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
“干部”一词要溯源至近代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学界翻译了许多西方语汇,其中即包括脱胎于法语单词“cadre”的“幹部”。后来,“幹部”一词被中国知识分子与政治家借用,写作“干部”。起初“cadre”在法语中有“框架”“骨骼”等多种含义,后来才多用于指人。在孙中山《革命原起》“遂开乾亨行于香港为干部”一句中,“干部”一词指的是“本部”或“总部”等地点之意,而在《古应芬纪录之大元帅东征日记跋》中又说,“然皆以转战经年,未得苟息,其干部死亡过半”,这里“干部”则意谓担任领导、管理工作者或公职人员之意。这一意思与今日汉语中“干部”一词的含义已颇为接近。
从中国古代文学中极为发达的历史叙事,到近代《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谴责小说,实际上中国文学本已有了一个相当完备的“官员”形象谱系。因此,现代意义上的“干部”一词,与传统的“官”“吏”“士”“臣”等词汇所指代的对象,也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现代政治学意义上的干部,以及“革命政治学”意义上的此类形象,则更为复杂,难以用“新瓶装旧酒”的简单逻辑来理解。特别是1922年中共二大制定的党章中,“干部”一词与“党性”结合在了一起,等于是在政治学含义上比较明确地界定了这一词语的内涵。
从“前二十七年”到“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主流的发展过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文学与意识形态和政治相互纠缠、相互影响、时即时离的互动过程。因此,干部形象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代言者”,国家政治生活的“管理者”,其流变过程也就映现着民间、知识分子话语与国家话语之间的分分合合。正因为如此,在我们考察当代文学人物形象谱系时,以“干部”而非其他相近词汇指代的形象作为一个切入点,更具有丰富和深远的历史意味,也更合乎中国当代文学历史演变的复杂情境。
中国传统叙事中一直存在着对于“清官”与“贤臣”的想象与诉求——所谓“清”侧重为民,所谓“贤”侧重事君。“清”与“贤”既是为官的道德与伦理,也是为官的能力与智慧。这种要求一直延续到当代,包括党章在内,主流意识形态要求将干部营造为一种政治学意义上的完美形象。为民之“清”的传统伦理被改造成为“从群众中来”、与百姓“同甘共苦”的现代革命伦理;对君之“贤”与“忠”则转换成了“忠于党”“为人民服务”等现代政治学原则。
然而在赵树理、丁玲、周立波等作家贯穿现、当代文学的创作中,这种干部形象部分地经受着质疑。一方面,《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中的程仁、郭全海等基层干部形象身上的正面因素,已经与他们身份中的阶级属性一同得到了凸显。另一方面,在以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为代表的文本中,还有着类似阎恒元、张得贵这样的“反面”干部形象。“村长阎恒元,一手遮住天,自从有村长,一当十几年。年年要投票,嘴说是改选,选来又选去,还是阎恒元”;张得贵是有名的“吃烙饼干部”,没有老百姓的猪肉白面必不办事。李有才的板话是属于底层的说话方式,这种“乔装”的来自民间的否定,背后是作家群体对国家权力的执行效果以及主流政治话语有效性的质疑。
新中国成立后,文学中质疑的声音迅速消失,以干部形象塑造出现的变化为征兆,民间话语、知识分子话语、国家话语三者前所未有地统一在一起。在“三红一创,山青保林”以及《铁道游击队》《烈火金钢》等经典的红色叙事中,干部形象的重要地位使得任何相关的阐述都很难绕过。在《红旗谱》中,县委书记贾湘农为旧式农民革命带来至关重要的观念、方法以及力量支持。在《创业史》中,梁生宝这一重要的“新人”形象更是将新式农民与基层干部两个身份“一肩挑”。梁生宝既能使用娴熟的底层农民的语言,同时在工作的关键时刻,又能彰显体现党性、表达信仰与忠诚的干部话语,这一形象体现着文学界试图将民间话语同国家话语融为一体的努力,以及文学与政治联系日益紧密的趋势。《创业史》中另一个干部类型的代表郭振山,相形之下身份颇为暧昧,似乎表明柳青想从对“财”和“色”的欲望着手,写出这个“革命之后”的基层干部如何在人性弱点的驱动下蜕变为了革命的“阻碍者”,但为了配合国家话语对干部形象塑造的要求,郭振山身上的某些可能性还是被戛然终止了。
即便是在这一时期最有“小资”意味的作品《青春之歌》中,作家仍是试图通过旧式的“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范式,来寻找小知识分子话语与国家政治话语的契合点。林道静最终完成了蜕变,成长为一名能够领导学生运动的合格“干部”形象,就是两者契合之后的结果。而在《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烈火金钢》中,在传奇化叙事的外衣下,旧式的草莽英雄与侠客变成了新政权和革命力量中的党员干部,这种形象的置换,让来自民间的“阅读期待”与来自国家话语的“宣传效果”巧妙结合在一起。《红岩》则是一个更为独特的例子,信仰让刑罚与牢狱之苦中的干部形象,获得了超拔于人性之外的“超人”抑或“非人”的品格。这些干部形象塑造上出现的变化,说明“前二十七年”文学中国家话语对人物塑造的限制作用达到“巅峰”,与此同时人性受到的压抑也表露无遗,相应地,这一阶段文学的“文学性”在后世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
在大批同质化的干部形象中,也出现了一些“另类”的声音,比如1950年的《我们夫妇之间》。这篇小说以“后革命”的视角,描述战争年代过去、革命激情消失之后,知识分子干部与农村革命干部两种身份的龃龉以及婚姻生活中的矛盾与琐碎。革命与日常生活的冲突,就表现在“张同志”身上那些属于革命干部的“优点”,尤其是一种“去性别化”的特征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不合时宜。虽然作者安排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但干部形象塑造过程中揭示出的革命与生活的断裂、信仰与人性的错位,却在现实中引起了反响,作者本人也因此罹难。1956年发表的《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与《铁木前传》,也在一众红色叙事中贡献出了颇具“问题意识”的干部形象。王蒙这篇小说中的刘世吾和林震常被看作一对矛盾关系,但实际上刘世吾未尝不是未来的林震,在一片“进取”“胜利”的声音中,王蒙较早对古已有之的问题作出了不无悲观色彩的思考——新的意识形态也许无法解决老的制度问题,官僚体制为部分公职人员带来的困境仍然存在。与萧也牧或王蒙创作中折射出的抽象思考不同,孙犁笔下的干部形象则更像是披着干部外衣的“旧文人”,《铁木前传》中省里来的干部与乡村狐女小满儿的互动,不禁让人联想到蒲松龄笔下的书生与狐仙。借干部身份这层“迷彩”,孙犁罕见地在红色叙事中注入了“旧文人趣味”。endprint
进入“新时期”,“伤痕”“反思”“改革”文学努力创造一种不同于“前二十七年文学”的风景。现在看来,像《班主任》《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乔厂长上任记》这批文学作品总体的叙事机制与叙述话语,仍然未脱旧式红色叙事的窠臼。因此作品想表達与之前不同的思想,只能从改变红色话语的范式与内容之间联系的稳定性入手。
王蒙的《蝴蝶》可以说是从干部角度反思历史与政治的代表性作品。主人公张思远徘徊在乡村老者与城市干部的身份之间,“庄周梦蝶”式的梦幻体验折射出干部形象承载的国家意识形态话语曾经看似风靡、影响深远,实则相当脆弱、如梦易醒。其范式与内容之间联系的生硬,在张思远的故事中表露无疑。张思远拥有的革命热情与崇高信念让他与“十七年文学”中的干部形象呈现出某种一致性,然而一旦补充了更详细的政治与日常生活细节——包括张思远在巅峰过后被批斗、下放的政治生涯,以及妻离子散的家庭悲剧——曾经光芒万丈的干部形象以及背后的国家意识形态话语就显得脆弱不堪,甚至充满反讽性。
“前二十七年”文学中的干部形象为建立、推广新的国家意识形态而出现,然而相比于意识形态,更让人记忆犹新的实际是那一套“红色话语”。“新时期”以来,“文学性”的真正复归恐怕要从寻根文学与先锋文学阶段算起,但是不难发现,在这一短暂而又高潮迭起的时间段里,那些开风气之先的文学作品中,竟然再也难以找到像模像样的“干部”形象。这一特殊现象恐怕要归因于干部形象承载的叙述话语。就如前面对干部形象特征的总结——“清”与“贤”演化成的对民众的亲近与对信仰的忠诚——用来塑造干部形象的文学话语同样需要满足这两方面的要求。这使得干部形象往往是扁形人物,同时又因为追求某种刻板的秩序性而显得空洞,这些都与寻根文学、先锋文学开启的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相悖。由干部形象观之,寻根与先锋文学的选择除去“文学性”的选择之外,其与“前二十七年”文学的差异在根底里仍是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差异。
于是“红色话语”必须改头换面,方得以继续留存在“新时期”的文学创作之中。在王蒙的作品中,这种话语被抽象成了“狠抓”“搞透”“推进”“结合”等一系列带有“性暗示”意味的“泛黄色转喻”。在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中,包含“国共合作”“民族独立”等在内的国家话语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出现,而操持这套话语的江小脚和冷麻子作为国共军队中的基层干部,相比土匪余占鳌反而显得虚弱而虚伪。王朔则将痞子形象与“红色话语”结合在一起,一边将对“打官腔”的戏谑发挥到了极致,另一方面也彻底颠覆了这套旧话语的权威性与秩序感,为塑造新的干部形象扫清了障碍。
进入市场经济时代,中国社会的精神状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上世纪90年代初“人文精神大讨论”所焦虑的“文化溃败”仍是重要现实,其反对的拜金主义、欲望书写则日益变成普通读者“喜闻乐见”的内容。此时作家的创作也在潜移默化地适应着一个时代审美的嬗变。《丰乳肥臀》《酒国》《白鹿原》《废都》等90年代的严肃文学文本中,干部形象对负面价值的承载体现着作家对现实的批判,而这种批判的角度也为野心和欲望的释放、道德和人性日益萎靡提供着合法性。并且值得注意的是,从这一阶段开始,相比于“官员”等传统词汇,“干部”一词指代对象的独特性也在逐渐丧失,这一方面是由于国家意识形态在文学领域逐渐呈现出“祛魅”的态势,另一方面则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与话语的演变,“干部”一词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覆盖了其他指代政治生活管理者与公职人员的词汇。
既往对于干部形象的道德约束逐渐失效,塑造干部形象的“新立场”也开始显现。在“新写实主义”的潮流中,以刘震云的《官人》《头人》《官场》等小说为代表,基层干部形象背后蕴含的官场“潜规则”本身开始成为描写的重要对象。这一趋势一直延续到“现实主义冲击波”,及至张平、王跃文、周梅森、阎真等人的小说,以及不少炙手可热的影视剧作品中。由于整个社会精神信仰的逐渐转变,以及文学书写的“尺度”逐渐宽泛,这一批以干部为主要描写对象的官场小说仿佛向普通读者揭开了一个隐秘的空间,窥伺欲的满足、掌握了社会政治生活奥秘的幻觉中迸发出巨大的娱乐价值。与此同时这些往往带有“成长”色彩的文本,更是被许多普通读者当成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学”读本,干部形象执掌的权力以及在官场智慧或“厚黑”之术凝聚的前所未见的“正面价值”,甚至掩盖了这些作品对国家体制、社会问题的反思。
讨论当代文学中干部形象谱系的流变,有着重要的意义。一方面,干部形象始终和常规意义上严肃文学所追求的“文学性”有着隐约的龃龉,而和来自底层或民间的阅读期待关系微妙。因此对如何协调干部形象背后的龃龉与暗合进行讨论,必将有益于当下的文学创作。同时干部形象因其特殊的现实地位,而始终与一个时期内整个社会的精神风向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这一形象谱系总是体现出社会学或者政治学角度的丰富内蕴。干部形象注定是当代文学书写的一个重点,处理好这一形象涉及到的文学内外的复杂关系,将为我们观照文学史的内部逻辑,以及文学的现实意义提供必要的角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