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汶锦
“……寻思无计,常闻古人有云:‘人不能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遂嘱咐妻子曰:‘吾死之后,且勿下葬,待吾弟张元伯至,方可入土。嘱罢,自刎而死。魂驾阴风,特来赴鸡黍之约。万望贤弟怜悯愚兄,恕其轻忽之过,鉴其凶暴之诚,不以千里之程,肯为辟亲动于山阳,一见吾尸,死亦瞑目无憾矣。”言讫,泪如迸泉,急离坐榻,下阶砌。劭乃趋步逐之,不觉忽踏了苍苔,攧倒于地。阴风拂面,不知巨卿所在。
——《喻世明言》
趁着夜色,他终于又一次站在这片土地上,守望着陌生。他拖着垂垂老矣的身躯前行,像拖着一口破旧布袋。当灵魂被躯壳拖累,就像是意识被锁链囚禁。镇上开始刮风,携起尘土,沙子打着旋儿上升,把整片天空染成黄色。
“整个镇子都老了。”他如是想。缓慢地朝着那棵树移去,那棵最大的树。再更缓慢地抬头,这副身躯已經不足以让他像那些年轻人一样,灵活地完成动作了。
树上停着一只孤独的鸟。他仰头,鸟儿俯视,一人一鸟缄默无言,竭力辨别一点故人的昔容。旧时王谢,他的脸上却已千沟万壑。疲惫突如其来,他后退了一步,踩断了地上的枯枝,或许自己就和这棵老树一样吧。受到异声的打扰,鸟儿转了转眼珠,歪起脑袋,忽然扑腾起翅膀,啼叫声冲天而起。“苦啊!苦啊!”声声凄厉,声声泣血。
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尽力保护自己脆弱的身体。风带来远方的叹息,呼啸而过,不知所踪。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身体弯成一张弓。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他回到故乡的权利。
“杜鹃出蜀中,今南方亦有之,装如雀鹞,而色惨黑,赤口有小冠。春暮即啼,夜啼达旦,鸣必向北,至夏尤甚,昼夜不止,其声哀切。”
远方好像有河,水浪翻滚,暗流涌动。夜空黑沉,月亮毛茸茸的,微微一点光。他在与时间拔河,拼尽全力,却还是一点点被拖拽着,滑向失败。那一年,或许是炮火打到了什么江什么城,街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锁,一斗米贵到不可思议。一九五〇年,他木然地跟随军队,看着那片陆地离自己越来越远。
今天,他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夜晚忽然发出声响,喧嚣不期而至。临街的大门打开,锣鼓一下一下地敲打,铿锵铿锵,白布无风而动。他佝偻着背,看着道士夸张的动作。“魂兮归来,反故居兮!”他本想去看看那个安睡的先行者是不是儿时的玩伴,可双腿已经不足以支撑身体的重量,只好颓然地坐着。
他继续安静地坐在树下,守望着黑夜,再看一眼故土。黑夜像绸缎一样滑过,他只能跟着湍急的水去向终点。他感到寒冷,于是裹紧了衣服。他知道,黎明将要到来了。
没有时间了。远方的星辰隐没于群岚,天空泛起白色,早醒的土狗开始狂吠。他费力地抬起手,回忆满天,看指尖已经如烟,那些带不走的遗憾和眷恋,融化成最后一滴泪。
他从岛上来,跨过海峡,携满身风雨,步步蹒跚。或许,铁马冰河又一梦,夙愿难偿;又或许,真的落叶归根,魂归故里。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