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任何人都不拥有这片风景。在地平线上有一种财产无人可以拥有,除非此人的眼睛可以使所有这些部分整合成一体,这个人就是诗人。
——爱默生
社会剧变提供了新的时代景观,新媒体和自媒体催生的诗歌现场正在诗歌生态、内部机制和动力体统上发生着震荡。与此相应,有一个疑问也正在加深——物化主义、经济利益、消费阅读的支配法则下诗人应该经由词语建构的世界对谁说话和发声?这与歌德的自传《诗与真》以及西蒙娜·薇依在1941年夏天所吁求的作家要对时代的种种不幸负责发生了切实地呼应。
毋庸置疑,诗人通过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求真意志和精神词源在写作中重建“当代经验”和“真实感”,进而承担文字的“诗性正义”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有特殊的诗歌“发生学”机制,而时下在不断强化诗人“现实话语”和“当代经验”的吁求中,在诗人与公共空间的互动上,如何把个人的现实经验转变为整体历史经验,如何通过赋形和变形把个体真实通过语言的途径转化为历史的真实就成为诗学和社会学的双重命题。实际上,现实见证的急迫性和诗歌修辞的急迫性几乎是同时到来又具有同等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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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真”或“诗性正义”(poetic justice)在任何时代都在考验着写作者们,尤其是对于莫衷一是、歧见纷生的当代汉语诗歌而言,这个话题的讨论更有必要性和紧迫性。这也是进入繁乱的诗歌现场和诗人整体性精神情势的必经入口。
诗人有必要通过甄别、判断、调节、校正、指明和见证来完成涵括了生命经验、时间经验以及社会经验的“诗性正义”。而具体到不同时期的诗歌写作,“诗性正义”因为“当代经验”的变动以及自我能动性而在不断调整与更新,其话语要素和侧重点会有所不同,比如启蒙、人道主义、人性、社会批判、劝诫向善、精神净化、伦理修正、道德化以及反道德化、非道德化等等。当然就诗歌自身的特性而言诗人也并非裁判、公诉人、审判员和调解员,“他不像法官那样裁判,而是像阳光倾注到一个无知者的周围”(惠特曼)。
关于“诗性正义”的理解与写作实践不仅与当下具体的诗歌现象有关,也与诗歌文体认知的差异性有关。比如诗歌作为审美话语的自足性与作为历史话语的社会性,在很多诗人认知那里是二元对立的(体现为唯美遣兴的“隐逸派”与激烈尖锐的“公知派”),而能够予以融合的则非常罕见,“刺入当代生存经验之圈的诗,是具有巨大综合能力的诗,他不仅可以是纯粹自足的、甚至可以把时代的核心命题最大限度地诗化。”(陈超)诗歌在分歧中仍能取得共识,尤其在社會转型的节点上有效地介入公共空间和公共理性与维护诗的自足性、独立性并不是冲突的。诗歌能在“少数人的写作”与“多数人的阅读”之间取得有效平衡。但是当下的写作事实却不容乐观。在一个纷纷“向前”的时代如何来一次驻足、凝视和“转身”的自省?在人人争先恐后赶往时代聚光灯的时候如何在暗处感受幽微的心灵颤动?在人人争相抒写现实的时候诗人如何能够在那些逸出现实的部分找到暌违的隐秘之门?在人们力图给出社会答案的时候那些不可解之物如何成为诗人的精神生活?
诗歌与现实是一种空前复杂的咬合式的互动结构(诗学语言和现实效忠之间的博弈),而非简单的平衡器。当然也存在着类似于卡夫卡所说的“少数文学”极端的写作状况——所有私人的历史直接等同于政治的公众的历史,所有的文学都变成了“人民的事情”。诗人与现实话语、公共空间和当代经验并不是割裂的,优秀的诗人能够将个人视域和现实纹理以及历史褶皱彼此打开、相互激活——诗歌中的个人性与普世性、时效性与长久性、现实(本事)成分与修辞成分并不能断然分开。诗人沉浸于个人经验和私人生活并不能作为回避现实问题和整体历史情势的借口,因此诗歌中的“公共空间”以及涉及的“现实生活”、“当代经验”是需要重新厘清和认识的。具体到写作实践,面对公共空间和当代经验,诗歌既可以是“当下”的回音壁和拳击式的对冲,也可以是面向存在和未来之物的“遥指”。从诗歌的功能来说诗人予以见证也具有必要性,比如米沃什所说的“诗歌是一份擦去原文后重写的羊皮纸文献,如果适当破译,将提供有关其时代的证词”,但是那些暂时逸出、疏离了“现实”的诗歌并非不具有重要性。最关键的是诗歌表达的有效性。诗人现实面前的“转身”“沉默”也是一种“介入”的态度,“与其这样搁浅在这个国家的中心 / 我转身向东,顺流而下。/ 我的心,害羞的混血儿,在漫游 / 走向裹着盐的沙石轮廓,/ 它们向前延伸,进入黑暗。”(丽塔·达夫《醒》)
如果只是从诗人的社会责任、正义良知以及对公共空间、现实生活介入的角度理解“诗性正义”,我们都会以杜甫作为表率。与此同时,当下越来越多的诗人正试图重新找回杜甫,把致敬的头颅从西方渐渐转回本土与传统——当然这并非意味着忽视西方诗学资源的重要性。
而当我们必须谈论诗人与现实的关系,我们同样应该注意到杜甫是怎样以诗歌话语的方式抒写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为什么偏偏是杜甫而非他人被认为是“诗史”,而他的诗歌也被视为是对一个历史阶段最具代表性的呈现?比如我们可以追问,同样是在唐朝生活的杜甫同时代的诗人,他们也深处于动荡的社会现实之中,可是为什么他们没有写出杜甫那样的诗歌?难道他们的诗歌与现实没有关系吗?尤其是在明代,杜甫有那么多的追随者、模仿者,但是那些与彼时现实相关的诗文偏偏被时间公正而无情地淘洗掉了。在不同年代,“向杜甫学习”、“反映现实”的呼吁和提醒并不少见,然而却在伦理化的道德论调中简化了诗人与现实的关系,窄化了诗歌的多样化功能。由此,我们就会发现诗人与现实不是简单的对等关系和直线型呈现,而是要远为复杂、多样。而杜甫的诗歌之所以能够呈现出一个时代景观,关键在于他对社会和世界的认知方式始终是以创造性的诗歌美学(杜甫式的)为前提的。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儒家入世思想以及匡时济世的集体心理作用之下,杜甫被认可和赞许的正是体现了自古以来津津乐道的“言志载道”的诗学传统。然而,杜甫的那些“缘情”的诗歌以及逸出了“现实”的诗歌却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被淡化和搁置。所以,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一个儒家的杜甫、正统的杜甫、政治的杜甫、人民的杜甫、现实的杜甫和沉痛苦吟的杜甫。不可否认,这一“现实”框定下杜甫形象及其“家国情怀”、“现实主义”的诗歌成就是卓然的,但是杜甫诗歌的传播史和“解诗学”传统也一定程度上忽视或遮蔽了“另一个杜甫”以及远为复杂和深广的诗歌品质——比如杜甫在诗歌语言、体式、修辞上的巨大创造力,各种题材入诗的融合能力,来自时代又超越了时代的普世性。“穷困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的杜甫与“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杜甫是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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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一再热议诗歌的社会性、及物性、诗人的责任和现实功能时,却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诗歌自身隐秘的构造和自然万有以及精神主体的持续而幽微的震动。更多是习惯了围绕着诗歌的社会功能、政治功效和时代伦理将诗人写作现实作为规定性动作,而故意或不经意地远离了诗歌的核心和诗人的“语言”要义——诗人和作家在语言中创造了一种新的类似于“外语”的语言。只有深入诗歌或安静或紧张的核心,你才能发现诗人在那些可感的事物表象和日常经验背后的深层机制。
无论是“诗性正义”、“诗性的正义”或者“诗性与正义”,其前提都是“诗性”。由此在略显狭隘的层面把“正义”理解为诗人的社会良知以及责任感的话,那么可靠的途径也只有通过词语、修辞、经验和想象所构成的“诗性”以及诗歌的品质和成色,而非单纯凭借伦理道德以及公共现实预先具有的优先权而僭越了本体意义上的“诗”。而就“诗性”与“正义”平行关系而言,“诗性”也并非就被偷换概念成了“純诗”“不介入的诗”的说辞。无论是从“诗言志”与“诗缘情”并行发展的诗歌传统而言,还是从诗人很长时期内作为启蒙者、文化英雄、社会精英和知识分子(尤其是“有机知识分子”)的身份而言,尤其是在社会的转折点和巨变期诗歌都有责任通过美善、道义、法度和良知对公众、现实和时代发声或表态——当然前提仍然是“诗性”。诗歌起码不是(不全是)道德栅栏的产物。米沃什在谈论波兰诗歌的现实题材时强调“它是个人和历史的独特融合发生的地方,这意味着使整个社群不胜负荷的众多事件,被一位诗人感知到,并使他以最个人的方式受触动。如此一来诗歌便不再是疏离的”。(《废墟与诗歌》)现实必须内化于语言和诗性。无论是从个人生活还是从时代整体性的公共现实而言,一个诗人都不可能做一个完全的旁观者和自言自语者。1924年9月25日下午,胡兰成在西湖附近行走时目睹了轰隆声中雷峰塔的坍塌。尽管“目击道存”非常适合评价当下诗人的写作姿态,唯现实马首是瞻的写作者更不在少数,但是真正将目击现场和时代景观内化于写作的诗人有多少呢?而如何将日常生活中的偶然性现场上升为精神事件则是作家的道义。萧开愚的长诗《内地研究》尽管精神姿态和对社会主题的判断是明确的,比如涉及时代病灶、民生和生态问题,但这几乎是一首拒绝阅读(包括专业读者)的诗——语言文白驳杂又极其晦涩,各种领域的陌生词语的组装与焊接。空说无凭,有诗为证。可以读读这首诗的开篇部分——
在河南的地壤中埋伏着一台吸尘器。
偏南朝代的屈尊台阁和含悲出没,概被吸收。
疑点尤是漏洞,将阿谀自觉的幽空探测,漩涡到折光不到的蛇管尽头的纸袋。
自从粉红的花生内含平流的黄河,我排遣记性,到乱伦的病毒的渊薮,通过交叉感染,调查所谓开始。
兽性流动和自毁豹变因缘超觉接触,不为未知而发动,为对已知实行清扫。
显然从“诗性正义”的角度考量,《内地研究》是一个失败的文本。诗人不能生活在真空里,处理“当代经验”是必然的,但是现实、空间以及当代经验进入诗歌文本的时候最终呈现出来的是容留性、复合的经验结构——个人经验、现实经验、当代经验以及诗歌经验的融合互见。诗人应该给我们提供洞悉现实的崭新途径,这是“诗性正义”的题中之义。复杂的当代现实乃至整个时代景观需要的并不是单纯的赞美或简单的批判,而是需要诗人“真实”的声音。
考德威尔忧虑于完全脱离了社会的为个人经验所迫的诗人窘境,“直至最后,诗从当初作为整体社会(如在一个原始部落)中的一种必要职能,变成了现今的少数特选人物的奢侈品。”(《幻象与现实》)而近些年来的最重要的关键词就是社会学批评层面的“介入”,甚至倡导介入和及物已经成为可供操作的方向性。20世纪60年代萨特所强调的“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介入”在当下时代又有了强力回响——尽管萨特从语言的特性认为诗歌不适合介入。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以及评价都不能完全避免社会学和伦理化倾向——对诗人在场和社会责任的要求,对诗歌素材、主题的意识形态化的框定,以对诗歌为更多人读懂为要义。以上要求有其适用范围和必要性,但是在诗学与社会学的波动和摇摆中往往是强化了后者而忽视贬抑了前者。由此需要强调诗人处理的公共生活和焦点化现实的前提只能是语言、修辞、技艺和想象力。语言需要刷新,诗歌中的现实也需要刷新。介入、反映或者呈现、表现都必然涉及主体和相关事物的关系。无论诗人是从阅读、经验和现实出发,还是从冥想、超验和玄学的神秘叩问出发,建立于语言和修辞基础上的精神生活的真实性以及层次性才是可供信赖的。当下的很多诗人在涉及现实和当代经验时立刻变得兴奋莫名,但大体忽略了其潜在的危险。
艾略特曾经将诗歌的声音归为三类:诗人对自己说话或者不针对其他人的说话,诗人对听众说话,用假托的声音或借助戏剧性人物说话。这些声音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同时出现,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声音会压过其他声音而成为主导性的声源。具体到近年来的诗歌写作,自我言说和对公众说话几乎是等量齐观的。但是当新闻媒体和自媒体以及相应的纸媒报刊参与其中的时候最终被聚焦和放大并引起广泛注意的并不是那些“个人的声音”,而恰恰是对公众说话的声音。也就是当诗歌离开了本体内部面向更广大的读者群和阅读空间的时候,人们对诗歌的疑问也从未削弱过。与时代景观和诗歌的声音相应,当下数量最大、影响最大而争议也最大的正是“现实之诗”和“公共之诗”。而无论是个人现实还是公共生活,都大抵是在一个个空间、地方和区域之间展开。自然风景和时代景观如何与诗人的眼睛和词语发生关联呢?时代景观最终具体落实到城市、乡村、郊区、城乡接合部、工厂、建筑等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建筑和公共空间尤其能够体现时代的伦理和社会实践,即使是那些自然景物“比如树木、石头、水、动物,以及栖居地,都可以被看成是宗教、心理,或者政治比喻中的符号”(W.J.T.米切尔)。“地方”、“空间”都是存在性体验的结果,“空间”、“地方”以及附着其上的传统、伦理、秩序都必然对写作发生影响。这形成了一个时代特有的景观和“当代经验”风景学。甚至在特殊的年代公共空间会成为社会与政治的见证,时代通过特殊的空间构成动态或稳定的“景观”。而时代景观以及牵动人们视线和取景角度的动因、机制甚至权力正是需要诗人来发现——当然也包括摄影家、建筑师以及田野考察和地理勘测者。时代景观(无论是人为景观还是自然风景)显然已经成为一个时代诗人们想象的共同体,尽管个体性格和诗歌风格的差异是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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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的诗歌能够提供进一步观照自我精神和社会景观的能力吗?这个时代的诗人具有不同以往的精神生活吗?
当下诗人的精神能力一定程度上需要进行反思,“现在的诗人在精神生活上极不严肃,有如一些风云人物,花花绿绿的猴子,拼命地发诗,争取参加这个那个协会,及早地盼望豢养起声名,邀呼嬉戏,出卖风度,听说译诗就两眼放光,完全倾覆于一个物质与作伪并存的文人世界。”(骆一禾)有那么多疲竭或愤怒的面孔,在他们的诗歌中却没有多少精神深度和思想力量可言。有多少诗人还记得莎士比亚的警告——“没有思想的文字进入不了天堂”。
一定程度上传统意义上的“抒情诗”处理极其复杂的当代经验时确实会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单一的抒情根植于个别的片段,无法表达出时间的伸展。”(丽塔·达夫)但是,一味“反抒情”“反意象”的结果是诗歌的口语化(还出现了所谓的“后口語”)、叙事性和戏剧化正在成为段子化的市侩气、脑筋急转弯式的媚俗以及道德感的时代叙事。与此同时,诗人的“公共化声音”又一再借助了“底层”、“群众”、“人民”、“草根”、“打工”、“贱民”、“游民”、“民生”、“生态”、“时代”等“大词”强化了写作者的社会身份、责任感以及诗歌的社会功能,而一定程度上忽视了现实和经验的具体性与差异性,“你知道你现在看见了所有的房屋,即使在19世纪末,它们看上去也都完全一样。然后你认为所有的那些人都出去工作,而他们也都一样。但是,勃朗特告诉你的是,还有那些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可以讲述的故事。”(斯蒂芬·布雷耶)无论这个时代的诗人在面对整体的时代景观的时候是专注于特写还是更倾心于近景、中景或远景,无论是写作者们虚构、幻想、记忆还是体验、再现、描述、象征或者阐释,无论是持有自然主义、理想主义、文化保守主义还是怀有现实主义、怀疑主义和激进主义,最终都会在修辞学和主题学上编制成一个时代特有的文学语言符号系统。当然并不是说一个时代的诗歌是整齐划一的,而是从现象学的角度而言写作者的精神视域和文本征候往往带有时代的特性。
社会景观在当下“制度性素材”堆砌式的“浅层”写作中多少被庸俗化、世俗化和窄化了,词与物的关系缺少发现性,缺失应有的张力与紧张关系——缺乏反视、内视、互看。陌生之物、熟悉之物、发现之物、神秘之物“内在性”被晦暗、变动和有限所遮蔽,这需要诗人进一步去蔽。在一个媒介如此开放,每个人都争先恐后表达的时候,差异性的诗歌却越来越少——这既关乎修辞,也与整体性的诗人经验、精神生活和想象能力有关。值得肯定的是诗人与日常生活和社会现实之间的紧密关系使得诗歌的现场感、及物性得到提升,但与此同时诗歌过于明显的题材化、伦理化、道德化和新闻化也使得诗歌的象征和隐喻系统以及相应的思想深度、想象力和诗意提升能力受到挑战。越来越流行的是日常之诗、新闻之诗、时感之诗、物化之诗,而忽视了诗歌的见证要比新闻更可靠。孙文波在90年代认为诗人应该能够从日常事物中发现诗歌,但是当下的写作者更多是局限于物化时代个人一时一地的多见所感,热衷的是“此刻”、“及时”、“当下”、“感官”和“欣快症”,普遍缺乏来自个人又超越个人的超拔能力与普世精神。诗歌正在成为一个个新鲜的碎片,开放时代的局促性写作格局正在形成。
时代景观往往是光明与阴影交叠、圣洁与龃龉的复杂球体,即使是在很多圣地、圣城也并非存在着完备意义上的“神圣风景”。当时代景观和当代经验被写进诗歌中去的时候本应该也是多层次和多向度的,比如中心空间、内空间、外空间、空间的排列、次序等等。而在同一个空间不同物体和事物的关系更为复杂,即使是一个物体就同时具有了亮面、阴影和过渡带,同时具备了冷暖色调。而多层次和差异性的空间正对应于同样具有差异性的观察者、描绘者以及相应的抒写类型。我想到雨果的诗句:“我们从来只见事物的一面,/ 另一面是沉浸在可怕的神秘的黑夜里。/ 人类受到的是果而不知道什么是因,/ 所见的一切是短促、徒劳与疾逝。”正是从这种直指“地方”“空间”“景观”的视域出发,一些诗人某种程度上打开了“现实”的多层空间。而一种话语的有效性显然关涉“说什么”和“怎么说”。诗人与现实乃至时代的关系最终只能落实为语言,因为合法性是诗学意义上的,“现实”需要在诗歌文本中第二次降临。这是外在现实内化为“现实感”的过程,而非惯性的社会学理论学的阅读和指认。即使是同一个生存空间,不同经历的人呈现出来的感受甚至所看见的事物也是不同的。这是诗人的“现实”,一种语言化的、精神化的、想象性的“真实空间”。同样是面对城市化时代的乡村空间,就出现了差异巨大的赞歌、牧歌、挽歌、悲歌。由农耕文化和田园文化的巨变,我想到的是当年老杜甫晚年在《秋兴八首》中的动情而痛彻的诗句——“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在现代性的城市化的去除地方性知识的时代,马尔克斯曾警醒地说出“怀旧总会无视苦难,放大幸福”。而当下的与乡土、乡愁和批判现代性、城市化相关的写作一方面是赞美的怀旧,另一方面也出现了完全批判化的写作。现实生活中的挫败与语言的胜利并不是对等的。而无论是赞美还是批判,你都有权利进行完全一意孤行的表达和讲述,但是真正的文学显然比这要求更高。与此相应,不容忽视的一个写作事实是当下有很多诗人所处理和呈现的时代景观却过于表层化、现实化和趋同化了。由此,想提请注意的是诗人的责任不仅在于抒写当下时代之物和日常可见之物,更重要的也是更难做到的是把已经消逝的和有限易逝性转换成历史性和永恒性。也就是说诗人更应该具有把可见领域转入不可见领域,在不可见领域中去认识现实的最高秩序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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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持有一个特殊的取景框,时代景观经由它被放大和聚焦。尤其是新旧时代的转捩点上,在人们纷纷向前的时候,还必须有人通过快速车厢的后视镜看看前一个时代的历史遗留——尽管留下的只是碎片、废墟。新旧现实与相应的体验方式形成的拼贴、错位、共置、混搭必然体现在文本中——混合的、杂交的。这也是写作并不能完全用流行的社会学关键词来涵括的原因。
写作是完成一场场的“精神事件”。由此,写作就是自我和对旁人的“唤醒”,能够唤醒个体之间各不相同的经验。然而,一个新时代的景观很容易快速掠过旧时代的遗迹。由是,诗人除了要具备观察能力、造型能力和赋形能力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变形能力——加深和抵达语言的真实。“变形”所最终形成的是寓言之诗,在现实的和精神性的两个文本的“夹缝”中更高层级的真实以及启示由此生发。
寓言之诗,是变形的甚至荒诞的镜像折光,而这抵达的正是语言和情感甚至智性的深层真实。正是得力于这种“变形”能力和“寓言”效果,诗人才能够重新让那些不可见之物得以在词语中现身。近期这方面的代表作是娜夜的《望天》——“望天 / 突然感到仰望点什么的美好 // 仰望一朵云也是好的 在古代 / 云是农业的大事 / 在今天的甘肃省定西县以北 / 仍然是无数个村庄 / 吃饭的事 // 而一道闪电 / 一条彩虹 / 我在乎它们政治之外的本义 // 看啊 那只鸟 / 多么快 / 它摆脱悲伤的时间也一定不像人那么长 / 也不像某段历史那么长 // 它侧过了风雨 / 在辽阔的夕光里 // 而那复杂的风云天象 / 让我在仰望时祈祷:/ 一个时代的到来会纠正上一个时代的错误”。在自然风景和时代景观面前,诗人首先是一个凝视者。而凝视状态在一个加速度的交通网和城市化时代面前变得愈益艰难——茫然、错乱和倏忽的眼神正在取代以往作家们凝视的眼睛。在娜夜的这首诗中同时出现了农业景观、自然景观、现实景观和历史景观,是诗人的眼睛把这些单独的不连贯的部分整合为一个整体——它们互现并彼此激活。这些空间景观的并置、交错最终呈现的是经由诗人个体主体性和现实感以及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所凝聚成的精神风景。客观、中性意义上的时代景观经过诗人的重组、过滤、变形而具有了提升能力和综合性品质。显然娜夜的《望天》是一首具有明显的当代经验和介入性的诗,但是又是完备意义上的个人的发现和语言再造。这提醒同时代的写作者们,时代景观以及具体的空间、物象都只是诗歌表达的一个媒介,最重要的在于选取的角度和选定的事物是否能成为时代和个人的“深度意象”,从而投射出整个时代的神经和人们的精神面影。
由对时代景观的处理和呈现方式的有效性,还必然注意到另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即写作者对景观和空间的态度——比如认同、赞颂、否定、批判、沉默、不偏不倚。诗人通过时代景观中的“视觉引导物”投射出内心情感的潮汐、时代的晴雨表以及身份认同或者身份焦虑。这让人们思考的是现实中的焦虑、分裂、挫败感、道德丧乱、精神离乱以及丰富的痛苦与写作之间的内在性关系,以及这些精神性的体验是否在文本世界中得以最为充分和完备的体现。社会转捩以及写作语境的变动改变了语言与世界、诗人与社会的关系。从写作者来说,词与物的关联发生了倒置,这甚至是前所未有的——词曾高于物,如今是物取代了词,所以写作的无力感、虚弱、尴尬和分裂成为普遍现象。这种词语无力感或语言的危机如何能够被拯救就成了显豁的写作难题。
塔楼,树,弱音的太阳
构成一片霾中风景
鸟还在奋力飞着
亲人们翻检旧时物件
记忆弯曲,长长的隧道后
故国有另一个早晨
如果一切未走向毁灭,我想
我就要重塑传统和山河
这些诗句出自近期赵野的《霾中风景》。诗歌既是幽微的心灵世界的复杂呈现,也是时代和社会主潮的揭示。诗人对现实尤其是社会焦点问题和公共事件的关注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而直接。这一定程度上与媒体开放度有关,每天揭开的是新奇性和不可思议的生活现场。而对生存问题的揭示,对生态环境的忧虑,对民生问题的反思正印证了当下最為流行的话——“雾霾时代诗人何为”。诗歌中的“生态写作”正在深化,尤其是涌现的大量的“雾霾诗”都体现了诗人“介入现实”的努力。实际上这是“生活”、“现实”必然在诗中的显影和折射——“健身器材的木椅上 / 坐着两个老人 / 老到没了性别 / 眯细着眼睛 / 暖洋洋 / 晒着霾中的太阳 / 霾还很年轻 / 老人已老了很久 / 不认识霾 / 向来,他们听凭太阳 / 不能直视的太阳和斜太阳 / 黑太阳 / 橘子太阳和典狱长太阳 / 向来 / 他们眯着眼睛 / 他们心系太阳 / 似乎,唯如此 / 才拥有最后的 / 一丝光线的尊严”(宇向《老且霾》)。
时代景观如此复杂,而诗人如何延展、拓宽甚或再造一个语言化的现实是一个重要工程。尤其是在当下“日常之诗”泛滥的情势下,一个诗人如何在日常的面前转到背后去看另一个迥异的空间才显得如此重要。作为诗人必须正视自我认识和体验的有限性和局限性。所以,写作中所处理的事物和现实并不是外加的,而是作为生活方式和精神方式的多种方式的对应,尤其是从空间伦理和社会景观来考察一个诗人的时候更是如此。在分层和多样化的时代景观面前,诗人应该具有“刚刚生长出来的耳朵”的能力。即使是在黑夜里,对于那些一闪而过事物的轻微声响他也能及时监测。在细节甚至更为宏阔的现实面前诗歌同样应该拓展诗的表现范围,而不是受到现实题材和社会主题的限囿。刚刚去世的杰出诗人沃尔科特在《白鹭》一诗中做出了最好的表率。即使看起来是“物象诗”,但实际上却具有更为宽阔的指涉空间和多层次的“诗性正义”,由此我想到了王家新一首诗中迅速跳跃不见的“兔子”——“黎明 / 一只在海滩上静静伫立的小野兔/ 像是在沉思/ 听见有人来,// 还侧身向我打量了一下/ 然后一纵身 / 消失在身后的草甸中// 那两只机敏的大耳朵/ 那黑眼睛 / 那灰褐色的一跃// 真对不起/ 看来它的一生/ 不只是忙于搬运食粮/ 它也有从黑暗的庄稼地里出来 / 眺望黎明的第一道光线的时候”(《黎明时分的诗》)一个时代、一个空间的观察者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和足够优异的视力,以凝视的状态“保存细节”。这一细节和个人行为能够在瞬间打通整体性的时代景观以及精神大势。尤其要格外留意那些一闪而逝再也不出现的事物,以便维持细节与个人的及物性关联。这样的话人和一棵植物的命运在诗歌那里并没有本质的区别,而是具有同样的“诗性”,而这回复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诗性正义”,“人和树面对面站着,各自都带有始初的力量,没有任何关联:两者都没有过去,而谁的未来会更好,则胜负难料,两者机会均等。”(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
诗人拓展现实和时代景观的具体方式就是历史的个人化、空间的景观化、现实的寓言化和主题的细节化。写作者不能再单纯依赖现实经验,因为不仅现实经验有一天会枯竭,而且现实经验自身已经变得不可靠。尤其是新媒体和自媒体的交互性使得当前诗人的感受方式趋同、感受能力降低。而当下对“诗人与现实”、“诗歌与生活”问题的热度不减的争议使得写作者对“现实”、“现实感”的理解发生分歧。日常现实和诗歌中的现实是两回事,诗人所理解的现实也是多层面的,任何执于一端的“现实”都会导致褊狭或道德化的可能。当我们不断谈论与社会景观、现实空间、当代经验相应的诗性正义的时候,我们还要清醒地意识到汉语诗歌的问题并非是个案,而是带有世界性和普遍性。从时代景观和本土空间出发我们会发现还有一个更为广阔更为复杂的全球性的空间结构和时代景观。这都需要诗人以诗歌特有的方式去完成或进一步拓展“诗性正义”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