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与阶级的整合
———市场化转型后女性文学底层书写的意义

2017-09-28 18:10巩淑云
文艺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阶级底层文学

○巩淑云

性别与阶级的整合
———市场化转型后女性文学底层书写的意义

○巩淑云

一、市场化转型后的底层女性

底层作为一个阶层划分的结果,在1978年社会转型尤其是在全面市场化之后成为当代中国社会研究的关键词之一。不过,只要有社会差异存在,就会有社会地位的差异,底层在任何不平等的时期都会存在。那么为何底层在当代中国成为一个虽有差异但又具有同质性因而不可忽略的群体?

(一)底层——当代中国市场化转型与断裂的产物

1978年的改革开放是当代中国一次全面的转型,它使中国进入了以市场为导向的社会形态。孙立平认为,20世纪80年代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关联很大,经济增长推动下社会状况迅速改善。但是到了90年代,一种分裂型的工业化逐渐形成,它造成只有城市工业化而农村被工业化和城市化隔绝出去的城乡二元体制的畸形积累。资源分配格局上,20世纪80年代是从国家分配到资源扩散,但是到上世纪90年代后,80年代基本成型的社会结构使得财富和资源又从扩散走向积聚,导致群体之间的财富差距在逐渐增大。经济增长程度已经不能带来社会状况的自然改善,社会中的人不能同时受益,经济改革和社会结构之间不能有效地衔接,于是社会转型后的问题则是社会断裂,即不同阶层之间的断裂、城乡间的块垒和文化和社会生活上几个时代的成分并存。①于是,断裂的社会出现了只对一部分人有利的扭曲的改革机制,而另一部分人,则成了“弱势群体”。在他看来,弱势群体有贫困的农民、进入城市的农民工和城市中以下岗失业为主体的贫困阶层。②这三者构成的弱势群体,恰恰就属于有极大影响的《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中的“底层”。

200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结构课题组”推出《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其划分社会阶层的理论框架是“以职业分类为基础,以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占有情况为标准”(其中“组织资源包括行政组织资源与政治组织资源,主要指依据国家政权组织和党组织系统而拥有的支配社会资源(包括人和物)的能力;经济资源主要是指生产资料的所有权、使用权和经营权;文化(技术)资源是指社会(通过证书或资格认定)所认可的知识和技能的拥有。在当代中国社会中,这三种资源的拥有状况决定着各社会群体在阶层结构中的位置以及个人的综合社会经济地位”)③,据此勾画出由10个社会阶层和5种社会地位等级组成的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结构的基本形态,其中“底层”是指“生活处于贫困状态并缺乏就业保障的工人、农民和无业、失业、半失业者”,其中包括部分拥有很少量的三种资源的商业服务业员工阶层、产业工人阶层、农业劳动者阶层和基本没有三种资源的城乡无业、失业、半失业者阶层。④对“底层”的构成有相同观点的还有邵燕君在考察“底层文学”中时指出,“底层”“不仅包括下岗工人和被迫离开土地的农民,也包括虽然在岗但失去了工人文化的工人、虽然在乡但失去了乡土伦理的农民”⑤。如此看来,即使任何不平等的社会都会有层级差异,也就有底层和与之相对的中上层,但是当下中国的底层却因为社会转型和社会断裂而“被”底层化了。一方面,他们在“先富带后富”的神话中被断裂和固化为难以流动的阶层,另一方面,社会转型的洗牌使他们所在的行业、单位等被转型后的社会淘汰了。他们成为底层并不是因为个人能力和原因,更多的是“被”底层的。

(二)底层的底层——性别劳动分工下的底层女性

在“被”底层的底层中,在性别劳动分工下,还存在着更为底层的底层,即“底层女性”。这种说法并不是将底层群体按照性别一分为二进行分类研究(这也不可能做到),因为“性别”是一组社会关系,它与底层这个阶层关系相互作用。而又因为二者相互关系,所以在阶层划分中底层女性往往最先被放入到了层的下面。这二者相互关系必须放在历史中才能看出中国女性解放过程中底层女性的形成过程。

中国女性问题是在救亡的逻辑上提出来的,日本学者须藤瑞代在《中国“女权”概念的变迁——清末民初的人权和社会性别》中认为,一方面清末时期中国在国际关系中的弱者地位和中国女性在国内的弱者地位之间存在着相似性,这使得清末民初的许多论者将改变两者地位联系起来,认为富强国家与改良女性素质是一体的,“把衰弱女性改造和强化为文明女性的问题和富强国家的问题是互为表里的”⑥,这导致对于“女权”主体的塑造与富强国家的目的紧密相关;另一方面,又正是因为“女权”主体和国家富强相连,所以“女权”就不仅仅是“女”权的讨论,更多的则是“女”如何为国的讨论,甚至是为了强国保种而对“母”权的强调。而且,既然中国女性解放话语一开始就和民族国家联系在一起,那么一旦国家建立,女性解放话语就失去了讨论的必然性和合法性,这个逻辑一直贯穿于革命时期的女性解放。

不同的是,在毛泽东领导的革命时期之前,女性是被当作“女国民”和“国民之母”而被纳入到民族国家话语当中的。在毛泽东领导的革命中,根据马克思主义理论,女性则被作为无产阶级而被动员到革命当中的。而无产阶级妇女要获得解放,就必须获得劳动权和经济权。第一次《关于妇女运动的决议》是在1922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二次代表大会上颁布的,《决议》认为国际资本主义的入侵使“无产阶级的妇女渐渐降到工钱奴隶地位”,除了女劳动者,“许多半无产阶级的妇女,也渐渐要被经济的压迫驱到工厂劳动队里面去。”所以它提出:“中国共产党认为妇女解放是要伴着劳动解放进行的,只有无产阶级获得了政权,妇女们才能得到真正解放。”⑦这里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地方:第一,女性解放是靠无产阶级获得政权而解放的,或者广大女性作为无产阶级要想取得女性解放就要先获得无产阶级解放;第二,女性解放是伴随劳动解放进行的。在这个逻辑中,女性在需要革命时则要作为无产阶级进行革命,需要劳动时则需要作为劳动者获得解放,如果将无产阶级作为她们的身份,那么解放的途径便是劳动。中国女性是作为劳动力从私领域进入公领域的。也就是说,女性只有在作为劳动力时才可能走出原有的家庭模式而进入与男性相同的领域。伴随于此的,是中国劳动分工的“去性别化”,即形成女性不断扩大其职业领域、与男性劳动相融汇混合的特点。⑧中国女性的解放是作为劳动力被动员到公领域中获得的,这样的解放途径一方面没有解决原有的家庭中性别分工模式,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中国的女性解放始终是将性别放在阶级解放和劳动解放中的。更重要的是女性作为劳动力蓄水池的诉求使得劳动力满足以后女性首先被动员回家。所以,如果说女性解放需要性别革命,那么放在“女性解放=劳动解放”的逻辑中的中国女性解放则是未完成的革命。

在中国市场化转型后,资本的逻辑再次与父权形成性别劳动分工,形成了资本和父权共同作用于女性的恶性循环。海迪·哈特曼(Heidi I.Hartmann)在《资本主义、父权制与性别分工》中认为:“按照性别分工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机制,它维护男人对妇女的优势,因为它坚持在劳动力市场中对妇女实行较低的工资。低工资使妇女依赖男人,因为它鼓励妇女结婚。已婚妇女要为丈夫料理家务。于是,男人从较高工资和家庭分工中得到好处。这种家庭分工反过来又为削弱妇女在劳动力市场中的地位起作用。这么一来,等级制家庭分工被劳动力市场永久化,反之也一样。这一过程是资本主义和父权制两种连锁制度长期影响的结果。父权制远没有被资本主义征服,它仍然是强有力的;它具备了现代资本主义所采用的形式,正如资本主义的发展改变了父权制一样。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相互适应给妇女造成恶性循环。”⑨比如以年轻农村女性为主的劳动力形成了打工妹群体,她们都是集合了性别差异、城乡对立、资本与家庭父权等压抑的特殊群体,并且她们被契合到了中国转型后的跨国资本的网络中。性别成为被规训的一种手段,而直接被控制的则是为了更符合流水线要求的身体。除了身体的规训和性别的操演外,女工们还会面临在生产过程中性别的分工。首先是女工们较男性而言更能接受较低的工资和技术含量低的工作,因为她们先在地承认了自己的女性即弱势的地位;其次,在生产过程中,管理女工们的管理层绝大多数是男性,即便是女性,在女工们看来也是具有“男性气质”的,是相较女工们不同的气质;⑩最重要的是资本延续了与父权相整合的逻辑,所以不论是下岗女工还是城市打工妹,在她们身上所呈现的依然是性别劳动分工的问题,即传统的男女分工和等级组织与控制技巧在她们身上的操演。

所以,底层女性不仅同为社会转型和被断裂的产物,还要面对资本作用于性别的问题。而且在中国女性解放的特殊历史进程中,被等同于劳动解放的女性解放的逻辑中,性别问题在转型后凸显出来并迅速被资本收编。在整个过程中,始终有一个范畴——阶级,在可见和不可见的交替中在性别解放过程中起着作用,甚至可以说中国女性的解放始终缠绕在阶级话语中。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的女性主义对性别和阶级的反思中,女性文学起到先锋作用。那么,探究女性文学中的阶级话语浮沉既可以形成理解女性主义的重要角度,也给当下女性解放以重要启示。

二、性别关系中的阶级——后女性文学时期的底层女性书写

在文学中,新世纪初底层文学逐渐兴盛。关于下岗工人的小说如曹征路的《那儿》《霓虹》、“三农题材”小说以及打工文学等的兴盛也使关于底层文学的讨论形成新世纪的一个重要文学思潮。这一文艺思潮最早见于2004年《天涯》杂志发表关于“底层与底层表述”的一系列文章,之后便引起国内各种文学和理论刊物的关注和讨论并逐渐成为文艺界关注的一个中心。至此,对底层文学的背景、内涵、意义、题材、叙事方式等已经有很多讨论。底层文学中还有一个具有鲜明性别特征的群体,即底层女性。她们包括城市下岗女工,因为性别问题被率先下岗,但是回到家庭后依然需要面对性别等级秩序,如李佩甫《钢婚·1992的永恒》中的倪桂枝,方方《出门寻死》中的何汉晴等;还有一类则是在再就业中重新回到了家政工等具有突出性别特征的行业中,如毕淑敏《女工》中的浦小提;下岗女工中很多因为年龄以及家庭负担问题很难二次就业,所以有些女性在一无所有时不得不出卖肉体,如曹征路《那儿》中的杜月梅、《霓虹》中的倪红梅。城乡间的女性主要形象是农民工,其中一类是坚持在城市中立足的女性,如王安忆笔下的富萍;另一类则是在城市中沦落的农村女性,如孙惠芬《天河洗浴》中的吉美、乔叶《我是真的爱你》中的冷红等。当然更多的是生活在流水线上而没有那么多“故事性”的打工妹,对这类形象的写作,值得注意的是非虚构写作的有效反映和分析,如张彤和的《中国女工》等。大量农民工进城,而留守在农村的是老人、儿童和已经丧失打工能力的农村女性,如林白《妇女闲聊录》中的农村妇女、乔叶《最慢的是活着》中的奶奶,值得注意的是农村中以进城作为解放而在农村中挣扎的女性,如方方《奔跑的火光》中的英芝,刘庆邦《到城里去》中的宋家银等。单纯从形象描写来看,她们的出现填补了中产阶级“个人化写作”所遗留的空白,也补充和丰富了女性形象的序列。如果将新世纪出现的大量成熟的底层女性文学放在20世纪80至90年代女性文学提出及发展的脉络中探讨,便可以看到它的出现对女性文学发展的极大意义,同时也提供了一个示范场域,即性别和阶级之间无法剥离的关系。

“女性文学”自提出到现在一直存在着争论。1983年吴黛英在发表于《当代文艺思潮》第4期的《新时期“女性文学”漫谈》中首次提出女性文学这一概念,她认为女性文学的含义不尽相同,“有广义的,泛指一切女作家的作品;也有狭义的,专指那些从妇女的切身体验去描写妇女生活的作品”⑪。之后王福湘、陈思和、李小江等文学批评家以及活跃在文坛的张洁、张抗抗、张辛欣等作家都卷入关于“女性文学”的论争中。这些论争和界定围绕着女性文学中作家的性别、所写的性别形象或者性别意识而展开。贺桂梅在《当代女性文学批评的一个历史轮廓》中认为,这些界定中对于性别身份的理解基本是建立在经验主义或者对女性本质化的理解上的,“因而带有比较鲜明的‘先定’性,即从某种关于‘女性’的理解出发来衡量文学作品是否属于‘女性文学’。由于这种界定方法对‘女性’的理解带有这样的先定性(经验式和本质化的),并且其用以分析女性与文学关系的思路是命名式的而非分析式的,因而它一开始即陷入前后矛盾、顾此失彼的处境中”⑫。争论女性文学的概念往往忽略了女性文学在新时期被提出的历史性,所以笔者非常同意贺桂梅的观点,即女性文学在1984-1988年间被广泛讨论并不只是在文学中开辟一个具有性别指涉的范畴或者流派,它的提出与整个80年代的话语语境联系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它具有非常明确的针对性。20世纪80年代女性文学的提出,是“针对毛泽东时代妇女解放理论的性别观念及其历史实践的后果”,“在‘文学’一词前加上‘女性’的前缀,就不是一种毫无指向的泛泛而论,而是试图以这个范畴固定女性区别于男性的特殊品质”⑬。具体而言,革命时期女性被以无性别的无产阶级动员到革命中,革命后“男女都一样”的口号继续掩盖两性的差异,而且是以男性作为参照来要求女性,即“男同志能办到的事情,女同志也能办得到”。所以,女性文学是通过对性别差异的强调来反抗阶级对性别的压抑、用男性作为参照对女性差异性的压抑。用“阶级”掩盖性别的“妇女解放”是女性主义者们反思革命时期中国妇女解放的立足点。在革命胜利后,女性解放并没有完成,因为女性解放话语又被放置在“男女都一样”的话语中而被消解了。汤尼·白露(Tani E.Barlow)在论述李小江女性主义立场时认为“在80年代后半期,以北京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全国性的女性主义学者网络,着重讨论这样一些问题:如何发展妇女解放理论?女性主义理论如何才能适当地安置‘妇女’主体?李小江是该事件的关键人物。”⑭

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女性主义反思的出发点是革命时期的阶级论和革命后“‘男女都一样’”的话语中女性解放是没有性别的政治解放和没有女性的妇女解放,那么20世纪90年代后至今,女性主义成为只看到性之“别”的只剩女性本质化的、单一性别的——女性的革命。比如“95世妇会”后大量女性文学丛书出现,其中有“红罂粟”“蓝袜子”和“金蜘蛛”等。王蒙为“红罂粟丛书”做的序更体现出对女性本质化认知的倾向,即女性是和个体、情感、婚恋以及日常生活等具有天然的联系,“女人心软,心细,感情化,神经质,与男性比较,不那么社会化和政治化,所有这些从某种角度来看是‘缺点’的东西,也许对于搞文学是优点,至少有成为优点的可能”⑮。女作家和创作的作品被放在“女性”之下,甚至作家和文本之间被看具有互文关系,生为女性成为一个作家“被认同”的身份。

除了对女性本质的极力探索甚至构建,女性文学还陷入了个人化之中。在女性文学逐渐被谈论的时候,“性别”和人道主义中的“人性”成为相互印证的范畴,一方面人道主义用尊重性别差异作为标识,另一方面性别则利用人性论作为理论武器。在只强调女性不同于男性的差异性和人道主义——个人意识的逻辑上,20世纪90年代女性文学的“个人化写作”一时大盛,林白1996年7月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的“沟通:面向世界的中国文学”会议上的发言是《记忆与个人化写作》,她说:“作为一名女性写作者,在主流叙事的覆盖下还有男性叙事覆盖(这二者有时候是重叠的),这二重的覆盖轻易就能淹没个人。我所竭力与之对抗的,就是这种覆盖和淹没。淹没中的人丧失着主体,残缺的局限处处可见。个人化写作是一种真正生命的涌动,是个人的感性与智性、记忆与想象、心灵与身体的飞翔与跳跃,在这种飞翔中真正的、本质的人获得前所未有的解放。”⑯个人化写作的革命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个人化写作”的弊端也非常明显,对它的讨论非常多,笔者无需再赘述。但是需要强调的是,差异论在男/女差异和人性——个人的逻辑中直接进入了女性个体的差异。可是对男性和女性之间不平等的批判和女性中的女性之间阶级上的差异,即女性的阶层(阶级)差异被直接跳过了,以至于20世纪90年代的女性文学无论从作者还是文学形象上,都是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这是文学上女性阶层的断裂,这种断裂也使我们清晰地感受到当下女性文学由于中产阶级的私人化和市场化而陷入的困境。

在笔者看来,女性文学逐渐进入了“后”女性文学时期,即伴随着中国社会市场化的转型,女性文学出现并逐渐兴盛。而这个兴盛的过程中一方面中产化个人形象突出,另一方面底层女性的困境逐渐成为结构性的现实问题。所以,在女性文学逐渐陷入本质化、个人化的困境后面临着女性文学内部的转型,而这个转型中底层女性的书写或可以带来后女性文学时期重新焕发活力的可能。这种可能并不是来自于女性形象序列的补充,而是来自底层女性文学中的性别关系对阶级的重新思考。

三、性别与阶级的整合——底层女性书写的意义

性别是“后天变成的”(波伏娃),那么变成某一性别的力量要放在后天的社会关系中进行考察。而且,它始终处于变动和行动之中。“社会性别本身就是一个变成的过程或行动,而且社会性别不应该被设想为一个名词、一个实体的事物、或是静止的文化标记,而应是某种持续而不断重复的行动。”⑰性别是一种制造(doing),“一个历史性范畴”和“持续的再塑造”⑱。并且,性别参与了后天关系的形成并被嵌套在各种关系中,性别就是一组社会关系。所以女性问题就不是女性自身的问题,而是政治经济问题折射到女性群体所产生的问题,以及女性如何在政治经济中被规范的问题,这也是性别理论政治化的途径。就当下而言,性别如何政治化就是要关注当下政治经济不平等造成的阶级不平等的事实,以作为底层中的底层的女性为切入点反向看到社会等级结构的建立。在这个意义上,关注性别劳动分工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在当下中国还有极大的潜能。而且不可忽视的是在强调性别差异时不能忽略平等的面向,不仅是两性甚至多元性别间的平等,还有就是女性内部的平等。男/女二元对立是等级结构最原始的运作基础,性别理论的批判力就是反对等级结构。

同时,中国的性别问题始终和阶级问题纠缠在一起。那么不能忽略的就是战争年代,它的负面结果是对性别问题的忽视。但是它却赋予性别以极大的政治性,并试图将性别和阶级问题调和到一起,正如宋少鹏所说:“今天市场化的中国已然是一个‘去阶级化的阶级社会’——不愿意谈论阶级,阶级却已经是社会主要的分层机制,我们需要正视妇女内部的阶级差异,正视妇女运动的多元性——即社会基础的差异。正视阶级性并以劳动妇女作为自己的社会基础,这是中国共产党妇女运动最宝贵的历史经验。”⑲但是,性别作为一个“历史性范畴”,它所面临的问题俨然不是战争年代所面临的问题。当下谈阶级性问题既不能回到革命时期的阶级斗争,也不能只用阶层话语掩盖阶级上结构性断裂。所以,首先要面对的是社会转型这一特殊时期以及由此带来的阶级断裂的当下后果。底层女性作为转型时期的阵痛的承受者之一,如何书写她们、让她们发声,是当下女性文学和女性主义思考的方向。而且女性在阶层断裂中被固化在不同的阶层中,如何批判阶级固化是当下中国性别研究最迫切的问题。

首先,底层女性文学是对女性文学发展中本质化和个人化倾向的矫正。本质化、个体化的写作是女性文学为突出女性性别特征而极端化的现象。这种写作方式将女性空间狭隘至闺房、浴室等私密空间中,大量女性写作在私密空间中变成欲望和身体书写,作家的自叙传写作和写作内容形成互文,这种写作方式将再次将女性置于“被看”的位置上——既是被窥视的对象,也是女性写作在市场中自觉或不自觉的性别表演。“底层女性文学”使大量底层女性成为写作对象或直接参与到写作中,使女性文学的对象从女性本质的探讨、女性个人私语转向更多女性的生存诉求,使写作空间从“自己的一间屋”(伍尔夫)转到更多的公共空间中,否则“自己的一间屋”最终变成自己的坟墓(肖瓦尔特)。同时,对女性身体和欲望书写的极端化使女性文学成为市场的消费品,而作为社会转型产物的底层女性及其底层经验,比如率先下岗和就业歧视、对女工的身体规训、女性成为商品等经验直接质疑的就是市场分配和消费中的不平等。除此之外,底层女性文学可以使我们反思“男女都一样”的话语、80年代以及新世纪中阶级与性别关系的变化,尤其是反思女性文学最初反对的“阶级”如何重回写作中,这是女性文学的革命性意义,也是性别范式如何政治化以重获活力的途径之一。

其次,在现实层面上,将底层置于阶级划分的历史脉络中,在阶级话语失落的今天底层同样也具有主体性和革命性。许多学者认为左翼文学构成了底层文学的文学史传统,底层文学是左翼文学失败后的复苏。因为“无产阶级”“人民”等概念已经无法唤起更多人的认同,无法凝聚起社会变革的力量,而底层作为一种结构性的概念,可以整合各种资源。⑳曹征路的小说《霓虹》㉑是书写底层女性的典范,倪红梅们是在改革的“阵痛”中付出代价的人,“从前以为这叫阵痛,痛一阵子就过去了,好日子还在后头。现在总算明白了,我们不过是一块抹布,用过了就该扔。谁也不会把抹布当作人”。《霓虹》的后半部分,同为妓女的阿红和阿月的遭遇给了她们绝望生活中一点转折。二人接活去给大机关的一个“人物”祝寿,期间备受欺凌,倪红梅与她们开始共同维护权利。“总得有人先站出来,何况我们是这样一群人”,刘师傅和下岗工人“互助会”帮助他们维权,使倪红梅觉着终于做了一回有尊严的人,在倪红梅的悲剧

①孙立平《失衡——断裂社会的运作逻辑》[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

②孙立平《断裂——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20-21页。

③④陆学艺《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9-23页。

⑤邵燕君《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小说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29页。

⑥[日]须藤瑞代《中国“女权”概念的变迁:清末民初的中,我们看到底层女性的悲惨生活场景,也看到这些女性如何与下岗工人们一起进行抗争,工人阶级整合起来的抗争力量是曹征路对工人阶级的希望这也正是汪晖所说的对抗性带来的阶级形成过程,即“从一个客观的概念转化为一个主观的和政治性的概念、一个从运动的内在视野出发才能展示其内涵的概念,即阶级是一个过程——一个形成阶级的过程、一个将阶级建构为政治主体的过程”㉒。

底层女性文学通过书写底层女性各种各样不同的经验补充了女性形象的序列,用重新在性别关系中整合阶级的方法促进了后女性文学的转型。以文学为镜像,它揭示了女性主义内部“去阶级化”的中产阶级个人主义无法解决当下问题的尴尬处境,也促使女性主义警惕自身被利用以作为残酷阶级分化事实的假面。更重要的是,底层女性书写在方法上为底层女性文学提供了一个将性别释放出超出本质意义上的性“别”的巨大能量、将性别和阶级重合的场域,在文学中提供了形成新的政治能动性的现实想象。人权和社会性别》[M],姚毅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78页。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⑦《关于妇女运动的决议》,《中国共产党历代全国次表大会数据库》[DB/OL],http://cpc.people.com.cn/GB/64162/64168/64554/4428175.html.

⑧金一虹《“铁姑娘”再思考:中国文化革命期间的社会性别与劳动》[J],《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1期,第169-193页。

⑨李银河《妇女:最漫长的革命:当代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精选》[M],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2007年版,第51页。

⑩潘毅《中国女工:新兴打工者主体的形成》[M],任焰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76-77页。

⑪邓利《新时期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发展轨迹》[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4-95页。

⑫⑬贺桂梅《当代女性文学批评的一个历史轮廓》[J],《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第17-28页。

⑭[美]汤尼·白露《中国女性主义思想史中的妇女问题》[M],沈齐齐译,2012年版,第339页。

⑮王蒙《“红罂粟丛书”序》[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页。

⑯林白《林白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15-317页。

⑰[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M],宋素凤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 年版,第 146页。

⑱[美]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别》[M],郭劼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0页。

⑲宋少鹏《苏区妇女运动中的性别与阶级》[J],《妇女研究论丛》,2012年第1期,第42-50页。

⑳李云雷《新世纪“底层文学”与中国故事》,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8页。

㉑曹征路《霓虹》[J],《当代》,2006年第 5期,第 123-142页。

㉒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中介与90年代》[M],北京:三联书店,2008 年版,第 24-2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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