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边

2017-09-30 15:07刘晓平
长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红柳夜空蜡烛

刘晓平

红 柳

那是我到西藏阿里的第一个夏天。

我住在狮泉河镇。从我住的地方四面望去,东面是山,西面是山,北面也是山,南面的视线被房子挡住,不过我知道,南面出了小镇不远就是平展展的戈壁滩。狮泉河镇周围的山都是光秃秃的土黄,没有一点绿色。所以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那里有内地人无限向往的蓝天白云和耀眼的阳光。但是,高原上时时刮起的大风卷起遮天蔽日的尘沙,有时把天空也染成了土黄,天上地下浑然一色,于是不看也罢。我躲进屋里,泡上一杯绿茶,看片片茶叶竖在杯底,仿佛是水中密密的草丛。这时候,我常常怀念华北平原上的家乡,在夏日的早上,乳白色的雾气笼罩在村边的柳树上,让整个村庄朦朦胧胧的;露水沾湿了庄稼,让叶片显得更加翠绿,到处充满了生机,令人仿佛置身于中国画的意境之中,让人心旷神怡。

人对大自然的渴求是本能的,多彩的颜色便是人与大自然亲近的媒介。没有了颜色,我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连思维也觉得干燥。在这种单调的背景中,我潜意识里似乎得了色彩饥渴症,心里总觉得有些沉重。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正在宿舍熟睡。宿舍的门当当地响起来,一位河北同乡——老董就把我敲醒了。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了看表,才九点,算上时差,和内地七点差不多。刚要问什么事,他在外面喊:“加莫乡(属阿里地区噶尔县,在狮泉河镇附近)的红柳开花了,我们去看看!”听到这个,我一骨碌爬起来,就像在沙漠中跋涉多日的骆驼,闻到了远方的水汽。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邀请。

开门一看,老董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破旧的客货等候在门外,驾驶室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后面的车厢放着几个破纸箱子,里面装着啤酒、饮料和各种吃的。看来他们已经准备充分。

我二话没说就上了车,老董吱吱地把这辆破车发动起来,我们出发了。客货车驶出小镇,开到了开阔的戈壁滩上,在戈壁滩上扬起滚滚沙尘,向东南疾驶而去。

狮泉河镇在汽车倒车镜里逐步消失,不觉地,远方就出现了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的绿色,绿色中还透着淡淡的红晕,不消说加莫乡的红柳林到了。加莫乡掩映在红柳丛中,村庄有民居,也有寺庙。用赭红和灰白色颜料涂成的寺庙透着宁静和神秘,家家户户房顶插着蓝白红黄绿的风马旗,迎风飘拂,就像一幅艳丽绚烂的唐卡风俗画。远处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汇聚成溪流,信马由缰地穿过村子,汇入不远的加莫河。汽车从村边呼啸而过,溅起的水雾被风吹到脸上,让人感到清爽而惬意。没想到,离开狮泉河镇才十几公里,景象居然大有不同。

老董把车开到加莫河边一片茂密的红柳丛中停下。河的两岸满是红柳,我第一个下了车,一下子就扑到红柳树前,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这么多、这么大的红柳。红柳是一种灌木性质的植物,从根部就伸展出枝杈,两三米高,还有的更高。红柳的树皮是紫红色的,叶子瘦小而茂密,它的枝头就是让我渴望的红柳花,那是一串串的粉红色穗状物。我问自己:这就是让我魂牵梦绕的红柳花么?它怎么像小时候在家乡华北平原农村随处可见被称之为“红荆”的东西,开的花、长的叶也大概是这个样子,只是没有这么高。它们长在村边、地头、荒地上,在人们看来是一种粗鄙的植物,不像楊树、柳树、榆树等等树木,从没人对它们主张过所有权,没有听说它们是属于哪家的财产。人们用它的枝条编粪筐编篮子,其用处看起来也是极为低下的功能。我不免暗暗有些失望,这与我内心对它的美好想象大不一样。

我正在对着红柳出神,大家已经选了树阴下面一块略微平坦的草地,铺下一条西藏的卡垫。老董的生活能力和服务意识俱佳,一直在忙前忙后。他把啤酒、饮料直接浸到河里。加莫河的河水清澈透亮,连那啤酒、饮料上的商标都看得清清楚楚,你都可以读出上面的文字。我正疑惑这是为何,老董说:“这是我们的天然冰箱。”大家就围坐树下,下棋,打扑克,一时间红柳林中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消磨时光的一个最好办法是把自己交给一个过程。我仰面平躺到草地上,小草软茸茸的,清凉的风顺着加莫河吹来,把一股股草香送入我的鼻腔、口腔和胸腔,一直沁入我的心脾,渗透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红柳浓密的枝条遮挡了强烈的阳光,我透过浓密的树叶,看到蓝蓝的天上,一朵一朵的白云悠闲地飘动。扭过头来,亮晶晶的河水从河底的石头上潺潺地流过,鹅卵石有黑有红,有青有白,被常年的流水冲刷得光滑圆润,成群的小鱼在自由地游动。我侧过身子,顺手舀了一杯河水,把它含到嘴里,那水冰凉而甘甜,特别是具有水晶般的质感。我在口中玩味再三,方才咽下,心里默默想象着把沉淀在身体里的已然浑浊了的水分置换出来。我试着把目光再放远一点,红柳林的外面是一个个棕褐色的小山包,它们凄凉而粗粝,没有一丝一毫生命的迹象,小山包们似乎是把一切可以省略的东西都省略了,让你想到了火星和月球的表面。这强烈的突兀和反差给人一种磅礴的美——史诗般的美——它们不但没有破坏人的兴致,反而给我们营造了一个至纯至真、粗犷豪迈的情调和氛围。基督教经典里面讲过,亚当根据上帝的安排住在伊甸园里。伊甸园有一条河,清澈见底,有鱼有虾有水草,蜿蜒曲折,滋润着园里的生物,又从园里分成四道流出去。阿拉伯宗教经典里也说过,那些信道者和行善者将进入下临诸河的天园里享受优厚的报酬。不知怎的,我当时突然悟到,伊甸园或者天园肯定是在沙漠的包围之中的绿洲。

中午时分,大家把风干肉、糌粑团、煮羊杂、饼子等各种吃的铺在草地上,从暖壶里把事先熬好的酥油茶倒进茶碗,老董捞出已经在河水中浸泡了几个钟头的啤酒和饮料。这样一场异域风格的野餐开始了。我觉得吃什么与所在背景紧密相关,在这样宏大的异域背景之下,如果是吃馒头、就咸菜,肯定就会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这个时候,每个人各取所需,随意开怀。我拿了一瓶啤酒,打开喝上一口,一股清冽之感从我的口、喉、食道直达胃底。果然,河水冰镇的内力与冰箱冰镇的内力是大不一样的。西藏的河水就是雪山的融水,它蕴涵着日月的精华,在阳光的温暖下融化;它从高山上涓滴而下,汇聚成奔腾的小溪,然后来到我们身边,在给我们一个味觉的机缘之后,又转身走向远方。endprint

我从红柳林向外走去,来到树林与戈壁滩的交界处。我领悟到红柳林的妙处,它是阿里高原的点睛之笔,有了红柳林,阿里的天空大地山川突然都活了起来。

我们尽情地游玩了一个周日。当夕阳把西方的阿依拉日居雪山染上金黄色的时候,我们恋恋不舍地上车了。归途上,我坐在车里欣赏窗外的风光。在我的眼前是永生难忘的景象:蓝天、白云、绿树、红花、碧水、雪山等景物组成的图画,在最单调的环境中竟有着世界上最壮丽、最协调、最激动人心的色彩。我在这气势磅礴、景象万千的世界最高的高原上,体验到一种别样的情绪,隐隐约约的又有一种言语无法表达、观念不能把握的东西来到了自己的生命之中。它就像是一幕伟大史剧的背景,又像是带我回到了人类的源头和自然界那悠远苍茫的初始状态,不仅让人充满激情和力量,还让人沉浸在坦然、愉悦、无我的境界之中去享受。

听当地人说,过去这里本没有人烟,只有一片红柳滩,绵延上百里,茂密而广阔。红柳林的茂盛到了这个程度——打此经过,人站在大卡车上,两车之间能相互说话,就是看不见人。狮泉河镇是建国之后移民形成,随着人口增加,为了解决燃料问题,人们用斧头砍,用推土机铲,在大卡车上拴上钢丝绳拉,消耗了大量红柳。现在,每当谈及红柳,大家也都非常可惜地说:“当年不砍红柳就好了。”令人不禁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慨叹。但也有人说:“那个时候,冬天零下四十度,冷得连桌子的抽屉都烧了取暖。”还有的说:“离新疆一千多公里,山高路险,经常大雪封山,燃料运不上来,没办法,就烧红柳。”这些说法的背后,让人隐隐感受到红柳的不幸和当年创业者的艰辛。

原来阿里地区的首府所在地是在一个叫噶尔昆沙的地方,那是旧西藏时期的阿里地方政府的所在地,距狮泉河一百多公里,处在冈底斯山和阿依拉日居山组成的厢形山谷中。后来我下乡也到过那里,辽阔的荒原上,只是摆着数排没有了房顶的土房子,就是当时的遗迹,所谓旧西藏阿里地方政府也就仅此而已。解放初期,由于噶尔昆沙缺乏燃料,春夏雨量较大,用干打垒修的房子经常倒塌,加上道路翻浆严重,交通不便,政府便在1964年迁至此地。人们看上的就是这里较好的地理环境,海拔较低的气候和大片的红柳林。那时狮泉河镇这块地方还是空无一人。据说直到八十年代,除了在职的干部职工,仅有城镇居民一人——他本人游牧至此,后来在一个单位做了临时工。

由于当年留下的图片不多,特别是没有航空图片,现在已经无从考证红柳在噶尔盆地的具体分布和生长情况了。我注意到在狮泉河镇,无论藏汉,很多人家都在院墙上搭盖木板,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红柳树根。虽然狮泉河镇冬季早已改用焦炭取暖,而且供应充足,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上也有废木料出售,但是当地人搬家,红柳树根还是舍不得扔掉,都要雇一辆卡车拉到新家,重新码好。我想这囤积燃料的习惯,大概就是人们对那个年代燃料极度缺乏的印记。

有用的东西失去之后,它的宝贵才被人记起,又经过口口相传在情绪上进一步放大。比如红柳,不仅成了阿里人心中的桃花源,还寄托了无限的惋惜和内心对过去行为的责怪。我一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在那个年代,大量砍伐红柳有对生态保护认识不够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在当时异常艰苦的条件下为生存付出的必要代价。红柳的毁灭换来了狮泉河镇的诞生,缓和了生存危机,使人们争得了解决能源问题的时间。现在阿里通过加强交通建设,畅通能源运输通道,利用在世界上仅次于埃及开罗的光照优势大力推行太阳能采暖房,很好地解决了取暖问题。我想还是不要过多地责备前人吧。值得欣慰的是,通过狮泉河红柳林的消失,现在的阿里人对人和自然的关系认识得更加全面和深刻了。

红柳是阿里当之无愧的象征。阿里高原大部分地区是荒漠和戈壁,植被相当缺乏,红柳几乎是这里唯一可以称得上是树的东西。红柳不娇不媚,耐旱耐寒,它扎根于贫瘠的土地,伫立于风雪之中,怡然自得,生机勃勃。红柳的品格形象地体现了高原人的生存意志和高原人的精神。在高寒缺氧的阿里高原上工作非要有红柳一样的耐力和意志不可,能在这种环境里生存和发展称得上是真正的英雄。而这种达观、坚韧、友爱的性格,使我也深受感染,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对这里产生了深深的感情,某种程度上也成为我性格中的一部分。

生死之间

2000年的一个冬季,天气晴好,我从阿里的札达县出发到普兰县去调研,中间要翻过阿依拉日居山上的龙拉大坂。龙拉大阪在阿里不算太高,海拔五千多米的样子。汽车爬上龙拉大坂,按照当地的习俗下车去往玛尼堆上系条哈达。站在龙拉大坂上,撒个尿,舒展一下胳膊,活动活动腿脚,欣赏欣赏风景,你可以发现阿依拉日居山群山就在脚下,再也找不到比这座山更高的山,再也找不到比这再低的天,脚下是海洋一般的山脉,几十公里远的巴尔兵站依稀可见,噶尔河犹如一条细线蜿蜒于群山之间。

汽车下山的时候,司机忽然嘟囔了一句:“刹车不大管用!”他再试一脚,车已经停不下来了。汽车顺着盘山道向下冲去。此时我们离山下的河谷平地是那样的遥远,巴尔兵站还只是一个影子。车上的人都一声不吭,我知道生命即将终结,思绪就这样运行:我最后听到的,是一声脆响?还是一声闷响?我们掉下去,之后几天才能够被发现?此时的我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躯体,俯瞰着人生的列车,从头到尾,一目了然。我将不再是这列火车上一个坐在拥挤绿色座位上的一员,即将下车到家。此时的我,对未来的种种假设和憧憬都不存在了,所有的可能性都已消失,只剩下一个可能,那就是死或者不死。在这生命的最后,我似乎并不感到惧怕,也许是还没有来得及懼怕,反而有心情静静地欣赏着这悲壮的美丽。

当然,最后靠着司机的高超技术和我们的运气,一车的人死里逃生。汽车滑行到平坦的地面上,砂石路的摩擦力使它自然停了下来。我走下汽车,平躺在了草甸上。草甸上的草硬得扎人,但是我一点都不疼,躺在上面我感到了大地是如此的厚重和安稳,仰望天空,天空是如此的灿烂。我切实地感到,活着是好。

一个人的时候

有人问我:西藏那么远,那么高,人烟之稀少,信息之闭塞,你在西藏不寂寞吗?据说西藏最难耐的就是寂寞。我听了一时语塞,因为寂寞这个词儿的情绪化色彩太强,而我又确实没有那样强烈的感受,我只能说当时有一种特殊的心境。endprint

阿里狮泉河的白天有奢侈的阳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到了晚上却只供两个小时的电。狮泉河镇的电力来源是地热,但是地热电厂送出来的电很不稳定,晚上的电灯泡,忽然亮得发白,忽然又暗得只剩下红丝。实在忍受不了,就干脆把灯绳一拉,点起蜡烛。

狮泉河镇的杂货店里蜡烛是必备品,有红的有白的。我第一次买蜡烛,我的同行的朋友说买红色的吧,看着吉利,所以我只买红色的蜡烛。街上卖的蜡烛有粗如小孩胳膊的,看着让人喜欢,但是买回来火苗却很小。我一直在搜寻合适的烛台,最好是电影里有三个枝的那种,但是在狮泉河镇的大小商店里我始终没有发现。尽管这里几乎天天用到蜡烛,但是人们还是习惯于把蜡烛用蜡烛油粘在桌子上。

蜡烛,在人们的想象里一直与奉献相关,甚或带有某种悲剧色彩,皆因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蜡烛总让人联想到生命,人活着就如同蜡烛正在燃烧,生命的火光照亮了高原上的这个斗室。我注视着蜡烛,亲眼看到物质转化为能量。我知道,我的年龄也在一分一秒地增大,我似乎就是一根会移动的蜡烛,这似乎是生命的原生态,与人的生老病死一样,也和蜡烛燃烧的过程一样。只是我们赋予了人生以意义。人与蜡烛只有一个区别,生命因缺氧而加速燃烧,而蜡烛因缺氧而延长生命。世间万物都有成、住、坏、空。实际上以蜡烛比人生是相当贴切的,当人的生命存在的时候,就如同蜡烛的光明,在它照亮的范围内一切都可显现出来;当灵魂不在的时候,就如同蠟烛熄灭,过去曾经存在的一切又将归于黑暗。没有了光,也就没有了对象。生命如光,如风,亦如水,只有此时此刻是真实的存在,那过去的已经过去,永远不可重复了,甚至连个痕迹也找不到了。

我对着蜡烛出神,我喜欢夜,因为长夜,才意识到自我的存在。白天其实是他人的存在,只有这夜里在这烛光下,才是真正的我的存在。我就像这根蜡烛,自己燃烧自己,自己的肉体和精神仿佛化作了那光,光奔向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平方毫米,它还穿过窗户,奔向了夜空,直到宇宙的深处,这个时间可能要持续一百多亿年,因为宇宙有多大,它就可能走多远。千百年以来,多少书生在烛光之下苦读,为的是争取功名,那伴随着书生的光又上哪里去了呢?

虽然没有答案,但是我知道我还在燃烧,这就是真正的我。

但愿这长夜永远不亮吧。

家,对在地上跑的动物来说就是窝,对生活在地下的蚂蚁来说则叫穴。家这个词如果回溯到它的起源,似乎应当叫巢,古代有个叫“有巢氏”的。随着文化的积累,人们对同一种功用的东西发明了无数的词汇,家还衍生出诸多的细致词汇,如轩、苑、园、阁、宫,等而下之的叫宿舍。

我的宿舍里有单位配给的取暖炉子、做饭用的高压锅、液化气罐。我尽量把它做成家的样子,但是它还是缺少烟火气。楼下住的是个藏族干部,他在院子里搭了个架子,架子上摆放的是作为燃料的红柳树根,有时他还会在院子里挂点风干肉、羊皮什么的。冬季的早上,院子里就开始响起劈木头的声音,这是楼下要点炉子烧茶了。不一会儿,楼下的烟气就顺着墙缝门缝钻进了我鼻子里,这让人想起了老家农村烧秫秸做饭,人间烟火就是这个味道,我一点儿也不讨厌,慢慢吸到肺里,那时还没有雾霾这个概念,完全是一种很环保的感觉。

我很喜欢小说里描写的这样的场景,主人公是很有才华的人,屋子里面挺乱,烟雾缭绕。小时候有的同学到厕所里偷着抽烟,还能吐出一个一个的烟圈,我非常羡慕。后来在小说中看到,实在是没有烟了,主人公会卷些树叶当烟,抽起来还是一副满足的样子。我这时就很想抽烟,但是又不会抽,那烟到了嘴里再也咽不下去,只能在嘴里存着,所以除了呛人以外,没有别的感觉。但是我还是点了一支,让它冒着轻烟,于是我的宿舍里便有了烟火。

下了班,一切的时间都属于自己。属于自己的时间就是静静的日子,虽然没有什么滋味,但也没有压力和焦虑,于是慢慢品出点滋味来了。

我喜欢闲适,喜欢这样静静地坐着躺着呆着,用直觉选了一本书,放在案头。我知道我不会看,只是心里想着一会儿看,那是形成的习惯。我不做饭,这里也没有孩子,所以宿舍里一直很干净,但我还是每天扫上一遍,然后把床单抻平,把被子叠得像军队的豆腐块。环顾屋子里的四周,都已安排妥当,于是便泡一杯茶,然后打开录音机,随便放上一段音乐,这音乐得是纯粹的音乐,不能有人声,否则我感觉又陷入到嘈杂的社会中去了。人们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浪费时间有一种犯罪的感觉,但是也有了犯罪的快感。我避免用脑子思考问题,给自己的神经放假。

刚给爱人打过电话,里面传来儿子的声音。孩子是不是又在摆弄电视机,是不是又在墙上乱写乱画?还是又有什么调皮的举动?孩子刚三岁,还不到入学的年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这个年龄的人没有错误,只有可爱。下了班,天上的太阳还老高,睡觉太早。吃过了饭没事,有时约朋友到街上散步,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把狮泉河走了几遍,然后坐在商店的台阶上看来来往往的人们。一个朋友十分幽默,借了把铁锨站在十字街头扮作打工的,但是没有人来雇,于是还是返回来。

人只有在闲适中才是主动的,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看到了本来的自己。所以放松自己的方式不必是去名山大川,不必吃生猛海鲜,只要让自己闲下来就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有一种被威逼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行动和说话,过着公式化的生活。我看在内地,人只有两个地方属于真正的自己。一个是早晨的床上,一个是在厕所里。之所以特别指明是早晨的床上而不是晚上的床上,这是因为晚上你是带着烦恼上的床,而早晨床上的你经过一夜的过滤还未想起自己的烦恼。之所以在厕所里,那是因为白天你永远都处于各种关系之中,需要不停地变换角色,一会儿是上级,一会儿是下级,一会儿是儿子,一会儿是父亲,但厕所是个安静的好地方,在那里不讲身份。

夜色降临。书还是看不下去。听音乐,录音机是一遍一遍地唱下去,直到心里产生厌恶,才去看房间的阿里地图。我呆在一个叫狮泉河的地方,我一点没觉出来多么远。我的身在哪里,我的心就在哪里,我就在哪里。endprint

这西藏阿里静静的日子让我感到很踏实,很实在,很有根据。在闲适中我与自然有了和谐共鸣。

星空之下

上小学上中学,我一直住在河北平原上的一个乡镇,这个乡镇以生产暖气片闻名。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就是电视也才开始出现,只有单位能买一台,而且是黑白的。电灯是有的,但是经常停电,所以晚上家里经常使用煤油灯。到了夏天,屋子里闷热,摇个蒲扇并不管用,消夏的主要方式就是搬一个马扎子走出家门,到院外的苇塘边上闲坐。

在夜色之下,苇塘和苇塘边上的柳树都是黑乎乎的,只是隐隐的存在,仿佛戏台上的布景。苇塘里的青蛙、蟋蟀和各种不知名的昆虫,柳树上的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时有凉风袭来,让人感到惬意。此时我更多的是举头望天,看天上的星星。不过我从来就没有真相信过牛郎织女、天上的街市一类的东西,虽是幼稚但却很认真地思考自身。我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有什么原因吗?什么可以永恒存在?世界的终极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天空当时还没有为城市的灯光和雾霾所掩蔽,我凭着明亮的北斗七星,隐隐地意识到了人类的渺小。我明白我白天里遇到的大事小情,只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我甚至觉得人世间的东西都没有什么重要价值,只有天空的星星才令人神往,那里才是让人感到安详自在的家园。在这样一个注重世俗生活的氛围和环境里,这种感受只能藏在心底。一个小孩子思考这些东西,要么让人感到极其不舒服,要么人们将其视为非常可笑。我一度惶恐不安,不知道这是不是错。因为我当时接触到的一切书本、一切人们都不讨论这些问题,都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所以我喜欢夜,喜欢有星星的夜,在这星空我的精神才是自由的。我伸出手放到眼前,先让手指屈伸一下,它完全受我的意志支配,我知道那是我的手指。再往手心里呵一口气,我的手立刻感到了温热,我知道那是我的热量,于是我证明了我的存在。这成为了我心底的一个秘密。

在上海上大学,当我习惯性地仰望天空,让我非常震惊的是,上海的天空竟然是红褐色的,如同沙暴袭来之时的光景,整个夜空被细细的沙土所笼罩,天空中的星星稀疏而又暗淡。很长一段时间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上海的夜空与家乡的夜空不一样。有一次晚上上街,一个霓虹灯装饰起来、流光溢彩的商业招牌——上海不夜城——才让我意识到,是上海之夜的辉煌灯火把自然的天空全都给遮蔽了。

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是现代化的象征,是国际化的标志,是改革开放的排头兵,是全国其他城市人们美好生活的象征。但是说实在话,除了大学的图书馆,我并不喜欢这沉浸在精致物质生活中的世俗氛围。大学四年的生活基本上是两点一线的模式,从宿舍到图书馆,从图书馆再到宿舍。课堂上学来的东西许多都忘记了,但是图书馆却是我的第二个家。图书馆的知识如同春雨一般渗入我的心田,在这湿润的心田里就孕育出我人生的万事万物。在大学,我渐渐忘记了仰望星空的习惯,因为图书可以替代星空,告诉我更多更实在、更具体的我所关心的东西。于是图书便代替了天上的繁星,每一本好书、每一个警句,都在自我心灵的天空中闪耀。

当我成人之后,认为可以去认真解决童年提出的问题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精力和心思已经难以集中了。人生就如河流,只能在既定的河道中流淌,自己也不得不加入进去了,没有更多的时间和心情来思考超越娶妻生子、职务职称、买房买车等没有实际意义的问题。我安慰我说这是成熟了的表现,这是人生历练的结果。

但每当独处之时,总有一种感觉升起,害怕自己面对那个真我的种种发问:每天忙忙碌碌的我,仿佛不一定是我,是另外一个人也无所谓。因为这些最重大的问题被人们选择性地遗忘了,我们在几乎对世界、对自我毫无了解的情形下进行着日常生活,我们的心灵如同一棵无根之树,飘浮在空中,随风飘摇,居无定所。

在我们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无论干什么事,都被一种焦虑感所驱使,企图通过某些不停的活动——更多、更快、更强、更大、更高、更新、更美、更贵等等——来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与空虚。于是,我们多多少少呈现了焦虑症、抑郁症的状态,我觉得我如果不处于高度警觉状态就把握不住自己,只要稍不注意,它就跑掉。我依赖于周围的环境,作为我存在的证明。我不敢全身心地走入任何事情,不能走入一种忘我的境地,因为我还无法明白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我害怕在那一刻死去。据说人死,总是趁人們不注意的时候。日间的繁华热闹其实是皇帝的新衣,但我不敢揭掉自己那皇帝的新衣。

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偶尔再仰望天空,大大小小的城市夜晚的华灯造成的光污染已使我们失去了夜空中的繁星。在没有星星的夜里,在没有图书的夜里,我不由自主地成为了社会动物。2016年6月10日,新华网报道,由于光污染,现在地球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看不到夜空中的银河了。这篇报道还说,夜空的增亮意味着人类的一个基本经历——每个人在夜空下的观察、思考的机会——发生了深刻的改变。这是我们与宇宙相联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它已经不存在了。

90年代末,我来到了神秘的雪域高原,来到了西藏的西藏——阿里的大地。那里,有着雄浑辽阔、神奇瑰丽,让人意气风发、自由驰骋的伟大土地。但是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尤其想念的是西藏阿里的夜空,既使是离开了十多年,它还时时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阿里的夜色是超然绝世的。每当晚上停电之后,你来到了屋外,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在夜空中,一道白色的雾气纵贯南北,它就是气势磅礴、稠密纷繁的银河,璀璨的繁星如同暴雨打在我的头顶。在银河的外面,星星显得稀疏,但颗颗晶莹明亮,它们点缀在即使是夜间也略微发蓝的天空。你甚至不用费多大眼力,就可以分辨出它们些微的差别,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等等。偶尔,还有流星无声无息地划过天空,放射出一闪即逝的光芒。

阿里的夜空是如此的清晰,就像刚刚擦过的玻璃纤尘不染,虽然自宇宙诞生已经过去了一百三十七亿年,但是我眼前的宇宙还是全新的。我想在那宇宙的深处,一定是更加的五彩斑斓。我相信,这是我们人类用肉眼能够看到的最清晰的宇宙图像。

我置身于璀璨群星的包围之中,周围是如此之静,仿佛来到了宇宙的深处,仿佛在天顶下面只有我一个人。我注视着它们,那是一个纯粹、和谐、完美的物理对象,一种庄严、永恒和无限的感觉油然从心底升起。我虽然无法用言语来描述我的独特感觉,但在直觉中知道我离世界的本来面目是如此之近。康德的物自体、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印度教的梵、道家的太极,这些关于本体论的思考,只不过是不同名称,我知道它们是同一个东西。它不呈现,却通过这夜空和夜空中的繁星,让我们感受到它的力量、它的重量、它的热量、它的存在。我知道,很久、很久的过去,我曾经有过这种在阿里的星空下的感觉。这时不由我又回到了儿时的情景之中,这宁静的夜空给我带来的,也不是传说中西藏的寂寞难耐,而是庄严的喜悦。在这样的闪烁宝石星光的夜空下面,我仿佛沐浴在宇宙无声、纯洁的洗礼之中。

我们早就失去这种神圣感了,甚至不知道除了名、利、欲,还有什么能够打动人的心,只有依靠不停的运动来找到自我存在的感觉。星空是我们心灵的镜子,映照出人的本性。星空目睹了我的过去、现在,还将目睹我的未来,什么也逃脱不了它的眼睛。在它的光辉下,我的灵魂至少可以纯洁一点。我明白了为什么西塞罗说:“如果一个人能对着天上的事物沉思,那么在他面对人间的事物时,他的所说所想就会更加高尚。”我明白了为什么康德说:“只有灿烂天空和内心的道德,才能够引起人内心的激动。”

在阿里的灿烂星空下,我的直觉知道这夜空的后面一定有着什么东西,满天的繁星只是宇宙大海中的浪花,通过这浪花我看到的是深不可测的大海。我以为使用理性的手段打开的可能只是一小片认识的天地,而在阿里夜空下的直觉却可以使你瞬间把握全体。多少年之后,我都时时想起那壮丽的夜空。我相信,它一定能告诉我些什么。

责任编辑 刘遥乐endprint

猜你喜欢
红柳夜空蜡烛
离太阳最近的树
国庆夜空
夜空之谜
离太阳最近的树
神奇蜡烛
吹蜡烛许个愿吧等
离太阳最近的树
神秘熄灭的蜡烛
夜空中最亮的灯
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