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贵民
内容摘要: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在其文学中涉及了基督教、佛教、道教等众多宗教题材。在学者们对其基督教题材文学十分关注的情况下,对其佛教题材作品却鲜有涉及。事实上,芥川文学中涉及了诸多佛教“无常”思想。可以说,芥川文学佛教“无常”是触及芥川内心最根本的东西之一,亦是了解芥川及其文学的重要桥梁和钥匙,对全面认识芥川文学与宗教的关系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和作用。
关键词: 芥川龙之介 佛教 无常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大正时期著名的短篇小说家,他在短短的35年间创作了148篇小说,并有大量的书简、随笔、游记、俳句、诗歌等体裁的作品流传于世,被誉为一代“鬼才”。芥川生活在一个狂躁不安的时代,以其冷触的笔调描述人性,其艺术至上、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风格以及对宗教的强烈怀疑精神给大众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邹波在《芥川龙之介的宗教思想》一文中写道:“进入芥川多姿多彩的文学世界,可以发现他常常对宗教抱有较浓厚的兴趣。作品的题材涉及佛教、道教、基督教。”正如邹波所言,芥川文学涉及佛教、道教、基督教等宗教题材。有着虚无遗传基因的芥川,在其文学中亦涉及诸多佛教“无常”思想。长期以来,学者们在探讨芥川文学宗教性时,较多地把目光聚焦在其文学与基督教的关系上,而对与其基督教题材作品数量不相上的佛教题材文学却鲜有涉及。即使涉及,亦仅较多地关注芥川文学与禅宗,对 “无常”这一重要命题却几乎未曾关注。
一、“无常”与日本文学
“无常”为佛教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磐寂静”之一。佛经对“无常”描述众多,其中最为人熟知的为《金刚经》及《无常经》的描述。如《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无常经》云:“生者皆归死,容颜尽变衰。强力病所侵,无能免斯者。假使妙高山,劫尽皆坏散。大海深无底,亦复皆枯竭。大地及日月,时至皆归尽。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从《无常经》等对“无常”的论述可以看出,佛教对“无常”的理解是从“生死”开始,后扩展到“世间一切皆是无常”之说。佛教所倡导的这种“无常”影响深远,常为广大民众所接受。日本为狭小的岛国,多火山、地震等自然灾害,由于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无常”思想对日本人影响尤甚,几乎影响到日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反映到文学中,日本文学对“无常”的描述则更为频繁。
日本古典文学名著《源氏物语》描述了人生虚幻缥缈,且无人能与该虚幻无常的命运相抗衡,表现了“无常”与“宿命”;另一名著《平家物语》,在开篇的“衹园精舍”中,描述了佛教的“无常”,如“衹园精舍之钟声,诉说诸行之无常,沙罗双树花失色,胜者必衰之表征。骄奢淫逸非长久,宛如春夜梦一场。强者终亡,好似风中尘土扬。”该段清晰地表明了《平家物语》所要表现的主题思想即为:世间诸行之无常。文中对平家的没落与消亡的描述充分说明了“人生无常”,契合了作品的主题。鸭长明的随笔集《方丈记》,以佛教“无常”为基调,揭示了世事之艰难,人生变幻之无常,并记述了自身最终隐居日野山方丈庵之情形。吉田兼好的《徒然草》描述了无常、死亡等主题,文中充溢着“人生无常”和“飘然出世”的思想。《方丈记》、《徒然草》均为日本著名随笔,在随笔中对“无常”的描述更能反映当时以作者为代表的日本文人的心态与思想,对后世影响深远。此外,在近代作家中,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作家作品中亦体现了“无常”。川端康成在《雪国》中,通過对凄美、哀伤的女性驹子及空虚的男性岛村关系纠葛的描述,表现了人生无常、爱情无常。三岛由纪夫则通过《假面的告别》等一系列作品表现其独特的性爱观及虚无的生死观,并最终在这种“无常”思想的影响下一步步走向死亡。
从以上日本文学自古以来对“无常”的关注来看,日本文学与“无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被称为“日本最后的文人”的芥川亦不例外,其在文学中对“无常”的探讨更具有独特意义。
二、芥川文学中的“无常”思想
芥川一生充满坎坷,身材消瘦,受各种疾病所累,从小就受佛教文化的熏陶,对佛教抱有浓厚兴趣。芥川对人生、对生死的怀疑态度,使其产生了虚幻无常之感,这种“无常”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其文学创作。芥川文学中涉及“无常”的作品较多,既有以《无常》作为标题的未定稿,亦有在文中多次论述世事无常、恋爱无常的《俊宽》等。《邪宗门》更是直接引用《无常经》之语“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竹林中》在描述推官审讯行脚僧供词时,对人生发出了“如露亦如电”之感叹。《复仇之旅》则通过对几位武士漫长的复仇之旅的描述,表现了生死无常。武士的复仇历经四年,到最后却落得个喜三郎孑然一身带着求马、左近、甚太夫三人的遗发踏上返回熊本的路途,复仇之事未完,却平白断送了几人性命,没有比这更能说明生死无常了。如此种种,芥川在文学中对“无常”的深入探讨,构筑了芥川及其文学的佛教“无常观”,下文将对此作具体分析。
提到芥川文学的“无常”,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芥川的未定稿《无常》,但该文看似是对“无常”的专门论述,实际上却是对佐藤春夫作品《<风流>论》的见解。作者认为佐藤作品中“神秘的东西是什么?”一语所体现的“无常感”应称作“情调”或“感觉”。这是芥川专门以“无常”作为标题进行的探讨,虽并未完全涉及具体的“无常”思想,但至少表达了作者对“无常”的一种理解。遗稿《侏儒警语》之“星”,从宇宙的角度对“无常”进行了较为深刻的探讨。芥川援引天文学家的说法,对海格力斯星的生灭进行描述。表面上在论述海格力斯星群及其光芒,实际上他在论述宇宙的“无常”。“而死总是孕育着生”、“海格力斯星群会在合适的时期化为一团星云,不断分娩出新的星体”等论述,说明了包括宇宙在内的世间万物皆是“无常”的,是在生生灭灭中不断轮回的。
《俊宽》是芥川文学中论述“无常”较多的一篇,他在作品开头便引用《源平盛衰记》两段作为小说的开头“世上别无神明,只系于吾人之一念。……唯有修炼佛法,方能超度生死”、“愿吾有友人,尽览海边之茅庵”,该两句为小说主人公俊宽之言,道出了其对世事无常之感叹。由此出发,作者在文中多处论述了“无常”。小说在描述京城与岛上的美人时,为了说明人们审美观的变化,引用佛像的变化加以论证,以佛像的“三十二相八十种”来说明世事的无常,无不变易。俊宽爱女在写给他的信中,亦透露了“无常”。如“世事沧桑多变,令人抑郁黯然”、“三人同时流放孤岛,为何父亲被独自留下?”从中,我们不难读出女儿对人生的无限感叹以及对父亲迟迟不归的思念与不解。文中“而今之京城,众叛亲离,如草木皆枯”之语,不仅描述了京城的变故,亦描述了情势的变化。此外,文中说天底下有一千个俊宽、一万个俊宽、十万个俊宽、上百亿个俊宽正在遭到流放,在说明与俊宽一样遭遇的人数之多的同时亦说明了世事的“无常”。endprint
《孤独地狱》中主人公禅超所留下的《金刚经》封面背后的俳句:“蓳花原野惊寒露,不觉人生四十年”即道出了人生短暂,世事无常。禅超由于感叹生死无常,从数年前就坠入了孤独地狱,不断从一种状态变换到另一种状态,沉湎于酒色之中,其在佛经《金刚经》封面所写的诗句,正是其人生短暂,世事无常的真实写照。《邪宗门》中堀川少爷与小姐几乎每夜在西洞院会面,有一次叫“我”讲今昔的世事流变,而后他们谈及了佛教的“无常”。如“正像阿叔所描述的,在这狭小的京城之内,同样也是沧海巨变。世间的一切法则都是这样,永无止境地生灭流转。《无常经》云,‘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或许我们的恋情,也无法逃出这个定数。予所惦记者,只是何为开始何为终结”、“难道人世之间的爱情,都似这般无常么”、“无常正是世间的真理呀。可是我们人类,却忘记了万法之无常。……”以上内容是堀川少爷与小姐及“我”在探讨恋爱与“无常”。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引用《无常经》之内容。“无常正是世间的真理”、“万法之无常”这样关于“无常”的论述充满哲理。
芥川在《芭蕉杂记》中论述了芭蕉的“无常”,从其对他者“无常”的论述,可以更加清楚地反观其自身的“无常”。在文中,芥川认为“芭蕉感觉人生无常是确实的。至少,经常在他人面前谈起人生无常是确实的。人生的确是无常的。”芥川虽认同了芭蕉对“无常”的述说,认为“人生的确是无常的”,但亦对芭蕉反复强调“无常”表示了厌恶,如“可一而再、再而三‘无常无常地鼓吹,即便是芭焦庵桃青之语,如同说是教僧的口吻,也只能说太缺乏见识。”但经深思后,芥川对芭蕉的极力强调“无常”表示了理解。从芥川对芭蕉“无常”的论述来看,芥川对“人生如梦幻或泡影”是认同的。《病中杂记》,如题名所言,是芥川在卧病中所记,按照文末所注时间,为1926年2月至3月,为芥川晚期作品。他在该文中再次论述了“无常”,他写道:“我油然生出些许虚幻无常之感。”芥川以梦境为出发点,以梦境中出现的历史述及“无常”,历史的沧桑变化给芥川以“无常”之感。芥川选取最能体现“无常”感的时间与历史来论述其“无常”,足见其对“无常”感受之深。
此外,芥川一直认为自身作为东方之人,其本身蕴含“虚无”的遗传基因。其对自身的这种认识,在其文学中多次进行了表述。芥川在《点心》“冷酷魔”一节中,论述自己性格的“冷酷”时,就以这种“虚无”进行解释。他如此写道:“我也感到我心中有着冷酷的自我。我自身无力驱除这个冷酷魔,就像我的面孔无法改变一样。……尤其是我这个有着虚无的遗传基因的东方人,或恐容易发生如上变化。”不仅如此,芥川在随笔《杂笔》之“今夜”篇中,再次进行了相同的论述:“我没读过道家的书,也没读过佛家的书,可我的心底总像潜藏着一种虚无的遗传基因。正似西方人无论怎样挣扎最终还得返回天主教信仰那样,我上了年岁后,或许也希望过隐居生活。”
值得指出的是,芥川虽在文学中对生死无常、世事无常进行了诸多的描述与阐释,但由于其不信仰佛教,以致虽感叹世事之无常,人生之无奈,但终究未能找到真正的解脱之道,以致最终迷失了方向,带着对未来“隐约的不安”而走向了自杀的深渊,留下了诸多的遗憾。
三、芥川文学“无常”之源泉
日本处于火山、地震等自然灾害多发地带,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日本人对生命、对世事无常的感叹。佛教的传入,契合了日本人的这种自然条件,“无常”更是深入影响到日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日本人“樱花”式的生死观,就是对“无常”的典型反映。反映在文学作品中,作家对世事无常的感叹,就成了日本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題。无论是古典《源氏物语》《平家物语》《方丈记》,还是近代川端康成的《雪国》、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丰饶之海》等文学作品,都反映了佛教的“无常”。可以说,这种自古以来的文学传统,对芥川文学佛教“无常”思想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芥川学贯东西,深受传统佛教文化的熏陶。其从小就生活在寺院附近,长期耳濡目染寺院的各种情形,不能不对他幼小的心灵产生一定的影响。他一生多次参访寺院,并曾去寺院进行疗养,即使在其几个月的中国之行中,他亦基本走访了所到之处的大小寺院。可以说,日本浓厚的佛教文化氛围对芥川佛教思想的萌芽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另外,与芥川交往的信奉佛教或创作佛教题材文学的师长、友人等的影响亦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如夏目漱石、释宗演等。尤其芥川的恩师夏目漱石信奉佛教,特别受禅宗思想影响颇深。一向对恩师十分敬重有加的芥川不能不受到些许潜移默化的影响吧。此外,在与芥川交往的朋友中,诸多都创作了与佛教相关或佛教题材的作品,其中更有松冈讓、佐藤春夫、菊池宽等甚为亲密的朋友,他们相识相交过程中无不互相影响,这亦是芥川佛教题材文学所受影响所不可忽视的因素。可以说,时代与环境造就了芥川佛教题材文学,亦成就了芥川文学佛教“无常”观。另一方面,芥川从小就酷爱读书,博览群书,善于从古典中发现材料,进行加工创造,日本古典文学《今昔物语集》、《宇治拾遗物语》等成了芥川佛教题材文学重要的材料来源。由上述论述可知,芥川出于对佛教寺院及其佛教思想的理解,“无常”思想在芥川及其文学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此外,芥川的一生,亦是“苦难”的一生。他从小就缺少母爱,并被迫为人当养子;他身材消瘦,体弱多病,一生为胃肠病、痔疮、神经衰弱、失眠症等所困扰;他不任性也不能任性,不能自主决定自己的恋爱等等。这些都给芥川身心带来了极大痛苦。在这样身心的折磨下,多次对人生无常,尤其对生死无常产生了认同感,这是情理之中。
综上,被誉为日本的“卡夫卡”的芥川在其文学中以冷静的笔触描述了生死无常、世事无常,突出表现了其对生死、对人生的态度。其一系列对“无常”描述的作品,构成了芥川独特的“无常”观。对芥川文学佛教无常观的理解和认识,是了解芥川及其作品的重要桥梁和钥匙,亦是透视日本人佛教“无常观”的重要视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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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芥川龙之介文学佛教思想研究,编号:16C1325。]
(作者单位:吉首大学外国语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