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鸟
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的诗人有义务承受平庸,但有时他们必须接受历史的吝啬。有时候,它把所有的声音都给放大,有时却连最优美的声音也淹没掉。不能说孙磊的诗歌是整个“70后”写作中最优美的声音,但他的诗歌义无反顾、也可能是本能地保持了“美”。尽管在前后两部诗集《演奏》与《刺点》中,孙磊的诗歌面目发生了很多根本性变化,但“美”一直都在。这种美自然不同于前现代经验的残留,而是经典现代主义深度模式所形成的美学气质。
这对孙磊来说并非什么好事,因为中国诗歌在“第三代”之后,已经完成了对经典现代主义的解构,甚至是恶意摧毁。在现代主义深度模式下的所有写作随时都处在种种“伪先锋”所倡导的日常、平面化写作的威胁之下。在这个意义上,孙磊是个非典型的“70后”诗人,但他一样要和大家面对同样的困难。
这样说似乎把孙磊推到了一个守旧分子的位置上,一个不理会当下写作现场的诗人。事实上远非如此,至少在近十幾年,孙磊的写作正好建立在一种对周围写作环境的查勘之上。他的选择“不明智”,但绝对明确,那就是他在《存在之难》中所说的:“更激进,并带有更多的拒绝。”
《存在之难》作为孙磊近十年写作的纲领性作品,当然不仅仅是在表达一种诗歌观念,它关乎一个人整体的价值选择,但要理解孙磊的转变,从这首诗人手是比较方便的。孙磊在诗中说:“它让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高声写作”。我始终都没能明确了解他所说的“高声写作”意味着什么,尽管他确实有十来年都在写高声部的作品,但我并不认为这里的“高声写作”是在说自己之前的诗歌写作。我想,它更多地指向另一个问题:是否要放大自己的诗歌声音?或者说,是否要把诗歌高调地推人诗歌现场、甚至社会现场,进而在文化市场中待价而沽。只有这样理解,才能使“高声”与“旁观者”之间发生关系。
这句话其实包含着一个矛盾,因为“高声”往往并不属于旁观者,它属于在场性极强的当事人。孙磊不是那种“诗歌事件”的制造者,在他开始写作时,中国当代诗歌那种“进军罗马”式的激情已经耗尽了。甚至,诗歌史在中国已经提前透支了几十年的形式动力。所以,孙磊这一代人已经难以提供“新诗学方案”,因为整个诗坛曾经新得让人腻味。这就是孙磊的写作环境,他和他的同代人已不能像前辈那样直接向历史开价。历史野心仍然或隐或显地留存在每个人身上,只是孙磊他们几乎失去了自己给自己设定位置的可能。
然而失去这种可能之后,却带来更多的自由,摆脱了历史负担之后,就既不用锚定自己,也不用费心去锚定敌人。因而,诗人的活动方式从“进军”变成了“散步”。而“它让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高声写作”中的“它”指的就是“散步”(原谅我把一首书写内在经验的作品穿凿为一种诗歌史批判)。但作为旁观者仍然可以选择,比如选择“高声”地旁观(我甚至猜测有人可能给他提出过这样的建议),而他似乎选择了更深的后撤,一直撤退到“镜子的深处”,“更激进,并带有更多的拒绝”。
这一拒绝是对现场的拒绝,无论对于诗歌进程,还是社会现实,孙磊的诗歌似乎都完美地保持了异在的立场。这种异在意味正好构成了孙磊诗歌的美学品质,并因而变成所有现实和现场的“刺点”——古怪的在场,不期然的现场,然而也是最有效的在场。因为任何的异在都是一种在,也许对于孙磊来说,任何一次在场都是令人不适的,而他的这种不适,也令现场不适,从而形成对所在现场的重新定义。
《作为一个沉默者》的最后一节,孙磊写了跟《存在之难》同样的情境:“作为一个沉默者/我似乎应该向所有发言者发言/以示沉默”。存在是难的,沉默也不容易,因为你可能需要不停地向他人宣示自己的沉默。
8月底在济南举办孙磊的诗歌研讨会,会后在咖啡馆聊天,才对孙磊的“沉默”与“旁观”有了另外一些理解。他说中国的现实是,各个场域都进入了“痉挛”状态,下一秒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全部未来都托身于偶然性。一种立场刚刚形成,瓦解的力量也几乎同时形成,在一个人做出选择,并开始说话或行动之前,后坐力就开始发挥作用。但从性格上讲,孙磊又受不了寂静主义,所以他选择做一个并不安分的观察者(这种判断和选择当中,有他的智慧,但难道我们在进入这种不安的等待中是最合理的结果和决定吗?在此向孙磊一问)。
沉默和旁观在孙磊这里是一种自觉,一种在诗中的自我设定,但在《刺点》中收录的很多作品,都证明孙磊并非一个苦心孤诣地营造内在生活的人,相反是一种充满现实关照和道德激隋的写作者。而且,孙磊的诗总是非常具有温度,从未落人那种游戏的、漂浮的写作。在这一点上,孙磊作品的在场感,不是一种人为强调出来的“在现场”,而是一种情感和道义意识的天然在场。
我更愿意强调另外一点:和那些以虚无主义为精神底色的诗人不同,孙磊仍然是浪漫的。我说过,任何诗人都首先是一个浪漫诗人,然后才是别的诗人。要说明的是,浪漫一词不是那么容易有人担得起的,他需要有对人和事物不由分说的理解,对超经验之物的深刻要求和领会,对爱和善具有真正的信念,方能称浪漫。
而如果把孙磊称作一个浪漫诗人,读者大概最快想到的,是他在《演奏》中反映出来的形象:
献身交给人们的是两件事物:冰与火;
沐浴与烧戮。尤其在冬天,面对面的死亡。
会将一地大雪吸进所有城镇的胸腔。
假如它足够空旷,热血会同回音一起成倍地增长。
要去牺牲,要为牺牲在暴虐者的名字上扬灰。
并用自己的肉体去死,去竭力花掉
每一个穴位中的火苗。假如还能在死中腾出
一部分活的气息,就去语言美,去说:“松子,湖汀……”
这就是《演奏》中的孙磊,毁灭感、献祭的激情,速度、张力,短兵相接式的节奏,放在浪漫向度的写作行列里,这些句子是顶尖级的。这两节诗出自《相遇》组诗,孙磊1998年的作品。但如果只看今年出版的《刺点》,特别是其中比较近的作品,几乎是两个人的作品。诗人随着年龄和处境的改变,而在风格上发生改变,也是自然而然的现象。但这对于孙磊来说,则更多是有意为之。陡峭变成了平缓,就像水走到了下游,诗人到后面往往会追求平静、深阔。endprint
“我的身体是否还如往年一般汁气蓬勃,”在《相遇》中他就这样问。诗也应这样问,无论何时,它都该“汁气”蓬勃,只是更蕴藉。而浪漫诗人孙磊,即使在语言上变得多平白,诗中都携带着身体性的能量,但更具智慧。2007年的《绝境》中,他写道:
我暂时不说话,在对面的街上
它是永远。
它要始终面对一种暴力,面对低,面对向上的搏斗
表达向下的敬意。
这里的“它”是一个相当开放的指称,可能是前文所提的“死亡”,也可能是一片想象出来的海,“生命跟不上的蓝”,这其实也可以看作对“死”的赋形。人成了死亡的挑战者,但死亡并没有跟谁对抗的意思,也没有暴力,“向上搏斗”的人反倒是暴力的。这里写出的,正好是活人之苦,一生都在经历虚妄的搏斗,而也正是这种虚妄的搏斗,人才配得上“向下的敬意”。这节诗的意义空间是很丰富的,即使脱开死亡与生命的话题,它也非常耐人寻味。
2011年的《远视》,也是神来之笔,全诗没有警句,也没有叙事,只描述了一个情境,却制造了一种充满神秘感的体验:
从你的皱纹里抽出钢丝
从一个午后,游泳池颓废在
大厂的仓库边。
我仍是一个孩子,七八岁
我始终是一个孩子,
坐在浮漂上,没有水。
你弯腰,拾起齿轮,
机器很快在你手里屈服,而我的上帝也没因此而减少。这里摘出的是《远视》的前三节,它给了我一种观看宗教寓意画的感觉,它带着某种启示,等待那些解读它的人。而接着,它的训诫已不重要,只需读出其中的美,其中的神秘。这样,仿佛来到了超现实主义的地盘,一种纯粹的、审美化的神秘,就像达利画中的世界,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图解意味。关键在于,它必须是似是而非的,如果真的是某一观念的图解,就索然无味了。
孙磊的另一身份是画家,也是当代艺术策展人,视觉艺术对其创作不可能没有影响。除了直接写绘画经验的诗,他还在诗歌中玩过“现成品”,这是当代艺术的经典手段。《汲水》的内容是直接从一本书中截取的一段文字;《信仰者》则是从朱塞佩·龙卡利的日记中摘句,然后拼贴。如果他不注明这些文字来自哪里,也会被认为是很有质量的诗歌作品。
他在《橱窗》中所做的实验也很值得注意。这首诗的语言简化到了分镜头剧本的程度,即使作为纯粹的语言实验,也是很有意思的。但它被完成得太好了,以至于你很难发现其中有什么修辞的实验。被发觉的修辞,都是低劣的修辞。
我慢慢地在街上走。
我停下来。
我掏出烟点上它。
我盯着橱窗里的丝绸。
我敲了敲玻璃,它轻轻地响了两下。
我指着丝绸上燃烧的色彩。
我仿佛仍是热恋中的孩子。
我知道那些灿烂的街道上有爱人的呼吸。
我感觉到颤动……,隔了一会儿,
我渐渐平静。
慢慢地我又向另一个橱窗走去。
这首诗是天真与经验之歌的完美合体,写得非常干净,也没说什么微言大义,但什么都在那里了,完完整整,别的什么都不需要。在这首诗里,出现的似乎也是个旁观者,因为“橱窗”意象很明确地指明了这一点。但在这首诗里,诗人正好不是旁观者,因为其中既没有审视,也没有判断,情绪和眼前之物是共振、应和的关系,它有一种夜曲的效果,仍然带着神秘。这就是孙磊,这种神秘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它来自哪里。
孙磊在《缘木求境》《存在之难》中所展示出的思辨能力,和《不要试着找我》《路》《雪野》等篇中出色的修辞也许更容易让人注意,但对我而言,孙磊之出色,跟这些都没有关系,而是他身上那种一如既往的敏锐,对超越性的要求,还有那种足以丰富和拓展读者感知的神秘,这也正是诗歌最应该贡献于这个世界的领域之一。
孙磊说过,他希望自己“每首诗面对一个新的任务”,我敬佩他的勇气和能力,但这样写作是很不讨巧的,因为这可能让人无法分辨一个诗人的面目。事实上,孙磊的诗并不容易谈,很难用某个概念来概括,更没有现成的标签好用。因为他的写作很多变,处理的主题也很宽泛,从切身经历、情感,到社会现象,再到形而上玄思,每一种题材他都写出过成功的作品。
毕竟,孙磊的写作还在展开,还不是我们对他进行命名的时候。整个的“70后”诗人,除下半身诗人外,集体面临着“命名之难”。因为,诗歌的群体动作不是这代人感兴趣的事了,孙磊在《存在之难》中写望京景观的时候有一句话,叫“孤立因此也近似一种权力”,现在我们可以祈祷,希望這种权力带来的是福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