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春的诗

2017-09-29 16:05李建春
雪莲 2016年22期

李建春

悲伤之心

悲伤之心的四角形在汤逊湖的湖面跳荡。

时而这边长,时而那角短,或折拢、抱肩,

凌波微步动摇不定。

恻隐,羞恶,辞让,是非,

我在这世间什么也不缺少。

满足的网撒向国土罗纲捏在手里,让我与万物

联为一体;或许心眼太大了覆住什么漏掉什么,

而归无所得,这是应该的。

我希望让源头开口,却不得不流向缺陷。

在爱与死之间。

我充塞,但力量不够,失语的沙漠漫延。

走到哪里都像是有气派的,一整套马车的礼物:

播种、灌溉、培植、等待,需要长成防护林

才有露珠在根部聚集,汇成洪流。

但对手简单而直接,无情地收割一代人。

我的思路跳到哪里哪里点亮,一转身又陷入黑暗。

这是慎独之时:我看见远去的慈父,亲切;

目送吾姐已靠近安详的地域:

好吧,就让她在家里,这是亲人的宗教;

就让她长大的儿子给她作最后的安排。

这少年,身体像幼树,已开始吐荫:今年夏天

做导游赚回第一笔钱,结了医院的账单;

他坚定的胳膊搀稳弱不禁风的娘穿过走廊,

当大事。

片断

千锤百炼的是这样一个人,或一组瞬间:他从未纯粹起来,总是在下一秒翻倒,混淆;

一颗星照在黯淡的流域,一种慈悲。

混杂了贪鄙和崇高,深渊似的快感才是大话之源。

用强迫症来实现,用阿谀、碰撞、陷阱、厮磨,哪怕身后是血海,是惊恐的警告。

就靠这种力量,冲到历史的前台么。

礼取消了。父与子,男人女人,亲戚朋友兄弟,这些一对一的、朴实的情感全被抽象的“献身”取代。

我失魂落魄。觉得所学与生活全没关系,只有个人的,欲望的,或對死的恐惧才有用。

温暖的区域是大片卑微、混杂、无从命名之地。

我需要自虐以开口说话,

我操着语法,遵守词典。

他捶打老婆的声音,像黯淡的鼓。我能辨清哪一拳头击在背上,哪一拳头击在肋,或臀部。

他捶打。隔墙传来粗重的喘息,和对掰。

“让你打死!让你打死!”肉的声音,沉陷。

公社的这块宅基地,如今在推土机下需要保护。

蝉翼

我在啦。早已在,但感觉还是刚刚到。

我活于此地,只一瞬间,便乘蝉翼降落。

这个夏天的鼓噪,隔着帐篷,

网兜似的亲向我,然而我还是

在众树和凉亭之间,打盹的那位。

我是清凉的血。我是恐怖

投于湖面的影。我已遥远。

多少面镜子,像书页翻过,哗哗。

现在还需要什么?轻悄地立住。

在每个方向上像在大道口,光光。

春芽,无穷的

公鸡打鸣声,小虫的声音,都压不过内心的噪音,回故乡不再有安憩的感觉,这是最悲哀的。

无得亦无失,无忧亦无喜,这明净的展开的成熟,无愧于人却惭酷,我掠过一些东西,了然于心。

在速度中我是安静的,在安静中从未停止。不是摆动,不是晃动,是风箱吗,那么是谁鼓动我呢,内面的空和外面的空,

我喜欢这劲力。公鸡的喙是无穷的。春芽,无穷的,无所不备而待绿。这里,那里,我有权,我无处。

狼图腾之子

柔条滴翠。雨后,黄鹂在庭院乱叫

雄壮的车轮轧路面声,远听:像冰与火

呼啸。激撞的小角落,对流的洄涡

权作遁世之地,允许我耳热的冷眼

偶有友人来访,羞赧地说道:只是路过

这么说,我仍属于主流,在抵达之前?

错位的承接:一滴泪,流过焦热的石兽

我是分裂的嫡子,决定了,就生在狼图腾

胡闹而精密的末代,带着被咬的伤

曾以荒凉作我粗犷的哀嚎,远游

几代逆天放松之际,坎坷地长出

接过出酒槽;这是纣或狄奥尼索斯的奋发

我同情他们,在怎样的对立面的渴望d,

拼命掩住,难见阳光,以弥留的一击

在以铁掌和百般的毒,蜇入过的土地

在以三峡雪崩发电,遍地立交通天

青藏线后段,我的心脏,被稀薄提升

这是新原始:暴烈的极致,遗腹的柔媚

我有权撕开档案,清点:部族的积怨

纪念碑

我们含混地活着,在这片土地。

有太多的事情不被追究,也无从

追究;成事不说,遂事不谏

只须向前看,且留意脚下

我们踩着时间走,在这片土地,

在时间上滑翔。丰富而危险的

是时间,最美的也是时间

我必须带上时间的气质,锤炼

一种风格。

含混是必然的。

压实到成煤,成玉,而不是爆发。

我崩落,在我走过之后

我塌陷,在我遗忘之后

因此地狱总是追随我,悬崖

垂直于我的脚踵;因此得救只在

分秒之间,活着只在动中

但我停下来了。与很多人

略有不同(他们的停,是死

像我的父亲,我叔父)

我的秘密是只保持动的姿态

其实没动,但也没静endprint

我骗过了他们,那些幽灵

追随者,他们环视我

下一步如何?

我乐意与他们共同期待

我站立的虚空是金刚石

这块土地是死者的纪念碑

当尽力搜索他们的姓名。

我坚忍如汗青,挺直如石板

为了那些细节,那些生平

请写下他们,决不忘失!

即兴

岁末。一年之命已具结,天命却悬着,这头顶,早已不是空荡荡

苦露苦哉,这露水,无穷无尽的露水,今晚瘗埋的黄金。夜的汗,这墨水,写在蜕逃的壳上,徒劳无功

不如饮下

黑暗在你腹中,饮下

就是慈悲。饮下,就无穷无尽了

等候蛮杵

蛮杵。在积聚风水的塘边

捣衣声飞渡暮光之涟漪

加入动荡未定的末世的市声

我之所居,在柴油机抽干路渠的马蹄营

我之所卜,在昙华未开先谢的青春地带

而印象、干硬之身躯,所谓伊人

早已从此地出发到下游忙碌

成为官太太,操纵一家律师事务所

或英语教师,苦闷的唠叨,遇见一个男生而退缩

她嗫嚅些啥?没有意义的词语

在油垢的厨房内,忽然变成装修工

敲碎的砖头、瓷片,在五月懊悔的潮岸

我走得很远了而她原地踏步

盯着学习会议分发的材料

或许猛醒之际拦下一辆的士

这缓慢的老真是苦啊

更别说你了,你握过我的身体

冲动地发誓:非我不嫁

可还是嫁了,把自己像一颗糖撒出去

不知落到哪一个混蛋的嘴里

我时而缩小时而膨胀

骑着单车过汤逊湖堤

掘土機下挖的一瞬,不知谁

使魔法叫它:停!扬起的铁臂下

就只有几个垂钓的姜子牙和无心的文王

我觉得我可以飞越一片

无限的草坪不受割草机吓唬地

落在妲己过分张开的花瓣,她的蜜

是有毒的可我才从一只土蜂蜕变成蜻蜓

说爱你已经来不及了

这苦衣,依然等候蛮杵反复地捣啊

这松弛的腹,积满风水的脂肪

燃烧供给松针飞舞的江山

我怀抱四灵的雕像在翻身之前

我头顶观音的净瓶在出发之前

我装了一江泪在零乱足迹消散之前

哑巴大娘的诉说

哑巴大娘的儿子,小儿麻痹症的后裔

我的兄弟,今天在何处打工啊。

三十多岁,两个瘦削的身体

互相依靠,互相给予消极

善良、疏远的眼神,未曾经过头脑

洒脱、无望的风度,为你们堕胎的

女孩已取下青春的核

身体发胖,做了别人家媳妇。

我大爷白白苦了呀,从生产队出工的间歇

紧张地跑回,为看一眼摇箩。

“啦啦当,啦啦当,”哑巴大娘歪歪扭扭

从厢楼崴到堂屋的竹椅上哭诉:

“昨夜我不小心,又压死了你们的一个兄弟

你爷没有戴斗笠,侵早冒雨用箢篼抱到对面山。”

“啦啦当,啦啦当,”一边比杀头的手势:

“你爷收听敌台,盼望复兴基地

反攻大陆。”他是那么有思想的人,

却顺从了我奶、女地主传宗接代的愿望

从山沟里娶回嫁不出的女子

顺带挑回一担毛竹,徒步百余里

却在翻身后为一件小事喝农药

他的拳头最后一次松松地击向大地

这原是为你娘准备的,连肉带骨还给她。

从农奴到浪子,你们如此:

从一个厂到另一个厂,抱着仅有的肉躯!

家族的红白喜事,千里迢迢赶回,自觉地充当厮役

鞭炮声中捧出压席的大碗肉

然后回到重金属的车间,或浙江的路边修理厂。

你爷你娘的坟却无人斫树,无人祭奠

深冬里伸出大雪也压不住面子的冲天直枝。

乙未年的秋气

在骤然转冷的天气下,北方的稻穗

挺立如画戟,苍凉如龙须;

在火车转轨的鸣笛中,钥匙插入受惊的海水,

浩瀚的墙面开裂。一只啄木鸟窥探

一百年的喧嚣从熔炉注入模范的一刻。

几个对变化敏感的人,比如康有为、严复、陈独秀

搦管沉思,笔颖频频蘸秋气

在腻而沉的歙砚的边缘拂拭,

“足下台鉴:仆自南归,未尝有一日

忘情于国是,然值鼎革之际,仆守此一隅。

虽不敢自比于颜回之在陋巷,

亦如相如之遇文君,消渴而才尽。”

穆如清风的穹窿,百鸟共鸣于

一杯凤凰的灰烬上方;廊下有一人

具体而微,跪在曲阜劫后的树桩上,

彻夜承接甘露。玻璃门忽转到

乡间土房,祖考的银盐照在受潮剥落的

五斗橱中;我母在池边摘菜。

大地渐平渐暖在九月严厉的斜阳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