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旭
二婶62岁了,独自在村里生活。儿子叫她进城一起生活,她去过一次,很不习惯,又回来了。
这天中午,二婶在家门口喂鸡,读初中的侄孙女丽萍从镇上放学回来,一见到她就挥舞一张报纸嚷嚷:“二奶二奶,您上报纸了,小叔写的!”二婶听了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儿子能写她,说明儿子心里有她;紧张的是,平时他们一见面,儿子就责怪她操劳过度,劝她少干点活儿,可她总是不听,惹得儿子很不开心。现在她担心儿子把这些事情写进去,所以非常想知道儿子是怎么写的。二婶赶紧擦净双手,接过报纸问:“在哪儿在哪儿?你给我念念!”丽萍把文章的位置指给她,说:“太长了,我要回家吃饭、洗衣服,还要写作业。”二婶央求说:“你就读一下嘛!以后你跟我要什么都依你。”丽萍只得拿过报纸读了起来。
二婶竖起耳朵听。还好,儿子在文章中没有抱怨她的话,句句夸她。她刚听得起劲,丽萍却说:“读完了,有空您自己看吧。”
二婶捧着报纸看了又看,觉得不对。文章那么长,不可能一小会儿就读完的呀。肯定是丽萍糊弄她不识字,少读了。于是她鸡也不喂了,拿报纸去找另一个人读,果然多了些丽萍刚才没有读的内容,但又少了些丽萍念过的话儿。她明白人家又是应付,于是去找最可靠的老哥。老哥倒是没偷懒,戴着老花镜,手拿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像鱼冒泡一样读,读得挺辛苦,二婶听着也费劲。老哥念了一會儿,二婶就不劳他读了。
回到家,二婶顾不上吃中午饭,趴在饭桌上,数那篇文章的字数。数了5遍,总算有两次得数一样:2186。字数是有点多了,难怪人家没空给她读完。二婶打算不再求人,等儿子回来让他念给她听。
谁知儿子回来后,一看他那个样儿,二婶就张不开口叫他读报了。儿子还是老一套,说她不懂享受生活,不该种玉米,不该种菜,不该养鸡。二婶很纳闷:“小子,你就不能把写在报上的话给妈亲口说几句呀?那多好听啊!当面净讲些没用的。我不养鸡,你们一家能四季有土鸡蛋吃?头茬儿春玉米掰下来,看你儿子咬得多欢,连啃四五个,别的一概不吃。我看着心欢,能不种吗?瞧你媳妇回来吃菜的那个狠样,完了还一捆一捆地往家带,我看着也心欢,也不能不种!”
二婶知道指望不上儿子,也不愿当着儿子的面麻烦儿媳妇和孙子,思来想去,她决定去学校读书。她一定要看明白儿子写的那篇文章。她怀疑儿子在报上写了对她不满的话,但是被丽萍他们瞒下了。二婶30岁守寡,对儿子管教很严,他不可能没有半点怨言。
开学这天,二婶第一个去小学报名。她跟校长说明来意,校长很支持她。这下村子里可热闹了,有笑她的,有说她的,她全当耳旁风。
二婶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廖和娘”,“廖和”是她儿子的名字。校长觉得她这个名字不妥,不适合老师和同学们称呼,让她另想一个。她想了大半夜,才定下来叫“韦爱和”。
热闹、好奇很快过去了,周围的人不到半个月就习惯了二婶像小学生一样日复一日地早出晚归。二婶的同学习惯了叫她“韦爱和”,习惯了她不好的记性,刚问了这个字怎么读,等一下又问,明天后天可能还问。
学校没有收二婶的学费,还送给她一本六七成新的《新华字典》。班主任给她找来旧课本,只安排她上语文课认字。给她布置的作业比别人多一倍。一个生字别人抄一行,她就得抄两行。这个难不倒她,她不用上别的课,有的是时间。交了作业,如果没语文课了,她可以提前放学,回家喂鸡种菜。她不时带些鸡蛋和青菜给住校老师,作为学校不收她学费的报答。
认的字越多,二婶就越觉得那句老话没错:不识字等于睁眼瞎。书本中的知识让她大开眼界,心情舒畅。她觉得自己前面的大半辈子算白活了。她还在书中看到了老伴的名字“刚”,就像见到他本人一样亲,一遍遍地抚摸它,心里想,一个人的名字,原来是可以永远活在书中的啊!
在68岁这年6月,二婶领到了特殊的小学毕业证书。她终于可以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完完整整地朗读儿子登在报纸上的那篇文章了。但她不爱读出声来,只是一次次地在无人处,用心来读。那篇文章早已被她剪下并过塑,成为她最珍爱的东西。儿子在文中没有一句责怨她的话,他知道妈妈从小对他严格要求是为他好,也知道妈妈养鸡、种菜是为他们好。他在文中提到了几件妈妈早已忘记的她怎么爱他的事情,充满对妈妈的感激和祝福。原来儿子的心是这么细这么软这么暖啊,一点不像他表面又冷又硬的样子!这让二婶十分欣慰,每读一遍文章都感到深深陶醉,无比幸福。
(发稿编辑/苏 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