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自然

2017-09-30 15:13王春来
长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西湖苏轼

王春来

苏轼是天才的艺术家,一生坎坷,遭受过很多的诽谤与打击,但他仍热爱生活、热爱自然,写出了大量讴歌生活、赞颂自然的文学作品。他沉醉在自然中,就能忘掉一切苦恼与烦忧,他在自然中汲取抵抗生活中一切不幸遭遇的力量。

歌颂自然

苏轼,生长在风景秀丽、环境宜人的四川眉山,汲取了山水之灵秀,养成了亲近自然、热爱自然、审美自然的习惯。苏轼深受陶潜赞颂自然和田园风光诗歌的影响,效仿陶潜纵情地歌唱自然,他写了“仿陶诗”一百多首,为后世留下了许多稍纵即逝的自然奇景的艺术剪影。

苏轼赴京,由眉山登舟,沿岷江、长江顺流而下,过嘉州、泸州、渝州、涪州……出三峡。一路上观赏山川名胜:汹涌澎湃的长江,雄奇秀丽的巫山……苏轼为雄伟壮丽的河山所倾倒。

“长江连楚蜀,万派泻东南。合水来如电,黔波绿似蓝。余流细不数,远势竞相参。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萦纡收浩渺,蹙缩作渊潭。”(《入峡》)百川汇集,波绿似蓝,一旦汇聚归入峡谷,水势浩淼,奔腾怒吼,摄魂惊魄,壮观之极。

“瞿塘迤逦尽,巫峡峥嵘起。连峰稍可怪,石色变苍翠。天工运神巧,渐欲作奇伟。……步步造幽邃。苍崖忽相逼,绝壁凛可悸。仰观八九顶,俊爽凌颢气。晃荡天宇高,奔腾江水沸。孤超兀不让,直拔勇无畏。”(《巫山》)“巴东三峡巫峡长”,巫峡绵延近百里,连峰叠嶂直插云霄,怪石凌空,令人心悸。

“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仰看微径斜缭绕,上有行人高缥缈。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江上看山》)在船上看山:两岸高山去天不盈尺,看山上行人模糊缥缈。水势湍急,船行如飞,坐在船上大有乘风御奔的感觉。山险水急,惊魂摄魄。

苏轼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用他自己的话说“身行万里半天下”:杭州、密州、徐州、黄州、登州、颍州、扬州、定州、英州、惠州、琼州、儋州……。苏轼尤喜登山临水,探奇访胜。他每到一地,纵情山水,沉浸在那里的优美环境中,以他那艺术家的审美触觉,捕捉自然环境的美,然后用他那天才的笔,写出脍炙人口的诗文。苏轼说:“顾我无足恋,恋此山水清。新诗如弹丸,脱手不暂停。”(《次韵答王巩》)

苏轼由四川唱到山东,由定州唱到儋州,而浓墨重彩描画最多的要数杭州。如写钱塘江潮:“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从今潮上君须上,更看银山二十回。”(《望海楼晚景五绝》)颇有尺幅千里之势,短短四句,把钱塘江潮排山倒海的壮阔之美和盘托出了。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在望湖楼看西湖,乌云翻墨,乱珠跳船,风吹云散,雨过天晴,水天一色。把瞬息间大自然变幻无穷的奇妙景观刻画无遗。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有美堂暴雨》)写突然而至的响雷、大风、暴雨,令人惊恐悚然。

大艺术家,绝非一副笔墨、一种风格。苏轼不但擅长表现“骏马秋风冀北”的阳刚美,写起“杏花春雨江南”的阴柔之美来,依然是大手笔,令人叫绝: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新城道中二首》)溪柳拂水,野桃含笑,又红又大的太阳像一个铜铃挂在树上,山峰也梳洗打扮,戴上了云做的帽子。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蝶恋花·春景》)青杏、燕子、绿水、芳草,再配上荡秋千佳人清脆的笑声,几笔把自然美景、农村欢乐图勾勒出来了。

古往今来,写西湖的诗数不胜数,我认为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堪称一绝。“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作者捕捉到了晴、雨两种不同天气中西湖不同的景色特点:晴时,水波金光点点,西湖显出晴朗明媚的美;雨时,西湖披上神秘面纱,又显现出含蓄朦胧的美。无论是晴还是雨,西湖的天生丽质不变,绰约旖旎的风姿神韵无改。苏轼用千古美人西施,来比喻妖娆动人的西湖,精彩之极,故此,“西子湖”成了西湖的别名。苏轼此诗也就成了咏西湖的绝唱,使后来诗人为之搁笔。宋代武衍说:“除却淡妆浓抹句,更将何语比西湖?”

苏轼自己也认为是大自然给予了他灵感,赐予了他鲜活的诗句,“游遍钱塘湖上山,归来文字带芳鲜。”(《送郑户曹》)

保护自然

苏轼从小就受到要善待生命、热爱一草一木的家庭教育。他对母亲“勿杀生”、爱护鸟类的教导永志不忘。苏轼写《记先夫人不残鸟雀》:“吾昔少年时,所居书室前,有竹柏杂花,丛生满庭,众鸟巢其上。武阳君(苏轼母亲程氏封武阳君)恶杀生,儿童婢仆,皆不得捕取鸟雀。数年间,皆巢于低枝,其鷇可俯而窺也。又有桐花凤(鸟名)四五百,翔集其间。此鸟羽毛,至为珍异难见,而能驯扰,殊不畏人。闾里间见之,以为异事。此无他,不忮之诚,信于异类也。有野老言:‘鸟雀巢去人太远,则其子有蛇、鼠、狐狸、鸱、鸢之忧,人既不杀,则自近人者,欲免此患也。由是观之,异时鸟雀巢不敢近人者,以人为甚于蛇、鼠之类也……”对母亲的教导,苏轼铭刻心头,终身受用。

苏轼借野老之言,说出一个简单的道理:只要人类不伤害鸟类,对之有诚心实意的爱护,就能取得鸟类的信任,鸟类就能主动和人亲近。鸟类之所以不敢近人,极力躲避人,是因为人对鸟类的残害远胜于它们的天敌——蛇、鼠之类。这条道理,时至今日仍值得我们遵照执行。

苏轼对于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有极多赞颂。有一隐者修建一亭,养鹤两只,苏轼写《放鹤亭记》,歌颂了人鹤之乐,其乐融融。苏轼更是为官一任就保护一方的自然环境。苏轼到杭州任知州,首先想到的是疏浚盐桥、茅山两条河。这两条河是沟通大运河和钱塘江的要道,把内河航运和海运连成一片,但在涨潮时,海水携带泥沙倒灌,使得河道淤塞。河道长达十余里,深在八尺以上,工程可谓浩大。苏轼组织人并亲自上阵,疏浚了河道,并且建造堰闸,避免了再淤塞和水涸竭。endprint

苏轼保护自然的最大贡献是治理西湖。苏轼任杭州通判时,西湖有十分之二三被“葑合”(被茭白等水草淤满)。十六七年后,苏轼来杭州任知州时西湖已“湮塞其半”,照这样下去,用不了二十年,全湖必将湮没。他经过多方走访、周密调查,制定出治湖计划,彻底治理西湖。开掘葑滩,疏浚湖底,在里湖和外湖之间修筑长堤,长堤南起南屏山,北至栖霞岭,贯通南北。堤上建六桥(跨虹、东浦、压堤、望山、锁澜、映波),堤下种菱,夹岸植树。长堤、六桥的修筑,保证了西湖水利资源的利用,便利了交通,又美化了湖山景色——“望之如画”,使西子湖更加美丽动人。

为了纪念为西湖做出卓越贡献的苏轼,他的继任知州——林希,亲手题写“苏公堤”,立碑于长堤之上。后人亲切称此堤为“苏公堤”或“苏堤”。“苏堤春晓”,直到今天仍是“西湖十景”之一。

为了预防部分西湖湮塞,苏轼又在湖上造小石塔三处,禁止在石塔以内的水域种植菱荷、茭白之类。这三处,后来演变成今天著名的“三潭印月”美景。

苏轼写诗道:“我在钱塘拓湖渌,大堤士女争昌丰。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轼在颍州,与赵德麟同治西湖,未成,改扬州。三月十六日,湖成,德麟有诗见怀,次其韵》)“我凿西湖还旧观,一眼已尽西南碧。”(《与叶淳老、侯敦夫、张秉道同相视新河,秉道有诗,次韵二首》)对于治理西湖的功绩,苏轼自己也反复咏唱,充满了喜悦和自慰之情。

苏杭之美本来就无与伦比,再加之苏轼为苏杭之美付出了心血与汗水,因此苏轼对苏杭情有独钟,写道:“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浅深随所得,谁能识其全。”(《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人不分贤愚,只要到西湖就能得到美感享受,只是多少有别,但是谁也不能领略尽西湖的美,因为西湖的美是无穷的。“西湖天下景”作为一座亭子的匾额,直挂到今天。

对苏杭、西湖的爱,浸透在了苏轼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平生所乐在吴会,老死欲葬杭与苏。”(《喜刘景文至》)生活于斯,做官于斯,对这里的自然之美,没有欣赏够,情愿死后葬于斯,永远不和这里的自然美景分离。

苏轼钟情于苏杭,苏杭人民更钟情于苏轼。中国人民从来就是最淳朴善良、最有良心的,只要你给社会做出了贡献,做出了有益于人民的事情,人民总是把你的好处、名字铭刻心头。苏轼对西湖做出了贡献,杭州人民把“苏轼”这个名字镌刻在大堤上,镌刻在西湖上,镌刻在心上。

融入自然

美的力量是无穷的。“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谢眺陶醉于自然,连酒都不想喝了。“奇峰一见惊魂魄”,刘禹锡说奇峰能惊心动魄,这足见自然的巨大感染力。苏轼也在自然中涵养了高尚的人格,提升了人生的品位。

苏轼,为人正直,为官清廉,敢于冒死直谏,这就决定了,他一踏入仕途就走上了一条坎坷凶险之路:官场失意,一贬再贬;各种诬陷、诽谤、中伤不断。他的学生陈师道说得好:“一代苏长公,四海名未已。投荒忘岁月,积毁高城垒。”苏轼不管被贬到何处,遭受多么大的打击,他都能沉浸在那里的自然中,化解紧张心情,保持平静的心态,泰然处之。

“乌台诗案”,苏轼自度自己必死无疑,写两首绝命诗给弟弟子由:“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狱中寄子由二首》)面对死亡他毫无惧色,遭受这样大的不白之冤,苏轼泰然处之:“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二首》)苏轼之所以做到如此豁达、旷放,有如此的高尚节操,是和他效法自然分不开的。苏轼在《于潜僧绿筠轩》中就说过:“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他要像竹子那样“虽死不毁其节”。

苏轼本来是屡受旧党猜忌排斥的人物,新党掌政后本该扬眉吐气了,谁知新党把他当成旧党人物来打击折磨。他们以“讥讽先朝”的罪名,撤掉苏轼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的官衔,贬到英州(今广东英德),接着不到一个月官降三级,接连贬惠州(今广东惠阳东),贬琼州(今海南岛琼山县),最后贬到“海角天涯”的儋州,再无处可贬了。

苏轼坚强不屈,决不向政敌服软投降。贬到惠州他写道:“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诗中充满了不屈不服、戏谑调侃的味道。传到了政敌章惇的耳朵里,勃然大怒:好个苏轼,贬到了穷乡僻壤的惠州,他还睡得这样安稳——再贬儋州。到了儋州,苏轼又写了两首诗算是对再贬的回答:“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纵笔三首》)“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同上)诗歌恬适闲远、从容镇定,充分体现了苏轼超旷闲逸的心境与诗境。

苏轼已是六十多岁的衰迈之年,被贬官(其实是近于流放)到瘴疠之邦、蛮荒之地,生活极为艰苦,苏轼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与程秀才书》)苏轼住在一个小院子里,用一个断了腿的破锅,煮糙米飯吃。政敌以为这对他是致命打击,苏轼非绝望不可。可是苏轼却把海南当作故乡,“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别海南黎民表》)“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他生活乐趣不减,依然豁达乐观如前。

苏轼被贬岭南后,他沉醉于岭南的自然风光中,用自然之美冲淡甚至完全忘掉一切烦恼。到惠州,他痴迷于惠州风物人情:“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翛翛荔子然。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支二首》)哪里还有痛苦?哪里还有悲伤?就是老死岭南也心甘情愿、心满意足。

岭南的风光有其他各地不具有的特色:“春江围草市,夜浪浮竹屋。已连涨海白,尚带霍山绿。”(《江涨用过韵》)江围草市,浪浮竹屋,水洁白,山翠绿——多美的画面。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儋耳》)彩虹高挂,海风劲吹,令人心旷神怡。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旛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减字木兰花·立春》)连用七个“春”字,浓浓春意可见。

苏轼沉醉在这南国特有的自然风光中,吃着南方特有的水果、菜蔬,苏轼心满意足了。“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矣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这里反用张翰因莼菜羹和鲈鱼脍引起思乡之典——不思乡。苏轼感到不虚此行,算是来对了——“南来万里真良图”。

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观赏者在兴高采烈之际,无暇区别物我,于是我的生命和物的生命往复交流,在无意之中我以我的性格灌输到物,也把物的姿态吸收于我。比如观赏一棵古松,玩味到聚精会神的时候,我们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心中的清风亮节的气概移注到松,同时又把松的苍劲的姿态吸收于我,于是古松俨然变成一个人,人也俨然变成一棵古松。……我和物的界限完全消灭,我没入大自然,大自然也没入我,我和大自然打成一气,在一块发展,在一块震颤。”(《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

把这一段话,放在苏轼身上合适极了。他在观赏景物时达到物我两忘、物我同一,观竹就化为一丛竹,观松就变成一棵松,观花即花,观柳是柳。“东风渺渺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他和海棠花心心相印、情感交融。“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赤壁赋》)苏轼身与心俱融化在这水天相连的境界中,“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同上)

大自然给予了苏轼灵感,将他推上了大诗人的宝座,大自然也挽救了苏轼,让他陶醉其中,得到美的享受,得到了解脱。苏轼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少见的。

责任编辑 张雅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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