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伟
罗振亚印象记
○徐志伟
我于2000年9月跟随罗振亚先生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中国新诗方向硕士学位。在此之前,我与先生已有过很多交往。早在1995年,我便与先生结缘。当时,我还是一个热爱写作的高中生,我的一篇习作(名字大概叫《乡路弯弯》)经友人转到先生手上,先生阅后,颇为欣赏,推荐到《哈尔滨日报》发表。此后,便与先生有了书信往来,我也不揣谫陋,把自己的习作寄给先生,以求指正。先生每信必复,不厌其烦地点评我那些稚嫩的诗句。先生当时已经出版了其重要著作《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流派史》,并在诗歌研究界声名鹊起,能够得其肯定,对于一个缺少文化资源的县城文学青年而言,无疑是巨大的鼓舞。第一次去拜见先生,大概是1996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先生担心我找不到路,特意把见面地点定在了学校门口,然后引领我去家中。先生一家三口当时住在学校家属楼的一个一居室里,房间虽小,但收拾得很整洁。房间用书架隔开,一半做卧室,一半做书房。先生并不以居住空间的狭小为苦——正是在这个小房间里,先生写出了多篇奠定其学术地位的力作。也正是在这个小房间里,我向先生讲述了我的文学理想及生活困境,先生听后耐心指点迷津,勉励之辞,洋洋盈耳。这次会面对我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影响,使我暗暗萌生了日后走学术之路的想法。大约半年之后,我携第一篇论文再次来到先生的小房间,时值盛夏,先生刚刚下课回家,还没来得及擦汗,就摊开文章阅读,边读边品评。最后,先生说文章达到了发表的水平,建议我略作修改之后投寄到《文艺评论》杂志。1997年年底,该文在《文艺评论》杂志刊出,后又被《人大复印资料》摘编,先生得知后,特意给我打电话祝贺,并嘱我不要松懈,坚持走学术之路,“把弯路走直”。此后,我差不多成了先生家里的常客,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叨扰一次,先生特别善于鼓励人,每次与其交谈,都有意犹未尽之感,都能坚定我前行的信念,甚至得到先生肯定或表扬之后沾沾自喜好几天的情形也是有的。在先生的鼓励和鞭策下,我终于在2000年正式登堂入室,成为先生招收的第二届硕士研究生。
从2000年至2003年,我在先生门下度过了三年美好的读书时光。三年下来,我有一个很大的感受,那就是入门前对先生的很多印象并不完全准确。比如,入门前,先生经常夸赞我有想法、文笔好,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先生特别善于表扬人。但入门后,有一件事情让我改变了这种印象:研二的时候,我的一篇论文在重要期刊《文学评论》发表,先生得知后非常高兴,我本以为会得到先生更多的表扬,未曾想,在一次聚餐中,先生颇为严肃地对我说:读你的这篇文章,感觉你很会写,但观点却没有太大的新意。你千万不要因此骄傲,要正确认识自己的不足。先生的告诫,让我猛然意识到:先生表扬人并不是无原则的,他更愿意给身处逆境的人更多的表扬,以促其向上;而对于身处顺境的人,他则更多地给予忠告,以促其清醒。再比如,入门前,我一直认为先生特别宽容,即使对别人有不同意见,也是委婉表达,极少针锋相对。但入门之后,我发现先生的宽容也是有底线的。在学术上,学生无论有什么样的奇思怪论,先生大都采取鼓励的态度。而对于学生人格或道德上的问题,先生多会直言不讳地指出,有时甚至会很激烈。我研究生尚未毕业时,先生便和学校沟通,确定让我留校工作。但后来又有其他高校向我发出邀请,并开出较好的待遇,我的态度出现了摇摆。这时有谣言说,我只是拿本校当跳板,时刻准备另谋高就。先生听到这样说法后,怒气冲冲打电话给我,直言我这样做是不讲诚信的。直到我做了信守合约的保证之后,先生怒气方消。
先生无论是在哈尔滨师范大学,还是在南开大学,都带出了很多优秀的学生,这并不是偶然的,这不但与先生平日对学生的情感投入有关,也与先生独特的教学方式有关。先生并不特别重视课堂教学,当时只给我们开过两门课,课堂上讲授的知识也并无特别之处。在这种情况下,学生能够快速进步,在我看来,完全得益于课堂之外和先生的聊天。先生爱聊天,我当时几乎每周都要去找先生聊一次,一聊就是大半个下午。聊的话题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无所不包。先生熟悉学界掌故,讲起来总是绘声绘色。正是从聊天中,我知道了不同时期现当代文学研究方面的名人,知道了他们的代表作,知道了他们的思想倾向。对于新诗研究者,先生更是如数家珍,甚至能够准确地说出他们的性格特点。当时,我虽然很享受聊天的过程,但并没有将其视为先生的一种教育方式。现在想来,这的确是一种比课堂教学更为有效的教学方式:不但让我很快熟悉了现当代文学研究的版图,而且也向我提供了最新的研究动态;不但让我对学术产生了亲近感,也开阔了我的视野,提升了我的心气。此外,先生也特别注重锻炼学生的写作能力。在先生看来,读书、思考的成果最终都要体现在文章上,因此他不赞成学生述而不作,鼓励学生尽量多写。曾有一次,我对先生说:我现在的思想还不成熟,写不出好文章,应该先读书,等思想成熟之后再写。先生则反驳了我的观点,他说:如果你这样想那就无法写文章了,因为思想是永远不可能成熟的。文章是你思想进步过程的见证,不要怕幼稚,要多写。先生如此鼓励多写文章,当然不是出于发表的功利心,而是出于其对文章的特别理解。在先生眼里,写文章不仅锻炼一个人的文字表达能力,更锻炼一个人的思维能力和情操,是一种有效的学术训练方式。在先生的鞭策下,我在硕士研究生阶段发表了十几篇文章,这些文章在今天看来,当然是很幼稚的,但如果没有这些文章,我可能就无从追寻自己的来路。
先生不但在教学上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在学术上也有自己鲜明的特色。先生自走上学术研究之路以来,一直执着于中国新诗研究。先生经常把学术研究比作挖井:正确的方式不是四处挖井,而是集中力量挖一口井,直至挖出水来。秉持这一理念,先生数十年如一日地钻研中国新诗,终有所成,不但打通了中国近代、现代、当代诗歌之间的壁垒,而且也激活了中国新诗与中西诗学经验的关联。先生曾多次嘱我不要四面出击,要尽快找到可以安身立命的研究领域。先生的这一教诲,我深以为然,但终因自己的猎奇心较重,无法长久把精力集中在一个对象上,犯了四处挖井的大忌,最终收获甚微。这也从反面印证了先生治学理念的正确性。在我看来,先生能够一直保持对中国新诗研究的热情,首先是源于他对诗歌的钟爱。先生早年是一个诗人,后来由诗歌创作转入诗歌研究。先生认为:从事诗歌研究,“最好有过写诗的经历,有没有这种经历大不一样,写过,哪怕写得不好,但总比没写过的人更能够熟悉诗歌的肌理、修辞、想象方式,更能够走进研究对象的本质深处。”(《问诗录·自序》)于先生而言,诗歌研究与诗歌创作一样,都是对世界的发现,对生活的发现,对人生的关怀,二者虽有形式上的不同,但在精神实质上却是一致的。诗歌研究在任何时候都首先是诗歌志业的一部分。正是有了这样的对于诗歌研究的理解,使得先生在面对文学研究的“文化转向”时,在面对国内思想界的“左”“右”争端时,均不为所动,始终坚持有“诗歌”的诗歌研究;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对于诗歌研究的理解,使得先生的诗歌研究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知识生产,始终指向对人的生命、情感及心灵的关怀。
先生的学术之路起步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受当时知识氛围的影响,先生对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尤为偏爱。在当时“纯诗”范式逐渐成为学界研究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主流范式。该范式下的研究将政治与诗歌作了一个二元的划分,认为诗歌是一种具有某种稳定“本质”的自为存在,而真正体现了这种诗学品格的既不是“五四”时期主流的“载道”的诗歌,更不是经由左翼文人开创,到“文革”时达到顶峰的、为政治服务的“无产阶级”诗歌和“工农兵”诗歌,而是那些在“共名”时代饱受压抑的、追求审美自律与自治的诗歌。这样的范式贯穿到对20世纪中国新诗的重新审视中,其结果是曾风光一时的“现实主义”诗歌被边缘化,而曾一度被打压的“现代主义”诗歌重获主体性地位。具体到“五四”,是郭沫若这样的“载道”诗人的边缘化及“象征诗派”诗人主体地位的确立;具体到上世纪30年代,是“中国诗歌会”诗人群的边缘化及“《现代》派”诗人群主体地位的确立;而具体到上世纪40年代,则是“载道”的“七月派”诗歌和“为政治服务”的“延安诗歌”的双双边缘化及“九叶派”诗歌主体地位的确立。“纯诗”范式是上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产物,其出现一方面极大程度地动摇了正统的诗歌观念的地位,另一方面也为尔后的诗歌实践开拓了一个广阔的新空间。然而,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它在打开新的视域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封闭。到上世纪90年代,当其所反抗的对象不复存在之后,其已逐渐沦为缺乏自我反思能力的新教条,甚至逐渐演化为“纯诗”的意识形态和体制。同时构成悖论的是,一方面,“纯诗”范式反对之前的“一元论”,但另一方面,在经过一个反转之后,其自身也陷入了“一元论”的陷阱之中。如果从大的方面来说,先生早年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研究似乎也是在“纯诗”范式下进行的,但在具体的实践中,先生的研究却构成了对“纯诗”范式的解构。先生很少局限在诗歌内部谈论诗歌,在评论具体的文本时,他一般会把文本置于社会生活及诗人的个人经验之间,考察三者复杂的互文关系,这就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纯诗”范式的“玄学化”倾向;而在评论诗派时,他一般都会考察其诗学主张与古今中外诗学、文化的交错关系,尽量把更多的“外部”因素考虑进来,从而揭示其生成性。如果放在上世纪80年代看,这样的研究思路或许不够前卫,但放在今天看,这样的研究思路恰恰实现了对“纯诗”范式局限性的超越与克服。
除了研究理念、思路以外,先生的文字表达也特别值得一提。先生的文章通常都是对研究对象直接发表看法,如果不是必须,很少使用艰涩的术语或引用别人的理论。一两万字的文章,读起来给人一气呵成之感,没有任何隔膜。先生很少引用理论,并不是不重视理论,而是主张把理论转化成自己的东西,然后用平实的语言表达出来。如果有学生东拉西扯援引各路理论为自己的文章助威,大都会受到先生的否定,先生更愿意看到学生写的文章是带有情感和诗意的。先生是诗人出身,特别注重文字表达的内在节奏和形式的美感,文字华丽而不失平实,既具有一定的思辨色彩,又具有一定的情感温度。即使是表达愤激之情,也具娓娓道来之风,绝少剑拔弩张的火药味。从他的文字里,我们能够感受到汉语的魅力,能够看到历史中传承下来的汉语的内在的灵魂。在今天这样一个“学报体”论文横行的时代,先生的文风特别值得珍视。
我与先生刚刚相识时,先生才三十出头,如今先生已经五十有余。在这期间,先生的工作地点从哈尔滨换到了天津,学术成果和头衔越来越多,在学界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但先生对学生的关爱、对诗歌研究的热情却一如既往。最近两年,先生又重拾了写诗的技艺,并乐此不疲,常有佳作问世,这说明先生一直不忘初心。在先生那一代学人中间,中年后能有如此心境的,又有几人呢?先生对哈尔滨这座城市有着特殊的感情,几乎每年夏天,都会回来度假。每次得知先生回来,我都会找机会和先生聊上一次,聊天的话题依旧是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先生依旧关心我的学术、关心我的生活现状、关心我的前程,每每这时,我都会出现恍惚:仿佛先生还是最初相识时的先生,一直不曾变老……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