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柏红梅

一

我是梦巴黎夜总会的女侍者。

梦巴黎是本城最大的夜总会，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出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每天晚上，停在梦巴黎门口的高级轿车宛如一条条神气活现的长龙。

我是在梦巴黎认识林子涵的。那天黄昏，我像往常一样端着托盘优雅地朝包间“玉雅轩”走去，路过金碧辉煌的大厅时，美丽的水晶灯像钻石一样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我不尽意地一偏头，灯光下，明亮如镜的墙壁上倒映出我的倩影：窈窕的身段套着黑色的雪纺连衣裙，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古典的髻，细腻如瓷的雪肤，明澈若寒星的眸子，不点而红的樱唇，我仿佛从画里走出的人儿。

我像一阵清风，轻轻飘进了玉雅轩，富丽堂皇的包间里，林子涵正独自喝着闷酒，看到我的出现，他像海一样幽深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抹光亮，很快又黯淡了下来。他继续孤独地喝着酒，抽着烟，寂寥得像一枚秋天落败的枯叶。

林子涵没有再看我一眼，在他面前，我仿佛只是个透明人。我安静地站在一边，不停地给林子涵倒酒递烟，这时，点歌屏幕出现了邓丽君《何日君再来》的画面，悠扬的旋律缓缓响起，我忍不住走到包房中央，拿起话筒大声问他，我可以唱吗？他头也没抬，淡淡地说，随便你，你想唱就唱吧！我轻启朱唇，深情的歌声从嘴里飘飞而出：“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唱着这首歌的时候我想起了哥哥，我苦命的哥哥，他也很喜欢这首歌，很多年来，他那破旧的MP3里一直保留着这首歌。想起哥哥，一串串晶莹的泪珠静静聚集在我眼睛里。林子涵十分震惊地看着我，深邃而神秘的眼睛里倾刻间溢满了心痛和惊奇。

我流著泪，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何日君再来》。林子涵喝醉了，半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嘴里一直轻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静秋，静秋……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带着温柔而忧伤的孤独，我的心情不自禁泛起一丝心疼。夜总会临近打烊，我却怎么也叫不醒林子涵，我只好叫了出租车，把他带到我租住的地方。一路上，他还是喊那个叫“静秋”的名字。静秋，多么幸福的女人啊，有个痴情的男人时刻呼唤着你的名字，我幽幽地想。

林子涵吐得一塌糊涂，差点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我给他清理了衣服上的秽物，亲自喂他喝了醒酒茶，他终于安详地躺在床上睡着了，熟睡中的他像个恬静的婴孩。我正准备悄然离去，睡梦中他又沙哑地喊起来，静秋，静秋，不要走。他紧抓住我的手，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下子把我压在他身下，我无法挣脱，他炙热的吻像雨点般滑过我的每一寸肌肤……

第二天，我嘤嘤的哭泣声把林子涵惊醒了，他看到光着身子发抖的我和床单上的那一朵梅花般的血迹时，怜爱地把我搂在怀里，温柔地吻去我脸上每一颗泪水。他很认真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从现在开始，我会为你负责任，我会好好疼你，爱你。听了他的话，我哭得更厉害了，因为我真的感动了，那一刻，爱情像青藤在我心中拔节生长。

我搬进了林子涵的别墅，成为他的女人。林子涵对我很好，百般呵护，千般纵容。他微笑着告诉我，你很像我的初恋情人，她叫静秋，曾经是梦巴黎的歌女，她也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喜欢将头发盘成一个髻，还喜欢唱《何日君再来》。林子涵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彩，他继续说，你一定是上天派来补偿我的，静秋跟别人走了，却送来了另一个像静秋的你。我捶着他的胸娇嗔道，不行，我就是我，我不会做另一个人的替身。林子涵温柔地说，好好好，从今天起，静秋已经成为过去时了，现在的我要好好地爱你，补偿你。

二

我给林子涵讲了我的故事，我的家境很穷，爸爸很年轻的时候就患肝癌去世了，妈妈也早就改了嫁，是哥哥撑起了整个家，为了供我读大学，哥哥初中没毕业就背井离乡在外做泥水工，对于哥哥，我无以回报，我只想挣很多钱，让他不用再做泥水工，让他有钱找个好女人过一辈子，所以我瞒着哥哥在梦巴黎做侍者。一提起哥哥，我的泪水像绝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林子涵温柔地拭去我的泪水说，不要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帮助哥哥，好吗？

在林子涵的资助下，哥哥开了一间小小的服装加工厂，专门接林子涵贸易公司一些零碎的小订单。为了让哥哥的加工厂能壮大，我叫林子涵把给其它公司的订单也给哥哥的工厂，林子涵不肯，他说，那些大订单一直是给君悦公司的，我一直与君悦合作得很愉快，再说，我和君悦的总经理于嘉颖是很好的朋友。我生气地问，难道我的哥哥还不如一个外人吗？我又激动地说，这些年来，哥哥为了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难道你就不能帮我报答他吗？林子涵依然没有点头，他歉意地说，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个不行。

没过多久，我怀孕了。这时，金融危机蔓延中国，哥哥本来就不太景气的加工厂已濒临倒闭的边缘，他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跪在林子涵面前，抱着他的腿求他，你救救哥哥吧，他是你未来孩子的亲舅舅啊！如果你不把重要订单交给哥哥的话我就把孩子打掉算了，然后再去做侍者挣钱帮他。林子涵实在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了我的要求。

有了林子涵公司的订单，哥哥的加工厂如鱼得水越做越大，成为加工行业的一匹黑马。没有多久，报纸上刊登了君悦公司破产的消息。在金融危机的影响下，许多公司相继关门倒闭，连君悦这样的大公司也深受影响、每况愈下，再加上林子涵把订单都给了我哥哥的工厂，君悦没有捱过半年便倒闭了。林子涵十分愧疚，我安慰他说，这也不能怪你，金融危机不是你可以控制的，如果君悦不倒，说不定哥哥的加工厂也会倒，你没理由帮外人不帮自己人呀。

三

很久后的一天，我挺着大肚子坐在别墅前的草地上晒太阳，原君悦公司的总经理于嘉颖来找林子涵，林子涵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在，于嘉颖的样子很憔悴很落魄，以前的风采荡然无存。当于嘉颖看到我的那一刻，脸“唰”地变得像雪一样惨白，

我嫣然一笑说，老同学，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endprint

是的，我早就认识于嘉颖，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更确切地说他是我曾经的恋人。那时很多男孩子追我，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因为我眼里只有于嘉颖。于嘉颖和别的男孩不一样，他很瘦，不爱说话，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忧伤，让我忍不住要去靠近他，温暖他。于嘉颖家里很穷，生活费不多，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我把哥哥做苦力给我的生活费拿出一部分给他，自己偷偷吃馒头和咸菜。他不要我的钱。他说，男人不能依靠女人，我说，我不是给你的，我是借给你的，将来你要连本带利一起还给我。他立刻流泪了，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坚定地说，我不会永远这么穷的，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笑着问他，于嘉颖，如果你辜负我了怎么办？他说，我永远不会负你，否则老天爷就让我一无所有，做一辈子的穷光蛋。

毕业后，于嘉颖顺利地进入君悦服装公司，做总经理助理。那时，他每天送我一支玫瑰花，他给我买漂亮的裙子，他把每个月的工资全数交到我手上……当时我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有段时间，我的视力下降得厉害，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不清，去医院一查，原来我脑中长了一个瘤，压迫了视神经。医生说必须马上做手术，否则我将永久性失明。我一听，吓得哭了起来，我不要失明，我还要和于嘉颖一起看人世间的风景。可是，我们没有钱支付巨额的手术费，于嘉颖四处奔走，都没办法凑齐费用，他急得快发疯了。第五天的时候，于嘉颖带着钱回来了，他高兴地说，我的同事借给了我。我说，你的同事人真好！我们以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同事。于嘉颖用力地点点头。

手术非常成功，我重见光明，我以为以后幸福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可是我错了，于嘉颖开始疏远我，他不再给我送花，不再给我买裙子，甚至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话。我哭着问他，为什么？他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他说，对不起，我爱上了凌雪儿。我的心冰冷到了极点，我仿佛从天堂坠入地狱，摔得我粉身碎骨，痛不欲生。

凌雪儿，君悦服装公司董事长之女，巨大财富的唯一继承人，难怪于嘉颖会背叛我，选择她。我觉得自己像是现代的秦香莲，而于嘉颖就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于嘉颖，希望他回心转意，他断然拒绝了，我再次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说，雪儿那么柔弱，那么单纯，没有我她会活不下去，而你，一直坚强独立，离开了我，你还有许多更好的选择。我的心仿佛被他狠狠地捅了一刀，血流不止，原来我的坚强也有错，我没有再说什么，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就走了。

不出我意料，没有多久，我就在报纸上看到于嘉颖荣升为君悦公司总经理的新闻。一天，我躲在君悦公司对面，远远地看着于嘉颖和凌雪儿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凌雪儿，她白衣白裙，飘飘若仙，看起来温柔纤细，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卷走，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看到凌雪儿，我非常自卑，虽然我也很漂亮，可与她比起来，我就像一根毫不起眼的杂草。于嘉颖轻轻吻了下凌雪儿的额头，两人一起上了宝马车。我心中的仇恨像火苗一个劲地往上蹿，疯狂地燃烧起来。

四

我要报复于嘉颖，我要让他一无所有。

玲子决定帮我，她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也曾经被负心郎抛弃过，知道我的事情后，她感同身受，对于嘉颖恨得咬牙切齿。当君悦公司急聘业务部助理的时候，玲子觉得是天赐的好机会。玲子通过了君悦公司的层层面试，摇身一变，成为君悦业务部助理。半年多的“卧底”生涯，玲子掌握了大量君悦公司的商业机密。玲子告诉我，金融危机后，君悦国外的订单已不多，主要靠国内的订单维持，君悦国内最大的客户便是浩发公司，只要浩发公司取消对君悦的订单支持，君悦必死无疑。

我在八卦网站和金融杂志上收集了大量关于浩发公司负责人林子涵的资料，摸清了他的底细：林子涵，台湾人，白手起家，二十岁出来打天下，十年时间便把浩发公司发展成为实力雄厚的大型贸易公司。林子涵虽然事业有成，但他至今单身，甚少流连声色场所，除了梦巴黎夜总会。八卦杂志报道，林子涵每天都会去梦巴黎小坐一会儿，据说他刚刚出道时，曾经爱上了梦巴黎一位艺名叫静秋的女歌手。静秋当年是梦巴黎的金字招牌，人长得美，唱邓丽君的歌完全能够以假乱真，《何日君再来》是她每晚的必唱曲目，静秋喜欢穿黑色的演出服，长长的头发精致地盘在脑后，她就像一只妖冶美丽的蝴蝶，迷倒了许多人，人们称她为“黑蝴蝶”。林子涵当年与静秋相爱，可不知何故，静秋与一个美国人去了国外，从此音讯全无。

我进入梦巴黎做起了侍者，我知道林子涵每天都会在这里出没，我每天穿着黑色的衣服，我把头发盘了起来，让自己有了几分静秋的影子。不出我所料，林子涵看上了我，我成为了他的女人，我全无痕迹的表演和处心积虑的布局使君悦公司破产倒闭。就连凌雪儿也在三个月后因病身亡。当我在报纸上看到“君悦公司倒闭，富家千金香消玉殒”的新闻时，仰天大笑，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五

于嘉颖站在林子涵的别墅前，看到挺着大肚子的我，眼里射出悲哀和惊疑的光，他惊恐地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掩嘴咯咯咯地娇笑，大声说，因为我是林子涵的女人，因为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因为我是一个即将为林子涵生孩子的女人。几滴晶亮的东西在于嘉颖的眼睛里闪烁，他呜咽着问道，是你？难道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我冷笑道，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我只是把你欠我的讨回来而已。于嘉颖无语，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那眼光仿佛是两道冰冷的利箭，一下子穿过我的胸膛，刺穿我的心脏，我竟然痛了起来，疼得我无法呼吸。

于嘉颖跌坐在地上，怔了半晌说，想不到你这么狠心，以前你是很善良的。我凄然一笑，以前我就是太善良了所以才被你骗了，你是个大骗子。我歇斯底里地骂着他，拼命捶打着他。于嘉颖没有还手，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有很多事情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刚进君悦的时候，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只有雪儿鼓励我、安慰我，工作上更是手把手地教我。还有件事情你知道吗？雪儿是你的救命恩人，当初你的那笔巨额手术费，也是她借给我的。雪儿爱上了我，可我不能接受她的爱，因为我爱的是你。可是，雪儿的父亲告诉我，雪儿得了尿毒症，只有一年的时间了，雪儿的父亲希望我在雪儿生命最后的时间能陪伴她。雪儿那么善良，柔弱，可怜，我怎么能够不答应这个条件？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只有和你分手。

于嘉颖说完就踉踉跄跄地离去了，他的话于我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我仿佛做了一个恶梦，梦中的我陷进一个无底的深淵，无法自拔。

晚上，林子涵回来了，他静静地坐在落地窗前，眼睛又黑又深，暗藏着淡淡的忧伤，他不停地抽着烟，仿佛有很重的心事。我走到他跟前，把脸埋进他怀里，心疼地问，亲爱的，你怎么了？

林子涵用力推开我，冷冷地说，别装了，请你不要再装了，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于嘉颖已经告诉我了，你接近我就是为了报复他，原来我只是你眼里的一颗棋子。现在你用完了，你是不是要丢了？

我跪在林子涵面前，紧抓住他的衣角，泪水涟涟地说，不，子涵，我是真的爱你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在这段日子里，我是真的爱你的。林子涵转过头，不再看我，他说，我还能相信你的话吗？真不知道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刻，我觉得我说什么都会很苍白很无力。

林子涵决然地走出了别墅，我追上去抱住他的腿，他推开我，继续朝前走，没有一丝留恋。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回头了，永远不会再看我一眼了。

这时，路边的精品店传来了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我瘫软地在坐在街边，听着这熟悉的歌声，我忍不住泪流满面，路人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原本以为我赢了，这一刻我发现，我根本没有赢，其实我输了，输得很惨，我输掉了我的爱，输掉了两个最爱我的男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