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爻悄悄
林白云急匆匆地往公司赶,“砰”地一声撞在整扇玻璃门上时,坐在工位上的张天空刚打开纸杯盖,抬头吓一跳,架在耳朵上的眼镜也顺势掉进了装满豆浆的纸杯里。
坐在张天空背后的我见此情景,忍不住狂笑起来。
张天空转过身,忽然结巴着对我说:“我,我,我,我,我,我……”
张天空脸红到了耳根,眯起的眼睛一角沾着一粒眼屎,乱成鸟窝的头发估计连最不挑肥拣瘦的鸟儿也不想待,衬衣领子上还残留了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估计是牙膏。
尽管那年张天空已经31岁,可总让人想起小学时代,每个班级或多或少都有的某种类型的男孩。那种总是挂着清鼻涕,衣服扣子扣错位,脸上永远罩着迷惑和傻气表情的男孩。
我还没说话,林白云已经几步走到张天空面前,看着浸泡在豆浆里的眼镜,问他:“没事吧?”
张天空指指林白云额头上刚长出的包,反问她:“你,你,你,你,你,你,没事吧?”
林白云摇摇头,拿手指触一下额上的包,疼得发出一声老长的“嘶——”。
“我怎么忽然变结巴了?”林白云走后,张天空从杯子里掏出眼镜,用纸巾擦着,一脸疑惑地问我,“真是大白天撞鬼了。”
在没遇到林白云之前,张天空过了31年平凡普通的生活。照他的原话说,活得像一个wifi账号,信号稳定、持续运行,没什么大碍,也没什么精彩。偏偏多读了几本书,以为知道了数百个不普通的名字,自己便跟着不普通了。
我刚认识他那会儿,他和另外两个单身汉住在合租的三室一厅里。张天空个人生活极其单调,每天下班后,娶书本当妻,纳电影为妾,对其轮番缠绵纠葛一番,在一张连床垫也没有的硬木板床上沉沉睡去。
在广告公司做文案的五年,张天空从没换过发型,穿衣风格也固定在格子衬衣加牛仔裤的标配上,远看似一猥琐大叔,近看像一邋遢大王;加上相貌不姣好,行为不讨好,深得同事厌恶。每当和同事为工作的事大吵一架,张天空就会被请进总监办公室,接受批评和审判。
总监把笔记本电脑对着张天空,拿手指“啪”地一下敲在屏幕上:“有门,不用开开,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有房,不会多想,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这他妈什么鬼文案?美好个毛!”
张天空深吸一口气,尽力用耐心把火气压心底,不吐。他掏出手机说:“我这儿还有备用的。你听听这个。给她一个家,让她住进你的心房。怎么样?”
总监拍着桌子大骂:“给你一分钟,滚出我的房间。张天空,你怎么不去写爱情小说?再想!”
张天空窝着一肚子火往回走,正好遇到林白云往里走。林白云冲张天空笑了一下,张天空是否回报她一笑?他不记得了。那会儿,他正气得像一把搁在炉灶上,全身烧得滚烫的水壶。
身后总监招呼说:“新来的林白云,负责女性板块的?来,我们谈谈你那句‘爱而不做则惘,做而不爱则殆的问题。”
爱而不做则惘,做而不爱则殆?!张天空在那一瞬间懵了,这句话像在他心口劈开了一道门,穿堂风冲进去,“呼啦呼啦”地响,异常凉爽;又像有人往身体里探进了一只冰棍,“嗞”地一声,白气往上冒,火气死翘翘。
最后,张天空笑了。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笑了?因为他一頭撞在了玻璃门上,门上映出了一张有些痴呆、有些傻气的笑脸。
公司里无人不知,张天空是一名文艺男中年,还是中毒很深的那一类。对他来说,衣食住行将就就行,精神世界讲究才行。鞋破了,补就好;桌前的窗户缺了一块玻璃,雨天移开桌子就好;房子,租的就好;找不到精神上对胃口的女朋友,一个人过也好。
林白云第一天来公司报道,张天空不过见了她两面,对方就奇妙地对上了他的胃口,撞进了他的心口。
张天空隐约觉得自己欣赏这个女孩子,不过他不确定,这是否就是百年难遇的爱情。因此,他暂且把这个疑问当蛋一样地孵着、等着。
林白云没给张天空太多孵蛋时间。她喜欢张天空,喜欢得简单粗暴。在这一点上,她更像一个女英雄:勇敢前往爱隋的森林,一路披荆斩棘,拯救那位困在害羞与犹疑城堡里的老王子。
林白云以老员工应当照顾新员工为由,工作上的大事小事都跑去询问张天空,实在没什么可问的,就问上次公司聚餐的那家海鲜餐馆在哪儿,办公室的扫帚在哪儿。为表感谢,林白云给张天空送了一堆东西:鼠标垫、马克杯、午睡枕、多肉盆栽、空气加湿器,堆了满满一桌。
张天空吓坏了,从小到大,谁看过他这么多眼?谁对他说过这么多话?除了他妈,谁为他做过这么多事?眼见着林白云把一个刚买的泡芙往他桌上搁,几十只兔子在他心里跳上跳下,张天空又急又怕:“你……这个……我……那个……”
林白云大笑:“你说什么?”
张天空支支吾吾,还是说不出成句的话。
林白云笑得更大声了:“你说,是让我直接做你女朋友,还是先做朋友,再做女朋友?”
张天空红着脸想了很久,终于说:“还是先做朋友吧。”
林白云掉头走掉后,我立马伸出手,用劲拍了下前面工位上张天空的肩:“空哥,人家林白云都向男人一样向你求爱了,你他妈却像一个女人那样婆婆妈妈!”
张天空转过身,一脸忧郁:“小片,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怕幸福突然来了,又突然走了。”
“已经走了。”我用眼神示意张天空往远处看。透过玻璃门,林白云正和总监聊着什么,气氛融洽,两张合拍脸。隔会儿,总监把手轻轻放在林白云的肩膀上。
张天空的脸活像刚被仙人掌拍过:“小片,这林白云,是女猎人啊。”
女猎人狩猎技术不错,看来企图一箭双雕。没过几天,林白云敲开了张天空出租屋的门。
这之前,张天空坐在桌前,面前搁一盒牛肉盖饭,右手拿着筷子,左手举着一本书。冷风从缺了一块玻璃的窗洞内灌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僵了他的左脸。
林白云提着两大袋水果,打量了一下张天空的房间:墙面白如雪,地面亮如镜,床头、桌子、立柜、甚至地面,全是书、书、书。尽管数量众多,每本书都摆放有序、彬彬有礼。endprint
林白云感叹一声:“张天空,你的房间怎么干净得跟处女一样?”
张天空的右脸一并僵死掉,同时,一颗脑袋里浮现出两种想法:林白云是女流氓;林白云想脚踏两只船。
林白云将塑料口袋放地上,走到桌子前,拿起那本反扣着的《顾城诗选》,说:“张天空,你每天就看这玩意儿?”
张天空有些生气:“这不是玩意儿,这是山峰。我是要攀登精神上的山峰。”
林白云笑着说:“很多男人忙着攀爬身体上的双峰,你倒是独特,攀登精神上的山峰。”
张天空转怒为羞,赶紧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林白云在房间里剩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总监告诉我的。”
果真脚踏两只船。张天空心里被石子硌一下,手指塑料袋:“干嘛提水果,探病吗?”
林白云说:“求偶。”
果真女流氓。张天空生气了:“你的偶,不是总监吗?”
林白云纳闷道:“为什么是总监?”
张天空郁闷道:“为什么偏偏要问总监?为什么问地址,那个好色鬼还把手搭你肩上?”
林白云猛然站起,指着张天空的鼻子,大骂:“为什么?因为你人缘烂!全公司只有总监一个人知道你的住址。总监是个好色鬼怎么了?总比胆小鬼强。至少,他敢做敢承认。张天空,你好意思问我为什么?因为你斤斤计较,因为你瞻前顾后,因为你懦弱!”
刚骂完,林白云便低头打了一连串喷嚏,她一边从包里掏纸巾,一边大声抱怨:“张天空,怎么你家漏风?”
林白云捂着鼻子抬起头,看见张天空的左鼻孔流下一串清鼻涕,正想大笑,却被张天空说出的话堵了回去。
在恋爱年纪上高龄,在恋爱情商上低龄的张天空,身高一米八,那年31岁,挂着一串鼻涕的张天空,怯怯地对林白云说了一句:“我能亲你一下吗?”
两人恋爱期间,林白云开始往张天空的出租屋搬净水器、搬烤火炉、搬锅碗瓢盆。后来,她索性把自己也搬了进去。林白云为张天空的木板床添了一张床垫,给缺了一块玻璃的窗户口蒙上一块布,四个角用钉子钉死。一刮风,她就乐此不疲地指给张天空看“哈哈,天空,快看,F罩杯。”
张天空在精神世界的路上崴了一脚,从书里抬起头,眼睛抓住林白云的笑脸,心里探出一根枝桠,似在春风里乐悠悠地晃。
张天空和林白云谈恋爱的第二年,某个周末,林白云的妈妈乘车来到c城搞突袭。除了给女儿提来大包小包的家乡特产,老太太心里还搁着一支笔,准备一见张天空的面就给他打分。
正赶上饭点,林白云一个人在破厨房里忙着炒菜做饭,张天空给老太太倒了一杯白开水,做完一番礼节性的寒暄后,便重新坐回椅子上看书。
老太太在林白云和张天空同居的出租小屋里东瞅西看,越看越慌,终于忍不住,拉着张天空谈话。
“天空,听白云说,你是做房地产的?”
“不是的,阿姨,是房地产文案。”张天空放下书,开口道。
“文案是什么?”
“就是用文字给楼盘项目做宣传。”
“推销?销售?”
张天空耐心解释:“也不是。好比说,你卖产品总得有个广告是吧,卖房子也一样,我就是那个为房子写广告的人。”
老太太略一沉吟:“就跟小区楼底下,三轮车喇叭里传出的话一样?‘正宗新疆和田枣,又脆又甜,不甜不要钱这种?你的工作就是写叫卖语,教老板如何叫卖?”
张天空认为老太太这类比侮辱了自己的工作。想到林白云,皱着眉头忍痛说:“算是吧。”
“可你自己不卖啊?”
张天空的人格受到了同步侮辱,有些不高兴:“不卖。”说完觉得哪里有点怪。
“年轻人哦,现在社会的工作,要么稳定才有奔头,要么和钱打交道才有盼头哦。”老太太是直爽人,单刀直入,“天空啊,不管怎么说,你的工作和房地产有关。哪儿的楼盘又好又便宜,你能第一时间知道哕?预计什么时候买房啊?”
一根筋、情商低的张天空反问老太太“阿姨,你觉得买房的意义是什么?”
张天空的问題把老太太抛到了一个从未抵达过的领域,一时把她问住了。老太太脾气倔、不服输,最恨别人难倒她,急忙辩解道:“意义?男人成家立业,天经地义。当然是给我女儿一个家哕。”
张天空说:“我和白云现在就有一个家嘛。”
老太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天空,你和白云都谈两年恋爱了,就没考虑过明天的事?”
张天空道:“考虑明天,那今天怎么办?”
张天空的问题再次把老太太难住了。老太太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给张天空打分,他是自己无法理解的一张试卷。她没辙,又气又慌,只感觉气血上升,额上冒汗,赶紧捂着心脏去厨房找林白云。
老太太眼含热泪、苦口婆心地劝女儿:“白云啊,我看你这两年钟摆似的晃来晃去,青春都晃没了。你看你眼角细纹都有了,你还笑?我刚看你的衣柜,衣服还是一年前的哟。以前你在家的时候,哪天不是穿得就跟川剧变脸似的,一天一个花样。你以前哪有下过厨房哟,两条胳膊像两根煮熟的藕,现在手臂也变粗壮了。你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他却在房间里看什么书!我刚问他买房的事,他居然问我买房有什么意义。你说,他是不是看书看傻了?”
林白云至始至终都在笑:“妈,是你不了解天空而已。他是个很单纯、对我很好的人。俗话说,傻人有傻福。我就是喜欢他的傻。”
“跟着他,连你也傻了吧?”老太太瞬间变脸,“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安逸是建立在你的照顾之上?他的福是建立在你的苦之上?我今天就把话说清楚了。我反对你和张天空在一起!”
林白云的心被一点点地揪紧,闷得慌,想起老太太还有心脏病,赶紧上前温柔相劝:“妈,你别激动。这事我们以后再商量,好不好?”
“这事没得商量。”老太太在气头上,决定给女儿来个下马威,饭也没吃就离开了,谁也没拦住。endprint
她在电梯里想好了:既然没法拿笔给张天空打分,只能拿棍子,回家后和老伴商量,怎样棒打鸳鸯。
老太太根本不用拿起棍子棒打鸳鸯,她只要指指自己的心脏,就能把林白云吓得半死。林白云知道老太太性格固执,不会和她吵,也不敢和她吵。老太太每天一个电话,不间断地炮轰林白云和张天空的爱情基地,同时马不停蹄地替林白云物色相亲对象,另建一个坚固稳定的婚姻城堡。这些事张天空都知道,从林白云接听电话的频率和逐步增加的回老家次数里知道的。但林白云从未讲过自己的困扰,每次总是大大咧咧地冲张天空一笑,好像也就扛过去了。
张天空33岁生日那天,请我去他家喝酒吃肉。
刚坐下,我问他:“林白云呢?”
张天空替我倒了一杯酒:“她爸妈来了,陪二老呢。待会儿再过来。我们先吃。”
我兴奋道:“二老都来了?空哥,好事!这是谈婚论嫁的节奏啊。”
张天空没说什么,开始吃菜。吃一口菜,就觑一眼墙上的钝喝一杯酒,就滑动一次手机屏幕。
我像空气块儿一样坐了一刻钟,再不提供点污染指数,就要被无视了。
“空哥!”我拍案而起,“说吧,你和林白云怎么了?”
张天空放下手机,喝干杯底的酒,苦笑道“二老打算把白云接回小县城,那儿的人脉广,托个关系就能进事业单位,往后吃香喝辣。给白云介绍的相亲对象也是事业单位的。呵呵,一起吃香喝辣。”
我问:“林白云父母的意思,还是林白云自己的意思?”
张天空道:“白云父母的意思。不过,白云听他们的。”
我点点头:“这事儿简单。如果你爱林白云,就跟她一起回小县城。”
张天空摇摇头:“这事儿不简单。二老很喜欢那个相亲对象,二老不太喜欢我。”
我俩沉默一会儿,最后我问张天空:“你准备怎么办?”
张天空淡淡地说:“我等白云回来。我相信她。白云曾经说过,我俩的感情深似海,浓似奶。”只可惜,海枯了,奶馊了。
兩天后,林白云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回老家。张天空看着她从衣柜里取衣服,看着她把个人用品装进口袋,看着她将物品塞满两个大号行李箱。张天空第一次感到如此生气,生林白云的气。爱情不应该共同患难、共经风雨吗?爱情不应该受得了击打,经得起考验吗?我这还没拿起武器,你怎么能就转身呢?我这刚准备战斗,你怎么能就投降呢?
林白云打包好行李,去冲了两杯茶,一杯给张天空,一杯给自己。
林白云说“我在柜子里留了你喜欢的零食。”
张天空握紧了茶杯,没有说话。
林白云看了张天空一眼:“记得三餐吃饱,四季穿暖。困难的时候找小片,虽然他嘴巴有点问题,但人没什么问题的。”
张天空放下茶杯,咬着嘴唇,一直沉默着。
林白云的语气既心疼又无奈:“天空,你今年都33岁了。我走了之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张天空想了一会儿,终于对林白云说:“有些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叹一口气,认命;还有些人呢,吸一口气,拼命。白云,你是要做……”
林白云立马打断他:“别说了,我认命。”
张天空失望又愤怒:“你才27岁,怎么能认命?”
林白云反问:“如果拼命的对象是父母,你又怎么能拼命?”
张天空不说话了,低头盯着地板,心里堵得慌,再抬起头的时候,看见林白云正盯着他,眼里全是泪。
林白云说:“天空,我真的不能让父母伤心。我妈有心脏病你不是不知道。她不想我在c城打拼了,拼了几年什么都没有。老家那个男孩子对我挺好的。做父母的都是为了孩子的长远着想,难道他们会害我吗?我又怎么能对两个对我好的人拼命呢?”
什么都没有?你不是还有我吗?张天空的内心在尖叫、在辩解,可他只是说了一声“恩”。
得知张天空和林白云分手后,我立马抱着一箱啤酒赶到了他家。
没想张天空恢复能力惊人,坐在桌前的他正将拉面吃得吸溜响。他扫一眼我手里的东西,喝干面汤擦擦嘴,平静地说:“小片,以前屋里有林白云的时候,不就是多了一个人陪我吃饭、睡觉?她在那会儿,我还担心柴米油盐浪费了我的看书时间,世俗生活磨损了我的精神维度呢。我没事儿,酒你自个儿抱回去。男人的人生意义是攀登精神上的高峰,你说,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绊住了脚?”
“空哥,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疼我也给你安慰。你别这样,我最见不得人装逼。”我放下啤酒,作势将张天空搂进怀里。
张天空一把推开我:“滚。”
我估摸自己错过了张天空的失恋剧痛期,想着下次一定要赶上他的阵痛期。
当我下次走进张天空的家时,他的房间已经变了样。之前的净水器、烤火炉、空气加湿器等大件全部一扫而空,桌上的多肉植物没了,柜子上的兔子玩偶消失了,连墙角的穿衣镜也不见了。寒风从窗户上缺玻璃的洞口灌进来,冷得人发抖。
张天空像尊雕塑一样坐在桌前,正对着窗户的破洞,手捧一本书,挂着一串清鼻涕,认真地看着书,头发时不时被风吹出狂魔乱舞的效果。
“空哥,”我大惊,上前拉住张天空的胳膊,“你想洗掉房间里林白云的痕迹,这没问题。可这大冬天的,好歹留个烤火炉啊!”
张天空甩掉我的手:“小片,我是在给生活做减法,你懂不懂?看过《瓦尔登湖》吗?减去一切不必要的事物,减去家电,减去电脑,减去手机,减去娱乐,最后减去女朋友,只保留一颗平静而充实的心。这才是人生的意义。你到底懂不懂?”
“空哥,你都傻成这样了。哥们不骂你,哥们心疼。”我准备给张天空一个爱的拥抱。
他连连退步:“滚!”
三个月后,张天空请我在一家麻辣烫店里撸串。从他那故人重提的对话里,我知道他还没放下林白云。
“小片,我觉得林白云这名字就没给起好啊,”张天空喝了一口豆奶,“你想想,白云,白云。白云是干嘛的?是要跟风的啊。跟随那些稳定的生活,世俗的生活。以前我觉得林白云与众不同,其实也不过如此。”endprint
我点点头:“嗯,不过如此。”
“小片,不怕告诉你,之前我始终放不下林白云,不过是把她特殊化罢了。这种经不住考验的爱情,去他妈的吧。”张天空豪气地喝掉半瓶豆奶,“更何况,天涯何处无芳草。林白云不过是这花花世界里的一棵草而已。”
我瞅他一眼:“嗯,不过是一棵草。”
张天空“啪嗒”一声摞下玻璃瓶,锅里的红油溅了一桌。他猛然站起,一脸兴奋:“喝什么豆奶啊!小片,为庆祝我摆脱林白云,去我家喝酒去!”
回家路上,张天空变身为林白云的主刀医生,一刀一刀地将她剖开给我看。
“林白云嘛,其实也没那么漂亮。眼睛太小,嘴巴太大,一低头还有双下巴。小片,你认为呢?”
“林白云有趣是有趣,但说话色情,还不注重场合,我不太喜欢这种过于真实的人。女人还是温柔贤淑比较好。小片,你觉得呢?”
“林白云太为别人着想,从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小片,你说呢?”
我没说什么,皱着眉头想办法。我知道张天空有病,但没想到是绝症。
路过一片正在施工的建筑用地,张天空猛然停住脚步,话头忽然止住。他背对着我,一手撑着一堵破墙,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
我大惊:“空哥,你这是憋不住了?”
张天空的声音有些奇怪“小片,你退后几步,看看墙上的字。”
我退后几步,狐疑地念出来:“拆?”
张天空猛然转过身,熊一般地扑向我,泪水忽然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小片,我装不下去了,我骗不了自己。”张天空搂着我的脖子,一边大哭一边说,“我说林白云不过如此,可在我心里她永远不止如此。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可人家哲学家都说了,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棵草啊。林白云只有一个,我套牢在里面了。小片,她又没做错什么。刚才看到墙上的那个‘拆字,我就撑不住了。我们是被活生生拆开的呀。”
过路人纷纷侧目,我赶紧将张天空往外推“空哥,你先放開我。咱们回家再说。”
“我不回家,家里全是林白云曾经种下的快乐。小片,我清除得掉她的物品,可我清除不了她的影子。”张天空把鼻涕全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我告诉你该怎么办,首先,放开我!”路人从我身边走过,开始发出“啧啧”的声音。
张天空却把我搂得更紧:“小片,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最难得最珍贵吗?就是有那么一个人,居然能把你脚下硬邦邦的水泥地变成一块土地。哪怕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经她那么用心播种,日子也能变得快乐富饶。林白云,是我生命中最棒的女农民!去他妈的精神生活,她一走我就没精神了。去他妈的人生意义,她就是我的意义。”
路上已经有人用复杂的眼光打量我俩了。我大哭“空哥,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对你施暴了!”
张天空不仅没放开我,还捏着我的衣服用力擤了擤鼻涕。
我使出全力将张天空推开。他“咚”地一声撞到背后墙上,跌坐下去,眼镜歪躺在鼻梁上。
我大喝:“空哥,有点出息!”
张天空朝我“嘿嘿”地傻笑着:“你就当我喝醉了。”
“喝醉个屁!你刚喝的是豆奶!”
张天空低垂着头,满脸泪痕,不声不响地坐着。那么大块头,那么大年龄的张天空,像一个在通往男人的道路上,未完成升级,退回初始化状态的男孩。
我蹲下身,陪他靠墙坐着:“空哥,这辈子,你有为某件事、某个人拼命过吗?那种不顾一切要达成目的的拼命。”
张天空扭头看着我。
“遇到困难不拼上你的半条老命,你凭什么想轻轻松松获得最难得的幸福?”我也看着他,“如果你不想让林白云种下的那块地变成荒地,就去抢回那个女农民啊!”
张天空收回目光,盯住面前来来往往行人的脚,耗时五分钟。
“你在想什么?”我的耐心只能维持五分钟。
“在想带什么武器。”张天空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
一个月后,张天空从公司辞职,退了出租房,兜里揣着一张c城到Y县的车票,直奔林白云的家。
张天空唯一携带的武器是“真诚”。他心里完全没底,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做这件事。不是为了换来一个好结果,而是换回一句“不后悔”。
林白云不在,家里只剩退休在家的老太太。正好,张天空找的人就是她。
老太太正在看电视,见来人是张天空后吓一跳,有几秒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电视里插播完一条广告,老太太才客气地招呼他坐。
老太太一边给张天空倒水,一边在心底琢磨:他来干嘛?白云正和相亲对象处着呢,可别捣乱。
张天空接过老太太递过来的那杯水,还没等老太太发问,自己抢先说了:“阿姨,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上次向你提出的两个问题。这阵子,我终于想通了,有答案了。”
老太太笑了:“大老远来我家,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你们年轻人的世界真难懂。”
“不难懂。只要您愿意试着理解。”张天空一点没开玩笑的样子。
“那我试试。”老太太略一沉吟,严肃地在沙发上坐下。
“阿姨,当初你问我什么时候买房,我反问你买房的意义是什么。我觉得,不管是住进两百平米的豪宅里,还是住在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都是住进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里。最重要的是,有那么一个人,能读懂你的喜怒哀乐,在意你的生老病死。您上次说,买房是为了给白云一个家。我知道您的意思,物质是感情的基础。但我并不认为,过了第一关,才有资格进第二关。这两者难道不能并行?”张天空喝了口水,观察老太太的反应。
老太太的表情很平静,喜怒难料。
张天空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阿姨,前两年,我和白云在精神的跑道上跑得太快,感情发展得太好了,我便忽视了在物质的跑道上,我还处于热身准备阶段。我知道,您当时看我那条件,肯定急。您急的就是这个准备阶段。买房的意义,不就是别过分拉开房与家两者的距离,不跑单一的跑道,物质和精神同步进行?”endprint
过了很久,老太太才开口:“你说的我不是很懂,但我承认,我这颗老心脏还真有点感动。不过,我也实话告诉你吧,这改变不了什么。”
张天空想想说:“阿姨,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开始考虑明天了。我已经辞了工作,手里还有点存款。我打算先在Y县找份工作,一年后在这里买房。”
老太太有些震惊:“张天空,你这是想改变什么吗?你已经错过了我女儿!”
张天空说“不是的,阿姨,我是遇见了林白云,遇见她一百次也不嫌多。”
老太太像是在回忆什么,不停摇头:“你们年轻人的世界真难懂。”什么吗?你已经错过了我女儿!”
张天空说“不是的,阿姨,我是遇见了林白云,遇见她一百次也不嫌多。”
老太太像是在回忆什么,不停摇头:“你们年轻人的世界真难懂。”
张天空离开c城一年后,我去Y县看他。
没想我是在林白云家里见到他的。那时正值盛夏,张天空穿着一件油腻污黑的围裙,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菜做饭,满脸是汗。客厅里,林白云和老太太喝著冰冻的蜂蜜柚子茶,看着韩剧聊着天。
我推开厨房的玻璃门,全身立马像贴了一百片暖宝宝。我大叫一声,退后一步,正要关上门,却被张天空一把逮住了手腕。
“小片,进来搭把手。”张天空一只手将我往厨房拉,另一只手还举着铲子。
我怕他拿铲子拍我,不得不走进这片迷你撒哈拉。
我一边对着台面上已出锅的酸菜鱼、辣子鸡、毛血旺和棒打茄子咽唾沫,一边震惊地问张天空:“空哥,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这卖相,都能开餐馆了。”
“从我住进白云家里以后。”张天空将肉馅团成小团,一个接一个地丢进锅里。
“空哥,你这是,吃软饭?”
“滚蛋。我现在是快递业务员,”张天空用力拍掉我那只伸向辣子鸡的手,“也兼顾给白云一家做饭。他们说我做的菜好吃得很。”
“我怎么觉得你好欺负得很,”我腾出另一只手,眼疾手快地塞了一块辣子鸡到嘴里,“空哥,好吃得想流泪!你刚说什么?快递员!”
“恩。这行业前景好,能赚钱。”张天空将青菜叶子夹进碗里,再用漏勺捞起肉丸子。
“空哥,你这跨行的步子迈得可真够大啊,”我惊呼,“你可是资深文艺男中年,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会送快递。”
张天空尝了一口蔬菜丸子汤,汗水和热气不停地从脸上往下淌。张天空关上抽油烟机,拿围裙抹一下汗,倚着灶台点燃了一支烟。
“以前处理文字,现在处理包裹,其实也没什么差别。这生活嘛,不是处理这事儿,就是处理那事儿。”张天空头发很油,笑容很浓,“况且你也知道,我的文字处理能力的确不怎么样,分拣包裹的能力和食材搭配的技术却出奇的好。我这铲子下的菜,比我笔下的文漂亮多了,是吧?”
我点点头:“恩,空哥,要食人间烟火,从下厨房开始。”
张天空笑得释然:“小片,活到我这个年龄,经历了一些事,才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的本事。风景不在山顶,风景家中独好。我把这个家经营好,把白云保护好,把二老照顾好,就是天大的本事。”
“空哥,你这是,倒插门?”
“滚蛋!”
林白云不知何时进了厨房,她告诉我说:“小片,其实天空已经靠跑快递发了财,在我家附近买了一套三居室,算是兑现了承诺给我妈的诺言。”
我瞪大眼睛瞅着张天空和林白云,总结道“你俩的故事告诉了我,要想赚大钱,那就送快递!”
张天空笑道:“送快递是能赚钱,但文艺也有文艺的好处。它赚的是勇气。”
言毕,张天空不顾自己满手的油腻,忽然拉起了林白云的手,目视她的眼睛说:“白云,你知道我是怎样说服自己来这里找你的吗?”
林白云摇摇头。
“我写了一首诗。”
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嚯一一”。
女流氓林白云脸红了。女流氓林白云不知道把目光放哪儿了。女流氓的目光触到张天空就害羞地躲躲藏藏了。
“林白云,我以为我错过了你,其实是遇见了你。就像一无所有的天空下,偶然悬挂了一朵奇妙的云。白云是天空最美的吊顶。”张天空背出这段话,小心地问林白云,“你觉得怎么样?”
林白云逃窜的目光总算落到张天空满脸汗珠的脸上。她羞怯地说:“我,我,我,我,我,我,能亲你一下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