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2017-09-26 22:15宏波
参花(上) 2017年9期
关键词:酒坊老伯榆树

宏波

听说魏老伯不在了,我怎么也睡不著。迷茫中,回想起了三年前小住魏家酒坊村的那段往事……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第一次到魏家酒坊村蹲点,留住在村部里,屋子虽然很冷,但看屋的鲁大叔把炕烧得很热。鲁大叔七十多岁,身体硬朗,待人又特别亲和,尤其特别会讲故事,凡是到这里锻炼过的干部都喜欢他和他的故事。

大叔盘坐在炕头,靠在炕沿边的小木桌上。桌上摆放着一碟花生豆、一个精致的小酒葫芦,大叔就着花生豆,呷了一口酒,开始慢慢地讲起了魏家酒坊村的故事:相传两百多年前,登州府三代酒王魏家父子九人,九条扁担十八坛酒闯关东,途中屡遭官兵匪患,兄弟离散,仅剩小儿子魏九根和一条扁担两坛酒,病倒在仅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张家店西南方向的雪地里。幸好巧遇郎中,背回家中施救,存下独苗。九根无以为报,奉酒三碗谢恩。郎中年逾七旬,一生医人无数,跋涉百里,却从不喜钱,唯独好酒,自称品尽关东,百步之外即知酒香。然自喝过九根的三碗玉液后,潸然泪下,墙壁题诗“枉沽七旬三千液,饮尽九根再无醇。”九根见此状,便将余下两坛酒全部相送。郎中喜不自胜,见九根知恩图报,又怀一门绝技,便将膝下爱女相送。于是传下了“三碗美酒换千金”的佳话。

“那后来呢?”

“后来?”大叔把他的小酒葫芦拿起来,拔开瓶塞,眯缝着眼睛在鼻尖下闻一闻,吝啬地又呷了一小口,“后来,九根就在村子里垒起了酒坊,取方圆八十里的红高粱为料,配以家传秘方,自此魏家酒坊香传百里,慢慢地竟无人知道张家店了。”

“啊!真够神奇的。”我不由得赞叹,“听说咱们村里还有个奇人?”

“奇人?你说的是魏尚和吧!”鲁大叔脸上笑容不见了,长叹一声,连咽了两口酒,“他如今九十岁整,是魏九根的第六代酒头,烧酒的绝活到他这代更加炉火纯青了。这人年轻时酒坊做得大,可是他的命运比当年的魏九根还不幸啊!十三年前,酒坊的火也熄了。”说到这儿,鲁大叔有些伤情,没再往下说。其实在来此之前,我也隐约知道一些背后的缘由,而我来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要把魏家酒坊的火再一次点起来。

“你今天来的时候可看见西南那片老榆树林子了吗?”大叔突然问我。

“看见了,不知道那里咋会有那么多榆树呢?”

“那是魏家酒坊村子的神地,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夜已经深了,大叔困了,呷了一口酒,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打起了鼾声,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大叔带我一起去看榆树林。走了大约两公里,来到了那片榆树林。脚下是一条小河,我已经有几十年没见过如此多的榆树了。

“这片树林生长在魏家酒坊村的龙脉上,是当年魏九根开锅烧酒的地方。而后的二百多年来,全村人都视这里为福地,仰仗着这片神奇的土地庇佑全村人的幸福安康。然而,为了保住这片榆树,魏尚和带领着全村百姓,跟小日本干过,跟二毛子干过,解放后又跟“造反派”干过,就在前几年还跟开发商干过。老爷子的腿被二毛子打断过,蹲过“造反派”的笆篱子,前年冬天,半夜里开发商还往院里扔过砖头呢!有好几次,他的命差点搭上!”鲁大叔指着这片榆树林子说。

好壮观的一片榆树林啊,足有百余棵。虽然是在冬季,叶子落尽了,但粗壮的、苍桑的、细瘦的……一望无际,依然充满神韵。有的饱经了岁月的刀砍斧斫和兵火洗礼,有的正在新生。我注意到了,林中有一些满目伤痕的残桩断木,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魏家酒坊村的人民世世代代生死保护,怎么还会有今天如此壮观的奇景呢!一条小河从榆树林中穿过,虽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但是却仍然干净透彻。这条小河就是魏家酒坊村的生命之河。

林子的不远处,抬头可见一排独门独户的院子。大叔的手一指,这就是魏尚和老人居住的地方;过去在这地方烧酒,如今酒坊停了,魏尚和就专门看护这片林子。穿过一片雪地,我们来到了魏老伯的房前。三间砖挂面的小草房,看起来有些久远,墙体也有几处裂缝,但是仍很坚强,在旷野中独自抗衡着北风。

别看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却暖融融的。炕上坐着的老人,体态衰老、干瘦。不知怎么的,看到这老人,我的鼻翼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老伯见我们进来,也不说话,向鲁大叔指了指里间的屋子。鲁大叔乐呵呵地竖起了大姆指,不一会儿从里面端出了个小榆树条笸箩。仔细看,笸箩里居然装着几样稀罕的小菜: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猪手、一碟腊肠片,还有一个合盘,里面装着几样农村的干菜。魏老伯似乎有些兴奋,只见他把原本放在小饭桌子上的一只手伸进棉袄里,眼睛眯缝着看着鲁大叔,孩子似的笑,手却没有马上拿出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伯藏在怀里的手,难道又会变出什么戏法儿来?鲁大叔也笑了,冲着老伯伸出了大拇指,先指向我,随即指向老伯,点了三下。老伯呵呵地笑出了声,手一寸一寸地从怀里往出移动,最后嗖地一下抽出来,居然握着一个和鲁大叔柜上一样形状,却要大上几号的葫芦来,不用说,这一定是酒葫芦——老伯的宝贝。魏老伯紧紧地抓着他的宝贝,脸上更加十分得意地在鲁大叔和我眼前晃了两晃。

我本想向老伯问点什么,鲁大叔却示意我什么也不要说,只管听老伯的,陪着吃酒。老伯掀开葫芦嘴儿,里面果然是酒,是魏老伯自己烧的酒!许多年前,魏家酒坊的人都喝魏老伯烧的酒。魏老伯还是不说话,鲁大叔此刻也不说话,两个人竟拿着老伯这个葫芦,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连碗都不用,每喝完一口,先是伸伸大姆指,然后呵呵地笑。嗅着那葫芦里飘出来的味道,我的喉结不知为何打了几个结。

桌上的小菜,我小时候也没少吃过,这些年也偶尔寻得到,但是每次见到就感觉亲近,都能勾起小时候的记忆来。我已经戒酒两年了,可是再看到眼前这些稀罕物时,竟然又产生了想要喝两口的冲动。

老伯好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把他的酒葫芦推给了我。此刻,我的心和老伯的心似乎连在了一起。我毫不迟疑地接过酒葫芦,仰起脖来,嘴对嘴长长地抿了一口。真是好酒啊!这口酒下去,撞过牙龈,触过舌面,润过喉咙,直入胸口,一股热流直抵丹田;又沿着脊背,漫过脑髓,冲过头顶,最后细细地、绵绵地、透过鼻腔,缓缓地飘逸出来;顿时满屋醇香,似乎弥漫了整个灵魂的世界,让人陶醉,生发奇想,若仙若痴!喝完这口酒,我不自觉地学着老人,竖起了大姆指。魏老伯和鲁大叔见我喝得痛快,异常兴奋起来,也都竖起了大拇指。

一切都在酒中!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老伯为什么不说话了。一生的技艺、一生的情怀、一生的守护、一生的劳苦,只剩下一颗心和一份期待!

因为工作调动的关系,不久,我便离开了魏家酒坊村。此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去过。我担心魏老伯的生活,曾给鲁大叔打过电话。鲁大叔在电话里说,放心吧,虽然老人身体不太好,但是他已经有了继承人了!

一晃三年过去了,老伯走了,不知道那个继承人是谁,也不知道老伯见没见到那重新点起的烟火。但是每每回想起那片榆树林,回想起在那里吃过的花生米、腊肉、红辣椒……特别是那一壶历经百年沉淀风火洗礼的醇香美酒,一股乡愁便从胸中升起,勾起无限的遐思。

我永远忘不了魏老伯、鲁大叔和捍卫家园乐土的人们,永远忘不了那片榆树林护卫下香传百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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