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长江
奶奶要走了,要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人们都说,人要死去的时候留下的遗嘱是最宝贵的,奶奶是否也会留给我们一句最宝贵的遗嘱呢?
奶奶病了躺在床上已半年多,先是在父辈们六兄弟家轮流住,后来病情日渐加重,当时已无法医治,几十个子孙们就轮流看守着,眼睁睁像看花谢一样看着她萎蔫。
所谓住,其实就是轮到哪家时哪家就腾出一间屋子来,打扫干净,铺上一张干净的床,挂上蚊帐,从上一家把奶奶接(背)去新腾出那间房的床上。然后小辈们就轮番在床前守着。
不知怎的,奶奶很想住到我家,父亲行四,还没到来我家的日子呢,她就念叨着要住到我家了。于是父辈们商量着早点把奶奶接到我家,但待商量好后又不知怎的,说只差几天了,不在乎那几天,奶奶还是在三伯伯家住满了一个月,才由父辈们背到我家来。
记得到我家时是幺叔背着从后门进屋的,父亲和他的几个兄弟一起或前或后地跟着。
住我家时,奶奶几乎不进主食了。时值深秋,天正暖和,各样水果也还较为丰富。所谓丰富,不过是还能找到一些罢了。
那是1988年,深秋时节,故乡的水果只有梨、柿子、黄果和芭蕉。至于苹果,我上到初中一年级也只不过从书本上、画报上看过图片和知道那两个字怎么写而已。那绝对是家乡的稀罕之物。
奶奶就仅靠吃水果和药,加上偶尔喝点蛋汤什么的维持着生命。解不出大便,躺在床上时而哼哼着、时而静静地躺着。
我们则在床前坐着,注意听她说的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老辈人们说:人要死的时候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非常重要,我们便时刻注意着,生怕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们没有听见。奶奶的话越来越少,声音也愈来愈低沉。可是我们还是能听出她每次说的话:痰、解手……
那段时间,奶奶能吃些梨、芭蕉和黄果之类的水果,后来还能喝些鸡汤蛋汤,吃一点点主食。尽管一顿只能吃下一点点,还是令我们很欣慰,感觉奶奶一时是不会走的。
时间进入了冬天,且一天比一天冷了起來。已经买不到梨了,倒是三伯伯去县城开会带回来两个苹果,据说3块钱一个,相当于现在的几十块钱。奶奶勉强地吃,一个苹果吃了两天。
吃了苹果后,奶奶似乎又精神了一些,又能多进些主食了。可是待两个苹果都吃完后,三伯伯又去县城找,却怎么也没有找到,托别人帮忙找也没有找着。那时候要吃个苹果咋就这么难呢?
进入腊月中下旬,橘子也没有了,黄果还能偶尔买到,芭蕉已被奶奶吃腻了。没有了苹果,奶奶的病情又重了起来。几次话都说不出来了,父辈们把纸钱、鞭炮等等都准备好了,一次次地小声嘱咐,一定要注意听奶奶说的每一句话。
每次奶奶病情加重的时候,就要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床上,被子盖着下半身。她一言不语,仿佛在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过后,奶奶嘴里轻轻地冒出“好了”,或者“扶我躺下”几个字,这一仪式便结束。
记得就在那年大年三十前两天,奶奶病得极为严重的时候,这样的“仪式”一天就要进行好几次。每次这样的时刻我们都特别地注意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那两天奶奶特想吃黄果,可是已经很难买到了。父辈们便四处去找,一天,听谁说找到了,可是人家要两块钱一个,很贵,就没买。母亲听到了,立刻拎上两只鸡就往街上去,首先找着那个卖黄果的,见一共只有6个,要12块钱,便让她不要卖给别人,等一下她卖了鸡来买。
那卖黄果的是位布依族妇女,她见母亲如此真诚,当即就把6个黄果盖了起来,站在母亲旁边等她卖鸡。
母亲怎么不心疼那两只鸡呢?她真舍不得卖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只公鸡近5斤,另一只是母鸡,正在下蛋期,有6斤多。后来一个买鸡的人来了,母亲接过钱直接就交给了那卖黄果的布依族妇女。
回到家,母亲便忙剥黄果给奶奶吃。也奇怪,奶奶只吃了半个黄果,就安然了,像传说中的吃了仙丹一般,她平静地睡着了。
这6个黄果,奶奶断续吃了近20天。最后仅剩下了小半个的时候,奶奶怎么也不吃了。她的病情又格外地重了起来。
奶奶的离去是必然的了。考虑到办理丧事的时候,我家那儿有些偏远,房屋又狭小,而这时奶奶又在我家也已住了近三个月,父辈们便又一次商量决定把奶奶接到五叔家。
奶奶到五叔家,没过几天就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那天,农历正月二十七,星期六,正逢百德赶场。我们只上半天学。我回到家,刚吃过午饭,就听说奶奶的病情加重了。
我忙奔五叔家去,几个父辈们和堂哥们已在五叔家堂屋里的两张高脚板凳上铺上门板,扶着奶奶坐到那门板上,仪式般地注视着奶奶。
我到跟前时,奶奶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不知她是说了什么还是想说什么,目光浑浊地盯了我一阵,又慢慢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嘴里轻轻地说出了幺叔的名字。可是幺叔去赶场还没回来,身边的人忙派人去找。
我们就仪式般地注视着奶奶,仔细地听着,期待着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那会是一句什么样的话呢?大家清楚,奶奶不可能有什么积蓄,没有什么财产可作为遗产留下。她只给了父辈们六兄弟生命,抚育他们长大成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一时刻似乎过得很慢很长,却又好像过得太快太匆忙。
终于,半个多小时后,奶奶眼眶滚出了晶莹的泪珠。两只眼眶里各自滚出的泪珠就像约好一样只滚到齐鼻梁的地方,便同时停住了。只见奶奶的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冒出了极细的两个字,便再也没有呼吸了。
一阵鞭炮在院里炸响,所有在场的人们都哭了起来,先扶着奶奶的人中的一位,用手轻轻地把她的眼皮合上,一起缓缓地把她扶躺到门板上,前面放了一个洋瓷盆,我们好几个人面北朝那洋瓷盆跪着,往里面燃着的纸钱堆里放纸钱……
奶奶临终前说了什么?大家都说没有听清楚。我说我仿佛听到她说:“读书”,但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长辈们说:“瞎扯!”
是啊,奶奶是个文盲,她怎么会说读书呢?而且这是在临死前说的最后两个字。此后我再没有提过奶奶的遗嘱,因为的确也没有听得很清楚,不能肯定她说的是什么,只有加倍地努力,埋头读书。
别人也没有再提起。
选自《中国财经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