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是一种文化底蕴

2017-09-27 16:17资中筠
书屋 2017年9期

资中筠

中国人为什么要学好中文?

我们每个人都是用母语思考的。一个人的文化底蕴和他的母语程度有很大关系。一个中国人除非生长在外国,从小就学那一国文字,自然就以那一国的文字为母语,如果那是英语,那么他的文化水平和他的英语水平有很大关系。

中文(我这里指的是汉文)有两大特点:口语与书写文字是两套,对用拼音文字的外国人说来,这是汉语最难学之处,等于要学两遍。所以普及比较难。好处是虽然方言非常复杂,文字却是统一的,现在大家都归功于秦始皇的“书同文”。不像印度,由于每一个邦都有自己的文字,到现在还得用英语为官方语言。另一特点是成语、典故特别丰富,并已融入日常话语中,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正是汉文的魅力所在,也是几千年文明的积淀。对成语、典故的运用也成为写文章的一大艺术。当然不能要求人人都是文章高手,但是基础的语文教育至少应该严格规范,应该有一定的要求。

比起上一代的人,就是比我的老师或者父母辈,我的旧学底子差多了。但是在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说再跟下一代比起来的话,我们又好像学得稍微多一些,这个情况很不一样。

举一个例子,有一次一些人在随便聊天的时候说到了一些人物的丑闻,里头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就脱口而出说真是“墙有茨”。有一位专门研究古诗词的大学教授非常惊讶,说你一个学外文的人怎么还知道“墙有茨”?“墙有茨”出自《诗经》,开头就是:“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以后“墙有茨”就隐喻那些乱七八糟的丑事。过去老一代的人说话不喜欢太露,一般爱用隐喻。而对我们这一代人,这是一个很寻常的比喻。

我的中文熏陶来自三个方面:家庭、学校和自己乱看书。我只是一个个案,有我们这一代人的普遍性,但是也有特殊性。

1. 家庭

我最早知道的诗就是“春眠不觉晓”,那是我三岁的时候,早晨起来正好外头下雨了,我母亲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吟这首诗,用她的方言湖州调吟。叶嘉莹先生是主张吟诗的,就是跟唱差不多的。每一个地方的方言不一样,吟的调子也不一样。我母亲是湖州人,所以她就是用湖州话吟。我到现在想起“春眠不觉晓”,自然心里就出现湖州调。还有其他的,比如说《滕王阁序》后头的两首七绝,在我印象中也是湖州调,像唱歌一样,现在还会唱。

我中学有一位国文老师是河北人,他在课堂上教那个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就是用河北调来吟的。所以我现在想起这个诗的时候,就出现那个调,与湖州调完全不同。吟诗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记得住,就跟唱歌一样,而且对音韵、平仄什么的自然而然就熏出来了。但是用普通话是很难吟的,连有的韵脚都不对。前两年我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好像常州的吟诗已经申请联合国非物质遗产,大概常州有一些诗人和文人特别积极去争取申遗,其实各个地方都有吟诗的特点。还有朗诵文章,也是有调子的(后来据徐冬梅老师说现在正在申遗的是整个中国的吟诵,不是常州单项)。

大约五岁上一年级的时候,我母亲就让我念《论语》,只是挑一点,不是念很多,也不逼我,就让你知道一点。

有一段经历虽然比较短,对我影响却很大。在我初中的国文课本中有一篇文章是“郭子仪单骑退回纥”,选自《资治通鉴》。老师讲得特别生动,使我对郭子仪这个人发生很大的兴趣,于是对《资治通鉴》也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很想知道《资治通鉴》是怎么样的一套书,特别是小学课本就有“司马光打破缸”的故事。原来作者就是这个司马光!更加好奇想看这书了。碰巧,我父亲有一位朋友家里頭藏了很多线装书。我现在已经忘记具体情节,他怎么知道我想读《资治通鉴》,总之他对我非常嘉许,居然就送了我一套《资治通鉴》(可能他正好要搬家),我还记得是好几排木匣子摞起来,大概是很好的版本,当然现在早已没有了。

我那年暑假(大概是初中三)没事,就开始出于好奇,真的从头一本一本地看《资治通鉴》。其实也不见得都懂,挑着看。书里每隔几段,就有“臣光曰”,就是司马光的评语,表达他对这段历史的看法。因为《资治通鉴》是写给皇帝看的,所以他得称臣,这可能也是古史的一个传统。《史记》里头不是也常有“太史公曰”吗?我忽然兴起,一段一段把那个“臣光曰”抄在一个本子上,同时也作为练毛笔字。但是为了要说明他这一段评语说的是什么事,我就得把前头的那段历史事实用自己的话做一个简要说明。

这样抄了一段时间以后,被我们家的一位常客发现了。他姓郝,是我舅舅的同学,我母亲对他非常尊重,称他为“郝大哥”。让我叫他“郝寄爷”,是干爹的意思,不过不是正式的。那个时候在我心目中他是老头儿,但他事实上大概不到五十岁。他非常有学问,什么都会,从前有一种全科的中学教员,从数、理、化到国文、英文都会教,缺什么老师都能补上去。当然他英文发音不好,全是自学的,但是文法讲得特别清楚。他还会中医,我们家人小病都是他给开方子。最重要的是国文,他的旧学底子是非常之厚的。但是由于他恃才傲物,好顶撞领导,所以在一个单位呆不长,经常失业,相当潦倒。他一失业就常来我们家吃饭。我最爱听他讲话,有一肚子掌故,外带发牢骚、骂一切看不惯的人和事。他看到了我抄“臣光曰”的笔记本,突然对我写的史实概要很欣赏,他说你的概括能力很强,觉得“孺子可教”,说了一句“可以与言《左传》矣”。于是乎他就开始主动教我《左传》,讲得特别生动,使我对《左传》产生很大兴趣。因为《左传》从文字来讲,跟《资治通鉴》很不一样,它太简练、古奥,以我当时的程度要是没人讲解,是很难靠自学读下去的。他给我讲也是选读,加上他自己的见解,像讲故事一样,特别生动,而且常使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这里我想举一个例子,就是“疲于奔命”这个成语典出何处?

《左传》里头有一个人叫申公巫臣,他是楚庄王底下的一个官,名巫臣,“申”是他的封地。他地位并不高,但是点子很多,给楚庄王出了不少好主意,对楚庄王成就霸业有所贡献。作为春秋五霸之一,楚庄王到处征伐。有一次灭了陈国。这个陈国有一个大美人叫夏姬,据说她青春永驻,无论长到几十岁永远“望之如二十许人”。那些公侯们打来打去,争夺她也是动机之一。所以她转嫁了好多国。楚庄王灭了陈国以后,也想把这个夏姬娶过来,巫臣就劝他说,你本来伐陈是“伐不义”,光明正大,如果你把夏姬给娶过来了,这不显得你是为了私利嘛,那你在道义上就站不住了。那个楚庄王确实有雄心壮志,就听了他的劝告,没有娶夏姬。他的弟弟、公子子反也想娶,巫臣又劝他说,这个女人不祥,是个妖孽,你看她嫁了几个国家,也亡了几个国家。于是子反也听了他的,没娶她。最后这位老兄自己带着这个夏姬私奔了,一下子跑到晋国(其中还有一些曲折的情节,不详细讲了)。另外他因为别的事得罪了楚庄王另一个弟弟子重。那两位公子气得要死,要求楚庄王向晋国要人,诛杀他。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要求引渡。那楚庄王到底是一位霸主,比较大度,说巫臣也算立过功的,给我出了很多好主意,就算了罢。不久,楚庄王死了,楚共王继位,子重、子反两位公子权力就比较大了,还是觉得这口气非出不行,于是把巫臣还留在楚国的家属全给杀了,包括他的旁系亲属。巫臣知道后很生气,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叫你们两人“疲于奔命”而死,疲于奔命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他怎么做到呢?他就今天撺掇晋国联合吴国跟楚国闹事,明天又挑拨郑国寻衅,不断骚扰楚国各个方向的边境。他本来就鬼主意多,弄得这两位公子在国境内外来回奔波,“一岁七奔命”,就是一年里头七次出国,或是到边境。现在交通发达无所谓了,但是在他那个时代这么一个跑法,那是吃不消的,非累死不可。这个故事我觉得特别好玩,而且那个申公巫臣也是一个特别好玩的人,还有很多有趣的事。endprint

这样,我对《左传》越来越感兴趣,郝寄爷其实教我的时间并不长,他找到工作就不能常来了。但是他的启蒙好像为我打开了一扇门,不仅是对《左传》,而是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的人物和故事在我心目中活起来了。至于下决心通读《左传》,那是很后来的事了。实际上也还是一知半解,并不是所有文字都通了,很多地方我还得看注解。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是我最早以这种方式接触到的古典的东西,而且是当时那样年龄的孩子一般比较少接触到的。我举这段经历是要说明一种自然的熏陶,也没有人逼着我去这么做,那位郝寄爷也不是母亲请的家教,专门教我念《左传》的,并没有这样的意思。自然而然地给碰上了,算是我的幸运。这也形成我一种学习的模式,后来学外国文学也是一样,常常是由于一个篇章、一个人物引起我查找原出处,了解某部著作全貌的兴趣,然后再四处开花,延伸开去。

2. 学校

我在天津上的耀华学校是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三年级,总共十二年完整的学校。那是一所很好的学制,其他方面这里不说了,只讲中文教学。它对中文特别重视。中文和数学是最主要的主课,一星期至少五堂。小学课本是国民政府教育部审定的,第一课就是“小猫叫,小狗叫,小弟弟哈哈笑”。但是从小学三年级起,就另外加一点文言文选读。我最初读的是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琅琅上口,很快就会背。中学六年的课本大约文言白话各半,文言的课文好像是基本按年代排,例如初一主要是先秦文章,初二秦汉文……高三是晚明和清朝的文章。但也许不完全按朝代排序,还有按难易排序。老师在课堂上重点教的都是文言文,他觉得白话文用不着太教,做一点提醒,自学就行,挑几篇将来考试的时候要考的。所以我印象深的都是古文。我们那个学校很特别,中学六年基本上作文都做文言文,国文老师的理论是,文言文做好了,不怕白话文做不好,以后有的是机会写白话文。这也许有一定的道理,我后来当然主要都是写大白话,完全没有困难,但是文言文的底子无形中对文风通顺、简练,和遣词造句的推敲是有帮助的。

除了国文课之外,另外还加了“经训”,这好像也是我们学校特有的。每星期一堂,从小学六年级开始《论语》,初一是《孟子》,初二是《大学》和《礼记》,初三是《诗经》,高一是《左传》,然后到高二改成“中国文学史”,这是国文课以外的。到高三的时候我们有一位老师是个看起来很冬烘的老头儿,据说是前清的秀才,他教我们《小学》、《尔雅》、《说文解字》。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大家都准备考大学了,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根本就听不进,他在黑板上写,我们在底下偷偷干别的,或者做数字习题或者做英文练习。所以应该说我对于《说文解字》一点没学进去,但是高二的“中国文学史”那个老师讲得非常好,非常生动,每个朝代都挑一点东西讲,而且讲很多野史里头的东西,我们都听得兴趣盎然。

不管我家里头碰到的还是在学校碰到的,那些老师每一个都可以成为模范教师,他们都是全心全意的,教什么他自己非常投入,特别欣赏。他给讲一首诗的时候,自己就先摇头晃脑欣赏得不得了,甚至于自己就感动得都要落泪的地步,你就跟着他一块欣赏,一块儿感动。而不是为了将来要准备考试,我必须要怎么样。有人说“五四”以后文化断裂,我觉得至少我自己感觉到是没有断裂的。

3. 课外乱看书

我学生时代自己读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远远超过课堂教的。商务印书馆出的幼儿文库、少儿文库、中学生文库是我最早的课外读物,内容丰富,图文并茂。特别是其中有讲成语、谚语故事的,非常有趣而且有用,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读物。

我家其实藏书不多。一般人以为我算出身“书香门第”,一定家藏万卷书,因此有广泛阅读的条件。其实不然。由于住房一直不宽敞,我父亲没有自己的书房,家中几乎没有什么藏书。我父亲陆续买了不少书都放在办公室,说以后给我。但是他1950年调北京工作时全部捐给了天津图书馆,我根本没有见到。我较早的乱翻书是小学五、六年级,那两年住在上海舅舅家,他家有一个壁橱,堆满了各种新老书籍,没有整理。我没事就钻进去弄得灰头土脸,着实狼吞虎咽看了不少书。从武侠、神怪到《红楼梦》,到巴金的《家》、《春》、《秋》,冰心的《寄小讀者》,还有翻译小说福尔摩斯、大仲马、莫泊桑,等等,真正的“乱”翻书,完全自由放任,生吞活剥,没人管,也没人指导。不过每遇有趣的东西或有心得,就与年龄相仿的表姐们交流、传阅,乐趣盎然。那个时候还接触到一些新文学,有些杂志里的作品,我感到很新颖,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学。

到高中的时候还有很多书是同学中互相传的。例如有些笔记、小品,就是有一个同学家里的藏书,像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等在当时就有点属于“少年不宜”了。

我们那时学习比较宽松,放学后家庭作业比较少,所以有许多闲暇看闲书。母亲虽然对我管教比较严,但只要成绩单使她满意,对我看书从不加干涉。我主要是养成了“读字”的兴趣,不一定是看书,逮着什么看什么,对一切有字的东西都好奇,包括买东西包的报纸,都要看一看。有时竟然也会有意外的发现。

所有这一切对我主要是起文化熏陶的作用,形成一种审美趣味,后来不论怎样从事“西学”,周游列国,或是强制“思想改造”,这种熏陶形成的底色是很难改变的。过去是不自觉的。到了晚年日益精神“返祖”,才意识到什么叫“文化底蕴”。

文字是思想的载体

读文章、诗词,不是读字典,必然包含着思想、情怀,或者至少表达某种意境吧?那么我从这些古文中受到什么感染和影响呢?今天不说外国的或现代的东西,那是另外一个题目了。我觉得我得到的感染不是三纲五常、忠孝节义那些东西。有一些传统道德是自然而然贯穿在家教中,待人接物的态度,以及什么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等等,这不是从书本里头学来的。今天回头来看,读的那些中国书给我留下印象较深的有以下几个方面:

1. 士大夫的忧患意识。

我所生活的时代经历的战乱特别多,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内忧、外患。我成长的最重要的时期是抗日战争。所以文天祥、岳飞、辛弃疾、陆游等的作品必然特别往心里去。像“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总之是痛感国土沦丧,总是想着要恢复国土。还有杜甫写离乱的诗,等等。endprint

2. 厌战、渴望和平。

中国几千年来,在这块土地上从来战乱不断,所以文学作品中这方面的内容很多,而且很動人。我小学六年级最早读到杜甫的“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哭声直上干云霄……”就有一种感动。还有像“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人人都耳熟能详的。作者曹松不太有名,全诗也很少人记得,但是这句话流传千古,因为太写实、太深刻了。很久以后,我见到一本加拿大作者写的小书,题目直译是《将军们死在床上》,意思就是在战争中战死沙场的大量是普通士兵,而将军们功成名就,全身而退,得以死在病床上。有人问我,对这个题目有没有恰当的译法,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后来这本书是否有中译本,我不得而知。

还有两句名句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当年程砚秋曾经排过一出戏,就叫《春闺梦》,用的就是这首诗的意境,一位少妇思念远征的夫君,梦里相逢,其实他已经战死了。程砚秋是京剧演员中最有思想的。他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排这个戏,但是被国民党给禁演了,因为那时已爆发内战,这种反战剧影响士气,不利“剿共”。

最使我动心,对战争的残酷表述得最深刻,反战最彻底的是《吊古战场文》,那也是我在中学时期读到的:一开头就气势非凡:“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作者感叹“伤心哉”!以下大段文字历数自古以来的有名战役,想象战场的残酷和惨烈景象,结论是,秦起长城、汉击匈奴都使生灵涂炭,因此“功不补患”,把那些帝王的“丰功伟绩”都给否定了。最后一段有几句简直是撕心裂肺,我永远难忘:“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老百姓活着的时候得到过什么恩泽?现在他们犯了什么错,就这么给杀死了?而且“其存其没,家莫闻之。人或有言,将信将疑”,“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就是说家人对他们的生死还不明,连吊祭都不知到哪里去吊,死者不知魂归何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悲惨境界?

3. 民间疾苦

民间疾苦其实和战乱分不开,老百姓除了赋税之外,还有一项沉重负担是服徭役,就是征兵,或者劳役。例如杜甫的“三吏”、“三别”是教科书经常选的。我现在想着重提的是白居易的“新乐府”和“秦中吟”。有好几十首,每一首诗都是讲一种人的疾苦,主要是手工艺者或者农民,写社会的各个方面,覆盖面极广,而且都有一个鲜明的对比,就是和宫廷、权贵的那些穷奢极侈享受作对比。作为诗,文章非常美,在形容各种美丽的东西的时候,既写实又浪漫,想象力十分丰富,最后总有点睛之笔,点出他要表达的感慨和悲愤。

我稍微用一点篇幅以《缭绫》为例,这是我特别欣赏的《新乐府》诗之一。

“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这四句开头就不凡。你想象一下,月光下的瀑布,哗!一大匹白缎子挂下来,接着是“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不是完全素的绸缎,而是有本色花的织锦。然后接着是什么呢?就是宫里来加工订货了:“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样人间织。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一匹白绫子给染成绿的了,“天上取样人间织”,该有多美!花色织好以后,就要做成衣服了。这里第一次点出:“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就是谁来穿?是皇宫里的宫女。谁来织呢?是江南贫寒人家的女子。他底下就接着讲怎么裁剪制成衣裳:从“广裁衫袖长制裙”,到“转侧看花花不定”这四句是讲制成的衣服。你就可以想象那宽袖长裙,简直漂亮极了。“昭阳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对直千金”。皇帝把这赐给跳舞的宫女了。但是这么精心制作的衣裳只穿一次。“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蹋泥无惜心”。弄脏了,脚底下踩着,毫不爱惜。最后,白居易教训那些宫女:“缭绫织成费功绩,莫比寻常缯与帛。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对这个“扎扎千声不盈尺”,我有一个体会,就是我在“文革”中下干校的时候,在河南农村,那里冬天妇女都织布,还是用那种相当原始的织布机,面幅很窄,她不是用丝线而是自纺的棉线,织的是粗布,但是效率也很低,一个冬天织不了多少。我经过老乡门口,听见“卡拉塔、卡拉塔”的声音就想起白居易的“扎扎千声不盈尺”。这首诗最后结尾是:“昭阳殿里歌舞人,若见织时应也惜。”

我举这首诗,因为它比较铺陈、辞藻丰富,那些对织锦的描述简直美不胜收,同时对“越溪寒女”的深刻同情也跃然纸上。当然这种情况贯穿在很多首诗中,只能很简单地再举几个例子。

例如《红线毯》,也是宫里的加工订货,前半形容那地毯花色特别美,又厚又软,到什么程度?“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人踩上去整个脚就陷进去了。还有就是它大得不得了,织成跟宫里的大殿一样大,卷都卷不起来,“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丝多卷不得”。想象一下:这么大一块地毯,一百个壮汉抬着它,从安徽一直走到长安,这是一个什么景象?宫里头特别喜欢,于是乎就“年年十月来宣州”,然后“宣州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竭力”。他特别的卖劲,讨好,这是“政绩”啊。最后白居易教训他了:“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这个几句话掷地有声,非常尖锐。

《轻肥》,比较短小精悍,主要形容权贵们的宴席,全国各地的珍馐美食,吃得酒足饭饱。最后两句是大家都知道的名句:“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跟前面的吃喝对比,有极大的震撼力。

白居易的《新乐府》和《秦中吟》几乎都是这样子的,最让人感动的是他对那些奢侈的东西都是形容得特别美,对比出另一种人的悲苦,更加触目惊心。还有一个特点是他所讥刺的不是一般的达官贵人,而是直指宫廷。如《缭绫》、《红线毯》是为宫里的订货,《轻肥》一开头就指出那些骄横跋扈的人,“人称是内臣”。这“内臣”不是正经八百的公卿大夫,而是皇帝“身边工作人员”,其实就是太监。可是他们还穿着文武官服,到军中去赴宴。我觉得那时的白居易确实是有点书生意气,有点胆量的。他不是一首两首,而是那么多首,从各个方面讥刺当朝,为百姓抱不平。而且他不但针对别人,自己还有反省,例如《观刈麦》,由农民的辛苦想到自己优越的生活。endprint

还有人说他虚伪,就是他那么关心民间疾苦,可是他自己的生活是比较奢侈的,他家里曾经养着歌妓,有私人的歌舞班子。现在就诗论诗,至少他所有写的都是表达真性情。他如果没有认真观察和实际体验的话,是根本写不出来的。如果他没有和卖炭翁交谈过,他怎么会知道他“心忧炭贱愿天寒”?而且他关注很广,每一个行业的操作程序和特点,他都写得出来,他如果没有对那些劳作者就近观察,没有深切的同情,无论如何写不出这样动人心弦的句子。而且他写这个不可能是为了沽名钓誉,像现在似的,在媒体宣传,树立自己形象。相反,他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贵。不论如何,就诗而言,琅琅上口是优点。特别给低年级学生选诗,白居易很适合的,既有美感,又培养同情心。

4. 政治和爱情难以区分

中国对于古诗词的解释,常常就是爱情和政治不分的,自从屈原的《离骚》中用了香草美人的比喻以来,后世解释诗词常常把貌似讲恋情的诗作政治解释。是失恋,怀念情人,还是政治上的失意,失去了皇帝的恩宠?我曾有一篇文章说过,中国的士大夫对皇帝有一种单相思的情结,老是在那儿望着金阙之上,希望皇帝对他有所青睐,但是皇帝常常看不见。

但是我觉得其实有很多诗就是爱情诗,后人硬要把它说成是政治诗,比如《诗经》的《国风》是吧?包括第一首“关关雎鸠”,朱熹就说他是讲文王后妃之德,其实人家就是谈恋爱,《诗经》里头有好多就是谈恋爱的诗,而且是那时候的大白话。可是后来的道学家要加入政治的和道德的因素。因为孔子说诗三百“思无邪”,道学先生们认为男欢女爱就不算“无邪”,总要加入点政治,有些就比较牵强。但是有的诗确实也有所寄托,说得很含蓄、模糊,让人去猜。李商隐的诗就有点这个味道。他的诗非常美,但很难确切知道他何所指,可算是古代朦胧诗。我刚才说我喜欢白居易的明朗易懂,同时我也喜欢李义山的朦胧之美,就是那么一种意境,让人无限低回,本不必求甚解。

现在我想举一个陶渊明《闲情赋》的例子。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读过,最有名的是那十行排句:“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衿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读起来很美,如果变成白话,就怪肉麻的:就是希望做那人衣服上的领子,但又怕晚上脱衣服离开你的身体,害得我一夜都怨秋夜太长,老不天亮。接着一连串的愿附在那人身上各个部位,例如“愿在发而为泽”,就是做头发上的头油,又怕人家爱洗头,一下子随着脏水冲掉了,“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要做人家的鞋子,又怕一上床睡觉就把鞋子脱在床下了……这《闲情赋》是课本里不选、师长不会教的。《昭明文选》里也没选,那位梁太子萧统看不上,他还说过陶渊明“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是把它作为陶渊明的瑕疵来看的,也说明这位昭明太子还是脱不了道学气。我最初看到这篇赋是在高中时,同学里面偷偷传看的,虽然没有人说这是禁书,但根据当时的标准,这就接近“艳词”了。所以我们几个同学感到很神秘,偷着乐,那十个“愿……”常成为我们几个人说悄悄话的内容。从通篇来看,陶渊明见到了一位女士,只是远远望着,对她产生遐想,于是天天去等她,也没等着见一面,纯粹是单相思。

但是对这篇赋还有一种政治上的诠释,说是抒发他官场不得意。我怎么看怎么不像,因为陶渊明还写过一篇《感士不遇赋》,就是讲自己怀才不遇的,讲得很清楚,说当时衡量人的标准不是以才论,而是颠倒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是“逆淘汰”,所以他自己就是怀才不遇。那篇都写明白了,何必再写这么一篇用爱情来假托政治的赋呢?何况从陶渊明的志趣来看,已经摆脱了对官场的眷恋,更不会像追情人一样那样肉麻地要依附到君王身上。这是我的看法。陶渊明看到一位美人,想入非非,如此而已。只是他想象力特别丰富,别人写不出来。

5. 隐逸情怀,逃离官场

这更加避不开陶渊明,他绝对是这种情怀和这种文学的代表人物。不为五斗米折腰已经是通俗典故。无论哪个时代,大概中文课没有不读《桃花源记》和《归去来辞》的,还有《五柳先生传》。我在《读书人的出世与入世》一文中说过,中国读书人一方面对君王有一种单恋之情,但是有个性有才华的人又难长久在官场得意,所以留下来的优秀传世之作,大多数是失意时候的作品,多表现隐逸情怀和内心藐视权贵的傲气。应该说并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时候都坚守独立的人格,都想退居林下,但是表现在文学作品里的,这方面的感情居多。那些歌功颂德之作、奉命文学以及凑趣的宫廷诗,大多被时间所淘汰。

我个人印象较深的,从孟子开始。孟子在我心目中是比较可爱的。他见梁惠王、齐宣王,把他们训得一愣一愣的。他说:“说大人则邈之,勿视其巍巍然。”意思说,那些大人物是可以藐视的,别看他们那么神气活现的样子。比较突出的是魏晋六朝风骨,这方面著作已经很多。我个人接触到魏晋六朝文章时正是高一到高二期间,是反叛的年龄,内心对他们非常向往,对《世说新语》里那些故事、特立独行的作风和充满机智的俏皮话特别入迷。跟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在一起,经常谈论竹林七贤,很想仿效他们的做派,当然实际上不敢。

古人和大自然比较近,那时当然不存在污染问题。我是在大城市长大的,对古人悠游山林十分羡慕,也就对所谓“隐士”很感兴趣。从东汉、魏晋以来由于乱世,隐逸成风,但是“盛世”也有不少读书人不愿做官而隐居的。孟浩然是一个。有一个词也是我中学时候听到后,觉得妙不可言,就是“泉石膏肓,烟霞痼疾”。后来查到,唐朝有一位高士叫田游岩,做了很短时间的官就躲到山里隐居起来,唐高宗亲自登门拜访,问他身体如何,他说“臣所谓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者”。就是得了绝症,离不开山林了。还有像南宋朱敦儒的几首《鹧鸪天》是我十分欣赏的:“臣本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雨支风敕,屡奏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我最欣赏的是最后一句。后来发现毛泽东也写过“粪土当年万户侯”。但是前者看不起侯王是懒得做官,逃离政治;而后者蔑视万户侯是最终要消灭他们。

今人不可能多读古文,但不可不读

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我的旧学根底不算深,而现在的年轻人对于旧学也没有那么多功夫,只能浅尝辄止,就是像到了一个精品店里,琳琅满目,你浏览过,知道有这种非常精致、漂亮的东西,你不可能有力量把它全买过来,但是你知道你看见过,以后想起来的时候知道还存在什么样的东西。如果你只进过卖粗糙、劣等货的商店,以为那个就是好东西,那見识、品味就是另一回事。进过精品店,有了这个见识,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当年西南联大有一位历史教授叫皮名举,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不读中国历史不知道中国的伟大,不读西洋历史不知道中国的落后。”就是说你一方面觉得它非常伟大,你非常热爱它,但你必须承认它在很多地方是落后了。他说这话是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但是这个话我觉得什么时候都适用。说我们哪些地方不如人,落后了,并不等于你不爱这个国家、不爱这个民族。因为你知道它有这样的历史,它有这么美的东西,你已经欣赏了、你已经体验了。但是同时你应该承认它有哪些地方是那么不如人意,这就是为什么我特别维护鲁迅的地方。现在有很多人在骂鲁迅,但他的伟大和深刻也在于对我国我民深刻的认识。还有像胡适,表达的方式跟鲁迅非常不一样,而且后来政见也不一样,但是他们对国民的认识其实是相同的。包括陈独秀在内的这些人,都是热爱这个民族,但是同时他又特别深刻地感觉到它的不足之处。爱之深而虑之远,而责之切,觉得它需要改进的地方太多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