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公木先生

2017-09-30 15:04尧山壁
长城 2017年5期

尧山壁

1979年1月中旬,全国诗歌座谈会在西苑旅社召开,是“文革”以来十三年中第一次诗坛盛会。张光年主持,周扬、胡乔木坐镇,时任中宣部部长的耀邦同志到会讲了八个问题,总结经验,解放思想。到会诗人百人之多,臧克家称“六代同堂共论诗。按辈分,一代冰心,二代艾青、田间,三代贺敬之、李季,四代公刘、李瑛,六代李松涛,刘章和我忝列五代”。

我头一次见这阵势,满天星斗落眼前,个个大名如雷贯耳。大会发言群情激奋,分组讨论争先恐后,我的资格浅,只带耳朵听。以艾青、公木为首的“归来者”自然成为会议中心,包括公刘、邵燕祥、白桦、胡昭、周良沛、孙敬轩、晓雪,唯独少了流沙河。四川同志说他的情况特殊,省委还没有拍板。二十二年劫后重逢,互道契阔,以泪当酒。一个个个性鲜明的诗人,经过二十多年的“修理”,依然秉性不改、棱角分明,只有站在公木先生面前才拘束起来,规规矩矩、俯首帖耳。公木先生是他们的亲老师,也吃过他们不少挂落。

1954年秋,公木先生从东北大学调任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副所长,兼作协青年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他雄心勃勃:“不办成高尔基式文学院誓不瞑目。”他把主要精力用于培养文学新人,他是流沙河的辅导老师,亲自为邵燕祥、张永枚、张天民等的诗写评论文章。1956年3月,在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上,公木先生就青年诗歌创作问题发言,涉及二十多位青年诗人的作品,其中就有何理,当时何理还是兴隆县初中学生,刚出版了一部处女作《唱一唱农村》。置身一园桃李,先生满怀希望地迎接文艺春天的到来,没想到不久气候骤变,“反右”开始,弟子们纷纷落马,流沙河更因为一组《草木篇》成为顶尖的“大毒草”,遭受全国“围剿”。先生未忘为师的责任,冒险写信安慰,鼓励他莫失信心,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1958年5月,“反右”接近尾聲,眼看躲过一劫,公木先生奉命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匈牙利、罗马尼亚,所到之处都要讲“反右斗争”“双百方针”,但使命未完,先生就接到大使馆电话,令其火速回国。到北京没人接站,迎接他的是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和开除党籍的处分。罪名一是为丁玲鸣不平。作协要对丁玲“再批判”,他站出来说:“在延安并没有批判丁玲的运动,哪里来的再批判?”二是包庇流沙河、公刘、邵燕祥,给流沙河的那封信也成了罪证。先生脸上难免有一丝苦笑,同样这几个人,前年写文章表扬他们的是自己,去年奉命批判他们的也是自己,公开地自打嘴巴,还怎么为人师表?好在最后大家都走到一起,彻底地心安了。邵燕祥从来不埋怨老师,保存着公木先生写给他的每一封信。狂风暴雨来了,再机灵的鸟儿都会一时迷失方向。

我崇拜公木先生是从一首《烈士赞》开始。作为一个烈士遗孤,开始我只觉得不幸和痛苦。1955年初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颂歌》中读到这首诗:“孩子睁大眼睛,指头向天上找寻,倏地伸出兴奋的手,扳起母亲的头。妈妈你看呀,你往这里看看,爸爸在天上照耀,爸爸对着我们笑。”我感觉诗人是为我写的,说出了一个烈士遗孤的心里话,给父亲还有我自己找到了人生的定位。从此先生的作品我每首必看,一直追寻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见到真神了。先生黑黑的脸膛,厚厚的嘴唇,浓浓的眉毛,一口地道的束鹿话,朴素得像个老农,气质更像一个老八路,无论如何也与“右派分子”联系不上。

提起二十二年前那场苦难,先生说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公木原名张松如,1910年5月生于束鹿城北孟家庄一户农家。上小学赶上五四运动,两位新派老师,分别毕业于保定二师、育德中学,常常在课堂上宣传《新青年》,讲鲁迅、胡适、陈独秀,在他幼小心灵播下民主与自由的种子。他在十四岁以第一名成绩考上正定省立第七中学,酷爱《呐喊》《女神》,崇拜革命诗人蒋光赤,并在《大公报》副刊上发表了第一首诗《脸儿红》:“小饮归来意朦胧,徘徊夕阳残照中。山青青,草青青,一片春色遥映落霞明。”天生的对节奏韵律敏感,为他日后诗歌创作打下基础。1930年在北京师大加入“北方左翼作家联盟”,任执委。他曾主动登门拜访鲁迅先生,邀请其来学校讲课。鲁迅先生欣然答应,讲了《再论第三种人》,张松如的《鲁迅先生访问记》和鲁迅的文章登在同一期《文艺月刊》上。

七七事变后,张松如投笔从戎到了陕北,在抗日军政大学入党,以“公木”的笔名写了《岢岚谣》,同在政治部宣传科的郑律成将其谱成歌曲。后来两人一拍即合,在窑洞油灯下创作了《八路军进行曲》(1965年更名《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1988年定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雄壮的旋律响彻黄河上下的抗日战场。1942年5月公木接到毛泽东亲笔请柬,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当时主席紧握着他的手说:“写兵好,唱兵好,你写得好啊,今后多写些。”延安时期他特别重视搜集民歌,发现了《信天游》《兰花花》《白马调》等民间小调,与何其芳合编了《陕北民歌选》。1945年10月他随东北文艺工作团到了辽宁,任本溪市委宣传部长。在沈阳演出时他想起了陕北的《移民歌》,定名《东方红》,将其第一次搬上舞台。原歌词只有一段,由公木补写了两段,音乐家刘炽以《白马调》加工整理。在《大家唱》上发表时,署名张松如改词,刘炽编曲。1951年他在鞍山钢铁公司任教育处长,写了《鞍钢培训工作总结报告》。毛主席在北京看了很满意,当即指示中央办公厅打电话给他,表示祝贺。公木把这一刻激动的心情写进一首诗《黄河颂》里。

上述几件事,可以说件件通天,换作旁人,早就张扬得满城风雨,取得“免死牌”了。公木先生一向低调做人,从不提起,别人说到,他也都轻描淡写,大事化小,所以运动来了没人保。

解放初期那几年,是公木先生诗歌创作的黄金时期,翻阅报刊,几乎天天有他的作品,抒情诗、叙事诗、讽刺诗,历史题材、现实生活,工业、农业、国际,全面开花,先后出版了《哈喽,胡子》《七里盐湾》《中华人民共和国颂歌》《黄花集》《崩溃》等诗集。仅1957年一年就发表了九组诗、十篇论文、三部新书,可以说他当时是如日中天、踌躇满志。endprint

没想到风云突变,横祸飞来,雄鹰折翅,跌落谷底。老八路成了阶级异己分子,作品不能发表,与出版社签订了合同的诗集《人类万岁》,从印刷机上撤下来当“批判材料”,甚至报名参加大炼钢铁都不被批准。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八路军进行曲》《东方红》的署名权也被剥夺了。公木先生在《公木诗选》中回忆:“自从1958年以后,便不曾真正写过诗,是对诗歌的热情消退了吗?不是;是对诗的认识改变了吗?也不是……符合真情实感无由表达,而说真话,只有自语或耳语。”自语诗只有自己看,耳语诗只念给妻子听,比如“假真真假凭罗织,是非非是靠引伸,枪林弹雨穿过了,归来阶下做囚人。”“扪心无愧悔,瞑目无怨尤。襟怀未尝论,信念未尝丢。”“一从结发读宣言,便把头颅肩上担。遵命何如革命易,求仁自比得仁难。穷途莫效阮生哭,晚节当矜苏子坚。问俺早知这么样,早知这样心也甘。”从军多年,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农民出身,知道麦熟遭雹打,还可以补种一季荞麦。不能写诗了,他想去教书,买了中学几何、代数课本,抓紧备课。开始想去鞍山,人家置之不理,这才投奔长春,解放前夕那里办过东北公校、东北大学、教育学院。所幸长春没有拒绝,他的心里一阵温暖。

1958年岁末,冷得出奇,公木先生只身一人在吉林省招待所过的元旦,等待分配。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力排众议,把他安置在图书馆,当时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名义上是馆员,任务却是劳动改造,而且是重体力劳动。天天搬运图书,从南关扇子面胡同装车,运到馆里。不是用汽车,是人拉的排子车,来回十八里,每天四五趟。書捆卸到院里,再从一楼搬到四楼。先生年纪最大,天天来得最早,干活最重。为了多搬,胸前绑一块木板,吊在脖子上,书本码到不能再加,咬着牙一步步攀登楼梯。到点别人吃饭去了,剩下他一人加班加点,直到搬完最后一本书。搬书之外,他还兼管扫院子、掏厕所。固定工作之外还有临时任务,秋天下乡帮助农民收棒子,上冻前到火车站拉烤火煤,支援戏校基建,挖槽打夯、搬砖和泥。在二百多人的劳改队里,他担任积肥组长,下乡割草沤肥,城里走街串巷掏茅稀。为了提高业务,他还专门买了一摞科普书,钻研氮磷钾、根茎叶,发挥一个图书馆员的作用。经过将近一年的考验,1961年11月,先生因为表现突出,被第一批“摘帽”,分配到吉林大学中文系去教书。

摘了帽子也不以物喜,他知道戴在头上的家伙是甩不掉的,写了一首《帽子诗》:“它挡住明亮的太阳,照,只照见我恍惚空虚——影子呢,影子已经跑了光。一个丢掉影子的人,光明自然成为禁区。”这顶帽子“箍得紧紧,其重千钧,把头压扁,把腰压弯”。“摘帽右派”还是“右派”,政治待遇没变多少。从“摘帽”到“平反”,又等了十八年。十八年重见天日,也不是一片光明,偶尔也会有点不愉快。当年主持中国作协“整风反右”的一位领导来长春,出于礼貌,先生不计前嫌,去宾馆看他。隔一张茶几,相对而坐,只有寒暄,那位领导对他那桩事避而不谈,二十二年的苦难,竟然换不来一句安慰的话。终于等到开口了,那人言不由衷地问了一句:“你今年高寿?”先生报了年庚,对方淡淡一笑:“我以为你比我小呢。”一向温良恭俭让的公木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拂袖而去,嘴里没说,心里默念:是啊,一直认为我小,不是年龄,而是地位,一个小小蚂蚁,没有必要道歉。

事到如今,我也有个看法,事关重大,责任复杂,也许不好分辨。但是一个文人,同情心总该有吧!毕竟错划了,一错就是二十多年,人家受了多少苦难呀。

1983年元旦,我开始主持河北省作协工作,常去北京开会,公木先生是吉林省作协主席,我俩却很少碰面。吉林的同志说,先生工作重点是吉林大学副校长、著名学者。先生洞明文史哲,兼通儒释道,在文字学、文学史、先秦文学、老庄哲学、毛泽东诗词研究及诗歌理论方面颇多建树。近期的《老子校注》,以马王堆出土帛书为权衡,成为异于先前诸书的新本。《商颂研究》推翻了古今学者“商颂不是商诗而是宋诗”的成见,有理有据地论证了商颂就是商诗。先生穷毕生之力建构自己的诗学世界,晚年提出“第三自然界”论,把人类思维分成三个基本层次,科学理论思维、伦理理论思维、文学艺术思维,讲明了文艺创作中真善美的辩证关系,是对中国诗论美学的一大贡献。

先生一生致力扶持文学青年,顺利时如此,倒霉时也如此。在图书馆劳动改造时,小屋里常常挤满人,谈诗说文,成为当时一条罪状:“拉拢腐蚀青年”。但他复出后热情不减,先生北师大毕业,一生教书育人,最看重的职务是教员,最中意的称呼是老师。他一茬一茬地培养作者,吉林省从胡昭、张天民,到黄淮、曲有源、徐敬亚、王小妮、宗仁发,无不受过他的恩惠,他给他们讲课、作序、写评论,手把手地帮助他们修改作品。对外省作者也是如此,河北张学梦发表了《现代化和我们自己》,处女作,我当时都不知道作者是谁,公木先生第一个站出来喝彩,在《诗刊》写了《发人深思的诗》,推出了一颗新星。1983年第一次全国新诗评奖,先生是评委。会上大家对舒婷的《双桅船》看法不一,先生慷慨陈词,认为内容是健康的,艺术有独到之处。最后评为二等奖,先生仍不甘心,写了一篇《评舒婷的?骉双桅船?骍》,北京发不出去,又寄到上海《书林》刊出,充分表现了一个老诗人的伯乐情怀。

1993年8月10日,公木来河北参加国际诗经研讨会,先生讲授诗经多年,古代民歌研究卓有成就。我看过他的一篇《?骉氓?骍的译释》,颇有新意,至今记忆犹新。大会推举他和台湾陈新雄教授主持会议,先生当场赋诗一首:“几月关雎会友朋,相诱相呼宴鹿鸣。诗苑千秋称盛业,文坛一代聚群雄。”

回到故乡,先生一直很兴奋,会前会后总要到门口看看,街头转转,提出最想看的是华北烈士陵园,而且指名要我作陪。陵园在中山路343号,与省府宿舍只隔两条小街,我天天来这里晨练,习以为常,先生却异常激动,远远地就低头垂手,双脚沉重,一脸凝重。

陵园坐北朝南,花岗岩大门,高高的纪念碑像一把光灿灿银剑朝天。底座浮雕是地雷战、地道战、白求恩大夫、狼牙山五壮士和解放石门。台基四角各一石盆,满盆串红如燃烧的火焰。两廊的松柏,像两队整齐的士兵接受检阅。再往后是八行梧桐,组成四条林荫大道,无数枝干齐刷刷向上伸展,如同无数手臂支撑着蓝天,欢呼人民的胜利。园方好像知道了公木先生要来,低音喇叭正播着他写的军歌。

广场后面是雕塑群,雕塑群后是铭碑室,再往后松柏和花丛中排列着316座烈士墓,每座墓都有花岗岩石棺、汉白玉石碑,碑上刻着烈士的姓名、简历。看着他们让我想到了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同时把三十年前读到的那首《烈士赞》,当面背给先生听。先生问我父亲的情况,我说是晋冀鲁豫军区的,营级干部,这里是晋察冀的,最低的是团级。先生说:“生命都是平等的,当初参加革命,为国捐躯是最高目标,凡牺牲的同志都是好样的,盖棺论定了。现在再让我写《烈士赞》,不那么浪漫了,写陵园里烈士的队列,大地之子又回归大地,现实主义。”

316座烈士墓,先生一一停下、注目,献上由衷的敬意,最后先生终于找到高克谦的名字,三鞠躬,默哀很久,泪水盈眶。高克谦烈士是他正定中学的同学,高一年级,是他记忆中第一位革命烈士。高克谦中学时代入了党,积极参加学生运动,下乡开办平民学校,宣讲革命道理。五卅运动时,他组织“正定各界沪案后援会”,任总务主任,召集两千多人声援上海、青岛工人,到滹沱河桥焚烧日货,步行四十里到石家庄游行示威,又在彭真领导下,恢复正太铁路工会。当时的学运、工运赢得了驻军的同情,警察厅惊慌失措,接受法国正太铁路总管七千元贿赂,将高克谦和爱国将领吴禄贞秘密杀害。少年张松如积极奔走呼号。正定中学师生隆重召开追悼会,会场上高悬一副挽联:吴将军遭暗杀,高烈士又惨死,一地永埋双侠骨;太行山头明月,滹沱河上凄风,千秋凭吊两英魂。

就是在那次游行示威、奔走呼号中,一股急促的节奏在少年张松如脉管里涌动,一种雄壮的韵律在少年张松如的脑海里萌生,听,今天这满园的松涛正是他的歌词:向前向前向前……

责任编辑 张雅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