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世平
鼎城有一家珙石雕刻店,店主是鼎城首屈一指的珙石雕王宇一凡。近年来,年事已高的宇一凡因身体不适,把珙石雕刻店交给了三个徒弟打理。大徒弟孟和生,飞刀雕玉如巧妇绣花;二徒弟杨方,可以蒙眼走刀,所雕刻的飞禽走兽栩栩如生;三徒弟杜独,天资聪颖,刀随心走,竟如画家挥毫,心中想什么就能雕出什么来。
这天,三个徒弟正在店里雕刻,忽然走进来一位白眉老者。白眉老者中气十足,说话高声大嗓:“三位小兄弟,听说你们尽得宇一凡的真传,但我不信。我想雕一尺的兰花香气,如果你们能雕得出来,我愿意重金购买。”
正在店里选购珙石雕件的一位中年顾客好奇地望着白眉老者,兰花的香气飘逸无形,怎么雕?这老先生是来为难他们的吧?
孟和生笑容可掬地问:“老人家,您想要我们雕兰花的香气?”
杨方也是微笑着问:“重金购买?”
杜独眯着眼问:“什么时候交货?”
白眉老者见三位并不畏难,略感意外,便问:“我只要兰花的香气,这你们能雕得出来?”
三人异口同声:“能。”
“好,就雕一尺的兰花香气,明天此时我来取。”白眉老者边说边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钞票,往台上一放,“这是订金。”
孟和生给白眉老者开了收据,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默默无语。
杨方对杜独说:“我看这老先生只怕与师父有什么过节,故意来挑我们刺的。今天晚上咱们不休息了,好好地雕一雕这兰花的香气,不能给师父丢脸。”
杜独微微一笑,说:“我们不必议论了,按各自的想法雕吧。看看明天这老先生还有什么新花样。”
珙石又名“墨玉”,色泽黑亮,质纯而细润,硬度较软,用手触摸有冰凉之感。珙石剔除泥土洗净之后,先用颜料在上面画出草图,再进行雕刻。珙石雕所使用的工具有二十多种,有许多工具都是手工特制的,市场上无法买到。
晚上打烊后,三人并不离店,而是各自雕刻,完工后三人才上小阁楼和衣睡了一会儿。第二天一早,孟和生、杨方和杜独就把各自已雕刻好的作品用红绸布蒙上,摆上了货柜,只等白眉老者前来取货了。孟和生见杨方和杜独眉宇间暗藏喜色,猜想二人的作品一定雕得不错,于是放心了,只要三人中有一人能拿出符合白眉老者要求的作品,就没丢师父的脸。
三人坐在工作几案旁,各自忙活着。眼看快到中午十二点了,与白眉老者约定的时间准备到了,三个人都不禁有点激动。正在这时,店外来了一个人,他站在门口,“咚咚”地打着渔鼓,原来是个乞讨的流浪汉。孟和生赶紧走出来,把几块钱塞到打渔鼓的流浪汉手里,希望借此打发他。没想到,打渔鼓的流浪汉接过钱,不但不说一声“谢谢”,还站在店门口不走,继续“咚咚”地打着渔鼓。
杨方心想,平日来的流浪汉,打发一点就走了,但这个打渔鼓的流浪汉有点出格了,便不高兴道:“敲什么敲?别敲了。我们都给你钱了,你快到别处去吧!”
这时,打渔鼓的流浪汉一击板,唱道:“乞讨开口难,丢人又现眼;店里三个人,一人给一点。”
孟和生正色道:“那几块钱已经代表我们三个人了,我们是一个店的。”
杜独听到这流浪汉的唱词,忍不住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走到打渔鼓的流浪汉身边,掏出五元钱来,说:“老先生,您这随口一唱还蛮有味道的。您好像不是出来乞讨的,反倒像是卖艺的,似乎有点真功夫。我这五元钱是打赏给你的。”
打渔鼓的流浪汉露出一丝笑意,接过钱走了。
杨方纳闷道:“五元钱还不如买一包槟榔来嚼。”
杜独笑道:“他的渔鼓打得确实不错。一看那功夫,我就知道定是没办法才出来乞讨的。”
杨方和孟和生没再搭理杜独,这师父的关门弟子性情有些与众不同,除了雕刻珙石,还特别喜欢诗词。杜独经常和来店里购买珙石雕件的文人墨客攀谈,平时说起话来也像诗人一样酸酸的,为人处事更是异于众人。
三人正沉默时,门外人影一闪,白眉老者进来了。孟和生迎上前道:“老先生……”白眉老者手一摆,道:“不用客气,我来看货了。”
杨方和杜独也停下手中的活儿站起来,都是一副充满期待的神情。
孟和生走到货架前,指着三件用红绸布盖着的珙石雕刻,笑着对白眉老者说:“这里从左到右,依次是我、杨方和杜独精心雕刻的。老先生,您亲自揭开红绸布来看看吧。”
杜独忽然冷不丁地说:“老先生,这里排辈我最小。您先从左边开始看吧,最左边的是我大师兄的。”
“先看谁后看谁,我老人家自有主张,不要你多嘴。”白眉老者瞪了杜独一眼,走近了货架。白眉老者屏气凝神,轻轻揭开了孟和生珙石雕件上的红绸布。
杜独和杨方不知道大师兄雕得如何,也随着白眉老者一起欣赏起来。
白眉老者凝视着孟和生雕的珙石兰花香,只见灵动的兰花线条似被微风吹动,两只蝴蝶嬉戏其间,一缕香气随风飘逸。白眉老者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态,道:“蝶闻香气而来,的确表达了兰花香。可是,一般人也能想到这一层,这构思只能算一般。”
孟和生脸上泛起一丝失意,略有不悦。杨方一脸紧张,因为白眉老者马上要看他的作品了。
白眉老者走到杨方的作品前,略停半刻,轻轻揭开了红绸布。只见龙飞凤舞的线条传神地表达了兰花幽静中不乏渴望的灵魂,山径尽头,两位仕女左顾右盼。白眉老者道:“山中蕙兰异香四溢,引得仕女寻芳而来。能有这般想象,也算不错了。”
杨方一听,心中暗喜。孟和生听到白眉老者对杨方的作品高评一等,不觉有几分失落。杜独则后退几步,淡然地看着白眉老者揭开他作品的红绸布。
那是塊一尺见方的珙石,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幅书法作品,上面雕刻着一句诗:本是王者香,托根在空谷。
孟和生和杨方见这珙石雕兰花香竟是一句诗,都大惑不解,这小师弟就是离经叛道,特立独行。白眉老者要雕的是兰花香气,不是诗。
没想到白眉老者玩味着这句诗,半晌沉吟不语。
杜独禁不住问道:“老先生,我这兰花香雕得如何?”
白眉老者叹道:“好诗,好诗!本是王者香,真不愧是苏轼,写出这样撼人心魄的好诗!你通过浮雕的手法,突出这两句写兰的诗,表达出了兰花香,真是独具匠心。而且,這字也雕得奇妙,不失为一件好作品。只可惜,少了兰花,有书而无画,算不得上乘之作。”
孟和生及杨方一听小师弟的作品颇得白眉老者好评,不觉暗暗惊讶。没想到杜独听了白眉老者的评语,微微一笑道:“老先生,您若要欣赏画作,可以用这备用的放大镜。”说着,杜独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放大镜。
白眉老者略微一愣,回头看了一眼杜独,说:“我自己备有。”随即,他拿出个放大镜,再次欣赏杜独的作品。
这一看,只见诗句的背景竟是阴刻的兰花,那阴刻的线条若隐若现,飘逸灵动,寓意了兰花香的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白眉老者后退三步,情不自禁地连说三声“好”,然后对杜独说:“惠作有诗有画,构思独特,表达含蓄,技法在二位师兄之上。”
杜独抱拳施礼道:“承蒙老先生抬爱,我和师兄们的作品,谁优谁劣,只是老先生一己之见罢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都准确地表达了您的想法,以不同的形式完成了珙石雕兰花香。这三幅作品,老先生都应该买下。”
白眉老者微笑着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钞票,然后将他们师兄弟三人的作品都搬到了车上,开车走了。
数月之后,宇一凡病愈。他看到三个徒弟把珙石雕刻店打理得井井有条,心里十分满意。这天,宇一凡在金玉满堂酒楼设宴款待一众同行,宣布从此退出珙石雕刻界。
孟和生、杨方和杜独都来到了金玉满堂酒楼,却见宇一凡正和几位朋友说话。其中一位竟是那位白眉老者。宇一凡让孟和生、杨方和杜独前来拜见,原来这位白眉老者正是石雕界的前辈洪泽玉。洪泽玉的玉石雕刻享誉行业内外,宇一凡也敬他三分。正在交谈之际,又来了一个老者,竟是那天在店门外敲打渔鼓乞讨的流浪汉,孟和生、杨方和杜独都不觉一愣。杨方顿时脸红了,低下了头,不敢正视此人。原来这打渔鼓的流浪汉名叫汤显,是省渔鼓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
酒过三巡,宇一凡说:“我的大徒弟为人老实,待人厚道。我这珙石雕刻店以后就由他负责打理吧。但是对于珙石雕刻传承人的人选,我想听听洪兄和汤兄的意见。”
汤显说:“宇兄邀请我来考察三个徒弟的人品,我扮成流浪汉试探,觉得这个杜独心地最为纯净、善良。”
孟和生暗自感慨,忘了吃菜。杨方脸色微白,愣在那里。
洪泽玉说:“受宇兄重托,我对三个徒弟的才智和雕艺也进行了考察。三个徒弟的刀法、技艺平分秋色,只是杜独更独具匠心,是可以将珙石雕刻发扬光大的青年才俊。”
宇一凡站起来宣布道:“从今天起,我退出珙石雕刻这一行。以后,我的小徒弟杜独就是我珙石雕刻的传承人。”
(发稿编辑/周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