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命追击

2017-09-30 02:05西德尼·谢尔顿
译林 2017年5期
关键词:沃顿格雷格亨特

〔美国〕西德尼·谢尔顿

第一部分

第一章

桑德赫斯特英國皇家军事学院

11月22日,星期六,晚上9点

“长官!”

士官生塞巴斯蒂安·威廉姆斯冲进弗兰克·多里安少将的办公室。威廉姆斯面色苍白,头发凌乱,军容不整。弗兰克·多里安少将不满地嘟起了嘴。这些学员水准在不断下降,他只要闭上眼睛,似乎就能听见英国皇家军事学院(英国培养初级军官的一所重点院校,也是世界上训练陆军军官的老牌和名牌院校之一。它曾与美国西点军校、俄罗斯伏龙芝军事学院以及法国圣西尔军校并称世界四大军校。——译注)的这些家伙像扶不上墙的烂泥,正在哧哧地往下掉落。

“有什么事?”

“长官,阿基里斯王子——”

“阿基里斯王子?你是说士官生康斯坦丁吗?”

威廉姆斯低头垂目,看着地面。“是的,长官。”

“好吧,你说他怎么了?”

多里安少将吃惊地发现,威廉姆斯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死了,长官。”

弗兰克·多里安少将掸去衣服上的棉绒。少将挺拔而瘦削,有着马拉松选手般结实的身材,面部棱角分明,五官立体,好像是用石头凿出来的。少将面无表情。

“死了?”

“是的,长官。我看到他……他吊在那里……就是刚刚……太可怕了,长官!”威廉姆斯士官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天哪,这家伙真丢脸。多里安心想。

“带我去看。”

弗兰克·多里安拿起他那破旧的公文包,跟着愁眉苦脸的威廉姆斯走过一段没有窗户的过道,朝营房走去。威廉姆斯的步态介于正步走和漫步之间,四肢机械地摆动着,犹如被人牵着线的木偶。弗兰克·多里安摇摇头。在今日的军营里,像塞巴斯蒂安·威廉姆斯这样的士官生比比皆是。他们没有纪律观念,不知道服从命令,也缺乏他妈的勇猛顽强的精神。

这代人纯粹是一帮笨蛋。

希腊王子阿基里斯·康斯坦丁也好不到哪里去。恃宠而骄,自命不凡。这些家伙似乎觉得参军只是某种游戏而已。

“就是在这里,长官。”威廉姆斯指了指男浴室。

“他还在那里……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把他放下来。”

“谢谢你,威廉姆斯。”

弗兰克·多里安面无表情。多里安五十岁刚出头,灰色头发,腰板笔直,是位天生的军人。长期的严格训练造就了他的一副好身板。这是对他井然有序的生活、宠辱不惊的心态的最好回报了。

“解散。”

“长官?”威廉姆斯迟疑不决。他如堕云雾之中。少将真的要他走吗?

他犹豫着不走,倒不是因为他想再看看阿基里斯。朋友阿基里斯最后的模样已经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了。阿基里斯的面部浮肿,眼睛突出,挂在椽子上,活像篝火节(英国民间传统节日,在每年的11月5日举行。篝火节也称盖伊·福克斯节,源于17世纪初。当时是伊丽莎白一世统治的鼎盛时期,英国国教虽脱离了罗马教廷,但女王采取了温和的平衡政策,使国内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都较满意。女王去世后,詹姆士一世继位。他入主英格兰后,采取高压政策,引起天主教徒不满,其中极少数极端分子阴谋在1605年11月5日炸毁国会。他们用一年时间挖了一条通往议会的地道,计划由盖伊·福克斯点燃放在那里的炸药,结果事情败露,盖伊在11月4日被捕,并与其同谋一起被处死。为了纪念这一事件,英国每逢11月5日都要举行一些活动,逐渐形成节日。——译注)上用的盖伊·福克斯人偶。威廉姆斯发现他朋友这副惨相的时候被吓得半死。威廉姆斯是名战士,但那只是字面意义上的战士,真实情况是,此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尸体。

“你聋了还是怎么的?”弗兰克·多里安厉声问道。“我说‘解散!”

“是,长官,是。”

弗兰克·多里安就那么站着,直到威廉姆斯走了,他才打开了浴室的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希腊王子的军靴。军靴真美啊,多里安少将想。这种黑色的军靴是军校规定的穿着之一。军靴擦得铮亮,处于人眼的高度上。军靴的后面是一个小隔间,小隔间的门开着。

桑德赫斯特英国皇家军事学院每一名学员的军靴都应该擦得这么亮才对。

多里安将目光向上移去。希腊王子的军裤上洇湿了一大片。尽管这种现象并不奇怪,但这真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一个人的括约肌在死亡的瞬间失去了控制,造成了这种不堪的结局。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多里安皱了皱鼻子。

多里安继续往上看,这次看见了王子的脸。

阿基里斯·康斯坦丁王子似乎也在看着他。王子了无生气的褐色眼睛大睁着,定定地望着多里安,好像永远猜不透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残酷无情。

愚蠢的小子,弗兰克·多里安心想。

弗兰克本人对这个残酷的世界实在是太了解了,他可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奇怪。

他叹了一口气。他叹这口气不是因为这具在空中摆荡的尸体,而是因为那接踵而至、行将吞没他们的狂风暴雨。希腊王室成员死了。自杀而死。在桑德赫斯特英国皇家军事学院自杀而死。像个普通的小偷一样上吊自尽了。不,像个胆小鬼。像个无名之辈。

看到这样的情景,希腊人会很不乐意的,英国政府也不会乐意。

弗兰克·多里安转过身,神色平静地回到办公室,拿起桌上的电话。

“是我。我觉得我们有麻烦了。”

前苏联布拉迪斯拉发共和国

11月23日,星期天,凌晨2点

皇家威尔士燧发枪营上尉鲍勃·达里面对摄像机,把昨天晚上拿到的那份简短的讲话稿读了一遍。他又累又冷。抓他的这些人为什么要上演这种滑稽的画面,他实在想不通。但是,抓他的人并不傻。他们肯定知道自己向英国政府提出的要求荒谬至极,毫无道理可言。

他们的要求是:1.解散英格兰银行(英格兰银endprint

行,成立于1694年,英国的中央銀行。——译注)。

2.家产超过一百万英镑的大不列颠联合王国公民,其财产将被充公。

3.关闭股票交易所。

“99联盟”是一个左派激进组织,他们在雅典的大街上绑架了鲍勃·达里。虽然他们提出了上述要求,但是组织中并没有人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显而易见,绑架鲍勃以及刚刚让他完成的那个讲话都是出于宣传的需要。几个星期之后,绑架鲍勃的人会放了他,然后,他们会继续想一些吸引国际各大媒体目光的点子。如果非要他说出“99联盟”有什么特点的话,他觉得这帮家伙很善于自我炒作。

“99联盟”如此命名,是因为他们认为地球上99%的人口只控制了这个世界上不到一半的财富。“99联盟”以“黑客罗宾汉”自诩,他们代表穷人向那些大企业开战。这些人年轻、计算机技术好、完全没有等级观念,到目前为止,攻击的对象都是些他们眼中“腐败”的机构,其中既有麦当劳这样的跨国公司,也有站在1%富人那边的政府部门。中央情报局的计算机系统就曾经受到过他们的攻击,成千上万封内容不堪入目的私人邮件被曝光。英国国防部也同样没有幸免。黑客披露出来的材料显示,欧洲多国富人通过向国防部官员行贿,从而让自己的儿子得以进入桑德赫斯特英国皇家军事学院学习。这简直就是扒了英国国防部的裤子。每次攻击之后,“99联盟”都会让攻击对象的电脑屏幕上飘满红气球——这是该组织的标志,源自20世纪80年代德国的一首名为《99只红气球》的流行歌曲。“99联盟”在攻击完成之后的幽默举动以及对权威的蔑视,使他们在全球的年轻人当中有着很大的市场。

《99只红气球》是一首反战题材的歌曲,来自1983年德国Nena乐队的同名专辑。歌曲的大意是,有人放飞了99只气球,被认为是不明飞行物入侵,结果导致了一场持续长达99年的战争。作者用轻松诙谐的歌词讽刺了冷战时期敌对阵营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

99只红气球

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听我为你唱一首歌

关于99只气球,在它们前往地平线的路上

你或许对此感兴趣了,那么我将为你唱这首歌

关于99只气球,以及这样那样的一些事儿

99只气球,在它们前往地平线的路上

被人们错认成来自宇宙的幽浮,因此便派了一位将军过去

一个飞行中队紧随而至,就这样拉响了警报

然而在那地平线上的,就只是99只气球罢了

99架喷气战机,每个都是无畏战士

把自己当成了Kirk船长,在天空中放起了焰火

邻居们对此全不理解,认为自己是受了嘲弄

于是大家纷纷扫射天际,对准那99只气球

99位作战部长,聚在一起炸开了锅

自以为是的聪明人,早料到能从这里面捞些好处

他们喊着:开战!然后便要集结力量

天哪,人们到底怎么想的?

这事儿弄到这个地步,只是因为99只气球啊!

99年的战争,没留下任何胜者的席位

再也没有作战部长,也不再有喷气战机

今天我在这儿散步,看着这埋藏于废墟中的世界

找到了一只气球,想着你,并且让它飞远

在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99联盟”盯上了世界各地在开采页岩气时采用的水压破裂技术,对埃克森美孚公司(世界最大的非政府石油天然气生产商,总部设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爱文市。——译注)、英国石油公司以及C国的两大石油开发企业发动了黑客攻击。“99联盟”的环保立场让他们深得年轻人的心,也赢得了一些好莱坞知名影星的支持。

其实,鲍勃·达里上尉本人也挺佩服他们的,虽然他并不认同他们的政治理念。但是,在布拉迪斯拉发共和国一个与世隔绝的森林中关了三个星期之后,鲍勃渐渐觉得他们这些人的玩笑开大了。现在是凌晨两点,他在山上的一座木屋中被人叫醒,拖到外面,在零下几度的寒风中录制那个可笑的录像。刺骨的冷风使鲍勃觉得牙疼。

页岩气(Shale Gas)是页岩层中储存的非常规天然气,需要使用颇具争议的水力压裂技术。水压破裂技术需要分段实施,把水、某些化学制剂及沙子灌入井中,促使岩层产生裂缝,进而使困于页岩内的天然气释放出来并流入井里。水压破裂技术的实施需要消耗大量水资源,污染地下水,从而影响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也有人认为这种技术在向地层重新回注废水时会引发微小的地震,带来安全风险。

不过,他暗自想道,等这个录像录完了,至少我可以回家了吧。

抓他的那些人早就和他这么说了。先放他走,几个星期之后再放那个美国人。鲍勃是在雅典被他们绑架的,与此同时,他们在莫斯科大街上绑架了美国记者亨特·德雷克斯尔。绑架亨特看上去几乎像是一种随机行为,其目的是在美国引起轰动效应。但绑架鲍勃则经过了精心策划。这是鲍勃第一次被军情六处派到海外执行任务,是一次实习锻炼,而“99联盟”里的人显然预先精准掌握了他的动向,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去什么地方。鲍勃确信他们在军情六处里有眼线,否则找不到合理的解释。绑架鲍勃的用意是以最大的限度羞辱英国军方和军情六处,同时,由于罗伯特·达里(罗伯特的昵称是鲍勃。——译注)来自英国上层的富有家庭,在政界颇有人脉,因而此举也将促进“99联盟”的伟大事业。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喜欢那些有钱人。

“你可别怪我,”绑架者之一曾经微笑着这样和他说,用的是字正腔圆的英语,“谁叫你出身名门世家,是个颇有号召力的典范人物呢。你就把这次当作一场人生体验吧。你这是在为人类平等做出自己的贡献。”

好吧,这种体验他以前确实没有过。此间,他和亨特·德雷克斯尔成了好朋友。他们两个人处于完全相反的两极。鲍勃·达里是个传统、保守的人,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祖国,而亨特却是一个特立独行、拒绝约束的人,凡是冒险的事情他都喜欢做。但是,两人在茫茫荒野中的小木屋里被关了三个月,没有什么比这种经历更能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了。等他终于回家了之后,他就可以从军队退役,同时结束这次不成功的间谍生涯,然后写本回忆录卖给出版社。他的妻子珂莱尔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得跳起来的。endprint

“请对准摄像头,严格按照讲话稿读。”

说话的是个希腊人,他们都叫他阿波罗。尽管“99联盟”的成员来自世界各地,但他们所有人都有一个希腊名作为代号,这个希腊名字同时也是他们的网名。阿波罗是个真的希腊人,同时也是“99联盟”的创始人之一。希腊有史以来最为激进的左翼总理埃利亚斯·卡列斯上台之后,全民兴奋,这是该组织的发源地在雅典的原因之一。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组织成员都有一个希腊名的传统就这么保留下来了。

鲍勃·达里和亨特·德雷克斯尔都不喜欢阿波罗。这个人和组织的其他成员不一样,他傲慢自大,毫无幽默感。阿波罗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军服,头戴丝网面罩,遮住了脸。

他这是在玩角色扮演,把自己当作士兵了,鲍勃·达里想,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等他们长大了,“99联盟”的事业也走到了尽头,他们该怎么办呢?阿波罗被抓起来之后——鲍勃对此深信不疑——肯定会面临牢狱之苦。难道他就没有想到过这个吗?

“我是罗伯特·达里上尉。”鲍勃面对着摄像机,一字不落地完成了讲话。早点做完这个,他就可以早点回到小木屋的床上了。和站在寒冷的户外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指挥着干这干那相比,他更愿意听亨特·德雷克斯尔的鼾声。

读完讲话稿之后,他转身看着阿波罗。

“可以吗?”

“很好。”阿波罗说。

“那现在我完了吧?”

透过那个希腊人脸上的丝网面罩,鲍勃看到他在笑。

“是的,达里上尉,你完了。”

接着,阿波罗掏出一把枪,把鲍勃·达里的脑袋打开了花。

摄像机拍下了这一切。

曼哈顿

11月22日星期六,晚上9点

阿尔茜娅看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一颗子弹穿透了鲍勃·达里的脑壳。此刻她正盘腿坐在小山羊皮的沙发上。这座公寓500万美元一套。她站在窗前可以看见中央公园。外面在下雪。空气清澈而冷冽,真是一个美丽的冬夜啊。

达里上尉的血和脑浆飞溅在摄像机的镜头上。

一股强烈的满足感袭击了全身。阿尔茜娅想,

真美啊,在舒适的客厅里实时观看这样的镜头,真美啊。现代技术真是太神奇了。

她伸出她那精心修剪过指甲的手指摸了摸电脑屏幕。真希望屏幕上是湿的啊。达里的血应该还是热的吧

好,她想,他死了。

英国人达里的尸体软软地向前倒去,像只沙袋一样倒在地上。阿波罗走到摄像机跟前,扯下脸上的面罩,把镜头擦干净,朝她微笑着。

阿尔茜娅注意到他裤子上的某个部位鼓起来了。显然,杀人让他很兴奋。

“开心吗?”他问她。

“很开心。”

她关掉电脑,走到冰箱跟前,拿了一瓶法国1996年产库克粉红香槟打开,倒了一杯,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举起了杯子。

“这是为你喝的,亲爱的。”

几个小时之后,达里上尉被处死的消息将成为世界各大媒体的头条新闻。在中东地区,绑架和处死人质早已成为家常便饭,但这里是西方,这里是欧洲,而干这事的人是“99联盟”,一个罗宾汉式的黑客组织。他们是好人。

每个人将会多么震惊啊!太不可思议了!

阿尔茜娅捋了捋黑色长发。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些新闻。

第二章

“这真是一场噩梦啊。”

英国新首相茱莉亚·卡博特两手捧着脑袋,坐在唐宁街10号的私人办公室,房间里还有军情六处主任杰米·麦金托什和少将弗兰克·多里安。多里安是一名功勋卓著的职业军人,但同时也是军情六处的高级特工,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当中不包括少将的妻子。

“请告诉我,我即将从噩梦中醒来。”

“但鲍勃·达里永远也醒不来了,首相。”弗兰克·多里安面无表情地说。“哎,我真的不想这样说。我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算了吧。”杰米·麦金托什冷冷地说了一句。弗兰克是名勇敢的军人,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特工,但他常常喜欢占据道德高地,這实在是让人受不了。“我们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毕竟,这里是他妈的欧盟,不是阿勒颇(叙利亚北部城市。——译注)。”

“而且干这事的人不是‘伊斯兰国(ISIS),而是一帮喜欢红气球的黑客,他们在卫衣上印着红气球。”茱莉亚·卡博特绝望地补充道。“‘99联盟不杀人。他们不杀人!”

“此前确实是这样。”弗兰克说。“但现在他们杀人了。他们的手上沾满了达里上尉的鲜血!”

对于鲍勃·达里上尉的死,他们很难不往心里去,部分原因是弗兰克·多里安认识达里上尉。他们两人曾一起在伊拉克服役,他们共同经历的种种险情是茱莉亚·卡博特或杰米·麦金托什无法想象的,更别提感同身受了。

还有部分原因是弗兰克曾经警告过他们“99联盟”是个危险组织,千万不能把它当作儿戏。以弗兰克的经验来看,这种组织在成立之初总是怀抱着远大理想,到最后几乎都将以暴力行为告终。总会有一个险恶、嗜血的小派别从组织中分离出来,最终从温和派人士手里夺取权力。这样的情况在俄国发生过,在爱尔兰共和军里发生过,也在“伊斯兰国”发生过。这种现象和意识形态无关。只需要一些不名一文、怒火中烧、被雄性激素烧昏了头脑的年轻人,他们渴望权力,希望得到关注,然后,人们不想看到的场面就出现了。

几个星期前军情六处就掌握了相关情报,知道了达里上尉和亨特·德雷克斯尔可能被关押的地点,但他们一直没有采取行动,因为谁也没想到人质会有生命危险。是啊,当时弗兰克曾建议派遣特种空勤团(英国陆军特种部队,专门负责执行反恐及特别行动等任务。——译注)进行武装营救,却立即遭到了来自政府部门和情报部门的猛烈攻击。

“你疯了吗?”杰米·麦金托什这么问他。endprint

“布拉迪斯拉发是欧盟的成员国,弗兰克。”

“所以呢?”

“所以我们不能派兵进入另一个主权国家。它是我们他妈的盟友啊。不行,绝对不行。”

因此他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现在,千百万人在世界各地看到了鲍勃·达里被爆头的画面。那些社会名流上周还在西装上佩戴红色气球徽章,排成长队让记者拍照,以示支持“99联盟”追求经济平等这一高尚目标,现在却个个手忙脚乱,急于和这个组织撇清关系。绑架和谋杀居然发生在了欧洲!

“我知道你很生气,弗兰克。”茱莉亚·卡博特板着脸说。“可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我需要有建设性的提议和帮助。美国人慌了,严厉谴责这次谋杀。他们担心下一个被处死的人会是亨特。”

“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啊。”弗兰克说。

“我们都想抓住那些杂种。”卡博特转身看着军情六处主任杰米·麦金托什。“杰米,我们目前掌握了哪些情况?”

“‘99联盟由一帮年轻的希腊科学家于2015年在雅典成立,后来迅速扩散到整个欧洲,进而又传播到南美洲、亚洲、非洲以及全球。公开宣称要实现经济平等,解决贫穷和世界上财富不均的问题。没有明确的政治立场,也没有宣布效忠于某个国家或宗教组织。他们的网名都是希腊名。他们非常聪明。”

“他们的领导者是什么情况?”卡博特问。

“目前知道了一两个名字。我们认为,一个网名为‘海伯利安的家伙,其真实身份是何塞·赫尔南德斯,二十七岁,委内瑞拉人,埃克森美孚公司的前任老板的私人邮件被传到网上,这件事就是他干的。”

“你说的是包养情人、吸毒的那个老板吗?”卡博特记起了那件事。埃克森美孚公司这位倒霉的老板被“99联盟”整得不轻。后来,虽然这位CEO辞职了,公司的市值瞬间蒸发了数千万美元。

“是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赫尔南德斯的家里很有钱,为了不让警察发现他,他的家人可能为他提供了帮助。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真正重要的是,这个组织好像缺少明确的领导者。‘99联盟反对一切形式的等级制度。该组织以网络为基础,成员都是匿名的,和传统意义上的极端组织相比,它的结构非常松散。应该说,在一个大框架之下,这些不同个体和分支组织相互独立,各自为政。”

卡博特叹了一口气。“这不就是希腊神话中的九头蛇吗?或者,更精确地说,它没有头。”

“是的。”

“我们知道‘99联盟的资金来源吗?他们的钱从哪里来?”

“你这个问题的角度很有趣。这个组织声称反对积累财富,自己手里却又有大量的现金。他们在技术研发上投入很大,为网络攻击提供资助。要想黑入微软、五角大楼这些地方的复杂系统,要花很多钱。这是一个昂贵的事业。”

“这我知道。”卡博特说。

“我们还认为,该组织匿名资助了数百万美元给一些慈善组织和左翼政党。我们的众多信息渠道都指向了该组织中的一名女性成员——她是美国人。此人是最大的捐赠者之一,也是‘99联盟的驱动力量。你还记得一年前中央情报局受到的那次攻击吗?那次他们窃取了兰利(中央情报局总部所在地,位于弗吉尼亚州。——译注)高级官员的私人邮件并发布在网上。”

首相点点头。

“美国人认为,那就是她的杰作。她以网名阿尔茜娅活动于网络。我们对她的了解就只有这么多。”

茱莉亚·卡博特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她感觉到弗兰克·多里安的目光如针尖麦芒一样刺着她的后背。她觉得摸不透这个老家伙的心思。一周前她刚刚和他见过面,一起讨论了年轻的希腊王子在桑德赫斯特自杀的悲剧,因为这同时也是一件外交上令人尴尬的事件。当时她就注意到多里安少将对那个小伙子几乎没有什么惋惜之情,小伙子的死对英国政府以及英国军方可能产生的政治影响,少将也不屑一顾。

“希腊王子可能患有抑郁症吧?”——这是他提供的解释。如果再逼问下去,他明显变得烦躁起来。“首相,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我是他的指挥官,不是心理医生。”

是啊,茱莉亚·卡博特愤愤地想道,可我是

你的指挥官。

她不知道多里安对她这样耍态度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还是因为他一直性格如此。

但是,就这件事而言,少将多里安完全有理由愠怒。她和鲍勃·达里的死脱不了干系。如果那个美国记者亨特·德雷克斯尔也被处死,她将抱憾终身。

“在这件事上,我们必须和美国人合作。”她郑重宣布道。“全方位合作,不留死角。”

杰米·麥金托什的眉毛扬了起来。“全方位合作”这个词让他感到不舒服。很不舒服。

“美国人要把他们的人救出来。希望你毫无保留地向中央情报局提供情报,杰米。比如,人质可能关押的地点。所有相关情况。”

“这么说来,我们在抛弃了自己人之后,却要帮他们救人?”弗兰克·多里安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我们这不是在亡羊补牢嘛,少将。”首相说。“作为回报,我们期望中情局也和我们分享手里掌握的有关‘99联盟在全球分布的情报。到目前为止,‘99联盟网络攻击的目标主要集中在美国。美国公司和美国政府机关受到的攻击要比我们多得多。我敢肯定地说,美国人手里已经掌握了这些杂种的不少材料。”

“肯定是这样的,首相。”弗兰克·多里安不咸不淡地说。

他的每句评论听起来都像指责,这种语气真令人不快。

“肯定有什么事让这些人改变了战术。”卡博特没有理会他。“这件事使他们从玩弄高科技的黑客变成了绑架者和杀人犯。我想知道这件事是什么。”

“我不喜欢这种局面!很不喜欢!”

在椭圆形办公室里,吉姆·哈弗斯总统对坐在他办公桌旁的三个人大吼道。那三个人是小个子、秃顶的中央情报局局长格雷格·沃顿,联邦调查局反恐处处长弥尔顿·巴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泰迪·麦克纳米将军。endprint

“这种局面我们都不喜欢,总统先生。”格雷格·沃顿说。“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我们现在不赶紧把德雷克斯尔救出来,鲍勃·达里的悲剧将会重演。如果我们掌握了这条情报却不采取行动……”

“我知道,我知道。但万一他不在那里呢?我的意思是如果英国人对那个情报这么有把握,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人救出来呢?”

吉姆·哈弗斯总统的脸色更加阴郁了。他最近压力巨大。国会和美国民众都要求他救出亨特·德雷克斯尔。但是,如果他们刚刚从英国人那里得到的情报是准确的,想要救出德雷克斯尔就必须在欧盟成员国的国土上发动一场军事袭击。派兵进入巴基斯坦,干掉拉登,那已经让美国受到了国际社会的谴责,而现在的情况则更加严峻。

布拉迪斯拉发共和国是盟友,是西方民主国家。如果美国的武装直升机侵入了该国的领空,把海豹突击队队员投放到该国的某个山区,该国的总统和人民肯定会反应强烈。布拉迪斯拉发共和国一直强烈否认自己的国土被“99联盟”或其他任何极端组织用作了藏身之所。

如果布拉迪斯拉发共和国说的是真的,而英国人弄错了,怎么办?如果哈弗斯派兵去了,德雷克斯尔不在那里,怎么办?如果有哪个布拉迪斯拉发共和国的公民死了,哈弗斯总统一定会被拖到联合国大会上,面对众人砸过来的臭鸡蛋,因为他“违反了国际法”。

“他们也许会放了他。”总统说。其实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办公室里的其他三人一齐向他们的三军总司令投去质疑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如果他们放人,那猪就会飞了。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

“我猜英国人以前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上周。”格雷格·沃顿说。

“可是,发生在达里上尉身上的那種情况也许是一次性的呢。”总统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反驳道。“这是‘99联盟的一次反常行为。毕竟,这个组织以前从来没有和暴力行为沾上边。”

“总统先生,他们现在已经明确表示要和暴力行为站在一起了。”麦克纳米将军紧绷着脸说。“指望他们放人——我们真的能承受这个风险吗?”

“唉!从一开始我就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绑架亨特·德雷克斯尔。”哈弗斯总统沮丧地挠了挠头。“我的意思是,他们这样做出于什么目的?亨特不就是一个被《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解雇的小记者吗?不过,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很了不起的。他不就是一个赌棍吗?他从哪个方面能够代表‘99联盟所鄙视的那1%的富人阶层呢?据我了解,他连水电费都交不起。他谁都不能代表。”

“他是美国人。”联邦调查局反恐处处长弥尔顿·巴克低声说。

“这个原因就够了吗?”

“对一些人来说,这就够了。”格雷格·沃顿说。“这些家伙不一定那么理智,总统先生。”

“他们完全没有理智!”总统气愤地摇摇头。“前一分钟还在往大家的电脑屏幕上发送红气球,冲击奥斯卡颁奖晚会的现场,后一分钟却又在拍摄虐杀电影。天哪,他们下面还会干出什么事来?他们会不会把人关在笼子里活活烧死呢?真的是一场噩梦啊。这事居然发生在欧洲。”

“奥斯维辛集中营也在欧洲啊。”麦克纳米将军说。

现场被难堪的沉默所笼罩。

如果他派了海豹突击队前去营救,行动取得了成功,吉姆·哈弗斯总统将成为英雄人物,至少在美国国内是如此。当然,他也会因此欠英国一个大人情。这不,茱莉亚·卡博特已经在要求他提供更多有关“99联盟”的全球分布以及资金来源方面的情报。英国人还特别提到了“阿尔茜娅”,但这是中央情报局极其不乐意分享的情报。如果这次行动成功了,那哈弗斯总统将别无他法,只有给她相关情报,但是这样做是值得的:他在国内的支持率将直线飙升,冲上云霄。

另一方面,如果德雷克斯尔不在英国人说的那个地方,承担一切后果的是哈弗斯,不是茱莉亚·卡博特。美国在海外的声誉将一落千丈,而他谋求连任的梦想也将落空。

哈弗斯总统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此刻,他对亨特·德雷克斯尔的恨几乎和他对“99联盟”的恨一样多。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妈的!行动吧!派兵救出那个狗娘养的!”

第三章

亨特·德雷克斯尔把收音机紧贴在耳朵上,急切地听着。

英国广播公司播音员说:“就在人们为美国人质亨特·德雷克斯尔的安全深深担忧的时候,今天,桑德赫斯特英国皇家军事学院举行了默哀一分钟的悼念仪式,以纪念罗伯特·达里上尉。上周,恐怖组织‘99联盟将他残忍杀害,此举震惊了全世界。”

亨特想,现在他们成了恐怖组织了。他苦笑了一下。一次杀人就改变了一切,真是有趣啊。

两个星期前,英国广播公司对“99联盟”还是津津乐道的态度。和世界上其他媒体一样,英国广播公司对这个罗宾汉式的黑客组织钟爱有加,活像“单向组合”(一支来自英国与爱尔兰的男子组合。——译注)演唱会上那些如痴如醉的歌迷。

不过,话说回来,亨特自己真的比其他人好吗?毕竟,对于“99联盟”,他也看走了眼啊。

被绑架的时候,作为自由撰稿人的他正忙着准备一篇报道,披露世界上页岩气开采业存在的腐败行为。他注意到,美国、俄罗斯和C国之间有数亿美元的资金流动;合同没有经过公开招标,偷偷摸摸就确定了负责开采的公司,然后,三国的石油巨头瓜分巨额利润。休斯敦、莫斯科和C国之间经常出现一些公然违反国际法的口头协议。在共同反对能源行业普遍存在的腐败行为这件事上,亨特觉得“99联盟”是他的盟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去和克洛伊有限公司老板卡梅隆·克洛伊(此人是页岩气开采业为数不多的“好人”之一)见面的路上,他被拖进了一条小巷子,麻醉后塞进了奔驰车的后备厢。绑架者不是俄罗斯黑帮,而是他视为战友的人。

从被绑架的地方到现在待的小木屋,这段漫长的行程他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他只知道一路上他至少换过一次汽车,还有一段时间是在直升机上。后来他就在小木屋里了。几天后,鲍勃·达里也来了,他们介绍说这是亨特的“室友”。他们一直都很文明。小木屋里有暖和的床,还有收音机,每天的三餐也不差,让亨特高兴的是,小木屋里还有一盒扑克。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没有自由他能活下去,没有性生活他也能活下去,但没有扑克的生活就完全失去了意义。他和鲍勃每天都打牌,常常一打就是几个小时。他们就像两个孩子一样,赌注是一些小石子。要不是小木屋外面有人持枪把守着,亨特也许会觉得自己还是个顽皮的学生,或者他和鲍勃在参加真人秀。那几名看守看上去也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还有些尴尬,他们仿佛知道这场玩笑开得过了头,但又不知道如何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收场——除了阿波罗。endprint

亨特不喜欢用“阿波罗”这个愚蠢的希腊名字。叫这个名字的人太自命不凡了。但是,对这个开枪打死鲍勃的杂种来说,他只有这一个名字,只能这么叫他。阿波罗一直就与众不同。他比别人更加怒气冲冲,更加粗暴无礼,更加狂妄自大。亨特早就看出来了,这家伙喜欢欺负人,不是个善茬儿。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阿波罗热衷于杀人。

处死鲍勃让整个营地的人惊魂未定。不仅是亨特如此,那些看守似乎也真的恐惧不已。有人在哭,有人在呕吐,但没人有这个能力去挑战阿波罗的权威,制止他的行为。

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新的现实。

他们都陷进去了,完全陷进去了。

收音机的信号变得越来越弱。亨特绝望地旋着调谐钮,希望能够搜到信号——无论什么信号都行,只要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让他感到恐惧就行。他在从事新闻行业的时候屡次身处险境:他经历过阿勒颇和巴格达的枪林弹雨,在乌克兰东部的一次直升机事故中死里逃生。但是,以前在战区的时候,肾上腺素必然升高,使人处于兴奋状态,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在那种环境里,表现勇敢不是难事。

但现在呢,安静的小木屋里只有他朋友的那张空床以及无尽的孤独,恐惧像一只巨大的黑癞蛤蟆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也压碎了他灵魂深处的希望。

他们会杀了我。

他们会杀了我,把我埋在大森林里,埋在鲍勃的旁边。

在鲍勃刚死的头几天,头几个小时里,亨特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肯定有人会找到我。他们现在肯定正四处寻找我呢。英国人,美国人,他们肯定都在找我。会有人来救我的。但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并没有人来救他,他心如死灰。

亨特的收音机突然发出响亮的咔嚓咔嚓声,接着完全没了信号。他无可奈何地钻到被窝里,想睡一会儿,但是这根本不可能。虽然他四肢累得生疼,但脑子却在高速运转。各种画面像子弹一样在他脑海中飞速而过。

他看见他妈妈坐在芝加哥公寓里的破椅子上,忧心忡忡,几近疯狂。

他看见《纽约时报》的菲奥娜——这是他刚刚交往的女友——朝他尖叫,因为在他出发前往莫斯科的那一天她发现他脚踩两条船。“希望普金的手下抓住你,把你打个半死!混蛋!”

他看见鲍勃·达里在录那个录像的前一天晚上说着愚蠢的俏皮话。

阿波罗朝他脑袋开枪的前一天晚上。

他们会不会也让他拍这个录像?鲍勃的血是不是还在镜头上?

不要啊!

一阵恐惧袭来,他浑身难受,犹如一万根针在刺着他的皮肤。

我必须从这里出去!

亨特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努力控制住括约肌,不让自己大小便失禁。啊,万能的上帝啊,救救我吧!给我指条生路吧!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想死。也许是因为此时他确信自己真的时日无多了。如果有人要救他,必须现在就来才行,否则就晚了。

谁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谁也不会来救我。

而且,说真的,他们为什么要来呢?对于自己的祖国,亨特·德雷克斯尔从来没有心怀感恩或表现出特有的忠诚,那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回报呢?

亨特一直不理解爱国主义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忠于祖国,忠于信念,对于他来说完全不可理喻。

“99联盟”里的那些人为了事业奉献一生,这实在让他好奇。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在亨特·德雷克斯尔眼里,这个世界是由人组成的。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人。人才是最重要的。思想信念算个球。和鲍勃·达里的世界观以及政治理念相比,“99联盟”的所作所为更能让他找到认同感。然而,鲍勃是个好人;阿波罗——不管他的真名是什么——是个坏人。

所以,一个人身上的标签并不重要。

战士。

激进分子。

恐怖分子。

间谍。

这些都只是空泛无物的词语而已。

如果亨特·德雷克斯尔要给自己贴张标签,那就是“记者”。新闻报道的写作对他来说很重要。真相很重要。对他来说,这就是信念。

他打量着木屋。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努力平缓着自己的呼吸。木屋那沉重的门关得死死的,他知道门外面顶着一根树干,门口有持枪的看守轮流值班。自从鲍勃被打死之后,窗户上又加了两道坚固的铁条。窗户外面是浓密得难以穿越的森林。地上积着厚厚的白雪,高高的松树随风摇晃。亨特和鲍勃曾经发过奇想,制订过多种逃跑方案。所有计划都风险极高,或者说是把看守当作了傻子。他们能够成功逃脱的情况只会在卡通片里出现。他们必须两个人一起行动。一个人不可能走出森林。而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是鲍勃·达里的那种“离开”。

亨特躺了下去,虽不能说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但也不是刚才呼吸急促的状态了。接受现实,这才是关键。要勇于放手。但是,一个人怎么才能接受自己的死亡呢?

他的思绪飘移到昨天在收音机里听到的一则报道上。报道说,希腊王子在桑德赫斯特英國皇家军事学院里上吊自尽了。阿基里斯·康斯坦丁——这名字听起来就像“99联盟”这帮人给自己起的那些愚蠢的名字。王子的死让民众悲伤不已,相关部门已经开始对这件事进行“正式调查”。

和往常一样,亨特关注的是这篇报道中有关人性弱点的内容:让这个年轻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太多了,然而他选择了死亡。

也许,如果亨特能够理解那种冲动,那种驱使王子像拥抱爱人一样去拥抱死亡的冲动,他可能就不那么害怕了吧?

慢慢地,亨特·德雷克斯尔滑进了睡眠的深渊。

一开始,那只是低低的嗡嗡声,就像有好多虫子飞过来一样,但后来这声音越来越大,亨特听出来了,这是直升机螺旋桨叶片搅动空气发出的声音。错不了。

“迪米特里,”一名看守抓住同伴的肩膀,把他摇醒,“听。”

迪米特里挣扎着慢慢从睡梦中醒来。这两个孩子都是法国人,都只有十九岁。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都在巴黎学习计算机科学呢,但是,由于身边的好多朋友都加入了“99联盟”,他们的心里也模模糊糊地赞成“均贫富”的思想,同时出于一种玩玩而已的心态,他们也入伙了。最后,他们稀里糊涂地就来到了布拉迪斯拉发共和国一个不知名的森林里,手里拿着机枪,冻得要死。endprint

他们两人站起来准备跑路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频闪灯已经照亮了天空,整个营地被照得雪亮,灯光亮得刺人眼睛。接着,枪声响了。

“糟了!”迪米特里忍不住喊道。“我们怎么办?”

此时直升机的噪声震耳,很难听见对方在说什么。

“跑吧!”他的朋友大声喊道。

于是,迪米特里撒腿就跑。他听见身后有枪声,扭头一看,只见他的朋友已经倒在了地上。他继续奔跑。他觉得双腿发软,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吸走了。

整个营地里有多座帆布帐篷,呈马蹄形散落于小木屋周围。营地里还有两座用空心煤渣砖砌就的建筑,一个是武器库,另一个是控制中心,里面有发电机、卫星电话和改装过的笔记本电脑。控制中心离他很近。迪米特里踉踉跄跄地朝那里跑去。“99联盟”的其他成员睡眼惺忪,惊慌失措地从各自的帐篷里冲了出来,有人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更多的人赤手空拳。阿特拉斯和克容诺斯这两个来自德国的小伙子高举着双手,表示放弃抵抗。迪米特里惊恐地看到,一阵子弹如暴风骤雨般袭来,那两人被扫倒在地,不再动弹,四肢像舞蹈木偶般怪异地伸展着。

突然,身后一股力量击中了他。不是子弹,也不是石块,而是一阵强风。他差点儿被吹离了地面。直升机降落在地,他周围满是嘈杂声和强烈的灯光,他的伙伴们乱成一团。一个操着美国口音的人在大喊:“趴下!趴下!”

迪米特里尖叫起来,那是一个孩子在恐惧状态下才会发出的哭叫。倏忽之间,有人架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拖进了控制中心。

“你没事。”阿波罗语气镇静而坚定。迪米特里像落水者见到救生筏一样紧紧抱着他。

“他们要杀了我们!”迪米特里叫喊道。

“不,不会的,我们要杀了他们!”

迪米特里看见阿波罗咬掉手榴弹的保险栓,朝着刚刚打死他们朋友的那些人扔去。那些人被炸飞到空中,有人的腿被炸掉了。

“给你!”阿波罗递给他一颗手榴弹。“朝直升机扔!”

小木屋里的亨特·德雷克斯尔躲到了桌子下面。他听到了奇努克直升机的轰鸣声。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了。

他们来了!他们找到我了!

他听见机枪发出的“啪——啪——啪”的声音,这是他在伊拉克、叙利亚的战场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现在听来却像催眠曲,又像母亲的低语。

轰!小木屋的门被炸开了,碎木片四下飞溅,黑烟在数秒之内就充满了木屋,亨特一下子晕头转向了。他只觉得耳朵里有个电话铃声一直在响,双眼刺痛。他听见喊叫声,但这声音很模糊,他好像是在水底一样。他等着有人冲进来,不管是前来解救他的士兵还是抓他的那些人,都行。可是没有人进来。亨特趴下来,紧贴着地面,摸索着朝门那里爬去。

到了外面,他很快找到了方向感。天上有星星,地上有雪。大多数美国人——估计是吧——都在他前面和右边面对着营地的地方,他的左侧是“99联盟”的几个人在空心煤渣砖砌成的房子里负隅顽抗。子弹在黑暗中像萤火虫一样飞来飞去,夜空中偶尔会有一两颗照明弹把一切照得清清楚楚,这时就可以看见有人在跑来跑去了。亨特看见三名美军士兵被子弹击中,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显而易见,抓他的那些人不会那么轻易就范的。

他左侧传来啜泣声,好像有人受伤了。他转过身。“救我!”

亨特朝着那个声音爬去,在雪地里找到了那个代号“珀尔修斯”的英国孩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的珀尔修斯长着一双瘦腿,说话时有很浓的英国腔,戴着镜片像啤酒瓶底的眼镜。亨特特别喜欢这个孩子,给他起了个“书呆子”的绰号,两人经常一起玩扑克。这孩子天性不坏,此刻正无助地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睛里满是惊恐。他的四周是深红的血污。亨特朝这孩子身体的下半部看去,只见他的两条腿都不见了。

“我会死吗?”那孩子抽泣着问。

“不会。”亨特骗他说,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我的腿上没有感觉。”

“外面太冷了,”亨特说,“再加上你受到了不少的惊吓。你会好起来的。”

孩子的眼睛张开又闭上了。他的时间不多了。

“对不起,”孩子低声说,“我本来不想参加这些……这些……”

“我知道,”亨特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真名。”

孩子打了个哆嗦,牙齿咔哒咔哒响。“詹——詹姆斯。”

“你的家在哪里,詹姆斯?”

“哈克尼(靠近伦敦的一个自治市。——译注)。”

“哈克尼,好的。”亨特摸了摸他的头发。“哈克尼好玩吗?”

孩子闭上了眼睛。

“你有兄弟姐妹吗,詹姆斯?詹姆斯?”

孩子断断续续地吐出了一口长气,一动不动。

亨特只觉得自己眼里涌出了泪水,气愤不已。

不,不是气愤,而是狂怒。

詹姆斯是他的朋友。詹姆斯还只是个孩子。

“不——”他尖叫起来,过去几天郁积在心中的恐惧,此刻化作动物般狂野的喊叫,这叫喊中有怒火,更有失去朋友的悲痛。那时,他丝毫不在意自己会死,一点也不在意。他摸了摸詹姆斯冷冷的额头,站起身来,朝着奇努克直升机的灯光处跑去。

这时——

一架直升机突然爆炸了,巨大的火球飛上了天空。亨特盯着火球,惊恐万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美国人输掉了这场战斗。这次救援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顺利。他们估计错了。士兵们死的死,伤的伤。“99联盟”的人在反击,为了自己的生命在反击。

亨特不停地奔跑着,因为除了跑,他还能做什么呢?除非有什么东西阻挡了他,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如,他的双腿像詹姆斯一样被炸飞,一颗子弹射穿他的脑壳,否则,他会一直跑下去。在他可以不受任何限制,把今晚发生的真实情况写下来之前,他会一直跑下去。

灯光越来越亮,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亨特觉得自己已经跑过了“99联盟”的控制中心,但又不是十分肯定。这时,又一架直升机轰鸣着发动了,巨大的螺旋桨呼呼有声。这架直升机离他站的地方很近。直升机悬停在离地不远的空中。亨特看见身穿迷彩服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上直升机。子弹在他头顶上呼啸而过。忽然,他发现自己前面出现了一只手:endprint

“快上来!”

那名美国士兵的身子探出了直升机,努力去够亨特的手。这名充满信心的士兵比亨特年轻,但“快上来”这句话不是请求,而是一句命令。

亨特像一只探照灯下的兔子,他呆住了。他犹豫着。

他想到了那篇报道,他被人绑架就是因为这篇报道。

他想到了真相,令人难以接受的真相,许多人希望隐瞒的真相。

一旦上了那架直升机,他还能说出真相吗?还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吗?

他扭头看看身后。十几具尸体散落在营地上。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片已成焦土的地方就是他的全世界。现在,好人和坏人,甚至那些懵懂无知的孩子,都静静地躺在地上,像屠宰场里被宰杀完毕的牲口。这一切都是在几分钟之内发生的事情。他又想起了鲍勃·达里被杀的情景。

而现在,一名美国士兵向他伸出了援手,要救他出去。这不正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吗?

快上來!

亨特·德雷克斯尔用感激的眼神看着那名士兵,然后,转身冲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第四章

“你什么意思,‘他跑了?”

吉姆·哈弗斯总统把电话从耳朵旁拿开,一脸的不相信。

“长官,他跑了。”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泰迪·麦克纳米将军重复道。“德雷克斯尔不肯上直升机。”

漫长的沉默。

“他妈的!”总统说。

“你什么意思,‘他跑了?”

英国首相用疲倦的手揉了揉眼睛。

“我不知道该用其他什么方式来描述,茱莉亚。”美国总统哈弗斯语带不悦。“他不愿意上直升机。他跑到他妈的森林里去了。我们完了。”

茱莉亚·卡博特想,你的意思是你完了,吉姆。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她要想出一个最佳的解决办法。

“布拉迪斯拉发共和国总统的电话已经过来了,他谴责说我这简直就是谋杀!”哈弗斯总统继续大喊道。“联合国秘书长要求我就此事立即做出书面说明。”

“在书面说明上你怎么回答他的?”

“目前还没有回答他。”

“你准备怎么和他说?”

“我准备说德雷克斯尔不在那里。他早就被转移了。但我们的人成功干掉了几个恐怖分子。”

“好。”茱莉亚·卡博特说。

“你会支持我吗?”

“当然,吉姆。我会一直支持你。”

哈弗斯总统长吁一口气。“谢谢你,茱莉亚。我们双方要共同召开一次情报联席会议,讨论一下当前的形势以及解决办法。”

“我同意。”

“你们什么时候能到华盛顿来?”

“吉姆,在目前的情况下,我想恐怕你们来伦敦更加合理吧。你说呢?”

说完这句话,茱莉亚·卡博特笑了。和美国人打交道的时候占据了上风,这感觉真好啊。她现在是吉姆·哈弗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而且他心里十分明白这一点。她必须打好手里的牌。

“我再考虑考虑。”吉姆·哈弗斯怏怏不乐地说。

“好的。”茱莉亚·卡博特挂断了电话。

整整一周之后,四个人坐在了白厅(伦敦的一条街名。在这条街及其附近有英国国防部、外交部、内政部、海军部等政府机关,因此,人们常用白厅指代英国行政部门。——译注)的一张桌子旁,用戒备的眼神看着对方。

“欢迎大家的光临。”军情六处主任杰米·麦金托什挽了挽衬衫袖子,身子前倾,友好地朝美国方面与他地位相等的那位官员笑笑。“我知道你们这一周肯定不好过。”

“这还算是客气的说法了。”中央情报局局长格雷格·沃顿倦容满面地说。他不想到伦敦来,尤其是在中央情报局被国会痛斥得体无完肤的时候到伦敦来。但他还是努力做出彬彬有礼的样子。联邦调查局的那位伙伴就不同了。

“我希望你们能为这次行动提供一些重要情报。”联邦调查局反恐处处长弥尔顿·巴克对着军情六处主任杰米·麦金托什喊道。“因为坦率地讲,我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和你们英国人周旋上。”

坐在杰米·麦金托什旁边的弗兰克·多里安绷直了身子。

“嗯,说得对啊。”弗兰克·多里安语带讥讽地说。“在我们提供的情报准确无误的前提下,这本来应该是一场简单完美的营救行动,现在却被你们搞砸了。我想,你们确实需要尽可能多的时间和人员,好好训练你们的兵。地球人都知道,他们真的需要好好练练啦。”

弥尔顿·巴克看上去好像准备上去对着弗兰克·多里安的肚子猛击一拳了。

“好啦,好啦,你说够了吧!”杰米·麦金托什朝弗兰克·多里安喊道。“我们还有时间吵来吵去吗?这是政客们做的事。我们今天坐到这里,目的是整合双方的资源,分享有关‘99联盟的情报。这才是我们当前的大事。我看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格雷格·沃顿向后靠在椅背上。“好!你们已经掌握了什么情况?”

“首先,我们知道了杀死达里上尉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沃顿和巴克吃惊地对视了一下。“真的吗?”

弗兰克·多里安将一份文件在桌上推了过去。

文件的左上角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有着深色的皮肤,下颚坚定有力,鹰钩鼻,两眼深陷,可以算得上是相貌英俊,但他的眼神里却透露着一种桀骜不驯。他整体上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那是一种带着警惕的傲慢,像一只随时准备猎食的猛禽。

“此人名叫亚历克西斯·阿吉罗斯,”杰米·麦金托什说,“代号‘阿波罗,‘99联盟创立者之一。此人绝对不是个善茬儿。他在雅典的一个寄养家庭里长大,可能受到了虐待。他高中就辍学了,却是个电脑高手,少年时期就沉迷于网络上的暴力游戏。不喜欢女人。是个虐待狂,且极度自恋。以上情况来自相关社工填写的报告。”

“他有没有犯罪记录?”格雷格·沃顿问。

“啊,有。小偷小摸,故意破坏公共财产,纵火。因强奸在青少年监狱蹲过两年。有一起虐待动物的恶性案件,警方怀疑是他干的。他活活烧死了两只猫。”endprint

“强奸罪在你们欧洲才判两年?”格雷格·沃顿问。

“希腊人没钱投到监狱上。”杰米·麦金托什一本正经地说。“自从实行经济紧缩政策以来,他们就这样了。好了,回到正题上来。我们认为处死达里的视频中,扣动扳机的那个人就是亚历克西斯·阿吉罗斯。你们袭击的那个营地就是他一手管理的,在‘99联盟内部,此人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最近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试图影响整个组织,和其中的温和派势力做斗争,使其朝着更加暴力的方向发展。叙利亚战争之后,激进组织从西方招募、吸收了一些年轻人,阿吉罗斯也一样,他在心浮气躁的年轻男性中深受欢迎。他让那些年轻人有了目标,有了存在感和归属感。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披上社会正义的美丽外衣——”

“——然后就开始杀人了。”格雷格·沃顿插话说。

“完全正確。我们担心,达里上尉的死将标志着全球范围内新一轮恐怖主义活动的开始。你们明明有机会,却没有打死阿吉罗斯,太遗憾啦。”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打死他呢?”格雷格·沃顿问。

这次是弗兰克·多里安回答了。

“因为我们已经发现阿波罗和美国某位身份不明的人在网上有联络。亚历克西斯·阿吉罗斯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且和我们一样,正四处寻找德雷克斯尔呢。毫无疑问,‘99联盟不希望亨特·德雷克斯尔活着。”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弥尔顿·巴克阴沉着脸问道。巴克人到中年,体格健壮,一头黑发,面孔英俊,却带着一副傲慢的神情。

“我们用什么方法不用你们操心。”弗兰克·多里安冷冷地回答道。“我们坐在这里是分享情报,不是告诉你们我们获得情报的方法。好了,说说吧,你们给我们什么?”

弥尔顿·巴克看着格雷格·沃顿。沃顿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巴克掏出一只旧款采访机,放在桌上。

“你们揭开这只调皮的猴子的面纱时,”联邦调查局反恐处处长巴克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则忙着追查风琴手(风琴手在街头卖艺时常常带着一只猴子,一来猴子表演可以吸引行人注意,二来猴子可以向观众收钱。此处猴子指的是“被操纵的人”,而风琴手指的是“背后的大老板”。——译注)。”

杰米·麦金托什叹了口气。他现在开始觉得弥尔顿·巴克的腔调很惹人厌烦。

巴克继续说:“也许你们口中说的那个阿波罗确实开了枪,但他只是在服从上面的命令。”

巴克按了一下“播放”键。一个女人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这个人是美国口音,语调柔和低沉,受过良好教育。录音的效果很好,他们感觉这个女人似乎就和他们坐在一起。

“一切准备就绪了吗?”

一个男声回答说:“是的,所有的事情都按照您的指令做了。”

“我会看到视频直播,对吗?”

“对。您会看到的,别担心。”

“好。”他们听到了女人的笑声。“让他先发表讲话。”

“那是当然。按照我们商定的办。”

“在纽约时间晚上9点,你对着他脑袋开枪。”

“好,阿尔茜娅。”

弥尔顿·巴克按了“停止”键,得意扬扬地笑了。他说:“那名男子是受命打死达里上尉的人,磁带上的那个女的,代号阿尔茜娅,是‘99联盟背后真正的主心骨。我们追查她已经有一年半时间了。”

“我们早已知道阿尔茜娅。”杰米·麦金托什不屑一顾地说。这句话让联邦调查局反恐处处长弥尔顿·巴克很难堪。

“可是你们并不知道她直接下达了杀死达里上尉的命令,对吗?”格雷格·沃顿反驳道。

“是的,”杰米承认道,“我们的确不知道。你们还了解她其他什么情况?知道她的身份吗?”

“目前还没有。”格雷格·沃顿说。说这话的时候,他有点不自在。

“你们都已经追查这家伙一年半,居然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弗兰克·多里安用难以置信的语调问。“你们已经掌握了什么情况?”

“我们知道她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离岸账户给‘99联盟汇款。我们已经绘制了详细的离岸账户图。”弥尔顿·巴克说。

“另外,关于这个女人,我们还有一些未经证实的体貌方面的情报,”格雷格·沃顿又补充说道,“我们认为她曾在一些银行、宾馆里出现过,相关的目击证人说,她个子高高的,深色头发,长相迷人。”

“嗯,这么一来,范围就缩小了。”弗兰克·多里安嘲讽地咕哝道。

听到这句话,弥尔顿·巴克的肺好像要气炸了。

“我们知道两年前中央情报局电脑系统和华尔街股票交易市场的服务器受到黑客攻击,这些都是她策划的。”巴克说。“多里安将军,我们知道绑架和杀害你们的人,这也是她亲自安排的。总之,我们掌握的情况比你们多得多。”

“你们掌握这段录音有多久了?”杰米·麦金托什问。

格雷格·沃顿瞪了弥尔顿·巴克一眼,提醒他注意,但已经迟了。

“有三个星期了。”巴克得意地说。“达里被打死的那天,我把录音放给总统听了。”

杰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三个星期。就没人想到要早点和我们分享这个情报吗?”

“我们不正在和你们分享嘛。”格雷格·沃顿说。

弗兰克·多里安一拳砸在桌上,所有人的杯子都晃了晃。

“太不像话了!”他吼道。“达里是自己人啊。有了你们这样的盟友,我看敌人就用不着动手了。”

“弗兰克。”杰米·麦金托什拍了拍这名老兵的手臂,但多里安气冲冲地甩开了。

“不行,杰米!这不是笑话吗!我们像给孩子喂食一样给美国人提供有价值的、详细的情报,告诉他们人质关押的准确地点。可他们倒好,有杀害鲍勃·达里凶手的重要情报却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们!这太过分了!”

巴克挑衅地朝着英国人那边探过身去,说:“过分不过分轮到你说吗?你以为你是谁,将军?你们就没有想过,也许我们是不放心把情报给你们呢?毕竟,你们的人近来像飞虫一样不停地往下掉呢。”endprint

“我刚才没听清,请再说一遍?”

“将军,想想吧——先是你麾下的一名希腊王室成员死了,”巴克用责备的口吻说,“巧合的是,这名年轻的成员是达里上尉的好友。接着,几天后,达里本人也被打死了。到目前为止,我们认为这种做法是不符合‘99联盟特点的。现在,你还可以说这两起事件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当然没有任何联系!”弗兰克·多里安冷笑着说。“阿基里斯王子死于自杀。”

弥尔顿·巴克扬起了眉毛。“是吗?他死于自杀?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99联盟的人渗透进了英国军队。这个人也许在桑德赫斯特,也可能在英国国防部的上层。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英国国防部也是‘99联盟的攻击对象。”

“中央情报局也一样!”多里安反驳道。“阿基里斯王子是同性恋。他自杀完全是出于羞愧,你这个白痴!”

“你刚才说我是什么?”弥尔顿·巴克站了起来。

“够了!够了!”格雷格·沃顿终于忍不住了。“坐下,弥尔顿!坐下!”

格雷格是在座的人当中职位最高的,他不远万里坐飞机过来,可不是为了看联邦调查局的伙伴和多里安将军像两只不听主人使唤的狗一样撕咬对方。

而且,刚才多里安将军说到希腊王子时的那副腔调让格雷格·沃顿很不高兴。格雷格也是同性恋。多里安对希腊王子的死缺乏同情,令他无法接受,也让他深感不安。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就情报共享而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格雷格说着,看看巴克,又看看多里安。“在座的各位分别从白宫和唐宁街得到了明确指令,从现在起,我们双方必须精诚合作。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请记住,这是一次联合行动。因此,如果你们两位想不通,我建议你们赶紧转换思路吧。明白了吗?”

弗兰克·多里安朝杰米·麦金托什张望着,想寻求支持,但杰米根本不理他,于是,他只好在朝弥尔顿·巴克投去厌恶的目光之后,尽管心里不乐意,还是坐回了椅子上。

“好。现在,我们还有另一条重要的信息要和你们分享。”格雷格·沃顿继续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特蕾西·惠特尼这个人?”

弗兰克·多里安注意到,提到这个名字之后,弥尔顿·巴克浑身紧张起来。

“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多里安说。

“特蕾西·惠特尼?就是那个骗子?”杰米·麦金托什皱着眉头问。

“骗子,珠宝大盗,电脑奇才,汽车大盗。”格雷格·沃顿补充了更多情况。“惠特尼小姐的简历很长,可以称得上是丰富多彩。”

“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说了。我们还以为她死了呢。”杰米说。接着,他向弗兰克·多里安介绍了十年前特蕾西·惠特尼如何与搭档杰夫·斯蒂文斯一起横扫欧洲大陆,从那些有钱的坏人手里骗走价值数千万美元的珠宝和艺术品,甚至还从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偷走了一幅世界名画。

但无论是国际刑警还是中央情报局或军情六处,一直没能对她提起诉讼。“过去,我们想把她抓起来,在这方面耗费的人力和时间成本我现在想来都害怕。”他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后来,她好像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音讯全无。据我所知,杰夫·斯蒂文斯还在伦敦,但好像已经洗手不干了。”杰米扭头对格雷格·沃顿说:“特蕾西·惠特尼怎么可能与此事有关呢?我实在想不明白。”

“我们也是一头雾水啊。”格雷格承认道。“布拉迪斯拉发共和国的行动失败的当天,我们在兰利就收到了一条发自‘阿尔茜娅的加密信息,其中提到了特蕾西·惠特尼。”

“何止是提到啊。”弥尔顿·巴克插了一句。“这两个女人显然都认识对方。”

“信息的内容是什么?”杰米·麦金托什问。

“基本上是些调侃的话。”沃顿回答道。“‘你们永远也抓不到我。我和特蕾西·惠特尼一样聪明,你们根本不是我和她的对手。我敢和你们打赌,特蕾西能够找到我。你们为什么不让巴克把她招募为特工呢……都是些这样的话。她明显是认识特蕾西的,但这还没有完。她知道中央情报局和特蕾西之间的过往。她知道巴克特工和特蕾西打过交道。”

格雷格·沃顿向军情六处的杰米·麦金托什简单介绍了几年前追踪“《圣经》杀手”的行动。在那次行动中,特蕾西和杰夫·斯蒂文斯两人都露面了,特蕾西和国际刑警组织、联邦调查局联手——这当中肯定少不了磕磕碰碰——将丹尼尔·库珀绳之以法。“在座的巴克特工负责了那次行动。虽然行动很成功,但说句公道话,当时弥尔顿·巴克和特蕾西的关系——”他想找个恰当的词,“——跌宕起伏。阿尔茜娅知道这一点。”

“我明白了,”弗兰克·多里安顽皮地说,“也就是说,你在‘99联盟里有一个内线?”

这句话是针对弥尔顿·巴克说的,但格雷格·沃顿接过了话头,回答道:“将军,一切皆有可能。在当前的形势下,我们必须考虑多种可能性。”

杰米·麦金托什问:“你们联系惠特尼小姐了吗?我很好奇她对此有何看法。”

“还没有和她联系。”沃顿说。“我們打算和她面对面地谈论这件事。特蕾西有个坏习惯,一有风吹草动就玩失踪。如果她预先知道了阿尔茜娅给我们发信息的事,说不定就跑了。”

“如果不是被叫到这里和你们见面,我们现在对面坐着的就是特蕾西了。”弥尔顿·巴克补充道。“我们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啊。”

“我说,特蕾西有一种罗宾汉情结,”杰米没有理会巴克,“她和杰夫只对那些他们认为活该的有钱人下手。而且,特蕾西的电脑玩得很好,据我所知,国际金融是她的强项。如果她与杰夫真的同‘99联盟有关,我是一点也不会感到吃惊的。”

“对此我表示怀疑。”格雷格·沃顿说。“杰夫·斯蒂文斯我说不准,但特蕾西·惠特尼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在上一次行动中,她是我们重要的帮手。我觉得我们可以信任她。”

弗兰克·多里安皱了皱眉头,但没说什么。他一点也不喜欢特蕾西·惠特尼。这个女人是个职业小偷加骗子,完全不是他们这个队伍中需要的那种类型的人。endprint

“我觉得‘99联盟不是这两个女人有关联的节点。我的猜测是,她们在此之前就认识了。”格雷格·沃顿说。“阿尔茜娅也许是在监狱里认识特蕾西的,也有可能是通过杰夫·斯蒂文斯认识的。阿尔茜娅可能是杰夫的情人之一,也可能是骗子同行兼对手,甚至可能是特蕾西和杰夫纵横江湖时的下手目标。毕竟,我们知道阿尔茜娅是个有钱人。这里存在着多种可能性。我们希望和特蕾西当面接触之后,她会提供一些信息。”

“在目前这个阶段,其他还有什么我们需要知道的东西?”杰米问。听这口气,他是准备结束会议了。

“我觉得没有了。”格雷格·沃顿站起来准备走。“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了。找到亨特·德雷克斯尔并将之安全带回来,仍然是我们行动的重心。这是经过官方确定的。但是,确认阿尔茜娅的身份是我们最为重要的战略任务。我们希望特蕾西小姐能在这方面提供帮助。当然,如果能把这个叫阿吉罗斯的家伙的脑袋摆到盘子上端上来,也是极好的。你们是不是也该在这方面下下功夫,发挥一下带头作用?”

杰米·麥金托什点点头。

两名美国人走到门口。

“最后还有一件事,沃顿先生。”弗兰克·多里安在他们身后喊道。

“什么事?”

“亨特·德雷克斯尔拒绝跟营救他的人一起走。你们觉得其中的原因是什么?他为什么要跑呢?”

格雷格·沃顿和弥尔顿·巴克交换了一下眼色,沃顿面无表情地说:“将军,我不知道,但是请你相信我,等我们找到他,这将是我们要问的第一个问题。”

四十分钟后,杰米·麦金托什接到了首相茱莉亚·卡博特的电话。

杰米汇报了和美国人会面的情况之后,茱莉亚问:“能和他们合作吗?”

“当然可以,首相。弗兰克一点也不喜欢联邦调查局的那个家伙,但怎么说呢,他们还是提供了一些非常有用的情报。”

“你相信他们吗?”

杰米·麦金托什哈哈大笑起来。“相信他们?真是一个有趣的想法!我当然不相信他们!”

茱莉亚·卡博特也笑了。“很好。我只是不放心才问你的。”

“在德雷克斯尔这件事上,他们满口谎言,没有一句真话。”杰米说。

“你认为他们知道德雷克斯尔逃跑的原因?”

“我认为他们知道,而且我认为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我们知道。我迫切地想抢在他们前头找到德雷克斯尔,了解他们到底想隐瞒什么。”

“好,”茱莉亚·卡博特说,“那我们就得朝那个方向努力,好吗?”

“能和他们合作吗?”哈弗斯总统的话音里透着紧张。

“可以,总统阁下。”格雷格·沃顿说。“巴克特工和那边的一个家伙关系紧张,但这次会面还是有建设意义的。麦金托什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格雷格,你的每一步都要小心。”总统提醒道。“有些地方我们希望军情六处的人去严加检查,也有些地方我们不希望他们碰。”

“当然,长官。这我明白,我们要牢牢地控制住他们。”

“特蕾西·惠特尼呢?”

“我们也要控制住她。”

“好,一定要做到这一点。晚安,格雷格。”

“晚安,长官。”

弗兰克·多里安少将在自家的客厅里,看着电视上的哈弗斯总统。

哈弗斯总统身穿昂贵的深色西装,打着真丝领带,银灰色的头发向后梳着,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里,背后是美国国旗。这样的哈弗斯看上去和他的身份完全匹配: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

“一周前,美国对一帮恐怖分子给予了沉重打击。‘99联盟的这帮家伙妄图毁了我们的幸福生活,他们残忍杀害了一名英国人质——罗伯特·达里上尉。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手上的另一名人质——美国记者亨特·德雷克斯尔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我们得到的情报显示,德雷克斯尔先生被关押在布拉迪斯拉发的一处营地里,与达里上尉被害的地点相同。

“我们根据上述情报,精心策划了一次秘密行动。是的,参加这次行动的美国军队曾进入布拉迪斯拉发境内,但是,美国政府不会就此道歉。虽然绑架者在杀害了达里上尉之后将德雷克斯尔先生转移到了另一地点,但我们确认两名人质此前一直被关押在布拉迪斯拉发境内,尽管该国再三否认自己是恐怖分子的避风港。而且,我们的行动并非毫无成果。我们击毙了数十名恐怖分子,他们和野蛮杀害达里上尉的那帮人是一伙的。令人遗憾的是,有六名美国军人在这次行动中献出了生命。

“但是,请大家放心,不管他们的动机如何,不管他们如何巧舌如簧地为自己粉饰,美国政府将一直和那些威胁我们安全的恐怖分子战斗下去,无论他们藏身何处。也许会有人对我们的做法提出批评,但我们的既定政策不会改变。‘99联盟不是一个无害的组织,他们不是自由斗士,也不是穷人的救星。他们是恐怖分子。

“我们一直相信,在英国伙伴的协助下,我们将很快找到德雷克斯尔先生被关押的地点。在此,我们警告那些绑架者:你们无处遁形。你们无处藏身。我们会找到你们,摧毁你们。”

弗兰克·多里安少将皱了皱眉头,关掉电视。哈弗斯不诚实,这让弗兰克很不舒服。当然啦,大部分政客都是这样,但这些美国人真了不起,可以一脸真诚地信口雌黄。他们是说谎高手,歪曲事实以误导民众的手段一流。他瞧不起他们。

弗兰克的思绪转到了亨特·德雷克斯尔身上。哈弗斯总统的那些谎言就是因为他才说的。为了一个拒绝解救的人质,一个只对自己的报道感兴趣、只对自己负责的记者,美国政府不惜得罪国际社会,甘愿承担外交上被孤立的风险。亨特是个赌棍,一个风流成性的家伙,他前往莫斯科的时候,身后留下了数名伤心女子、愤怒的主编和债主。那样的人不值得营救,那样的人渣不值得让勇敢、忠诚的美国士兵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

弗兰克·多里安少将十分看重忠诚。他忠于家庭,忠于信仰(弗兰克笃信英国国教,自认是一名保守人士),忠于祖国。但是,在所有这些“忠于”之前,弗兰克觉得他首先要忠于英国军队。endprint

能够为英国军队尽忠,弗兰克将含笑赴死。

只要是为了英国军队,弗兰克愿意大开杀戒。

在弗兰克·多里安的世界里,一个人必须尽责。一个人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无论采用何种形式。最近,在职责的指引下,弗兰克走上了一条出乎他意料的道路。他不得不做出一些艰难的决定,同时也是令人生厌的决定。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行动,也没有在上级的指令面前犹豫过。那不是一名士兵该有的样子。

军队是弗兰克·多里安的生命。当然,他有妻子。他爱他的妻子辛西娅。另外,他爱歌剧,爱玫瑰,爱教堂里的合唱团,爱他的那些有关拜占庭历史方面的书。但是,这些都是大树上结出的果实。军队就是那棵树。没有了这棵树,弗兰克的生活将变得毫无意义,因为那只是杂乱无章、缺乏约束、没有目标的时间组合。

对于亨特·德雷克斯尔这样的人来说,他们的目标是什么?对于“99联盟”这种对现实不满、已经开始杀人的组织来说,他们的目标是什么?对于杰米·麦金托什欣赏的特蕾西·惠特尼這样的小偷加骗子来说,他们的目标又是什么?

弗兰克·多里安看不懂自己工作的那个世界。那个道德沦丧的世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了。情报(原文intelligence有“情报,聪颖”的意思。——译注)。有哪一行的名字起得比这个更牛头不对马嘴吗?没有!

然而,工作就是工作,看不惯还是得干。

“弗兰克,给你倒杯茶?”

从厨房那边飘来了辛西娅·多里安,令人安神的声音。

“亲爱的,来一杯吧。”弗兰克说。

总有一天,这一切恼人的事都将结束。

总有一天,他们将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在纽约的寒风中,阿尔茜娅裹紧了身上的貂皮大衣。她头上戴着貂皮帽,蒂凡尼钻石耳环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手上戴着黑色手套。她抚摸着墓碑上的字。

丹尼尔。

“他死了,亲爱的。”阿尔茜娅低声说。“鲍勃·达里死了。我们把他干掉了。”

在电脑屏幕上看到那个英国人的脑壳爆裂开来,真是快意啊。但这并没有给她带来她想要的那种完结的感觉。今天,她来到丹尼尔的墓前,希望这样做能够让她心神宁静下来。

然而并没有。

或许是因为他实际上并不在这里?这块简单的大理石石碑仅仅是为了某种纪念。地底下什么也没有埋。多亏了他们,阿尔茜娅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深爱的丹尼尔被埋在哪里,或者,丹尼尔有没有得到合理的安葬也是个未知数。他们让她无处寻找安慰。他们让她的一切都没了着落。

她突然明白过来,这正是她找不到完结的感觉的原因所在。鲍勃·达里上尉只是一个开始。

我必须摧毁他们所有人。

就像他们摧毁我的生活一样。

阿尔茜娅不明白,为什么中央情报局还没有请特蕾西·惠特尼前去帮忙。

让特蕾西参与进来,这很重要。这一点她在信息中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还在等什么呢?

如果格雷格·沃顿那个白痴不赶快行动,她将不得不亲自操刀。寒风如刀割般吹在脸上,阿尔茜娅希望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一步。

阿尔茜娅将貂皮大衣裹得更紧了。她转身朝着一旁等待的加长轿车走去。

有钱真好啊。

但有权更好。

第五章

特蕾西·惠特尼一边注视着雪花缓缓飘落在窗外的地上,一边将写有儿子姓名的布条缝到他的足球球衣上——尼古拉斯·施密特,9G——这是入夏以来特蕾西为尼克(尼古拉斯的昵称。——译注)买的第二套球衣了。尼克十四岁,正是像野草一样疯长的年龄。他现在一定比杰夫高了吧,特蕾西想。

尼古拉斯认识杰夫·斯蒂文斯,但他喊他叔叔,他只知道这位杰夫叔叔是妈妈的老朋友,在做国际古玩生意。尼古拉斯相信他的生身父亲是一个名叫卡尔·施密特的男人,德国企业家,妈妈怀着他的时候,卡尔不幸死于一次滑雪事故。这是特蕾西讲给他听的,同时,科罗拉多州的斯廷博特斯普林斯小镇上的每个人也是这么说的。他们在这里生活已经快有十五年了。但是,这个故事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卡尔·施密特,也没有什么滑雪事故。杰夫·斯蒂文斯才是尼克的父亲。而杰夫也是一名骗子加小偷,他虽然可以称得上是高手,但和特蕾西相比,还有一些差距。

特蕾西将缝好姓名布条的短裤放在一边,拿起尼克的运动衫。深蓝色的运动衫让她想起尼克的眼睛。和他的父亲一样,尼克的眼睛也是那种深邃的蓝色。尼克还继承了杰夫的运动员般的体格和黑色的头发。想当年,杰夫的男性魅力势不可当,吸引了多少女子如飞蛾扑火般投入他的怀抱。自从三年前她将杰夫从精神错乱的联邦调查局前特工丹尼尔·库珀手里救出之后,特蕾西就没有见过他。但她时常想起他。实际上,每次看见尼古拉斯笑的时候,她就会想起他。

和杰夫·斯蒂文斯的上一次相逢是特蕾西生命中的一次疯狂时刻,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令人肾上腺素升高、危机四伏的世界。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和那个世界永别了。后来,她和联邦调查局达成了协议:联邦调查局对她不予起诉,她隐姓埋名,回到斯廷博特斯普林斯,安安静静地生活。杰夫·斯蒂文斯叔叔曾经来过一次,此后就是通过从世界的遥远角落寄明信片来保持联络了。他还为尼克建立了数千万美元的信托基金。杰夫在给特蕾西的信中写道,“我能说些什么呢?古玩市场的形势一片大好,我的钱还能留给谁呢?”

帮助特蕾西管理农场的那名老牛仔名叫布莱克·卡特,尼古拉斯几乎全靠他照料长大。杰夫知道,布莱克能够为尼克提供安全感,做事稳健,就父亲这个角色而言,布莱克比他更加胜任。和特蕾西一样,他希望他们的儿子拥有稳定而快乐的生活。于是,他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走出了他们母子俩的世界。特蕾西为此对他深怀感激,也更加爱他了。

尼克对她及生父所了解的一切都是谎言,这有时让她觉得不安。我的儿子根本不了解我。但她很快又在布莱克·卡特的话中找到了安慰:“他知道你爱他,特蕾西。无论如何,这是最重要的。”endprint

那一堆球衣球裤的姓名条终于缝好了。特蕾西叠好衣服,伸了个懒腰,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往壁炉里加了一大块木头。壁炉在开放式客厅里占据了显要位置。她看着木块被点着,发出噼啪的声音,火苗哧哧地喷出,客厅里很快就充满了松脂和木头的味道,从厨房里飘出的肉桂香味与之混合在一起,令人感到温暖而安逸。特蕾西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

我喜欢这里。

特蕾西身材苗条,栗色的齐肩长发,睿智的大眼睛,眼球的颜色会根据心情从浅绿色变成墨绿色。她真是个美女。尽管已经不再年轻,但她浑身上下依然散发着令人心醉的魅力,特别是她那双眼睛,那双闪烁着欲望和挑战的眼睛,那双超越了年龄的限制、深不可测的眼睛,更是让异性着迷。即使穿着牛仔裤、雪地靴和高领毛衣,不用化妆,特蕾西·惠特尼也能成为焦点。那些了解她的人,比如布莱克·卡特,能够看到特蕾西身上别样的特质——深不可测的忧伤和与众不同的美丽。这都是因为她失去的东西太多:她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希望,失去了自由。但是,特蕾西坚强地活了下来。她不但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于是,这种忧伤就成了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特蕾西喝了一小口葡萄酒,在嘴里含了一会儿,才让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淌了下去。很快,她就觉得心中暖洋洋的。现在才下午4点,她本来是不该喝酒的,但刚才做了那么多的针线活,她觉得应该犒劳一下自己。再说了,现在看上去也像晚上。屋外,蔚蓝的天空慢慢变成了黑色,黄昏正很不情愿地让位于夜晚。地面上的积雪有三十厘米厚,洁白无瑕,就像婚礼蛋糕上的糖霜,几棵墨绿色的云杉树和松树高耸入云,点缀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

这座房子在冬天是最美的。从落地大窗看出去,白雪皑皑的落基山脉威武雄壮,一览无余。特蕾西想,“光荣孤立”(“光荣孤立”本是19世纪晚期,英国在保守党首相迪斯雷利和索尔兹伯里侯爵奉行的一项外交政策,由一个加拿大政治家在赞许英国对欧洲事务置身事外的姿态时首先提出。作者此处借用这个政治术语来表达特蕾西所在的小城与世隔绝,景色优美。——译注)这个词可能就是为这样的地方生造出来的吧。多年前,特蕾西选择这里作为定居点,这是主要原因之一。

响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特蕾西笑了。

“孤立”结束了。

她所在的农场也许地处偏僻,但斯廷博特斯普林斯是一座小镇,而特蕾西又是这里有名的“问题少年”的妈妈。她迅速思考着各种可能性,走过去开门。

是学校的辅导员?

校长?

气急败坏的八年级啦啦队队长的妈妈?

或者——是地方治安官?

哦,天哪,千万不要是地方治安官。如果尼克又搞出以前的那些恶作剧,布莱克可就要火冒三丈了。上次尼克设法修改了学校图书馆的电脑程序,结果电脑显示,学校应该给半数的学生退款。于是,学校稀里糊涂地给尼克的小伙伴们发了两千多块钱,直到图书馆的馆长回过神来,向警方报案,这场闹剧才画上了句号。

那次里弗斯治安官放了尼克一马,但如果尼克胆敢再犯什么事,他就要拿他开刀了。

特蕾西精心准备了最优雅的笑容,这才打开了大门。

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特蕾西打了个冷战。

有两个男人站在门口。他们身穿长过膝盖的呢大衣,头戴软毡帽,脖子上围着围巾。有一个人她不认识,但非常幸运的是,另一个人她认识。

“你好,特蕾西。”

联邦调查局特工弥尔顿·巴克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但他对此不够擅长,结果,那笑看上去更像是哭。

“这位是我同僚,中央情报局的格里高利·沃顿(即前文出现的格雷格·沃顿。“格雷格”是“格里高利”的昵称。——译注)。”巴克指了指身旁的男子。那一位个子比巴克矮小很多,此刻正因为寒冷而不停地跺着脚呢。

“我们可以进去说吗?”

五分钟后,特蕾西和那两名特工站在了厨房的操作台旁,三人都觉得不自在。特蕾西给他们每人端上来一杯咖啡。两人脱了外套,说了些客套话。很快,特蕾西就发现中央情报局的那个矮个子男人官职更大一些。

“谢谢你让我们进来,惠特尼小姐。”

沃顿头上没几根头发,语调温柔,说话彬彬有礼,特蕾西立即对他有了好感。她不喜欢巴克。他们两个人曾经一起工作过,但那段经历实在称不上愉快。

“叫我施密特夫人吧。”特蕾西说。“沃顿先生,不管我多么不想见他,我还是不会将人拒之门外,任由他冻得半死的。”说完,她直接把目光投向了弥尔顿·巴克。

“谢谢,请叫我格雷格吧。”

“好的。”特蕾西笑着说。“格雷格,我们闲话少说,进入正题吧。你们来找我干什么?”

沃顿张开嘴要说些什么,但特蕾西没等他说出来,就打断了他:“三年前联邦调查局拍着胸脯向我保證,我帮他们除掉丹尼尔·库珀、抓获丽贝卡·摩提莫之后,他们将永远不来打扰我和我的家人。”

“这我理解,”格雷格·沃顿安慰道,“而且,他们会信守承诺的。这点你可以相信我。”

“可是现在你们却在我家的厨房里。”特蕾西蹙着眉头,两腿交叉站立着。

格雷格·沃顿想,这个女人真厉害。见到美女后因为自己是“同志”而感到轻松,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惠特尼小姐,我们今天要谈的事和那件案件无关,也和你的过去无关。它事关国家安全。”

特蕾西一脸困惑。“我不明白。”

“你听我们说了之后也许就明白了。”弥尔顿·巴克冷冷地说。特蕾西注意到,虽然巴克这家伙举止粗鲁,神情傲慢,但长得还算英俊,可她觉得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讨厌他。

“沃顿先生的意思是,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你以前偷珠宝和艺术品所犯下的罪而起诉你。”巴克说。

特蕾西说:“我怎么觉得我并没有犯下上述任何一种罪行呢。”

“我们来是要求你为国尽责。”endprint

“哦,是吗?”特蕾西眯起了眼睛。从她的个人体验出发,弥尔顿·巴克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资格向她提要求的人。三年前,杰夫被丹尼尔·库珀那个疯子绑在保加利亚普罗夫迪夫州山区的十字架上,任由杰夫死去,后来,多亏了特蕾西以及她在国际刑警组织的朋友让·里佐,杰夫才幸免于难,将丹尼尔·库珀抓捕归案,到最后,这份功劳却落在了联邦调查局的手里,巴克特工也没少受奖励。

“不是要求。”格雷格·沃顿纠正道,同时狠狠瞪了巴克一眼。“是请求。我们此行是请求——请求——你帮助我们。事实是,特蕾西,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特蕾西狐疑地看了看沃顿的脸,然后低头看了一下手表。

“我5点半要接儿子。你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听了这话,弥尔顿·巴克被激怒了。他张开嘴准备说些什么,但格雷格·沃顿瞪眼看了看他,对特蕾西说:“好的,就按照你说的,惠特尼小姐。现在,请让我告诉你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吧。”

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格雷格·沃顿几乎没有停歇,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特蕾西听了。特蕾西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手上的咖啡由温热变成了冰凉。和大部分美国人一样,特蕾西在网上看过达里上尉被“99联盟”残忍处决的新闻,也听说过美国军队在布拉迪斯拉发的那场有争议的营救行动。尽管政府的宣传都在说行动是成功的,但就营救美国记者亨特·德雷克斯尔而言,行动显然失败了。

她不知道的是,尽管哈弗斯总统在电视讲话里红口白牙地告诉全国人民,亨特·德雷克斯尔还在“99联盟”手里,但这位记者实际上已经逃走了,具体原因不明。另外,她也是第一次知道那个代号为阿尔茜娅的女人是位富有的美国公民,她不仅是“99联盟”的金主和主使者,还是直接下令处死达里上尉的那个人。

“哎呀!”沃顿介绍完情况之后,特蕾西感叹道。“哈弗斯一定是疯了。他怎么会这样明目张胆地撒谎呢?要是德雷克斯尔像爱德华·斯诺登那样,突然从哪个地方冒出来,召开新闻发布会,他该怎么办呢?”

“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就太不幸了。”格雷格·沃顿说。“但更加不幸的是,在全球范围内将会出现越来越多的暴力和谋杀,就像我们从达里上尉这件事上看到的那样,绑架、处决、爆炸……一个接着一个。既然他们已经越过了红线,接下来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们目前还没有准确掌握‘99联盟这个组织到底有多大,但可以肯定的是它的规模不会小,而且还在不断壮大,特别是在那些贫富差距巨大的地方,比如南美。”

“那不是在我们的家门口嘛。”特蕾西说。

“是的。”

特蕾西想了一会儿,对沃顿说:“你说的这些很有意思,但我还是不明白我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格雷格·沃顿说:“一周多以前,这个女人——阿尔茜娅——给我们中央情报局发了一条密信,在那条信息里,她提到了你,特蕾西。”

“我?”特蕾西目瞪口呆。

沃顿点点头。

“她说什么?”

“她说她和你一样聪明,我们根本不是你和她的对手。只有你能够找到她。还说巴克应该去找你求助。她几乎把这当作一场游戏在玩。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游戏,看谁能够胜出。”

要不是格雷格·沃顿一直保持着十分严肃的表情,特蕾西早就忍不住笑了。这难道不是个玩笑吗?

“你知道这个女人可能是谁吗,特蕾西?有任何线索吗?”

特蕾西摇摇头。“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啊。你说的那些让我摸不着头脑。”

“好吧,那你听听这个。”

格雷格·沃顿把几天前放给军情六处的人听的阿尔茜娅下令处决鲍勃·达里的录音放给特蕾西听。

“以前听到过这个声音吗?”

“对不起,”特蕾西说,“我没听过。在我记忆中,我没听过。”

“你再好好想想,也许是很久以前的熟人,比如童年时代,或者是你在路易斯安那州监狱时认识的人?”

特蕾西淡淡一笑。根据磁带上的声音判断,那人受过良好教育,处事稳重。路易斯安那州监狱可没有这样的人。

“她会不会是你在费城银行的同事?”沃顿追问道。“或者是你和杰夫在伦敦的熟人?”

“你的意思是,我做小偷时认识的人?”特蕾西问。“不,我觉得不是。”

她和格雷格·沃顿素不相识,现在听着他把她生命中的人、事、地点娓娓道来,好像他们两个很熟一样,真是一种不自在的体验,但是,她不露声色,保持冷静。

“如果是的话,我会记得的。我敢肯定。”特蕾西补充说道。

“嗯——你认识她,这是可以肯定的。”弥尔顿·巴克不耐烦了。“这基本上是事实。因此,如果她不是你过去认识的人,那一定是现在认识的。你和‘99联盟有过什么接触?”

“什么?”特蕾西的脸沉了下来。

任何语言也无法充分表达她对弥尔顿·巴克的厌恶之情。只要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有利,在这个自私的家伙眼里什么都可以作为交换的筹码。想当年,如果巴克的意见占了上风,杰夫就死在丹尼尔·库珀这个疯子手里了,那么,特蕾西将永远无法原谅巴克。

“惠特尼小姐,在你回答之前,好好想想。”巴克警告道。“如果你不向我们说真话,我们以前的承诺将不再算数。一笔勾销。”

“我用不着好好想想。”特蕾西说。“我和‘99联盟从来没有任何接触。”

“嗯——”弥尔顿·巴克噘着嘴说,“但是你心里敬佩他们,对吗?”他得意扬扬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抓住了特蕾西的短处。“你敬佩那帮危险分子,那帮反社会的疯子。他们挺对你胃口,呣?”

“我确实一度敬佩过他们,”特蕾西用鄙夷的口吻说,“那是在达里被处死之前。他们高超的技术手段让我印象深刻。但这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啊。有好多人和我一樣。我的意思是,他们无疑是一帮很聪明的家伙。黑进兰利的电脑绝对不是什么下三烂的人都可以做到的。”endprint

“是啊,确实需要很好的手段。”格雷格·沃顿苦着脸闷闷不乐地说。

“他们战胜了政府部门、情报机关和大型石油公司,”特蕾西继续说,“即便如此,我从来没有认同过他们的观点,巴克特工,只有一点例外——他们不喜欢用水压破裂技术开采页岩气这个行业。对于他们的恐怖主义行为,或者说谋杀行为,我绝对没有丝毫的敬佩。”

“如此说来,你并不赞成将1%的人手中掌握的巨额财富拿来重新分配了。”弥尔顿·巴克说。“你不赞成劫富济贫,对吧?”

“我当然不赞成。”特蕾西说。“巴克特工,你看看你周围吧。”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价值不菲的油画、餐厅壁橱里擦得铮亮的银质餐具。“我属于那1%啊。还有,根据你的描述,这个阿尔茜娅也属于那1%。”她转身对格雷格·沃顿说:“如果她富到可以资助‘99联盟数千万美元,那她在那些人眼里不也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吗?”

“我们现在摸不透‘99联盟的地方还多着呢。”沃顿回答道。“自相矛盾的地方层出不穷。我们正在和英国人一道,整合相关信息,努力拼凑出该组织奋斗目标变化的轨迹。但是,可以明确的一点是,他们以和平的方式反抗贫富不均的日子已经结束了。现在,我们有一名人质在他们手里,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这我知道。”特蕾西说。“他叫亨特·德雷克斯尔。”

“而他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们认为,阿尔茜娅手里可能掌握着操控‘99联盟的钥匙,特蕾西。找到阿尔茜娅,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和我们一起去兰利吧。”

特蕾西瞪大了眼睛。她没有想到情况有这么严重,否则她会笑出来的。

“你想要我去兰利?现在就去?”

“不是我们想要这么做,”格雷格·沃顿严肃地说,“是形势所迫,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我们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不,”特蕾西脱口而出,“我不去。我去不了。我有儿子……”

她走到窗前。天现在已经完全黑了。除了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特蕾西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起来就是家庭主妇,站在自家厨房里的家庭主妇。

这太滑稽了。我是家庭主妇,站在自家厨房里的家庭主妇。

她转身对两名特工说:“这么说吧——我不认识这个女人。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说的是真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显然知道我是谁,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知道她啊。”

格雷格·沃顿急切地探身向前,说:“即使你真的不知道她是谁,特蕾西,你还是能够帮帮我们的。”

“我不明白怎么帮你们。”

“你和阿尔茜娅有很多共同之处。”

特蕾西又皱起了眉头。“你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你们两个都拥有大量财富,都是性格独立的女性,都有电脑专业背景,都曾经顺利逃过多国政府的查缉行动。你们两个都有自己的行事准则,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都在这个男性主导的传统世界里脱颖而出,成为金字塔塔尖上的少数人之一。你们都喜欢冒险。”

“但现在不是了。”特蕾西坚定地说。“对我来说,冒险的日子已经结束了。还有,那个女人是恐怖分子,沃顿先生。”

“请叫我格雷格吧。”

“我是家庭主妇。”

“她认识你,”沃顿没有放弃,“至少你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她的策略,她的行动方式。如果我们能够预测她下一步的行动,找到她的弱点,就有机会阻止她。我们想知道她是怎么躲过检查的,又有什么人在帮助她,还有,如果你是她,你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特蕾西越来越没有耐心了。“‘99联盟,阿尔茜娅的世界,这些对我来说,都像是一本未曾打开的书。”

“那么,让我们一起打开这本书吧。”格雷格·沃顿的语气更加急切了。“我们会把‘99联盟的基本情况介绍给你听,我们知道的,还有英国情报机关知道的,都告诉你。相信我,特蕾西,如果我不确信你能帮助我们,我是不会来这里的。我们来找你,这也是总统亲自下的命令。”

特蕾西觉得难以置信。“真的吗?”

“如果有时间的话,哈弗斯总统很乐意亲自给你打电话,证实这件事。”沃顿看出了她的犹疑,说。“白宫认为,美国目前最重要的国家安全目标就是找到阿尔茜娅,切断‘99联盟的经济来源。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目标。谁也不能置身事外。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白宫给你打个电话。”

特蕾西捋了捋头发。“对不起,格雷格,你这么说让我受宠若惊。我真的受不起啊。但是,如果总统觉得我能帮上忙,那他恐怕真的是错了。如果我能想到自己和阿尔茜娅之间有任何关联,或者我能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我保证会打电话给你们。但是,我不会去兰利的。我有儿子呢。”

“我知道,”格雷格·沃顿叹了一口气说,“尼古拉斯。”

“对。上次撇下他的时候,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从此以后我就发誓——向他发誓同时也向自己发誓——我再也不去做伤害自己的事了。”

“哪怕是为了你的国家也不能破例?”

特蕾西点点头,说:“是的,不能破例。”

接着她又说:“我爱我的国家,但我更爱我的儿子。”她又看了看手表。“好了,先生们,我得走啦,我要去接儿子了。”

弥尔顿·巴克恼羞成怒,他站起来说:“这里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特蕾西!我们美国人被绑架了,美国公司正遭受数亿美元的损失,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觉得还会有人在乎你这个‘足球妈妈(一般指家住郊区、家中有学龄儿童的中产阶级女性,她们把家庭利益,尤其是孩子的利益看得比自己的利益更重要。——译注)的权利吗?你以为你是谁?”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格雷格·沃顿声音不大,但脸上的表情十分明显:他的同僚让他很恼火。

“对不起,惠特尼小姐,感谢您抽出时间来见我们。”他掏出一張名片递给特蕾西。“如果您改变主意,想到了什么情况,或者有任何疑问,请给我打电话。白天晚上都行。我们这就走。”endprint

他朝门口走去,弥尔顿·巴克像个愠怒的孩子一样跟在他身后。

特蕾西看着他们的背影说:“抱歉。”

弥尔顿·巴克故意放慢了脚步,等格雷格·沃顿走远了,他扭头咬牙切齿地对特蕾西说:“你会抱歉的。”

格雷格·沃顿和弥尔顿·巴克两人行驶在下山的公路上,整整五分钟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还是格雷格·沃顿打破了沉默。

沃顿对巴克说:“搞定这件事。”刚才对特蕾西和风细雨、谆谆教导的语调,现在全没了。这简单的一句话里透着威胁的意味。

“怎么搞定?”巴克问。

“那是你的问题。我不管你采用什么手段,但一定要把特蕾西·惠特尼弄到兰利去,否则你就别干了。明白了吗?”

弥尔顿·巴克咽了一口唾沫。“明白。”

尼克和特蕾西坐在餐桌前,两人一起看尼克手机上的一段视频。

“太好玩了!”特蕾西说。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也觉得好玩!”尼克开心地咧嘴笑了起来。“我马上就把它放到视频网站上去。”

“不行!”布莱克·卡特严厉地说。“把手机给我!”

“什么?不行!”尼克说。“别啊,布莱克。挺好玩的。我敢打赌,这视频肯定会火。”

“你这样很没礼貌!”布莱克说。他丝毫不理会尼克的抗议,一把拿过手机,删掉了那段视频。在这段尼克偷拍的视频上,他所在中学的校长在教室的走廊上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妈妈!”尼克不乐意了。

特蕾西耸耸肩膀,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她擦掉脸上快乐的泪水。“对不起,宝贝,布莱克说得对,你不该那样偷拍别人。”

“不是‘别人,”布莱克纠正道,“而是‘大人‘老师!我小的时候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早就挨鞭子了!”

“你小的时候还没有电话呢!”尼克怒气未消地说。“你当时踢个球就觉得好玩了。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你根本不知道玩,不知道怎么让自己开心。”

“尼克!”特蕾西喊道。“快道歉!”

“对不起。”话虽说了,却是不情不愿,同时还带着讥讽。“我要回我房间了。”

几秒钟过后,尼克卧室的房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布莱克看着特蕾西。“你怎么还鼓励他啊?”

“哎,不是因为好玩嘛。”

“太幼稚了。”

“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啊。”特蕾西说。“你不要总是用大人的眼光看待一切。”

布莱克面露不悦。

“我不是他的朋友,特蕾西。我是他的父亲。”布莱克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脸一下子红了。“嗯,我想说的是……你知道……我……”

“你是他的父亲。”特蕾西握住布莱克的手,认真地说。“有你这样的父亲,尼克真是好运气。我和尼克都是好运气啊。”

特蕾西对布莱克·卡特怀有一种诚挚的爱。布莱克快要七十岁了,这个老牛仔一直像父亲一样关爱着尼古拉斯,同时,他也是特蕾西最好的朋友。她知道布莱克是爱她的。数年前,布莱克甚至向她求过一次婚。尽管她无法投桃报李,像布莱克爱她那样爱布莱克,但在她心里,她一直把他当作家人。

“特蕾西,还有什么事吗?”布莱克问她。“除了尼克?”

这是布莱克身上的又一处闪光点。他能够一眼看透特蕾西的心思。想对他有所隐瞒就像欺骗上帝一样,绝对是一种徒劳。

“今天有人来找我了。”特蕾西说。“联邦调查局的。”

布莱克·卡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绷紧了身子。

“另外还有中央情报局的。”特蕾西补充道。“他们一起來的。”

“他们想干什么?”

特蕾西和他说了,但她并没有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他,只讲了双方交谈的大概内容,以及格雷格·沃顿提议她去兰利的事。

“你是怎么说的?”布莱克问。

“我当然拒绝了。这个女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对此我有十足的把握。而且,关于反恐方面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一张邮票的反面就可以写下我全部的知识了。”

“可这两个人觉得你能帮上忙?”布莱克轻轻地问。

“嗯,是的,”特蕾西说,“他们的确是这样想的。可他们错了。你不会告诉我说你希望我去兰利吧?”

“我当然不希望你去兰利,”布莱克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但这不是我的愿望能够左右的事。你也一样。‘99联盟的这些人……他们已经处于失控的状态了。必须有人站出来,阻止他们。他们和我们这个国家的价值观格格不入。他们践踏了美国的建国纲领。”

“你瞧你瞧,又来了不是?”特蕾西顽皮地说。“你又用大人的眼光来评判一切了。”

“我想说的是,必须有人阻止他们。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我当然同意。”特蕾西说。“不能让他们一直这样闹下去,但阻止他们的人不该是我。我不是特工,布莱克,在这件事上我无能为力。天知道这个叫阿尔茜娅的女人是怎么知道我的。天知道她为什么会提到我的名字。但现在她已经让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和白宫相信,我手里掌握着某些内部信息,或者我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找到她,替他们把这活儿给干了。这一切太好笑了!我好像《爱丽丝漫游奇境》中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

“好,好,特蕾西,你冷静冷静。”

“不管它好笑不好笑,也不管我能不能帮上忙——我真的帮不上,我反正是不会离开尼克的!”

“这我能理解。”

“实际上我觉得你不能理解。”特蕾西的眼里出现了泪花。她发怒了。但是,她的怒气是针对布莱克·卡特还是自己呢,她也说不清。“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家吧,布莱克。”

老牛仔眉头一皱。“好吧,如果你真的是这样想的,那我就走。”

特蕾西还没回过神来,布莱克已经拿起帽子走了。特蕾西听见布莱克的皮卡渐渐远去的声音,接着又听见尼克房间里传来了愤怒的摇滚乐。endprint

特蕾西苦闷不已,身心俱疲。她收拾好餐盘,上床睡觉去了。

两个小时后,特蕾西依然醒着。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她想到了布莱克·卡特。他为什么一直这么善良,这么无私,这么正直,这么勇于担当?他难道就不知道这样有多么讨人厌吗?

她想到了尼古拉斯。他和他的父亲长得真像啊。如果杰夫看到那段视频,肯定会笑的。她有时会想杰夫,那种思念就像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上。她想否认这种感觉,但又有什么用呢?

接着,尽管她努力不让自己这样做,但还是想到了今天来访的两个人:矮个子的中央情报局局长格雷格·沃顿和盛气凌人、令人生厌的弥尔顿·巴克,前者风度翩翩,恳求她前去帮忙,后者说话时几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抱歉。”

“你会抱歉的。”

特蕾西一直没有把这一段对话讲给布莱克听。她不想让他担忧。几年前特蕾西在洛杉矶做的珠宝抢劫案,布莱克并不知道。在那次大案中,特蕾西在她的对手丽贝卡·摩提莫鼻子底下偷走了名贵的绿宝石。《圣经》杀手案件之后,联邦调查局和她做了个交易,对洛杉矶的那件事以及其他一些犯罪行为免于追究。特蕾西帮了他们,他们也答应帮她。但是,如果说特蕾西对弥尔顿·巴克特工有所了解的话,那就是她知道这个人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心怀愧疚。只要是有利于自己的前途,他会毫不迟疑地反悔,将她送进监狱。

我不会去监狱的,特蕾西心想。坚决不去。

可能对她使坏的人,弥尔顿·巴克不是唯一的一個。经过多年的锻炼,特蕾西已经知道勒索是一种两个人才能玩起来的游戏,于是她也早已做好了下一步行动的准备。如果巴克胆敢在“99联盟”这件事上对她紧追不放,她会反击的。她早已未雨绸缪。

终于,睡意开始袭来。当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进而又投入梦的怀抱时,特蕾西又想到了阿尔茜娅,想到了这个神秘而凶狠的女人。此人很富有,却让美国总统及其走狗恨得牙痒痒。

她是谁?

她藏身何处?

她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她是怎么和“99联盟”有瓜葛的?“99联盟”由一个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和平反抗组织,变成和其他恐怖分子一样凶残、嗜血的组织,这是不是她的“功劳”呢?

她又想起了布莱克·卡特的话:但这不是我的愿望能够左右的事。你也一样……必须有人阻止他们。

后来,疲倦至极的特蕾西·惠特尼睡着了。

第六章

莎莉·费耶斯耐心地等着眼前的四把钥匙合并成一把,好用它来开门。另外,要是门能停止摇摆,那么,开门也许会更容易些。毕竟,灌了四大瓶伏特加加奎宁水之后,你还想头脑清醒吗?

莎莉的公寓在切尔西(伦敦自治城市,为文艺界人士聚居地。——译注)博福特街上。这是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红砖建筑,在新闻记者眼里,这地方挺好的。它地处伦敦的富人区,交通便利。而且这座公寓不像有些老地方那样长了霉。作为《泰晤士报》的一名记者,莎莉·费耶斯得过大奖,事业如日中天,但她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任何一位搞新闻调查的记者都不是为了钱才进入这个行业的,但不管怎么说,莎莉有自己的住处,房租是自己付,如果有需要,她也会自己买伏特加。

钥匙终于插进去了,因为十分突然,莎莉整个人向前一冲,额头撞到了公寓大楼的进户门。

“混蛋!”她忍住痛,骂了一句。

接下来四层楼的楼梯简直要了她的命。今年她真的要找时间去健身房了。她摇摇晃晃地进了自己的公寓,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锁好门,踢掉了脚上的鞋子。

唉,这晚上怎么过啊!6点钟的时候莎莉就已经把那篇关于英国天主教高层在神父恋童丑闻中相互勾结、试图掩盖真相的报道发给了编辑,然后到最近的一家酒馆去庆祝了一番。目前她正处于男友的空窗期,但也没有让自己闲着。刚才在回家的路上还在出租车里和体育记者约翰·惠勒搂在一起啃个不停呢。她曾想着请他上楼过夜——坊间传言这个约翰有着沃平(伦敦东部的一个区。——译注)最大的“本钱”,但是她想起了以前的教训。那次她和新闻部的实习记者威尔搞了一夜情之后,这位帅哥连续几周在她桌子旁“阴魂不散”,说要请她喝咖啡,弄得她根本无法集中心思写稿,最后她只好找主编,把威尔调到了讣告部。这件事让她至今难以释怀。

莎莉踉踉跄跄地走进卫生间,脱掉衣服,打开淋浴龙头,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准备站到龙头下面。莎莉·费耶斯三十二岁了,但身材保持得很好,虽然她似乎有健身房恐惧症,是个疑似酗酒者,而且平时的生活放荡不羁。她细腰丰胸,略带肌肉的大长腿羡煞旁人。她鼻子不大,甚至还有点塌鼻梁。她为此愤愤不平。但不知怎么搞的,那些男人却觉得这样的鼻子很性感。她的眼睛是淡灰色的,宛若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她的嘴很大,时常出口成“脏”(有时是在骂别人,有时是骂自己,还有的时候在骂天上的神),特别是交稿的最后期限快要到的时候。她一头金发,是那种齐刘海的波波头发型,因为经常没时间打理,总是乱糟糟的。

就在她拉开淋浴房门的时候,手机响了。

莎莉不满地哼了一声。妈的,现在是凌晨2点啊。虽然在这样的时刻接到电话并不奇怪,但一旦她完成了手头上的报道,通常都会有一段沉寂期,直到她开始下一篇报道的前期调查。说到刚收工的那篇报道,其间她接到的有些电话可真是令人心碎啊。那些精神几乎崩溃的男人回忆起童年时受到的虐待,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想要做一名记者,置身事外是必备的能力之一,但莎莉一直做不到,此外,她还少了另外一种本事:电话响了不去接。

她往身上缠了一条浴巾——怎么回事啊?这屋里就没有旁人了吗?——摇摇晃晃地走到客厅,拿起电话。

“我是莎莉·费耶斯。”

“你好啊,美女。”

莎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里的电话线不太好,但她知道那个声音是谁的,那个深沉的、带着男性魅力的美国口音。endprint

“亨特。”她痛苦地说出了他的名字。“这么说,你还活着。”

“你有必要这么开心吗?”

“我很不开心,你这个混蛋。”

“你瞧你,这就不好了嘛。你知道我去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是靠着回味你的倩影、你的胴体才熬过来的啊。还记得我们在斯德哥尔摩的日子吗?”

“记不得了。”莎莉说。“你知道去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是靠着设想你被‘99联盟的人用铁链固定在墙上,他们在你的蛋蛋上通上电……”

亨特笑了起来,“我想你。”

“他们放你走了?”

“实际上,我是逃出来的。”

这次轮到莎莉笑了。“你净是胡说八道!在M40狙击步枪瞄准之下的刺猬能逃脱吗?不能!而你逃生的机会和那只刺猬差不多!”

“我的运气好。”亨特说。“我的同胞帮了我。他们在刚开始的时候帮了我。”

尽管醉醺醺的,莎莉还是听清了他话中的含义。“你的意思是,你确实在那里?你被关在布拉迪斯拉发的那个营地里?”

“是的。”亨特说。

“他们把你丢下了?”她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

“这么说不准确。”亨特说。“我是自己逃跑了。”

莎莉贴着墙慢慢坐到地上。“什么?为什么?”

“说来话长啊。”

万种情绪掠过她的心头。她感觉最为强烈的一种是轻松,因为亨特还活着。想当初他为了《纽约时报》菲奥娜·巴伦那个婊子离她而去的时候,她真是伤透了心啊。即便如此,莎莉也不想看到亨特像鲍勃·达里那样被人爆头。

轻松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兴奋。全世界的人都在四处寻找亨特·德雷克斯尔的下落,他是死是活,众说纷纭,而她——莎莉·费耶斯,却和他通上了电话,听他讲自己摆脱了那些前去救他的美国人!而且,亨特说,哈弗斯总统的声明完全是谎言!想想吧,这是多大的独家新闻。

她从桌上拿了一支铅笔和一个便笺本。

“你现在在哪儿?”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亨特一反常态地说。

“你至少给我透露点什么线索吧。”

“不行!而且,我给你打电话的事也不要和任何人说。”

莎莉笑了。“少来这一套!这可是头条新闻!你一挂上电话我就打电话给新闻版主编。”

“莎莉,我是说真的!你千万不能走漏了消息!”亨特严肃地说。“如果他们找到我,会杀了我的。”

“如果谁找到你?”莎莉问。

“這个问题先不管!”亨特打断了她的话。“我要请你帮我个忙。”

莎莉心情眨眼之间由轻松变成了愤怒。“我在哪个平行时空才能帮你一个忙呢?”莎莉问。

“我要你帮我打探打探消息。”亨特没有理会她。“你还记得桑德赫斯特的那个希腊王子吗?”

“当然。你说的是阿基里斯·康斯坦丁。他是自杀。亨特,你不会告诉我你正在准备写一篇这方面的报道吧?因为……”

“我觉得他不是自杀。”亨特打断了她的话。“桑德赫斯特的军事学院中有位高级军官名叫弗兰克·多里安,是个少将。我要你去调查一下他的情况。”

莎莉停顿了一下,说:“你觉得这个名叫多里安的家伙杀死了希腊王子阿基里斯?你是不是嗑药了?”

“你去查查看。”亨特说。“帮我个忙。”

“告诉我,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会考虑考虑的。”莎莉说。

“谢谢你,你真是我的天使。”

“喂!我还没有答应你呢!亨特!”

“你那信号不太好!”电话那头的亨特嘴里模仿出咔嚓咔嚓的杂音。

“我没有信号不好!亨特!我看你敢挂我电话!我发誓,只要你敢,我立即给中央情报局打电话,告诉他们你给我打电话了。我把你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他们,然后写篇报道,发到明天的《泰晤士报》上。”

“不,你不会的!”亨特说。

说完,他挂了电话。

莎莉·费耶斯光着身子,手里拿着电话,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去死吧,亨特·德雷克斯尔!”她喊道。

你伤透了我的心。你背叛了我。现在你又指望我在有生以来最大的新闻面前按兵不动,反而一声不吭地去帮你做些破事,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调查什么桑德赫斯特英国皇家军事学院的人?

“不,我不会去的!”莎莉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喊道。“我不去!”

但是,她已经知道自己会去的。

亨特挂了电话,走出电话亭,来到呼啸的寒风中。

他真希望自己现在就在伦敦,和莎莉在一起啊。最好是在床上。他发现自己一想到莎莉就有些情不自禁了。她的美腿,她的小腹,她的……当初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居然把她给蹬了?他想,她说得对,我的确是个混蛋。

他凄惨地四下张望。街上垃圾遍地,衣衫褴褛的人们步履匆匆地走进灰不溜秋的混凝土公寓楼、办公楼或咖啡馆。只要能躲避严寒,去哪里都行。有几个可怜的家伙,他们不得不在公交站台等车,就只有挤在一起取暖了,活像即将进入屠宰场的绵羊。他们跺着脚,抽着烟,手上戴着手套,却还是被这鬼天气冻得受不了,只得不停地拍手。

罗马尼亚是个美丽的国度,但亨特过去三天里待的奥拉迪亚市就不同了。那个鬼地方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场。烂尾楼随处可见,忧心忡忡的失业工人在街上游荡。医院的病房里收养了不少被人遗弃的孩子。有些人全家都流落街头,他们的身上脏兮兮的,晚上就睡在垃圾堆上。没人关心他们的死活。

如果说罗马尼亚是个超级模特,亨特想,那么奥拉迪亚就是模特屁股上的脓疱疮。在这里,特兰西瓦尼亚的那种独特的美感荡然无存,也丝毫看不见首都布加勒斯特的那种成熟。人人都说罗马尼亚的经济复苏了,但他没有捕捉到任何相关的迹象。不管罗马尼亚人把欧盟的注资花在了什么地方,可以确定的是,肯定不在这里。奥拉迪亚是一座被世人遗忘了的城市,但正是这一点,亨特·德雷克斯尔觉得奥拉迪亚非常适合他。现在,亨特要的就是被遗忘。谁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他。endprint

这倒不是说奥拉迪亚没有钱。在它的老城区湍克勒什河两岸,有不少气势恢宏的老宅,那是在上一任统治者下台之前就有的建筑,现在的主人是一些暴发户。他们在花园里种上薰衣草,旁边的篱笆也经过了精心修剪,室内摆放着精美的艺术品和价值无法衡量的古董。在亨特眼里,这些老宅是漆黑夜空中闪亮的星星,是粪堆上耀眼的钻石。老宅的主人大多是羅马尼亚人,不是黑帮头目就是腐败的政府官员,要么就是一些做合法生意的人,他们以前长期流亡海外,现在落叶归根了。

亨特就栖身于这样的一座老宅之中,宅子的主人是位名叫瓦希尔·林内斯库的地产大亨,此人赌博成瘾,也算得上是亨特的朋友吧。

当走投无路的亨特打着寒战,站在瓦希尔的门口时,瓦希尔对亨特说:“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玩扑克,那我十分欢迎。血缘关系什么的我可不懂,所以不要说什么‘血浓于水,我只知道打扑克的人都是兄弟。”

“感谢上帝,你这么想。”亨特说。

“你来得真巧,这个周六我组织了一场牌局,参加的人当中有一些很有趣的家伙。我们赌得很大。”

“好啊,”亨特说,“我缺钱用。我现在处境不妙啊。”

瓦希尔笑了。“你可以说我们这里像一潭死水,但我们这里的朋友也知道要看新闻的,”他告诉亨特,“地球人都知道你‘处境不妙。”

亨特脸上掠过了一丝恐慌的神色。

“别担心,”瓦希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那些朋友都很谨慎,不会把你交给中央情报局、‘99联盟,除非你输了,而且还拿不出钱来。如果真的出现了那样的情况,他们就会把你交给出价较高的一方。”

“好。”

“当然,他们在此之前会把你痛扁一顿的。”

“明白。”亨特咧着嘴笑了。“我明白了,那我最好别输钱。”

“如果我是你,我会使出吃奶的劲儿。”瓦希尔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板着脸。

亨特没有输钱。他在瓦希尔家里待了三天,享受了大餐和热水浴。自从他在莫斯科被绑架以后,就没有吃饱过,也没有洗过一次澡。在这三天时间里,他赢了不少钱,至少可以让他在逃亡的路上再走上一个月。

亨特现在明白了,比美国人抢先一步应该是比较简单的。最让他担心的是“99联盟”的人,特别是阿波罗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他肯定会把亨特的逃脱视为个人的耻辱,进而会不遗余力地展开报复。只要亨特胆敢朝电脑瞥上一眼,阿波罗就能找到他。这就意味着亨特不能发电子邮件,不能使用信用卡,不能用手机,不能租车,不能坐飞机,不能留下任何可以追溯的电子痕迹。从现在开始,在完成手头上这篇报道并将之刊登之前,亨特都必须隐姓埋名,不能被人发现。

幸运的是,玩扑克为他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机会,让他可以有钱用却又像个隐形人。一般而言,赌徒都不是那种喜欢到处乱说的人,赌徒之间是相互忠诚的。以扑克为桥梁,亨特在欧洲各地结交了众多瓦希尔·林内斯库这样的牌友,这样,他就可以从一个“安全屋”转移到另一个“安全屋”,挣的钱足以糊口,同时还可以在不赌博的时候继续完成手上的这篇报道。当然,没了电脑,没了手机,查资料就会比较麻烦,这时他就离不开莎莉·费耶斯的帮助了。他知道莎莉会帮他的。

我作为一个男人,她可能不信任我,但是,我作为一名记者,她是信任我的。

她知道这篇报道的分量。

一旦他的报道和公众见面,一旦有关“99联盟”的全部真相得以披露出来,他立即到美国人那里去自首。当然了,到时候他必须做一番解释工作。但是,有许多人也必须做同样的事。

他用围巾紧紧地裹住大部分的脸,走上通往瓦希尔老宅的那座桥。

瓦希尔·林内斯库一直是个称职的主人,但他的那些朋友们已经输红了眼。

明天亨特就动身赶往下一站。

第七章

杰夫·斯蒂文斯看着坐在酒吧最里面的那个女孩。

杰夫此刻正坐在梅费尔(伦敦的上流住宅区。——译注)的一个名叫莫顿的私人高级会所里。他刚才打牌的时候手气一直很差,但是,这个婀娜多姿的金发女郎朝他回眸一笑,他立即觉得自己要转运了。

他点了一瓶2003年的唐培里侬香槟,一杯毕雷矿泉水(法国南部产的一种冒泡的矿泉水。——译注),朝女郎走去。女郎坐在灰褐色的高脚凳上,长腿诱人地晃荡着。女郎二十岁刚出头,高高的颧骨,光滑的皮肤。这是年轻人才有的那种柔嫩。要是她身上的银色短裙再短一些,那就要起诉卖裙子的商家了,因为商家涉嫌欺诈,裙子没有商品标签上说的那么长。

简而言之,她是杰夫喜欢的那种女孩。

“在等人吗?”

说着,他将手里的香槟杯递了过去。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接过细长的酒杯,深蓝色的眼睛盯着杰夫。

“就喝这一杯。我叫莲娜。”

“我叫杰夫。”杰夫咧嘴一笑,心里计算着需要多少分钟的调情才可以把莲娜带回家。他希望不要超过十五分钟。再喝一杯就行了。他明天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从记事开始,杰夫·斯蒂文斯就是个行骗高手。十几岁的他在威利叔叔举办的嘉年华酒会上学到行骗的基本技法,然后就跟着威利叔叔行走天下,到过的那些地方或光怪陆离,或有生命危险,年轻的杰夫以前从不知道这个地球上居然还有那样的地方。杰夫天生就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的思维极其敏捷,长相英俊,很快就成了业内的顶尖高手。他曾经从世界著名的画廊偷过价值连城的油画,从富婆手里骗过钻石,从“纽约朝圣者俱乐部”的数位富豪手里骗过钱。

他曾在东方快车、“伊丽莎白女皇2号”客轮、协和飞机(当然是在它退役之前)上得过手。他职业生涯的巅峰是和特蕾西·惠特尼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在欧洲的多个城市干了好几个高难度的大活,现在想来简直匪夷所思。他们下手的目标是那些贪婪、腐败的有钱人或官员。他们总能先人一步,且不给警方留下任何可以指认他或特蕾西的证据,让那些倒霉的警察自叹不如。endprint

可惜快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想来,那真是他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啊。特蕾西在他们结婚后怀疑杰夫和别人有一腿,虽然后来发现是冤枉了他,她还是走了,从此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十年过去了,他们又恢复了联系。特蕾西曾经救过杰夫的命。几年前,一个名叫丹尼尔·库珀的联邦调查局前特工精神失常,想杀了杰夫。也正是经过了那次事件,杰夫才知道自己有個儿子,名叫尼古拉斯。杰夫不知道的是,特蕾西离开他的时候已经怀孕,后来她来到科罗拉多住下,在老牛仔布莱克·卡特的帮助下把孩子养大。卡特负责管理农场,是个体面、温和的男人。

杰夫知道,在尼克心中早已将布莱克看成是自己的父亲,而且,是一个很称职的父亲。他爱尼克,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想改变现状,打扰尼克的生活。特蕾西介绍杰夫的时候说这是她的老朋友,此后,经过多年的交往,杰夫慢慢成了儿子尼克的教父。

也许这样安排看起来很奇怪,但实际效果却很好。杰夫喜欢尼克,但他的生活完全不是正常人能够过的那种,也无法提供给尼克一个稳定的成长环境。按照现在的样子,杰夫和尼克还能够成为朋友,还能够一起玩,能够在网上互发一些搞笑的视频。妈妈特蕾西可不许尼克这样做。杰夫内心里其实很想经常去看看尼克,但特蕾西不同意。杰夫一直怀有一种美好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特蕾西会改变主意的。

说到特蕾西,杰夫和她之间的爱并没有改变,甚至还像以往一样牢固,但她已经为自己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一种安宁、温和、称心如意的生活。杰夫仍然觉得他舍弃不了那种冒险带来的快感。对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下手,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尽管如此,只要是为了特蕾西,他可以金盆洗手,当初他们结婚以后他就是这样做的。但是正如特蕾西所言:“杰夫,如果你真的不干,那就不是你了。那样的你才是我的所爱。”

因此杰夫回到了伦敦,重操旧业。但这次情况不同——他干得更好了。

现在他知道特蕾西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很快乐,远离危险。让他觉得更好的是,他有个儿子,一个很棒的儿子。尼克现在成了他做所有事情的动力。杰夫干的每一件活,挣得的每一分钱,都是为了儿子。

他戒了酒,只是偶尔赌博,开始推掉那些他觉得危险系数大的活。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但现在杰夫再也冒不起大的风险了。

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男人,总要有点乐子吧。他这样想着,手放到了莲娜肤如凝脂的大腿上,立即觉得自己兴奋起来了。

杰夫再也不会和别人结婚了。特蕾西之后,他再也不会爱了。但是要求杰夫·斯蒂文斯戒掉女人是件很难的事,那就像要求鲸鱼离开水,要求向日葵在没有阳光的地方生长。

他探身向前,正要喊服务员过来结账,带这位美女上出租车,这时,一个瘦高的老男人愤怒地站了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他妈的是什么人?”老男人用仇恨的眼光看着杰夫。“你和我的未婚妻眉来眼去的,想干什么?”

杰夫用疑问的眼神看着莲娜,莲娜朝他露出了歉意的笑容。

“我叫杰夫·斯蒂文斯。”他朝那个怒气冲冲的男人伸出了手,但对方并没有和他握手,而是恶狠狠地盯着他。

“她从来没说她……嗯……你们俩……祝贺你们啊。你们的好日子定在了哪一天?哦,对了,您是——?”

“迪恩·克林斯曼。”

杰夫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在伦敦,排在坎迪兄弟(指尼克·坎迪和克里斯蒂安·坎迪,他们的房地产公司以开发豪宅而著名。——译注)之后的就是迪恩·克林斯曼了。据说迪恩有黑社会的背景,手下养着一帮波兰人,那些人白天是包工头,到了晚上就成了打手,去找迪恩的竞争对手的麻烦。杰夫·斯蒂文斯才不想惹上一身腥呢。

“很高兴认识您,克林斯曼先生。我这就走。”

“快走!”

杰夫往桌上丢了几张钞票,朝门口跑去。

“他叫什么名字?”杰夫一走,迪恩·克林斯曼就对年轻的未婚妻吼道。

“麦德利。”莲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马克斯·麦德利。他是来度假的。对吧,詹姆斯?”

她看着吧台里的服务员詹姆斯。这时候的服务员早已吓得面色苍白。

“我想是的,夫人。”

“他住在迈阿密,”莲娜继续说,“他好像是做咖啡机,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吧。”

“嗯……”迪恩·克林斯曼余怒未消。“我不想看到你和他说话。永远不想。”

“哦,我的宝贝!”莲娜像一条蛇一样贴到了迪恩身上。“你的嫉妒心太重了。他只是想对我表示一下友好啊。算了,不谈他了。你不要再担心了。他明天就坐飞机回美国了。”

由于出租车司机走错了路,杰夫在路上多花了些时间。出租车走到贝尔格拉维亚区(位于伦敦海德公园附近的上流住宅区。——译注)的时候,杰夫被收音机里的一档谈话节目吸引住了。

节目里有两名政客在为“99联盟”、达里上尉之死和美国人质亨特·德雷克斯尔下落不明这几件事情争执不休。

“这都怪美国人。”一个人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展示自己的威力,践踏国际法,在别的国家舞刀弄枪,你至少可以做到:一、确保人质在那里;二、到了现场后将主使者就地正法。可是现在呢,杀害达里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亨特·德雷克斯尔也下落不明,可能还被关在某个地方吧;好几个孩子被害死了,此刻正在布拉迪斯拉发的某个太平间里躺着呢。”

“他们不是被‘害死的。”他的辩论对手激动地反驳道。“他们是军事作战人员,在交战中被打死了。如果考虑到他们对鲍勃·达里的所作所为,要让我来说的话,这种行为是正当的,因为他们是一帮恐怖分子。”

“他们是孩子!开枪打死鲍勃·达里的那个家伙是恐怖分子,但最后被打死的人不是他啊,对不对?”

“这我不管,他们都是一伙的。”那位辩论对手喊道。

“是吗?难道‘伊斯兰国做的事要所有人负责?”

“你说什么?当然不是!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endprint

“怎么会是风马牛不相及呢,兄弟。”

让杰夫松了一口气的是,出租车终于到了切尼街。他就住在这里的一幢公寓里。杰夫多给了司机一点小费。走到清冷的夜色中,阿尔伯特大桥上的灯光在闪烁,河面上吹来阵阵微风。杰夫原本紧张的心情得到了缓解。

和许多英国人一样,杰夫也一直关注着“99联盟”恐怖事件的发展。一方面,他觉得刚才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位政客说的反美言论带有侮辱的性质,同时也失之公允。杰夫在英国生活的时间也不短了,他知道,如果换作是英国的特种空勤团前去他国解救英国人质,得到的肯定是一片赞扬之声,说这些人是大英雄;至于什么布拉迪斯拉发共和国的领土完整不容侵犯,见鬼去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换作是英国的特种空勤团,也许就不会把事情搞砸了。

另一方面,杰夫心里又有点儿同意那位政客的说法——在布拉迪斯拉发营地里被击毙的那些人还是“孩子”。在达里被杀之前,“99联盟”一直没有任何暴力行为,即使有人说它是恐怖组织,那也是极少数。现在,难道加入该组织的人都像打死达里的恶魔一样,应该被贴上恐怖分子的标签吗?

杰夫·斯蒂文斯知道自己不大可能成为“99联盟”的辩护者。以前人们以推崇“99联盟”为荣的时候,杰夫就觉得这个组织的政治宣言以及所谓的宗旨花里胡哨,缺乏诚意。这些来自欧洲穷国的年轻人也许可以打着“社会正义”的旗号来为自己的行动辩护,但在杰夫看来,他们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是嫉妒。嫉妒、愤怒、越来越强烈的无能感,再加上希腊总统埃利亚斯·卡列斯、西班牙总统卢卡斯·柯娄马尔这些激进左翼人士的推动,这个组织日益壮大起来。也许杰夫正逐渐老去,但在他年轻的时候,人们推崇的是靠自己努力获得财富,然后享受财富带来的快乐。的确,杰夫当时是触犯了不少法律。他觉得从技术的角度出发,他可以称得上是一名小偷,但是他从来只偷坏人的东西,而且他这样做的时候需要付出巨大的勇气,同时也承担着巨大的风险,不像“99联盟”的人那样,悄悄进入别人的电脑系统去干活。按照杰夫·斯蒂文斯的思维方式,黑客是些胆小鬼,但巧合的是这些人的数学很好。你说他们的攻击目标是那些运用水压破裂技术开采页岩气的公司?说得好!如果这世界上有什么能让杰夫像爆竹一样一点就炸,那就是假装圣洁的伪环保分子了。要是尼古拉斯长大后也变成那样的怪胎,整天自命不凡、愤世嫉俗,杰夫会羞愧而死的。不过,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极小。

杰夫乘坐电梯来到位于顶楼的公寓。回家的心情真好啊。这座宽敞的公寓一直是他的自豪和快乐。公寓有古色古香的上下推拉窗,高高的天花板,镶木地板,可以看到泰晤士河的美景。公寓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座博物馆,而不是私人住宅。这些年来,公寓里摆放着许多无价之宝,有的是杰夫旅游时买来的,有的是通过非法手段弄来的。书架上有古埃及的花瓶,维多利亚时期的出版物,泡在坛子里、让人瘆得慌的侏儒的脑袋。公寓里有各种硬币、雕像、化石、殓衣、箭头等,另外还有一块放在基座上的北欧符石。杰夫收藏物品毫无规律可循,只要那东西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或者其背后的历史是杰夫所喜欢的就行,此外无须其他原因。杰夫某个过去的情人说他之所以收藏了这么多东西,是为了弥补生活中缺少亲人的缺憾。这话刺痛了杰夫的心。也许因为这位老情人说得对吧,或者至少曾经对过——在杰夫重新找到特蕾西、尼克走进他的生活之前。

杰夫踱步进了厨房,往咖啡机里放了一些咖啡豆,来到阳台上。自从戒酒以来,咖啡就取代了威士忌,成为他每晚的必备饮品。不知是什么原因,咖啡从来没有让他失眠过,而他则像个孩子一样喜欢上了咖啡机。只要出了新款他就会买。他觉得咖啡机是个神奇的玩意儿,只要按一下按钮,口味上好的咖啡就会自动流出来。

还有一周就要过圣诞节了,伦敦正处于一场寒流的包围之中,外面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霜。虽然没有下雪,但海德公园看上去仍然像一张维多利亚时期的圣诞卡片,那么安静美好,并未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显出老态。杰夫一直都喜欢过圣诞节,这一情景让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鼻子紧贴着商店的橱窗玻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礼物看,幻想着得到糖果和其他礼物时的情形。紧接着,杰夫又想起了特蕾西常常说的那句话——你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是啊,他一直像个孩子,唯一不同的是,他現在再也不用盯着橱窗里的东西看,而是直接从屋顶进去,要什么拿什么了。“你已经在圣诞老人手里那张淘气孩子的名单上,永远也划不掉啦。”特蕾西曾这样开玩笑地说过他。

想到这里,同时也是因为想到尼古拉斯——他在圣诞节的时候比平时更加想他,杰夫掏出手机,立即拨打了特蕾西的号码。让他感到恼火的是,电话转接到了语音留言信箱。

“是我。”他有些不自然地说。杰夫一直不喜欢留言。“嗯,我真的想尼克了。我想见他。我知道我们以前说好的,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看他,但我真的想飞过去啊。这段时间太漫长了,我……我想他。给我回电,好吗?”

他挂了电话,有点恼恨自己了,于是回到屋内拿咖啡。他想,他应该等特蕾西接电话才对啊。他们俩直接对话的时候,事情总是可以商量的,总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时,门铃响了,把他吓了一跳。

都这时候了,谁他妈的还会来呢?杰夫的心里突然一紧。哪怕是迪恩·克林斯曼再有能耐,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到他的住处吧。但也说不准啊。也许是会所里的哪个家伙把我的住址告诉了他,他只要打个电话,手下的人就会过来找我的麻烦了。

杰夫跑进卧室,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手枪。他紧贴着墙慢慢朝大门口移去。到了门后面,他紧张地从猫眼里向外张望。

“天哪,”他长吁一口气,打开了门,“你吓死我了。”

莲娜身穿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外套,脚穿冬天的靴子,一个人站在门口。

“我还以为是你的未婚夫,或者是他的手下过来找我算账呢。”

“不是,”莲娜意味深长地朝着他笑,“只有我,没别人。”

她解开外套上的腰带,慢慢打开,眼睛盯着杰夫。杰夫发现,她里面什么也没有穿。endprint

“我们刚才在会所里进行到哪一步了?”她一边问,一边朝杰夫走去,眼神里充满了欲望。

睡迪恩·克林斯曼的女友,这可不是一个好点子,这个念头在杰夫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一把搂住莲娜的腰,把她拉了进来。

只要特蕾西·惠特尼活着,杰夫·斯蒂文斯的心就属于她。

但是,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八章

特蕾西在戴维·哈格里夫斯办公室里。这里的一切她太熟悉了。墙上的每一块空白的地方都贴上了员工或从这里毕业的学生寄来的圣诞贺卡。还有几天就要放假了。

要是尼克能够多控制自己几天就好了,特蕾西有些绝望地想道。

当初,她和尼克所在小学的校长詹森夫人是老熟人,现在,她和尼克的中学校长戴维·哈格里夫斯先生也已经差不多是老朋友了。可怜的詹森夫人啊。尼古拉斯搞了那么多恶作剧,她最后还没有进疯人院,没有气得以头撞墙,真是个奇迹。

“施密特夫人,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不仅仅是钱的事。尼古拉斯的所作所为是赤裸裸的挑衅。他挑战了老师的威严,是对老师的大不敬。”

特蕾西认真地点点头,尽量不去想哈格里夫斯先生在自以为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放了个响屁的滑稽画面。

这时,坐在母亲旁边的尼克变得一脸委屈起来。

“你们怎么不想想那是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呢?上周我们老师说艺术是没有界限的。”尼克说。

“闭嘴!”特蕾西和哈格里夫斯校长异口同声地说。

这次尼克闯的祸可不小,他在这所中学的学习生涯也许真的到头了。他伙同一名同学在放学后撬门进入教师休息室,在墙上画了一组丑化老师的漫画,比如,肥胖的数学老师芬奇夫人在尼克笔下成了一只热狗,她躺在两片面包中间,学校的足球教练正往她身上喷番茄酱。如果从艺术的角度出发,这些漫画并不差,但正如哈格里夫斯校长所言,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周末我会和学校的董事会成员讨论这件事的,”校长对特蕾西说,“但坦率地说,我觉得我们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我们给尼古拉斯的机会已经够多的了。”

平心而论,哈格里夫斯校长并不想失去这位美丽的学生家长施密特夫人。特蕾西的儿子是个捣蛋鬼,但这位妈妈是个可爱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她向学校慷慨捐赠,现在她愿意“足额赔偿”尼克对学校财产造成的损失。可是,这事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特蕾西说:“我知道,也非常感谢您做出的努力。请转告董事会,我对他们心怀感激。”

和校长见面之后,特蕾西带着尼克上了车,等到离开了学校,她才冲着尼克发起了火。

“我实在搞不懂你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斯,不上学不行!这是国家法律规定的。如果他们开除你,你就只好转学,转到一个更远也更严格的学校,而且,你在那个新学校里没有朋友。”

“我可以在家里上学啊。你教我就行了。”尼克说。“那样多好啊。”

“不行!”特蕾西摇摇头。“你想也别想!绝对不可能!我宁可自残也不会在家里教你!”

在家里教育尼古拉斯就像要教会一个刚从森林里抓来的大猩猩举止要文雅,仪态要大方。

“我可以送你去寄宿学校,”特蕾西接着说,“你觉得怎么样?”

尼克大吃一惊,脸色煞白。“不,妈妈!”

是啊,特蕾西想,我确实不想送你去寄宿学校。我一天也离不开你啊。

“这可说不定。我也许会送你去的。”

“如果你让我上寄宿学校,我就逃学。我为什么要上学呢?杰夫叔叔十二岁的时候就不上学了。他在威利叔叔举办的嘉年华酒会学到了未来生活要用的东西。”

“杰夫叔叔不是一个好榜样。”

“为什么不是呢?他有钱,他生活得很快乐,他的生意很成功,他周游世界。”

“这……这不重要。”特蕾西说。她越来越觉得词穷了。她不想和尼克谈论杰夫这个人,更不想谈什么“他的生意很成功”。

“好吧,杰夫叔叔不行,那布莱克呢?”尼克问。“他是个好榜样,对吧?”

“当然是。”

“好,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到他父亲的农场上打工了。全职打工。”

这时,他们到家了。快要到吃午饭的时间了。特蕾西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尼克关到卧室里,拿走电脑、手机以及其他一切玩耍的东西,让他好好反省。但是她又想这样好像不妥。于是,她叫他去徒手清理牧场上的积雪。

“你不是说想在农场上打工吗?”她一边对惊讶万分的尼克说,一边把他推上了车。“那好,你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只需几天时间,腰酸背痛、手脚上的冻疮就会让他彻底消除在农场上打工的天真想法。但是特蕾西不打算把尼古拉斯这次的恶作剧告诉布莱克·卡特。她好像已经听见这个老牛仔在说“我早就说过吧”之类的话了。

“我早就说过吧,”布莱克说,“特蕾西,我不想说这样的现成话,但还是忍不住。”

“看你的表情,你并不是不想。”特蕾西说。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蔬菜汤,端给布莱克。每当气氛紧张的时候,特蕾西就会用美食来调节。“我并没有叫他去教師休息室画那些漫画,这你是知道的。毕竟,他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玩具,所以不在我的控制之下。”

“是啊,”布莱克说,“他是个孩子,但受到了你的影响。你一直鼓励他为所欲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没有!”特蕾西气愤地说。“我怎么鼓励他了?”

“你对他说过,画很好。”

“画的确很好啊。”

“特蕾西。”布莱克皱了皱眉头。“哈格里夫斯校长给你看那张数学老师的漫画时,你居然笑了!而且是当着尼克的面!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特蕾西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我知道,我不应该那样,但那画确实有趣啊。尼克是个有趣的孩子,这是问题症结所在,布莱克。但是,我就喜欢他这一点。”endprint

其实,尼克身上的一切特蕾西都喜欢。他的头发,他的笑容,哪怕他皱眉头,她也喜欢。做了母亲之后,她觉得奇迹发生了。生下尼古拉斯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也是她做得最为完美的一件事。她没有任何遗憾。不管这孩子有什么错,特蕾西都毫无条件地喜欢他。

“很难在校长办公室一直绷着脸,不笑出来。”她承认道。“每次看到哈格里夫斯我就忍不住想到他放屁那件事。”说着,她又咯咯笑了起来,而且一旦笑开了,她就停不下来。

特蕾西笑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而布莱克却一直黑着脸,一言不发。

“对不起。”特蕾西好久才止住笑。

“真的吗?”布莱克严肃地说。“我并没有看到你真心诚意地说这句话。特蕾西,你是不是希望尼克长大后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

特蕾西听到这话,像被针刺了一般,整个身子不由得向后退缩了。布莱克从来没有提过尼克的身世,这次是怎么了?他知道杰夫·斯蒂文斯是尼克的生父。杰夫来农场看望尼克,布莱克看到两人在一起的那股亲热劲儿之后,心里的疑问得到了证实:那是一对父子,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但是,他从来没有和特蕾西讨论过这件事,也从来没有问过相关细节,更没有就此发表过任何评论——直到现在。

让特蕾西感到吃惊的是,她现在突然想替杰夫·斯蒂文斯说话,不希望别人说他不好。

“你的意思是问我想不想尼克成为一个有趣的人,一个风度翩翩的人,一个勇敢的人,一个自由的人?”

“不是,”布莱克也有些生气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你想不想尼克成为一名罪犯、骗子和小偷?如果你真的是那样想的话,那你目前的做法绝对是正确的。”

特蕾西一把推开面前的碗,站了起来,眼里噙着泪水。

“你什么也不明白,布莱克!你我是怎么想的,这并不重要。尼克就像杰夫一样。不,他简直就是杰夫!你以为你能说服他或者强制他不要做杰夫那样的人,你错了。你做不到。”

“好吧!”布莱克也站了起来。“我可以试试。我今晚带他进城吃饭。我要和他好好地谈一谈。两个男人之间的那种谈话。总有人要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特蕾西喊道。这时布莱克已经朝着门口走了。“布莱克·卡特,你这个假正经!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没有其他朋友,除了我?你也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布莱克没有停下脚步。

特蕾西在他身后喊道:“如果尼克是个恶棍,那也是你把他养大的,不是杰夫·斯蒂文斯!是你!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吧!假正经!”

布莱克扭头痛苦地看了她一眼。

布莱克重重地关上门,走了。

那天下午,特蕾西先处理了一些文件,然后打扫了一下厨房,把灶台和餐具擦得干干净净。最后,她整理了自己书房里的书。她整理了两遍。

布莱克为什么总是这样指手画脚呢?

更糟糕的是,他为什么总是正确的呢?

下午慢慢变成了迟暮,然后就到了晚上。在田里劳作的工人回来之后,尼克却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卡特先生来把他接走了。”一名工人告诉特蕾西。“我觉得他们是朝着进城的方向走的。夫人,您要不要我们去城里找他,把他带回来?”

“不,不用,谢谢。”特蕾西说。“你们回家吧。”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虽然没有下雪,但风很大,吹在人身上就像剃刀在割一样。以前遇到这样的冬夜,特蕾西最喜欢窝在家里的沙发上,在壁炉前边看书边烤火,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但今晚她发现书虽然捧在手里,却看不进一个字。她百无聊赖地走到厨房,做了些吃的,到头来又发现自己并不饿。要是尼克在的话,他们就可以一起看看娱乐节目,比如《辛普森一家》这样不用动脑却又好玩的节目。现在家里没有其他人。她不喜欢一个人看电视。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她心里有些紧张。她坐不住了,开始在家里走来走去,翻来覆去地回想着她和布莱克的争论。

我不应该喊他“假正经”。

也许说他是个“道德高尚的人”更为合适吧。还有,他很严格,但不是假正经。

他走出家门的时候表情十分痛苦。那句话深深地伤害了他,但是,特蕾西心里也不痛快啊。她喜欢尼克,喜欢尼克身上那种自由自在的精神,难道这有错?她觉得尼克很有趣,风度翩翩,即使是在他生气的时候,难道这有错?她站在尼克一边,难道这也有错?

特蕾西的父母已经去世多年,但他们活着的时候一直是站在特蕾西一边的,特别是她的父亲。特蕾西小时候从来没有让父母担心过,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在学校里也没有惹过任何麻烦。

我是好孩子的榜样。可是,瞧瞧我现在活成什么样子了。

在布莱克·卡特或其他熟人眼里,尼克长大后也许会成为一名传教士或社会工作者。但是,桀骜不驯的孩子长大后不一定都是叛逆的人,对吗?

可再怎么样,她都不该对布莱克说出那种伤人的话。等他带着尼克回来,她立即向他道歉,而且还要感谢他陪着尼克度过了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特蕾西看看手表。10点15分。这么晚还不回来。斯廷博特斯普林斯的大部分餐館在9点就停止营业了。特蕾西头脑中出现了一个画面:布莱克在一个小隔间里正襟危坐,对尼克喋喋不休地谈社会责任、道德担当之类的话,尼克的耳朵都要起老茧了。

希望他没事。

重重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们回来了!

一定是布莱克忘记带钥匙了。特蕾西扑到门口,一把拉开门,首先看到的是警察巡逻车上的蓝白两色顶灯在闪烁,然后才注意到门口站着两名警察。

“是施密特夫人吗?”

“我是。”特蕾西谨慎地回答道。

一名警察脱下了帽子,朝特蕾西看了一眼,这一眼让特蕾西的腿开始颤抖。

“我很抱歉地通知您,出事故了——”

不,不可能。endprint

“——据初步调查,卡特先生的皮卡在十字小溪这个地方出了事故,驶离了路面。”

不,他不会的。布莱克开车很小心的。

“施密特夫人,很抱歉,卡特先生当场死亡。”

特蕾西紧紧抓住门框。她有些头晕,站立不稳了。

“尼克呢?我儿子呢?他怎么样了?”

“您儿子还好,已经送到医院救治了。在扬帕山谷医院。”

特蕾西一下子瘫倒在地。布莱克死了。她的布莱克死了。她再也没有依靠了。但奇怪的是,突然她又感觉松了一口气。尼克还活着!她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有这样的心理,实在是一种罪过,但尼克就是她的一切,他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救援人员到达现场后,用切割机才将他从车里救了出来,但是,抬到救护车上的时候,他是清醒的。如果您愿意,我们现在可以带您去看看他。”

特蕾西默默地点点头。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像具僵尸一样走到警车旁。

“您要不要穿件外套,夫人?”警察问。“今晚很冷。”

但特蕾西根本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也没有感觉到冷。

我来了,尼克。我来了,亲爱的尼克。

扬帕山谷医院的所有人都认识特蕾西·施密特夫人,因为她是该院最大的捐赠人之一。

一名护士领着特蕾西来到尼克的病房。让特蕾西感到无比放心的是,尼克是醒着的。

“妈妈。”

尼克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下嘴唇在发抖。特蕾西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好像这辈子再也不愿松手了。尼克哭了起来。

“布莱克死了。”

“我知道。”特蕾西说。“我知道,宝贝儿。你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不太记得了。”尼克嗫嚅着说。“布莱克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是个女人。”

“什么?一个女人跟着你们?”特蕾西眉头紧蹙。“他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不知道。我并没有看到那个女的,但我觉得布莱克一直心神不定。前一分钟我们还在正常行驶,突然就……”

尼克哭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尼克。”

特蕾西摸着尼克的后脑勺。她摸到了一个鸡蛋大的肿块。

她强作镇定,问:“你好吗?你没事儿吧?”

“还行,就是觉得有点头晕。整个人都没有力气。特别累。医生给我做过一些检查了。”

“好吧,”特蕾西微笑着说,“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去找一下给你做检查的医生,了解一下情况。”

她刚出病房,就看到尼尔·谢里丹医生正朝她走来,于是,她关好尼克病房的门,朝谢里丹医生走去。特蕾西是在去年夏天医院举行的一次募捐大会上认识他的。当时布莱克也来了。她记得自己当时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舞会礼服,戴的是她和杰夫结婚时杰夫送给她的镶钻耳环。布莱克陪在她身边,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们不是夫妻。现在回想起来,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施密特夫人,有什么事嗎?”

“我摸到一个肿块,”特蕾西脱口而出,“在他头上。他没事吧?”

“恐怕难说啊。”谢里丹医生语气沉重地说。

特蕾西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好像在电梯里却突然有人割断了轿厢的缆绳。“什么?!恐怕难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必须立即给他做手术。”

特蕾西眨眨眼睛。她没听明白他的话。她记得在那次募捐大会上觉得谢里丹医生是个潇洒的男人,可现在他看上去是如此面目可憎,活像一个魔鬼。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让人听了如此害怕。

“我带来了手术同意书。”

特蕾西看着医生,又看看他递过来的表格。

“可是,”她结结巴巴地说,“他刚才还和我说话呢。就刚刚。”

“我知道,这种情况在交通事故后并不罕见。他头部受到的那种撞击伤,常常要过几个小时才能看到后果。”

“可他——可他好好的啊,”特蕾西不死心,“他没事。”

谢里丹医生抓住特蕾西的手臂。

“不,施密特夫人,不是没事,我们给他做过检查了。很抱歉,您手摸到的那个包是他大脑受到重创之后的外在表现。他当时能够存活下来,运气真好。”

特蕾西觉得腿软。我要昏倒了。

“不过,他恢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谢里丹医生说。“如果不动手术,您的儿子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特蕾西想说“不——”,但口形有了,却没有任何声音。

“施密特夫人,很抱歉,我不得不直截了当地告诉您,因为时间很紧,我需要您在这些表格上签字。现在就要签字。”

特蕾西盯着手里的笔,觉得喉咙发紧,嗓子干。她想咽口唾沫润一下嗓子,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扭头看看身后,只见一名身高异常的护士闪身进了尼克的病房。护士穿的运动鞋上有湿乎乎的泥巴,在医院洁净的地板上留下了印迹。特蕾西盯着那些泥巴印,努力去关注一些真实的事情,因为谢里丹医生刚才和她说的都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简直就是恶作剧。

等我拿这支笔签名的时候,墨水就会喷到我的脸上,然后,所有人都会哈哈大笑。

“在这里签字。”

谢里丹医生指着表格下方。

特蕾西胡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我们立即准备手术。”

“他……会……没事的吧。”特蕾西沙哑着嗓子说。她不想听到自己话音里的恐惧。“只要你给他做了手术,他就没事了吧?你能治好的,对吗,谢里丹医生?”

谢里丹医生看着她的眼睛。

“手术一开始,我们就能了解更多病情。我是有把握的。这是目前从脑部CT的结果得出的结论。”

“但是……”

“施密特夫人,我们手术一结束就告诉您结果。我保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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