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
吸——,呼、呼。
湖面上罩着一层灰白色,又掺着极浅淡的绿色的雾。空气新鲜得很,跟在能放出臭氧的海边一样,让人提神。
吸——,呼、呼。
岳拓夫眼前一亮,好家伙,荷花开了那么许多,什么时候开的?他怎么不知道?难道是一夜之间突然开的?每天早上他都沿着这个湖边跑步,怎么就没看见呢?
吸——,呼、呼。
今天可能要下雨,一大早起来,便有点闷热。一群群蜻蜓,紧贴着水面低飞,还在他的头顶上绕来绕去。
吸——,呼、呼。
已经沿着湖边跑了半圈,岳拓夫的脚步和呼吸仍旧有拍有节。他非常轻松地、不慌不忙地跑着,一个又一个地越过了那些端着跑的架式,实际上比走快不了许多的老年人。
这两年来,眼瞅着早上到公园里来锻炼身体的队伍不断地扩大。有些,一眼就看得出是从“岗位”上下来的人物。言谈举止仍旧带着往昔的气派,神情自若地腆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即使在这湖边上的柳树下跑步,每迈出一个步子,也好像要传达一个什么指示那么郑重其事,或是对一件棘手的事准备拍板定案那么深思熟虑。
有几位是天天要打照面的,每每超过他们,岳拓夫总还是恭敬地点点头,并且微微一笑。对方也会报之一笑,那笑容有点像十字路口的绿灯,让人感到顺畅地亮着。
拐过六角亭子,岳拓夫看见小段一颠一摇地在前面跑着。蓝色的旧网球鞋,啪、啪地在水泥小径上拍出杂乱而拖沓的声响。小细腿上不多的肌肉,在大裤衩子的宽大裤筒里,拘谨地抖动着。紫红色的运动衣虽然褪不成色,但后背上却正儿八经地印着号码7,至于胸前,不用看也知道,印着他们母校那四个名扬四海的大字。
哦,光荣的母校,桃李满天下的母校。
他们那个小班,不过才二十一个人,可是走到哪儿好像都能碰上。光他们这个局就有仨,小段、蔡德培,还有他。
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学的是同一个专业,工作大多分配在同一个系统里,又都是那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从六〇年毕业到现在,实践经验总有一些,工作上大致也能独当一面,加上中央现在重视知识分子的作用,真是水涨船高,正是身价看涨的好时候。到底下出差,总能碰上一、两个成了头面人物的老同学。可是,地方上一个处长,比起他这中央一个部里的处长,成色就差多了。
岳拓夫打听过,二十一个同学里,数他混得最好。最近中央又有新精神,在干部培养上,要有长远目标,提出了一个第三梯队的储备干部问题。年龄的幅度控制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
岳拓夫刚巧在四十五岁这个杠上。
他们这一代人,真是走运。受完了正规的高等教育,“文化大革命”当中虽说也下了干校,除了苦力的干活之外,政治上并没有受到什么冲击,所以未伤元气。前十几年工资虽然没提,可一九七八年以后连升四级。盛年之时中央又提出重视中年知识分子的作用,以及干部青黄不接之迫急。这两方面的问题如果中央早几年或是晚几年提出,他们还有什么戏?两方面的政策缺了哪一方面他们又能成什么气候?真是风调雨顺啊!
有人透露,岳拓夫很有可能被局党委提名为副局长。还有些迹象,似乎也证实了这种传说的可能性。
比方,局里让他负责抓总某项目的主机研制工作。这项工作,涉及到的科研单位、生产厂、使用单位,总有一百多个,虽说上面还有柴局长牵头,那不过是挂名而已,实权都在岳拓夫手上。柴局长六十八了,再过几个月,恐怕也要参加湖边上那些从“岗位”上下来的行列了。
比方,最近几次局党委扩大会议,都请了岳拓夫列席参加。
………
想到这些,岳拓夫眼睛显出一种更为成熟、更为持重的样子,下巴也不由地往回收了收。像演员一样,他进入了角色。
岳拓夫几步就撵上了小段。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们就这样叫他,因为班上数小段年龄最小。现在,小段已经开始谢顶,岳拓夫还改不了这个口。他当了处长之后,更不知不觉地在有些同志的姓前,加上了一个“小”字。这样称呼下面的同志比较合适,既显出领导的亲切,资格不够老的么,这么一来,也就显得老起来一些。
小段朝岳拓夫咧了咧嘴。
岳拓夫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淡地说了一句:“跑呐?”不等小段回答,便继续向前跑去。岳拓夫有意如此,从现在起,他就应该和“老关系”保持一定的距离。将来如果真是到了“岗位”上,再和他们疏远,便显得太突兀了。人家会说你架子大、忘旧。为了工作的需要,他必须和“老关系”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則,他们要是到他这里打听个“精神”,让他透透风可怎么好?告诉他们,违反组织原则。不告诉他们,又伤了彼此间的感情。
小段脑子里却没这根弦,就算岳拓夫有朝一日升到副总理那个爵位,有事没事,他也会拖住岳拓夫聊上一阵。他可没注意岳拓夫那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态度,紧巴巴地跑了几步,跟上了岳拓夫。
“嗨,昨天晚上你干嘛去了,找你你不在。”
“有点事情。”岳拓夫没问小段找他有什么事,反正不会是什么正经事。
小段并不介意岳拓夫含混的回答,他原就没想知道岳拓夫干什么去了,他只是觉得白跑一趟,又没办成事情可惜了那时间。“惠芬没告诉你吗?”
“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
“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净给你误事。”
岳拓夫斜睨了小段一眼。小段跑步的姿势不对,两只手臂不是前后摆动,而是像绕线拐子那样在胸前划着圈。
“你听说了没有?干部司前几天来了两个人,说是来考察蔡德培的,局里准备提拔他当副局长。”
一霎间,岳拓夫竟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小段这个消息,和他目前的感觉相距太远了。但他还是接受了这个信息,不是用听觉,而是用全身心的细胞。
这消息太突然了,也太让岳拓夫难以接受了。他已经那么习惯于即将到“岗位”上去的感觉。这不啻于令一个直立行走了一辈子的人,突然用四肢在地上爬。
岳拓夫顿觉一阵疲乏从脚后跟开始,往他的小腿肚子,以及大腿的两个内侧上爬。有好一阵子他不能回答小段的话,他全身心都浸透在一种绝望的破灭感里。他不在乎第一梯队的那些人,别看他们还在“岗位”上,用不了五年,全得换下来。然而这第三梯队一上——就是二十年呐,等他们下来,他自己也就该完了。他能不为失去这最后的一次机会而失魂落魄么?
他不能相信。原因很简单,这消息出自像小段这样一个头脑里毫无形势、大局的书呆子。这种人完全可能把假象当真实,把真实当假象,对真真假假的世事,缺乏一种洞幽察微的本事。比起小段,他虽也不尽高明,但到底有过二十几年党内生活经验。
但他又不能不動心,干部司确实来过两个人,如果真是为了考查蔡德培——这样的大事,他岳拓夫不可能不知道,至少比小段这种人先知道。
他心里上上下下地翻腾着,嘴里还像没事人一样答对小段的话。他好像丝毫不感兴趣地说:“没听说。”
就算他听说了,这种消息,能这么随随便便地扩散么?
瓦灰色的天空,像被包裹在里面的那个又红又烫的太阳球烤裂了,突然绽开了一条条的缝隙。暗红色的阳光,从云缝里投射出来。天气变得又潮又热,岳拓夫的头发,像要出痱子似地一乍一乍地刺痛起来。
然而一个强有力的念头使他冷静下来:烦躁能阻止他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么?果然,这念头有如十滴水对于一个中了暑的病人。他按捺下自己的烦躁,冷静地分析着形势。
“第三梯队”的说法提出来以后,岳拓夫很快地就把局里三十五~四十五岁之间的人滤了一遍。对他们的政治面貌、资历、业务水平、领导能力、上级印象,甚至像受过什么奖励或处分,亲属中有无“杀、关、管”这样的情祝,都做了全面的了解和比较。在做这些调查以及掌握这些情况的迅速、准确方面,岳拓夫这个技术处长,一点也不比人事处长逊色,也许还要略高一筹。高就高在这工作完全是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行的。就是在他妻子闵惠芬的面前,他也没有露出过半点蛛丝马迹。纵观历次政治运动,许多人败就败在自己的嘴上。古人有训:祸从口出啊!
滤来滤去,有的业务水平、领导能力还算可以,可惜不是党员,有的是党员,能力又不行,还是他的条件比较居中。业务上可能比不上那些尖子,可也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比起第一梯队的同志,党龄不算长,但也有二十六年零七个月的历史;政治上也算经过风雨、见过世面,整风反右、大跃进、反右倾、“文化大革命”总算闯过来了,档案里还查不出他的“黑材料”;他领导的技术处从没出过大漏子……
“老岳,对蔡德培的提拔,群众的呼声还挺高呢,我看他这次有希望。你说呢?要是上不去,可能就卡在一个问题上,他的组织问题还没有解决。”
着哇!连小段也看透了这一点。
吸——,呼、呼。
岳拓夫刚才有些乱套的脚步和呼吸又都恢复了正常的节奏。
吸——,呼、呼。
这才是要害。“入党做官论”反过来、复过去地批臭了,除非对那些特殊人物,做为体现政策的表现,谁习惯于任命一个非党群众担任领导职务?那些“传达到党内十七级以上”的文件怎么办?
这是一条不成文的法规。幸亏有这一套框框,不然真是乱了套。想到这里,岳拓夫觉得心里有了谱。
“小段,这样的事情,由组织上去考虑吧。”这会儿,轮到岳拓夫来看别人的“干岸”了。
小段打量岳拓夫一眼,好像在掂量他说的是官话,还是实话。那劲头跟在自由市场上买小菜差不多,别看他跟真的似地盯着小贩手里那杆秤,其实呢,没有一回不让人家给蒙了。他断定这是岳拓夫不够经心而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因此,他仍然怀有很大信心对岳拓夫说:“我说你是不是帮他一把?他是你们那个支部的嘛,给他抓紧解决一下,再有三个月他就满四十六岁啦,一过四十六,可就过了第三梯队的杠杠了。咱们都是老同学了,你是了解他的情况的,你在大学里就是我们的党支部书记嘛!他提申请,总有二十四、五年了吧?在大学的时候就提了嘛。”
岳拓夫心里一惊,连小段也看到了这步棋。
小段巴巴地望着岳拓夫,为要跟上他较快的步伐,两支像绕线拐子的胳膊肘,在胸前更快地晃动着。啪、啪的脚步声,显得更加杂乱和拖沓,汗水从鬓角、额头上淌下,淌过他那总是呈菜色的脸颊。
哦,真是奇怪,有他什么事?他来什么劲?不过他倒是说到点子上了,成败的关键也许就在这三个月的期限上。“正因为是老同学,我更不好说话了。小段呀,容我说句直话,你的老毛病还是没改呀!办事要讲原则,说话要注意政治,凭感情用事怎么行呢?党章上怎么说的?我们参加党,是为了共产主义的理想,而不是谋求个人的私利和特权嘛。”
这番话,岳拓夫说得很恳切。一双眼睛,深沉地、甚至有点忧虑地望着前方那弯弯曲曲的尚未跑完的沿湖小径,只是当一滴汗水从眉梢掠过眼皮滴下来的时候,才眨了眨眼睛。
小段无话可说了,只是怔怔地盯着眼皮底下,被双脚丈量过去的水泥小径,听着自己杂乱而拖沓的脚步声。和岳拓夫那有板有眼的脚步声一比,连自己的脚步声似乎都透着一种自由主义,毫无原则的劲头。而身旁的岳拓夫,不慌不忙地跑着,他是那样的自信,好像他知道终点准有个大白馒头在等着他。
“你应该了解我,从学生时代到现在,我什么时候徇过私情?”岳拓夫很知己地又加了一句,好像在请求小段的谅解。
实话。小段记起大学五年期间,岳拓夫苦口婆心地轮番找班上的同学谈话,对他们进行帮助的情景。那是五年,不是五天、五个月,岳拓夫为他们每一个人的进步,无私地贡献了自己在学业上的前程。岳拓夫是他们每一个人的挚友、诤友,就连给哪个女同学写了一封情书这样的事,他们都向岳拓夫做如实的汇报。可是临到毕业,他们班没有发展一个党员,为这,他们全都觉得对不起岳拓夫为他们付出的心血。
重提这些旧话,小段更加感到气馁和惭愧。是啊,岳拓夫说的对,他还是老样子,岳拓夫呢,也还是老样子。
大家都没怎么变。
岳拓夫只好从沙发上站起来。闵惠芬已经用眼梢瞥过他四次。如果他再坐下去,她准会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都七点十分了,你还不赶快洗脸、刷牙、吃早饭?”
…………
在岳拓夫看来,家和机关没什么两样,凡有第二个人在场的地方,便有一种让他不能松弛的感觉。
哼,她穿着那条姜黄色的尼龙百褶裙,腰部和下摆收进去,腹部和臀部高高地隆起来,活像一个两头打了箍的大木桶。
她是心宽体胖啊!终日大事不想,全身心地投入了居家过日子的平庸生活之中。
岳拓夫走进了洗脸间,不由地对墙上那面窄长的镜子瞄了一眼。不知怎么,觉得自己突然间像是老了许多。他又往镜子前凑了凑,更加仔细地打量着额头上、眼角上的皱纹,果真像是加深了许多。他差不多是带着惶然的心情,伸出手掌去摩挲那些皱纹,好像这就可以把那皱褶起来的皮肤抹平。腮帮上的胡茬有些刺他的掌心,也许这不过都是因为胡子太长,使人显得憔悴了。
岳拓夫倒了一些热水在脸盆里,蘸了把毛巾湿润了面颊。挤了一些剃须膏在须刷上,转着圈地刷满了面颊和下巴,一直刷到喉结那里。他开始刮脸。
“三个月……年龄是黄金呐,差一岁就可能上去,或是下来,”他吁了一口长气,想。
糟糕,他的手腕抖了一下,刀片立刻在脸上划了一个口子,殷红的血,在泛着泡沫的剃须膏里浸润开来。他用毛巾抹去了脸上的泡沫,看清了那个不到一寸长的、渗着血丝的刀口,伏身在水龙头下,用冷水冲洗干净,然后绕过那个刀口,很快地把胡须剃完,接着洗净了脸,刷完了牙。
“只要把这三个月拖过去,”他想。他的思绪像一滴沉甸甸的,放在小钵里的,不大好分割的水银。即使分开了,又会聚拢在一起。
岳拓夫拿起梳子,梳理着他那浓密的黑发。突然,他拿梳子的手在半空里停住了。鬓角那里,有一根白发,夹在他那又粗又黑的头发里,非常醒目。
今天怎么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现过白头发,但全不及今天这样让岳拓夫感到年龄、岁月的紧迫。他并不怕老,但是,在这种关键的时刻,他决不能给人一种老之将至的印象。
岳拓夫放下梳子,伸出食指和拇指去捏那根白头发,由于前天洗头抹了一点发蜡,头发很滑。那根白头发像有意和他捉迷藏,怎么也捏不住。拔了几次,拔下来的全是黑头发,这倒无所谓,反正他的头发很多,不像有些人,未老先衰地早早地谢了顶。
他的胳膊举得有些发酸了,但他不愿让闵惠芬来帮忙。这种事情和这种心情,怎么好让第二个人知道呢?再说妻子对他,不过是到了一定年龄就该长的那颗智齿。
哦,终于拔下来了,他嫌恶地把那根白头发扔在地板上,无知无觉地,像被他击毙的一具虫尸。
他走出了洗脸间。
孩子们和闵惠芬已经吃过,他那份早餐,仍然摆在门厅里的餐桌上。岳拓夫在餐桌前坐下,顿了顿没有摆整齐的筷子,然后闷声不响地、很快地吃完了早餐。抹了抹嘴,便从门后的衣架上拿下黑色人造革的手提包,并不对任何人地说了一声:“我走了啊。”
闵惠芬从厨房里走出来,叫住他:“别着急走,把这十几个咸鸭蛋给蔡德培带去。”说着便把手里的一网兜咸鸭蛋递了过来。
那十几个蛋皮怯青的咸鸭蛋,安然地躺在那个让人一览无遗的网兜里。
“唉,真罗嗦,带这东西干什么,他想吃自己买去嘛!”岳拓夫皱着眉头往后躲闪着。他,一个处长,提溜着一网兜咸鸭蛋到机关去算怎么回事?这个形象也太不佳了。
“买?他有那个耐心烦吗?一个独身的男人,还不是胡乱填饱肚子就算拉倒。”说着,又把网兜塞了过去。
岳拓夫知道躲不过去,只好说:“你是不是找个塑料口袋装上,这样我也好放在手提包里,不然提溜一网兜咸鸭蛋多难看。”
“这有什么,谁还不过日子?”闵惠芬睁圆了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不过她生性随和,并不固执己见,还是去找塑料口袋了。
那大概是个装过奶粉的口袋,一抖落净往下落白色粉沫。闵惠芬一面抖落那个塑料口袋,一面说:“那件事,你跟二妹谈过没有?”
那塑料口袋不会弄脏他的手提包么?“算了,算了。”岳拓夫从手提包里找出一个装文件的封筒,把那一網兜咸鸭蛋塞了进去,然后又塞进手提包。
他没有回答闵惠芬提出的问题,他也不愿参预这件事,因此他没有和二妹谈过。一种奇怪而复杂的心理影响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