一个还是我的好兄弟,另一个还是我的好夫人,以后我马达山什么都听你梁连长的,万死不辞。”
他把刀撂下,回身朝梁金锁一抱拳:
“拜托了梁大哥,我在山洞里等你的好消息。”
然后,他像和尚一样席地而坐,闭上眼睛。
“唉,这个人算是完啦。”
他们出了山洞,安大锅摇摇头,对一语不发的梁金锁说道:
“应了那句老话——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英雄难过美人关。自从碰上了那个姓魏的女人,他就着了魔,为了她什么他娘的蠢事都干得出来。不过,细细想来,祸根还是我种下的!去年年景不好,山寨粮草不足,八月份——对,就是你梁连长上山谈判的前一个月,我忽然心血来潮,想起离山寨一百里路有个石河村,村里有个姓魏的大户人家,家里开着酿酒厂和油坊,我在他家干过半个月的力气活,有一次酿酒的时候忍不住偷喝了一点酒,就一小口,一盅子不到,结果还是给魏家婆娘闻出来了,唉,好个婆娘,劈头盖脑一顿臭骂,骂我是贼,是酒鬼,是下三烂,是一辈子没出息的要饭料,骂完还不解恨,干脆一扫帚扫地出门,工钱一分没付。当时我一声不吭,可一想起婆娘的话我就恨得牙根痒痒,发誓要混出个样子来。就这样我当了土匪,先是投奔刘黑七,接着跟马大哥去了两狼山。那天,我提出要带弟兄们去石河村‘请财神’,马大哥听说过我遭的委屈,怕我报复心切,动静太大,就是不松口,我说放心吧大哥,我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不费一枪一弹,就是震唬一下,见好就收,大哥你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坐镇山寨等着我们满载而归吧,接着天一擦黑,我就带上二十几个弟兄,快马加鞭,像挣了链子撒了欢的狗群,一气赶到石河村魏家大院,捣开大门,一拥而上。那婆娘平日里凡事一马当先,这次却躲在魏老爷身后瑟瑟发抖。我说老牙婆,还认得我吗?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是那个偷喝了你一口酒给你臭骂一通又一扫帚打出去的要饭料安大锅,这次我真的跟你要饭来了,山里几百个弟兄饿得嗷嗷叫,等米下锅哪,然后我抬手一飞镖要了她家恶狗的狗命,说弟兄们,这是我的老东家,不要客气,先去仓库大碗喝酒,喝个痛快,接着趁着酒劲干活儿,能搬走的全搬走,搬不走的砸烂了,叫东家也尝尝当要饭料的好滋味。我以前早就瞄好了魏家有个地窖,入口就在磨坊水缸底下,我一打开地窖的门,啊唷啧啧,魏家一辈子的过活全藏在里头!我说弟兄们,先别喝酒,别到处瞎捣鼓,都他娘的到地窖里来干活!那婆娘一见家底露了馅,心疼得捶胸顿足、哭叫连天,说什么老天不长眼呀、不怕贼偷就怕贼瞅呀、老鼠不吃给猫攒呀,真他娘的刺挠人,要不是我有言在先,再加上那个死鬼耿三一再阻拦,我真想一枪除了她这一害。那晚真叫痛快啊,光地窖的宝贝就够我们忙活的,大车小车的全装满了,正待趁兴而去,这时候,魏家的大小姐,也就是我们未来的压寨夫人忽然登场了。听说她在北京上大学,一般不回家,这次回家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她大概睡得很死,还不知道外头出了什么事,从闺房里眯眯瞪瞪地出来,还揉着眼睛。那婆娘真是愚蠢,一眼瞥见闺女,便拉开泼妇嗓门像打雷一样大叫:死丫头快回屋!但,晚了!火把通亮,我们都瞅了个一清二楚!这么俊的小妞岂能放过!
我们连夜凯旋归来。死鬼耿三这个贱嘴,一上山就把我们的好事给坏了。大哥勃然大怒,臭骂了我一顿,要我立即把人原封不动地退回去。自从鬼子打进来,我们就很少再干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勾当,糟蹋女人更不行,我坏了他的规矩,可想不到他会发那么大的火,简直是翻脸不认人哪。
他下了命令还不放心,还要亲自去小妞那里看看。谁料他一见那小妞,一下子又改变了主意。他给她安排了最好的房间,下令:今晚抢来的东西,还有这个女人,谁也不许动一指头。
第二天一早,他问我,除了那几车掳来的财物,你们还糟蹋了什么东西。然后,他说,这些财物哪里来的还送哪里去,一样不少,除此之外,你再备一份厚礼,不能让人家赔了夫人又折兵啊,我今天就去见岳父岳母大人,来个明媒正娶……
梁连长你瞧,我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呢,赚了个压寨夫人,还要我给他夫人和岳父岳母大人磕头认罪……唉,有用吗?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那婆娘见钱眼开,又得罪不起,战战兢兢地认了女婿,她女儿可不认这壶酒钱,寻死觅活的,就是不让我大哥近身,我大哥呢?这个可怜虫,我第一次见他为一个女人这么低声下气、逆来顺受,换了我早就霸王硬上弓了。看来,他真的是喜欢她呀。
梁连长,事不宜迟,你快想办法找到四弟,快快把他的宝贝夫人送来吧,好叫他提起精神头多杀几个鬼子。我知道他的脾气,说一不二,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夫人不离山洞,哪怕是等到死……”
当天下午,山里又开始下雨了。傍晚,一位战士牵着两匹马冒雨下山。
(未完待续)
(插图: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