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鹤闻,1990年生于山东淄博,现居江苏,写小说,作品见于《山东文学》《都市》等。
牛成最近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跳出来。这句话不是对别人说的,是对他自己说的。这是他最近琢磨出来的一条人生道理。当他在生活中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就在心里对自己默念,跳出来,纵观全局,一切不都全明了了吗?可是他这次陷入的这桩麻烦事却让他有些力不从心,那条刚琢磨出来的人生道理似乎在这件事情上也不起作用了。
二十八岁的牛成自幼家境贫寒。十五岁那年,牛成的母亲因与县城一家铝型材加工厂的采购科长搞婚外情一事被揭发,一时想不开,钻了大货车车轮底。这件事对正处在青春期的牛成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当时正在发奋备战的中考也因为这件事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最终只是很勉强的考上了县城一所末流高中。自此,失去母亲的牛成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对任何人和事都抱着一副畏畏缩缩的态度,做起事来畏手畏脚。事情虽然过去十几年,可牛成至今仍能清晰地记起那年现场的惨状和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每想至此,他都会自动进入一种放空状态,眼神呆滞,久久不语。牛成的父亲牛温岚当年对此事的态度也抱有遗憾,他对牛成说你看看,何苦呢,我又不怨她。妻子过世以后,牛温岚没再续弦。一是因为人到中年,儿子也大了,他认为没有必要再娶,给儿子找个后妈他于心不忍;二是因为经济条件也不允许,虽说人到中年,可也只是个跑工地的砌砖工,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也挣不了几个钱,娶亲费财费力,这又何苦。以上都是次要,最主要的一点是牛温岚准备把心思全部放到儿子牛成身上,他想过了,自己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就指望牛成了,他要把赚到的钱全部用在儿子身上,先是读书,读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读博士,能读到哪就供到哪,供完学再给儿子置房娶妻,助其立业成家,继以光宗耀祖。
也许牛温岚对牛成的未来寄予的期望过高了。牛成后来并没有像牛温岚希望的那样读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再读博士,他连本科也没考上,只是读了个专科。在那所末流高中里,牛成有些自暴自弃,再加上心事重重无心学习,成绩可想而知。虽说在临近高考那段时期也确实发奋过一段时间,但最后的分数还是只够上一所三流专科院校。牛温岚得知此事后并没有产生过激的情绪,更没有发脾气,他从不发脾气,只是吁了口气,对牛成说:专科就专科,上完专科再考本科。可等牛成专科毕业,他却说什么也不往上考了。他对牛温岚说:我上够学了,不可能再考了。牛温岚对此还是只吁了口气,只是这口气比上次长了一些。吁完气对牛成说:不考就不考,立业成家Ⅱ巴。
步入社会的牛成做过多份工作。一开始先是在县城一家饮料公司做业务员,可牛成对此天资欠佳,首当其冲一点,嘴皮子就不利索。别人能察言观色,一句话切中要害,他说八句也说不到点上。有一回他去临市一家超市推销饮料,哕哕嗦嗦跟背书似的向超市老板介绍产品,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他嗯嗯啊啊,还不忘忙手底下的事,临了終于失去耐心下了逐客令,对牛成说:行了别说了,我要就给你打电话。说完就转身离了牛成忙别的去了。如此反复几回,牛成便对业务员这份工作彻底失去了信心,干了不到一年,辞职了事。后来又做过超市理货员、工厂发货引导员,几份不需要过多与人打交道的工作,但也都干不长,倒不是因为牛成挑三拣四没定性,而是因为单位不是倒闭就是搬迁,用牛温岚的话说就是:我儿时运不济。
后来,牛温岚这边的一个远方亲戚听说了此事,便特地跑到家里了解牛成的情况。这个亲戚不是别人,正是他把当年牛成母亲偷情一事散播出来的,他当时也在铝型材加工厂上班。当年这件事并不是通过揭发罪行这种方式公布于众,而是嚼舌根嚼出来的。第一个在私底下嚼这件事的就是这个亲戚,但是牛成父子对此事并不知情。当年那位与牛成母亲有染的采购科长也在事发之后从厂里消失了,去向不明。牛温岚的这个亲戚并没有想到这件事竟传播得这么快这么广,更没想到会波及人命。惨事发生后,这个亲戚一直对此事抱有很大愧疚,这次来了解牛成情况的目的就是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以减轻这种愧疚。当年的铝型材加工厂经过几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了县里较知名的铝型材公司,牛温岚的这个亲戚也当上了公司里的部门头头。他对牛成说:不行你到我们公司来吧,我给你找个差事。牛成听罢,起初不愿意,毕竟它牵扯到母亲那件事。但牛温岚却很支持,对牛成说:我看行,人家公司发展不错,你进去稳稳当当上个班不挺好?你还想干什么?经过父亲一番劝说,牛成也就没再说什么,只说一句:我不干业务员。就这样,牛成进了铝型材公司,当了办事员,一直干到现在。
解决了就业问题,接下来就是婚姻问题。牛温岚在这件事上对牛成可谓是操碎了心。他多次敦促儿子在工作中要多与公司里的女孩子接触,办公室里女孩子少,可车间里多呀,你就不能抽空摸闲多往车间跑跑?每每听罢父亲的这番教诲,牛成都点着头说他知道,俨然一副父慈子孝的场面。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牛成遵循了父亲的教诲,对身边的女孩采取了多次主动,可几年下来结果都不尽人意。对方不是嫌他人憨木讷嘴不甜,说他将来成不了大事,就是在接触一段时间后了解到他的家庭情况嫌他穷,甚至有姑娘在知道他自幼丧母成长在单亲家庭后说他心理肯定不健康。牛成对父亲的说法却只有一条:人家嫌我们家条件不好。牛温岚听后,久久不语,最后还是吁口气说:大意了,大意了,得买房啊。
就买了房。两室一厅八十平。虽说县城房价不算贵,但以牛温岚的财力是远远不够,在花光积蓄的同时,又添了小十万的外债。买完房,牛温岚舒了口气:妥与不妥的吧,反正是买了。买完房的同时,他对儿子牛成也算是看透了,眼看就要三十,连个恋爱还没谈过,指望这个闷憋货自己找对象是不太现实了,便开始四处托人说媒。
有了房,工作虽说赚得不多但也算稳定,说媒的人不少。可三五轮筛选下来,牛成看上的多,看上牛成的少,理由还是老一套:嫌他闷。这下牛温岚急眼了,点着牛成的脑袋说:你就不能给人家说个笑话?人家一笑,事情不就成了吗?牛成又点着头说他知道,他再次遵循父亲的教诲,又一次相亲,他踏踏实实给姑娘讲了个笑话。姑娘虽说并不由衷地咧了下嘴,但这次确实成了。见完面后,媒人问姑娘:怎么样?姑娘说:挺踏实,处处Ⅱ巴。媒人又问牛成:行不行?牛成说:挺美,我愿意。事情就这么成了。endprint
姑娘芳名刘琳琳,比牛成大一岁,在县城一家商场柜台卖化妆品。作为牛成的初恋,牛成对她可谓上心,每逢发了工资,先不顾自己,也顾不上家里的外债,先顾着刘琳琳。不是买衣服就是买零食,不年不节的还老买蛋糕,他知道刘琳琳爱吃蛋糕,一买就买个大的,还在上面喷字,不是宝贝我爱你,就是你是我唯一。刘琳琳每次看了都嗤嗤笑,牛成看她笑,自己也笑,觉得她这是让自己弄开心了。
年近三十的牛成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柔似水,作为男人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刚似铁。他从刘琳琳身上找到了久违的自尊,甚至还感受到了同样久违的母性,之前的阴霾一扫而光,眼里开始有了光,脑子似乎也活泛了。也是在这段时间,脑子一活泛,牛成悟出了那条人生道理,不论在生活中还是工作上,只要遇到麻烦事他就告诉自己,从事情中跳出来,整体看待,摸清脉络,事情很好解决么,愁眉苦脸是没用的。
处了三个来月。有一天,在临下班前,刘琳琳给牛成发了个信息,说:牛成,你爱不爱我?牛成当时正在办公室电脑上打保皇,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回:那还用说?宝贝儿,爱啊。刘琳琳回:牛成,我想把我自己交给你。牛成一看,乐了,他以为这是刘琳琳在向他求婚,他再次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所散发出来的魅力,情绪一上来也就顾不上眼前的保皇,他回:我今天回去就跟家里提,把事情定下来。又说:宝贝儿,你真好。刘琳琳回:你个闷猪!牛成看了,又乐了,他就喜欢刘琳琳叫他闷猪。刘琳琳又说:你真是个闷猪,我今晚不想回家住。牛成这才明白过来,啊,是这么个意思,就更欢喜了。
在县城一家宾馆,牛成有了他的第一次。但这第一次并不尽如人意,小兄弟不争气,压根没竖。牛成有点想不通,平时自己玩的时候不这样啊,这让他感到在刘琳琳面前颜面尽失,刚找回来的那点自尊在那一刻又全没了,一头栽到床上躺了下来。刘琳琳凑过去,抚摸着牛成的胸膛,笑着说:闷猪,你这是怎么了?牛成像他父亲牛温岚那样长长地吁了口气说:有点紧张。
初夜过去不久,一个来月,刘琳琳便向牛成提出了订婚。订婚这事得通过媒人,牛温岚就把媒人请到了家里,摆了一桌酒,喝着酒把事情就说了。媒人听罢,拍着手说:好事,这是好事呀,看来两个人处得不错,我也跟着高兴,明天我就去女方那边联络联络,把事情定下来。牛温岚说:叫你费心,你去那边看看人家怎么说,订婚怎么个订法,有没有什么要求。媒人摆摆手,说:没事,没事,都是实在人家,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糟烂事。牛温岚听媒人这么一说,心里很满意,就又开了一瓶酒。
过了三天,媒人给牛温岚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对牛温岚说: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啊,人女方家里没什么意见,我就说么,挺实在的一家人,人说订婚的话也不用麻烦,找个馆子两家人见一见,一起喝顿酒就行了,至于彩礼钱,六万六千八,取个顺顺当当发的吉意,到时候两家见面喝订婚酒的时候我做见证人,你把彩礼给人家就行了,订了婚,再找个好日子去领个证办个婚礼不就都齐活了么。一通话说完,牛温岚有点懵,不懵别的,懵的是这彩礼钱,六万六千八,这就小七万呐。牛温岚说:别的都挺好,就是这彩礼钱是不是多了点?我這点条件你也知道,给牛成在县城买的那套房借的钱到现在还没还上,能不能商量商量少一点?媒人听牛温岚这么说,有点不愿意,老牛,不是我说你,这是喜事呀,这种事哪有讨价还价的?还有你家牛成这都多大了,快三十了,有困难你就想想办法,不都是为了孩子?你说是不是?牛温岚也没了办法,说:那我想想办法。
挂了电话,牛温岚蔫了,他想:小七万,实在,张嘴就是实实在在七万块钱,这还不算杂七杂八酒席钱,还顺顺当当发,X咧,这辈子赔得倒是挺顺当。又想: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给钱就娶不上儿媳妇,再找?拉倒吧。
第二天,牛温岚把牛成叫了过去,把事情说了。牛成听罢,闷着头老长时间没有说话,末了,才突然像想通了什么似的拾起头,对牛温岚说:爸,你也别愁,不就是几万块钱吗,想想办法肯定能凑齐,我这还攒了一万来块,不行我就再跟同事借借试试,你也借借,我现在工作虽然钱不多,但挺稳当,借的钱咱一月一月慢慢还,早晚能还清。想了想,又说:爸,或者你看这样这样行不行,咱跟对方家里商量商量,就说手头没有那么多钱,能不能先少给点,给他们打个欠条,以后有了再给他们,保证一分不少。牛温岚听罢,慢悠悠地张开嘴,顿了顿,才又慢悠悠地对牛成说:你真是个驴脑子,这种事情怎么能打欠条呢?一打欠条事情不就全变了味了吗?本来是个喜事,你弄个欠条出来算怎么回事,再说,我欠他钱吗?依我看,对方也不会同意。牛成想想也对,就说:那就只能想办法借借了。牛温岚说:还是啊,还是脱不了借钱,行了,也别说了,都赶紧出去借钱吧。
瞅了个机会,牛成跟刘琳琳谈起他们订婚的事情。他七绕八绕地把话头引到了彩礼钱上,提到了那六万多块钱,本想仗着两人的感情看看刘琳琳能不能跟家里通融通融少要点,可也不知道是刘琳琳太聪明,牛成太拙,还是刘琳琳太懂人情会处事,而牛成太不懂人情不会处事,她听完牛成的话是这么说的:牛成,我们两个就不要谈这些事情了,这不是我们两个该管的事,这些琐事就交给两家大人去协商吧,好不好?再说不是还有个中间人吗?让他们去谈,好不好?刘琳琳说完,牛成一下堵了,心说:倒不是你家掏钱,这六万多块钱我去哪淘换?还琐事,这么多钱让你说得轻巧,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理解理解过我?买房子的钱还没还上,这又要添一笔。牛成越想越委屈,差点哭出来。刘琳琳看他这样也没再说什么,凑过去掰过牛成的脑袋就亲了一口,说:闷猪,别想了,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的,你说是不是?牛成就是心软,让刘琳林这么一亲,就把他亲笑了。
钱凑得很艰难,不过最终好歹还是凑齐了,这让牛成父子在外面又添了一笔不小的外债。订婚那天,两家人在酒店里见了面。为了筹钱心力交瘁地忙活了好一阵子的牛温岚憔悴了不少,跟刘琳琳的父亲刘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刘忠那天打扮得挺排场,西装革履尖皮鞋,剃着个愣头青,两个三角小眼甭管看哪都射着锐光,说起话来还趾高气扬。牛温岚一看这未来的亲家是这么个人,心里有点打鼓,觉得不好打交道。不过牛温岚也就在脑子里这么一闪,也没过多想别的,就坐了下来。在酒桌上,先是媒人相互作了介绍,又应景说了些吉祥话,说完吉祥话就谈到了实质问题,让牛温岚把彩礼钱拿出来。牛温岚这才反应过来,这事应该自己主动,就拿了出来,交到了媒人手里。媒人在饭桌上当着两家人的面数了数,说:正好,六万六千八,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把钱交到了刘琳琳她妈郭萍手里。郭萍接过钱,点着头说:行啊,行啊,挺好,挺好。就装进了包里。做完这项工作,接下来也就没什么要紧事了,就是吃吃喝喝,吃喝完毕,这婚也就算是订完了。endprint
一个月以后,牛成和刘琳琳领了结婚证。又过了三五天,便办了婚礼。在二十八岁这一年,牛成总算是完成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两人正式搬进了县城新房,过起了日子。
时至今日,牛温岚也长长地舒了口气,想:行了,算是完成任务了,接下来就只剩下还债了。
两人从相识到结婚,用了不到半年时间。虽说时间并不算长,可牛成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婚前与婚后之间的这短短一小段时间在牛成的潜意识里被无限拉长。恋爱确实让牛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恋爱中的那些密集频繁而又微妙的情绪都让牛成敏感地捕捉了下来,这些情绪在无形中重塑了牛成。
婚后生活很平淡,除了上班下班就是吃饭睡觉。与婚前生活唯一不同就是两人能天天住在一起。除了经济上多多少少有些拮据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其他愁事。可平淡的日子没过几天,连被窝都还没捂热的当口,事就来了。
那天下午,牛成刚从县城家具市场买了两把办公椅回到办公室,还没等喝口水,手机QQ响了。他以为是刘琳琳给他发信息,由于太口渴,也就没马上看。等喝完水,他看了一眼手机,不是刘琳琳,而是一封邮件。邮件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只有一个附件,是一个压缩包。他用电脑打开,是五个视频。牛成好奇,想都没想就点开了第一个视频,视频刚播放了几秒钟他就赶紧关了,因为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两个人。关掉视频,牛成傻了,他把五个视频又传到了自己的手机上,然后拿着手机哆哆嗦嗦地去了厕所。在厕所里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再次打开视频,然后他就瘫在了厕所里。
视频里的内容正是他的新婚妻子刘琳琳在和另一个男人做爱的画面,里面只有刘琳琳的脸而没有男人的脸,显然是视频里的男人拍的。牛成只打开了两个视频就再也看不下去,他瘫在厕所的隔间里呜呜的开始哭,哭了一会,又对着马桶干呕。哭完呕完就又坐在了地上,他试图理清事情的脉络,可是失败了。事情来得太突然,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吗?自己的新婚妻子得罪了什么人吗?还是刘琳琳背着自己跟别人出轨呢?要是出轨为什么要把这些玩意儿发给我呢?肯定是得罪人了。牛成再次想到视频里的画面就又开始哭。他在厕所里坐了一下午,直到下班他才走了出去。
他到家的时候刘琳琳已经回来了。牛成一句话也没说就去了卧室,刘琳琳意识到不太对劲就跟了进去,她看到牛城趴在床上像是很累,就问牛成怎么了,怎么看起来不高兴。牛成过了一会才说:没事,跑了趟家具市场有点累,想睡会觉。刘琳琳也就没再说什么,出了卧室。牛成趴在床上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下午发生的事情,他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弄清楚发邮件的人是谁,弄清楚这个问题事情就会明朗许多。可事情就算再明朗,视频里的东西却是实实在在的,想到这,牛成又是一口气没上来,趴在床上抹起了眼泪。那天晚上牛成一直丧着脸,他多次想要把视频拍在刘琳琳的眼前质问她是怎么回事,可他憋住了,没有这样做。刘琳琳看他这样以为他在工作中不顺心,也就没当回事。
牛成一夜无眠。在天亮之前,牛成做出了决定,他回复了那封邮件:你是谁?只此一句,没多说一个字。早上九点,他在办公室里收到了回复:我对你没有敌意,你要愿意的话今天晚上见个面,我还有很多事情告诉你。牛成看完,知道对方是个说人话的活人,心情居然稍稍平复了一些。他同意了见面的要求,下午六点,约在了县城一家驴肉馆。
五点半,牛成就到了。他没有站在饭馆门口,而是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他想看看来者何人,有没有危险。可是一直等到快六点半,也没看到有人站在饭馆门口。接着,就有人从后面拍了他的肩膀,把正在看杀驴的牛成吓了一跳。那人转到他面前说:你是刘琳琳老公吧?我就是发邮件的人。牛成看到此人跟自己年纪相仿,看上去也不像凶煞之人,便稍稍放松了一些。可他并不认识此人,他怎么认识自己呢?那人又说:我们进去说Ⅱ巴。牛成点点头,跟着那人进了驴肉馆。
吴凯,现年三十岁,是刘琳琳的前男友,确切的说是刘琳琳的前未婚夫,在县城东郊开了一家车床作坊。四年前,他和刘琳琳确定了恋爱关系,并很快同居。那时候的牛成还在超市做理货员,渴望爱情。
两人在驴肉馆里坐了下来,点了个驴肉锅子,又要了三斤驴肉饺子,一瓶闷倒驴。点菜的是吴凯,点个莱吆五喝六,比比划划。牛成琢磨:不就点个莱吗,弄得跟个事儿似的。点完莱,牛成有些担心,倒没担心别的,担心的是这莱是不是点多了。吴凯却开门见山,用手点巴着窗户外面,看着牛成,做了开场白:兄弟,她刘琳琳,就是个贱货。牛成一听,不愿意了,再怎么说刘琳琳也是他老婆,让一个摸不清来路的人骂自己的老婆,这叫什么事。他调高嗓门,对吴凯说:你说话注意点。吴凯却嗤之以鼻,哼哧一声:兄弟,你听我说完,你再定夺。
以下是吴凯对着驴肉锅子自己说的:
那个时候,刘琳琳还没在商场卖化妆品,还在她爸刘忠开的驾校招生点看门面。我就是在去她那里报名考驾照的时候认识她的。当然了,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我们就搞到了一起一几年前,我肯定不会这么说,我会说我们相爱了,更不会说她是个贱货,可现在不一样了,该说就得说。我和她拢共在一起两年多,不到一年的时候订了婚。在这两年里,我有好几次都感觉不对劲,怎么说?有一回,我在网上看到了她写的一段东西,内容我记不太清了,大概的意思是说她昨晚梦到了过去的一个情人。“情人”,听听用的这个词。情人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当时就质问了她,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当然没有想到我会看到她写的这些东西,东西是写在加密账号里的,至于我是怎么看到的,在此没有必要赘言。她只是慌张,眼神躲闪,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是他,你別多想。说完愣了一下,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说的这个“他”是指的她当时的前男友,也就是在我之前的一个。我和她刚开始搞的时候——兄弟,你别介意,等我说完——她和那个前男友还没断了联系。我是从她手机里翻出来的。说实话,我并不怎么在意这些事情,不管他们联不联系,只要不牵扯感情和谎言,我是没大所谓的。但她恰恰是满嘴瞎话,她在已经跟我搞上了的情况下告诉他她还是单身一人,并且打情骂俏,什么坏男人,臭男人,你伤了我的心云云。兄弟,你说说,这算不算是打情骂俏?要是你,你受得了?这个事让我有了芥蒂,我当场提出让她滚蛋,但我这个人就是心软,她一哭一闹,梨花带雨的,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了,我就软下来了,没让她滚成。我以为这事儿到这就算完了,可万万没想到后来又出来个“情人”。这就是为什么当她说完“不是他,别多想”这句话以后愣了,她知道自己露馅儿了。我当然问了她,不是他是谁?不过事情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是含糊其辞、敷衍了事的态度,说,这只不过是个梦。所以,直到现在,妈了个逼的,这个“情人”我都不知道是谁,是个什么玩意儿。兄弟,叫你你不堵吗?endprint
前男友的事情在订婚之前,情人的事情在订婚之后。她订过婚这事儿没跟你说吧?至于为什么退婚——没错,婚是她退的——说实话,这里面有我一部分责任。怎么回事呢,其实事儿也不大,就因为婚房是我租的,但我跟她说是买的,就这么点事。房租收条没收好,让她翻出来一张。当时,我认了错,也做了解释,态度不可谓不坦诚。我跟她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本打算以后慢慢跟你坦白,顶多一到两年肯定会在县城买房,现在实在是没有条件,你家又咬得那么紧,非房子不嫁,我只得出此下策。她什么态度呢?一万个不行。非退婚不行。我在乎的不是别的,在乎的是你欺骗了我,兄弟,你听听,这话是不是也太没新意了?不错,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操他个活妈,她骗我的时候她不说了。当时那个情况,我一看她是铁了心了,我也没了办法,我就说,退就退吧,你把那三万多块钱的彩礼钱还回来,咱俩以后谁也不认识谁。她一听这话,急眼了,扎煞着两只手,比比划划地骂我不要脸,说我无赖。你是没看她那个样,原形毕露!兄弟,你说说,到底谁无赖?谁不要脸?后来,我直接去了他家,找刘忠要钱。刘忠也不是个玩意儿,年轻时就是个地痞流氓,上了年纪玩不动了,就开始搞诈骗,他当初弄的那个驾校招生点就是个幌子,找各种由头借钱,个人的,银行的,借了钱不还,警察也管不了。有回我去她家,就让我撞上了。一帮债主杵他家里问他要钱,吓得那孙子躲屋里床底下不敢出来,装不在家。最后还是我好说歹说把人家给劝走的。他借了他家亲戚的钱他都不还,你说说,这种玩意儿,我那三万多块钱能要得回来?不光钱没要回来,还让那孙子骂了一顿,说我占了他闺女的便宜,要弄死我。兄弟,叫你你不恨吗?
我为什么给你发那些东西,我等这一天等了差不多两年呐。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不是针对你,当然,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不好过,只能说你我都是受害者,都让这个贱货给害了。我要不跟你说这些你又能了解她多少呢?你就心甘情愿的当刷锅水去刷她那个破锅吗?你就愿意像外面那头驴一样老老实实等着让她宰吗?
外面的驴已经宰完了,变成了一堆碎肉放在铁盆里。这家驴肉馆在县城颇有名气,不只是因为驴肉做得好,花样多,还因为宰驴宰得漂亮。宰驴分两种宰法,一种叫“文杀”,一种叫“武杀”。所谓“文杀”就是给驴蒙上眼睛,杀驴者手持一把拆墙用的大铁锤,照着驴脑门一锤下去,驴应声倒地,不喊不叫不扑腾,接着上人放血扒皮解驴肉。不能补二锤,看得是个瞬间。所谓“武杀”就是把驴吊在特制的钢架上,不蒙眼不使锤,对着心脏一刀下去,血流汩汩,驴吊在半虚空,连喊带叫带扑腾,流完血最后还要抽搐几下,然后上人扒皮解驴肉。看得是个挣扎。每月逢单数是“文杀”,逢双数是“武杀”,牛成今天看到的是“文杀”。
吴凯指着外面说:你就愿意像外面那头驴一样老老实实等着让她宰吗?
几个“吗”问下来,把牛成问傻了。桌子上的闷倒驴已经见了底,吴凯光顾说话一口没喝,都让牛成一个人灌了。桌上的吃食,两人都没动。
牛成醉了。抬起脸,乌拉着嗓子问:你说的,可都属实?
吴凯哇啦一通下来,也把自己说饿了,塞着满满一嘴驴肉,说:句句属实。
牛成:你怎么才三万呢?
吴凯:你多少?
牛成:六万多,小七万。
吴凯:那就是涨钱了。说完拿手比划比划桌上的一堆,呱唧着嘴说:别光喝,吃点啊,都让你一个人喝了。
牛成: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邮箱的?
吴凯:这个简单,我拿微信小号男扮女,找了个买化妆品的由头加了她,为的是随时了解她的动态,就看到了她发在上面的你们的结婚照,我等的就是这一天。邮箱是张文倩给我的,张文倩你该认识Ⅱ巴?一开始她不给我,我使了五百块钱她就软了,这逼也不仗义,见利忘义,以后你别搭理她。
张文倩是刘琳琳的朋友,两人亲如姐妹。
牛成:我操他个祖宗,这逼养的。
吴凯笑了:行了,这些事你知道就行了,还是那句话兄弟,我不是针对你,我弄的是那个贱货,当初她要是把钱还了不就没这事儿了吗?又说:当然,我也不是为了那几个钱,为的是个事。我现在什么都有了,看见外面那辆奥迪了吗?刚买的。我缺?不缺!
牛成不说话了,拿起杯子灌了个干净。放下杯子,手机响了。牛成看了看,接起来,没等对方说完话,就乌拉着嗓子喊:你个贱货!喊完就把电话挂了。这一喊,不仅惊起四座,连吴凯也惊了,鼓着半边腮帮子看牛成,随即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什么也没说,低头接着吃驴肉。
挂下电话,牛成站了起来,开始往外走。酒喝得太多,一溜歪斜,走不直。吴凯看牛成要走,忙抬起脸来冲牛成嚷嚷:兄弟这就走啦7再吃点啊,这一桌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啊……
牛成早已走出驴肉馆。
天早黑了,天寒地冻。地上残留的驴血已经冻住,能看到零星冰渣。牛成踩了一脚,咯吱一声响。回家的路上,手机又响了几次,没接。
刘琳琳这时正在家里急得满屋子乱窜,不是急牛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也不是急他不接電话,急的是那句“贱货”。她知道,有事了。
牛成到家的时候,刘琳琳起初没打算出来迎他,一是因为牛成骂了她,二是因为确实心神不宁。在卧室等了一会,没见牛成进来,外面也没了动静,还是出去了。出去就看到了躺在沙发上的牛成,四仰八叉,喉咙里呜噜呜噜说着什么。
刘琳琳:你到底想干什么?吃屎了?
牛成像是没听见,一动不动,还在呜噜。
刘琳琳:吃了屎也变不成哑巴,说话。
这回牛成听见了,又呜噜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刘琳琳,接着掏出手机,打开视频,拍在了刘琳琳面前。
不堪入眼耳。起初,刘琳琳确实被吓了一跳,随后却平静了,问:哪儿来的?
牛成:你说呢?
刘琳琳:不知道。
牛成从沙发上站起来,用手点着刘琳琳,开始一五一十地把是怎么收到的视频,又是怎么见到的吴凯,吴凯又对他说了什么都说给了刘琳琳。endprint
牛成说,你订过婚这事儿没告诉我吧?你不是说你就有过一个男朋友吗?还有,为什么他三万,我七万?
刘琳琳: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牛成我操,他说得有板有眼,就算假又能假到哪?别的不说,你就说说,为什么他三万我七万!
牛成越说声嗓越高,最后急了眼,没等刘琳琳回话,就凑到跟前,兜头给了一巴掌。一巴掌还不够,还想二巴掌,但刘琳琳挨了一下后转身跑到卧室锁上了门。锁上门,刘琳琳在屋里骂了起来,说牛成你不是个男人,怂货,软蛋,还说他阳痿。牛成一听阳痿两个字,不行了。打不成人,就对家具下了手。把电视,茶几,桌子椅子砸了个遍。砸完又对着屋里喊:贱货,非离婚不行,不离婚我就弄死你,离完婚还不算完,你还得把钱还回来。
卧室门哐的一声开了,刘琳琳出来了,此时她已经穿好了出门的衣服。走到门口,开了门,住下脚,看着牛成说:这一巴掌,你算是闯下祸了。说完,摔门而去。
牛成坐在摔在地上的电视机上呼呼喘着气,不再说话。
一个星期以后,县公安局刑侦科警员小孙,带着另两个警员找到了牛成。牛成倒也没躲没藏,就在家待着。
小孙:知道怎么回事吧?
牛成:知道。
小孙:说说。
牛成:捅了人。
小孙:走吧那就。
在警车上,牛成老老实实坐在后面,心情平静,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说,脑袋靠在车窗上打起了盹。旁边坐着的是个实习警员,小孙坐在前面副驾上。
小孙耐不住,提前审了起来:受害人跟你什么关系啊?
牛成:刘琳琳她爸。
小孙:刘琳琳是你什么人。
牛成:我老婆。
小孙:所以,说话简单点,别绕。为什么捅你丈母爹?
牛成:他欠我钱,不还。
小孙:什么钱?
牛成:彩礼。
小孙:结了婚了为什么还让人还你彩礼?
牛成:我要离婚。
小孙:所以啊,要离婚的是你,怎么能让人家再把钱还你呢?再说,你老婆不是跟你结了婚了吗,就算离婚,彩礼也没有还回来一说呀。
牛成没说话。
小孙:知道你丈母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
牛成:不知道。
小孫:脾没了。
牛成:没了脾会怎么样?
小孙:你还关心这个?你问医生去吧。又说:重伤害,够喝一壶了。
说话间,警车路过驴肉馆附近。门口正在宰驴,驴已经被吊在了钢架上,今天是“武杀”。
小孙说:杀驴呢,停车看看。
开车的警员就把车停了下来。
小孙:今天事情办得很顺利,晚上下了班来撮顿驴肉。
小孙刚说完话,手机响了,是牛成的手机,但在小孙的手里。小孙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父亲”,小孙挂了,然后关了机。牛成并不知道是谁给他打的电话。
坐在警车里的牛成,瞪眼看着窗外不远处挣扎的驴。钢架上的驴,四条腿绑在一起,不断扭动着身体。驴脖子被抻得紧绷起来,油亮油亮。驴头冲天,白牙外露,嘶鸣不断。杀驴者手持利刃走上前去,手起刀落,拔刀血涌,黑红黑红,白气袅袅。少顷,血竭了,消停了。
驴,瞪眼看天。
看着驴,牛成顿感腰部有一线酸感,嘶嘶啦啦,在体内顺腰而上。随即,小腹突发起一股暖意,下体竖了起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