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益君
爷爷的粪箕儿(外一篇)
魏益君
老家南屋的墙角上,挂着一个年代久远、与当下小院环境极不协调的条筐,那是爷爷当年用过的粪箕儿。看到它,我就会想起爷爷,想起爷爷与粪箕儿,粪箕儿与影响我人生的故事。
打我记事起,爷爷给我的印象就是长年累月,斜着身子背着粪箕儿满村子拾粪。在那大集体的年代,就是靠爷爷给生产队拾粪挣来的工分和口粮,养活着一大家子老小。
那时的农村不似现在,家家养着猪狗牛羊,而且猪狗还不圈养,所以大街小巷、墙角旮旯满是牲畜排泄的粪便。爷爷便起早贪黑地捡拾着这些粪便,沤成珍贵的农家肥种地。这种肥料很特殊,用它种出的庄稼高产丰收,果实饱满。
由于每天都背着沉甸甸的粪箕儿,久而久之,爷爷形成了走路歪斜的姿势,即使不背粪箕儿走路,也改不了那种歪斜。那时在我幼小的心里,爷爷就是一个浑身邋遢、满身臭味的人,打心眼里瞧不上他。
一次,姥爷来俺家串亲戚,按照乡下人的规矩,家里来客要请家中老人作陪。我老早就跑去通知了爷爷,然而到了吃饭时间,一等再等就是不见爷爷的身影。好容易看到了爷爷,却见他一歪一斜地背着个粪箕儿慢慢走来。原来爷爷是串了好几条巷子,一路拾粪来的。我看他将臭烘烘的粪箕儿放到大门口,就气得拎起来扔出老远,口中还说,谁让你拾粪来的,臭死了!
我的举动,使爷爷脸上现出少有的怒容,只听他大喝一声:给我捡回来!
爷爷的一声大喝,引出来一家人。父亲见此情景,边数落我边去捡粪箕儿,爷爷不许,非要我捡。我看看威风凛凛的爷爷,又看看一家人焦急的脸色,极不情愿地将粪箕儿捡回。看我捡回粪箕儿,爷爷稍稍消气,但还是余怒未消义正词严地对我说,爷爷拾粪不丢人,人不养地,地不养人,没有爷爷拾粪挣工分,你吃什么,穿什么?爷爷的话说得没错,在那大集体的年代,别人是按日记工分,爷爷是按斤拿工分,所以,爷爷的工分一直是全村最高。
见惯了爷爷慈祥的脸庞,今天听爷爷动怒的一番话,刹那间,感觉歪斜的爷爷那么高大。
那时,多数家庭和学生本人,对上学的概念都极其淡化,我也不例外,读到初中时,厌学的心理越来越重,说什么也不愿再上学。读过高小的父亲深知上学的重要,对我苦口婆心无效后,就开始棍棒相加了。
爷爷闻讯赶来,对父亲一阵呵斥:孩子身子骨还弱,打坏了怎么办?你甭管了,孩子交给我吧。说罢,爷爷来到我跟前,说,不愿上学跟爷爷拾粪行吗?我当时想,拾粪也比上学强,就痛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爷爷就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起床后,爷爷把粪箕儿往我肩上一挂,领着我走出家门。爷爷一手提一盏气死风灯,一手拎一把粪叉儿,急急忙忙走街串巷。我发现,爷爷好像知道哪儿有粪,直奔后果然如此。每拾一陀粪便,爷爷就很兴奋,那神情就像捡到一块元宝。走着拾着,粪箕儿的重量越来越重,看我累得呲牙咧嘴,爷爷也不说什么,直到我再也背不动了,爷爷才默默地接过粪箕儿背在自己肩上。
拾粪是有窍门的,不光要起早,中午也是绝好的时机,因为牲畜吃饱后就满大街排便。有时为了拾到粪还要尾随在一群猪的后面耐心等待。
一周的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后,我就再也吃不消了。爷爷再喊我时,就赖在床上不动,嘴里嘟囔道:我要上学。
爷爷笑了,说,这就对了,上学多好啊,没这么劳累,将来出息了还能光宗耀祖。爷爷笑过之后,又认真地说,回到学校可不能像拾粪这样半途而废了,要下狠心,还要像爷爷拾粪一样多找学习窍门。
听着爷爷的话,我认真地点头,表示理解。
一个星期的拾粪经历,迸发了我的学习能量,期末考试,我的各科成绩全部优秀。后来,真像爷爷期盼的那样,我考入大学,有了体面的工作。
爷爷老了,渐渐背不动粪箕儿。后来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全家人再不让爷爷拾粪,但爷爷出门遛弯见有粪便,还是心里痒痒,背起粪箕儿拾回。见爷爷这样,奶奶就悄悄把粪箕儿扔了。不见了粪箕儿,爷爷就像疯了似的到处乱找。奶奶看爷爷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就告诉了他粪箕儿的去向。爷爷跑了去,如获至宝地捡回来。捡回后,爷爷打了一桶水,将那粪箕儿洗了个干干净净,尔后,像藏宝贝似的连同粪叉儿一块挂在南屋的墙角。
爷爷患脑血栓躺倒了,临终前,失语的爷爷焦急地用一只手比划着。全家人以为爷爷就是想见我,可等我从城里赶回去,爷爷还是一个劲地比划。在全家人一头雾水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什么,赶紧跑到南屋,将墙上粪箕儿摘下,拎到爷爷床前。果然,爷爷抚摸着粪箕儿笑了,那神情充满沉醉。
看爷爷盯着我,我说,爷爷,这粪箕儿我会当传家宝保存的,没有粪箕儿和拾粪的经历,就不会有我的今天。爷爷满意地点点头,带着舒心的微笑安详地走了。
光阴荏苒,转眼许多年过去,家乡的老屋也几经翻盖,然,粪箕儿安在。每次回老家,我都去看看那个古朴老旧又常看常新的粪箕儿。看到它,心灵得到一次洗礼,思想得到一次升华;看到它,我就会想起爷爷,想起和爷爷一起拾粪的难忘岁月……
姥姥的“理论”
姥姥的模样已在我印象中渐渐模糊,但姥姥那套实际而现实的“理论”,却始终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姥姥早年守寡,是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小脚老太,但就是靠她那副瘦小的身板,养活了母亲及舅舅五个孩子。
俺家兄弟姊妹五个,家里缺少劳力,姐姐仅读过一年小学便辍学劳动。姐姐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上山砍柴,下地锄草,烧火做饭,样样在行。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只要姥姥在俺家,每到吃饭时,姥姥总是把好吃的多夹一些给姐姐,口中还说:“姐姐累,应该多吃,上学不干活,吃了也白瞎。”姥姥心疼姐姐,对我们这些好吃懒做的毛头小子是百看都不顺眼。在姥姥眼里,能为家做贡献的,就是好样的。
转眼几年,我也长成一个青壮少年,虽然不用辍学劳动,春耕秋种,也能推起小车下地运肥。吃饭时,我也享受到了姥姥对我的特殊照顾:“哥哥推粪累,吃好了有劲,你们不干活少吃点。”这是姥姥对我的弟弟妹妹说的话。
俺家与姥姥家相隔五里地,中间隔着一座水库。每年姥姥都要过几趟闺女家,自从我能推起小车下地运肥,接送姥姥的任务就落到我的身上。
接姥姥的一路是最美好的。坐在独轮车上的姥姥,一锅一锅地抽着旱烟,悦耳的独轮车声回荡在田野里。一路上,姥姥兴致很高,频频夸我如何有劲,讲着当前和一些远古的事,听得我似懂非懂。路上,要经过一个坡度很高的堤坝,每回,我都要在坡下停歇运气,尔后一鼓作气将姥姥推上堤坝。有一次,当我脸红脖子粗地将姥姥推上堤坝长坡,姥姥回身笑着说:“这回轻快吗?”
我不解。姥姥说:“我一直给你使劲来着。”姥姥边说边示范。
我哑然失笑了。原来在我推着姥姥上长坡时,姥姥一直用她的小脚狠狠地蹬着独轮车的前档,难怪上坡时姥姥和我一样“吭哧吭哧”运气。
我跟姥姥解释:你这样一点帮不了我,相反,由于你在车上乱动,反而增加了我的压力。姥姥听得将信将疑。但每回接送姥姥上堤坝长坡时,姥姥还是不由自主地用脚蹬起独轮车前档。
弹指一挥间,我由小学升到初中,再由初中升到高中,那时农村娃读到高中已经不易了。姥姥说:“这孩子有出息,今后别让他干活了,专心读书。”
就是在姥姥的鼓励中,我一路攀升,走进大学,大学毕业后踏入政府机关。
“要当好干部,听上级的话,给老百姓撑腰。”这是姥姥在我上班后第一次给我说的话。
我也确实给姥姥长了一次脸。那是我出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时,姥姥有一次捎话让我去她家。我去了才知道,原来姥姥家的邻居前几年承包了村里的几十亩山林,村委换届后,村里单方面违反合同,拟收回重新承包。姥姥的邻居当然不同意,村里便指使一帮人将部分山林强行砍伐。姥姥的邻居看到碗口粗的树木被拦腰砍断,无可奈何,卧病不起。我了解事情经过后,非常气愤,当即约来林业部门及乡镇领导现场办公,不但将村主任撤职,还赔偿承包方经济损失。
这件事后,我成了姥姥的骄傲,姥姥逢人就说,我的外甥是个好干部。的确,在姥姥的“理论”影响下,我做到了洁身自好,清正廉洁。
生活的磨难,使姥姥养成了抽烟喝酒的习惯,尽管如此,姥姥却长命百岁。在姥姥一百零一岁的时候,还是躺倒了。临终前,姥姥非要见我一面,听我一句话。我得知消息,立马赶到。原来,姥姥一辈子怕热,说什么也不愿死后火化,尽管舅舅、母亲信誓旦旦地保证,但姥姥就是不相信,非要听我说。
我拉着姥姥的手说:“姥姥,我给您选块风水宝地,咱绝不火化!”
听着,姥姥欣慰地笑了。少顷,姥姥又示意我将耳朵附过去,我听到姥姥轻声说:“还是听上级的话吧!”
姥姥就这样微笑着走了。
我是亲自将姥姥送进火葬场的。我虔诚地跪在地上,耳畔传来姥姥苍老的声音:“要当好干部,听上级的话……”
(插图: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