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
少年祭
溺水者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
夏日里一次无可回避的献祭。
他是谁?谁的孩子?人们几乎不能辨认——
僵硬的身体,指甲灰绿,浑身青紫。
那条黑色短裤沾满泥沙,嘴角
仿佛还有气息,膝部已不能弯曲。
乡村的盛夏总是神秘的,而鬼魅
尤喜少年人:纯洁、鲜活,精血贯通。
在险滩中,涡流边,芦苇深处
不可久待,后生们惯于争强,并不在意。
可是这溺水的少年,谁不认识呢?
神龛前,早就有人在此祈祷,
河伯们依然搜寻热情的脚踵。
这少年无法拯救自己,只留下警觉:
河面上漂浮着他那双哀怨的眼睛,
此后魅惑者逡巡河湾,都无功而返。
樟 树
这庇护者,张开巨大的翅膀。
“翼翼归鸟”。这庇护者,孤立地站在河岸
覆盖了农夫和艺人,庙宇和乞丐,疯子和新嫁娘。
天黑了,树身散发出一阵微香,
给那些无家可归者,
递上夜色的围巾。
这庇护者,将天穹作了幕帐,
泥土作了温厚的床,从河水中激发出乐音,
所有劳作者得以佑护。
夜色中,这庇护者兀自低语,覆盖着
女鬼、书生和事后的恐惧,
开裂的鞋子、船只和戏台上的彩绘人物,
那些记忆、回想与变故。
“翼彼新苗”。这庇护者
面向田垄、沟渠与河流,
在河岸伸展巨翼,以永恒之姿。
这庇护者,注视着——
村落与人。
河 湾
七八月间雨水连绵,河湾上升,庄稼倒伏,
谣言不断地啄食大坝,人心动摇。
所有的事物模糊一片,
所有的道路不成道路,
远方消失,唯有戏台耸立,尚作金石声。
祠堂里,神灵也蒙上一层水气,
稻草人双膝浸水,乡村学校的
墙外,孩子们分不清雨丝和竹枝。
黑暗降临,油灯发出嘶嘶声,
枇杷树也奉献了橘色小灯盏。
据称是本地百年未遇之洪涝,
史前山墙上,蜥蜴惊魂未定。
河流的形状,从上弦月
变成满月。没有人知道雨要下多久。
就在这时,叔父的船,从十里之外
倏然而至,他抹去前额雨水的样子
很像传说中一个刚烈的人物。
大雨滂沱。就在河湾那一带,
叔父的船就像一段巨木,刹那间,垫高了乡村。
瞧!这个匠人
像波普尔这样有思想的木匠,
在这一带乡村永远也找不到。
背着挎包,朝你走来的那位,
休想从他的肋骨里取出一个女人。
没有玄思,不知道勾股弦,
从不开平方,计算圆周率,
墨斗里尽是匠人对今生今世的认命。
正是他,从榫头之间的凿枘
联想到人世间的彼此关联;
刨子舌头吐出凉薄的,带有馨香的刨花,
算是他唯一的开辟鸿蒙之创造。
这头轻轻一弹,那厢微微勾勒,
观念随着涌出,器物形相毕现。
他,脊背耸起如拱桥,手上满是疤痕,
确有巧思妙想和吞吐烟圈之术,
折腾到深夜,也不多说,魔术一般
让桌子、五斗橱和“独立金鸡”站在你眼前。
他的手艺何至于此,最擅长制作
新婚大床,门楣上的黄杨木镂刻人物:
刘关张结义、程门立雪和莫邪干将,
并抽象眼前的事物,禅悟与幻觉。
这一切,都是他心智圆熟的表达,
他的历史感与想象力,他的进化论。
得到赞誉时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那一刻,他像极了米开朗基罗。
戏 台
1
在乡村或海边,
唯一能与神灵同享的,是戏剧。
看戏是农人的至高娱乐,
戏台上下,人神鬼不分。
不管上演《廉颇负荆》还是《琵琶記》,
人神同乐之际,听分明了:人群中会爆发
一声响遏行云的“好!”
或是愤怒的叫嚷,喝倒彩。
在我,尤喜独自站在散场后的
乡村戏台,愿以一生换取这一刻:
宁静、空旷、黑暗,无以名状的涣散,
没有故事,只有人的寂寥。
2
试着念想:那把水袖里藏匿的
无常感,良辰美景中的别离。
念唱做打之后,九九归一的离场,
身段与云彩,廊檐与空无。
尤喜,看戏台上武打造型的牛腿,
藻井中飞旋的人物、旌旗和战马。
动起来,一切都能动起来——
斗拱旋转向上盘筑的螺旋形,让人血脉偾张。
如有可能,我就用手去抚摩
戏台上那些剥落的彩绘,缺损的雕刻。
或在开场锣鼓响起来之前,
欣赏那些宴饮图、乐舞图、狩猎图,
想一想《录鬼簿》,出将入相。
3
站在那座乡间戏台前,
你看得见天空,也能看见先人的
脸庞、姿势和手中紧握的狼牙棒。
大地仁慈无比,荷塘私语,
星星们正闪烁其词。
戏台下,想象前辈受过的苦,
并将一切归之于时运不济——
从后花园的私定终身,傀儡弄参军,
到引车卖浆,吆喝街巷,老病凄怆。
如今,戏台与乡村一起衰败,
危壁欲堕,墙壁斑驳,飞鸟筑巢。
但谁在乎这些?只要略加修葺,
那些戏台就能呼吸,会吟唱,精神抖擞。
4
经常是,艺人们粉墨登场前,
传来一曲高亢的唱段,伴随着京胡,
引来文鸳翅展开,恶兽尾甩动。
都知道此时神灵已在身后,
谁不张大眼睛?谁不屏息以待?
乡村戏台,依然活在你心里,
一句唱词先声夺人,鼓点打击魂魄。
你入戏,女演员在后台描画脸部,
喃喃自语,放弃自己的一切,
让杨贵妃的幽魂附体,婀娜而至。
当炊烟起时,正暮色四合,
砖瓦与灰塑垒筑的戏台屋脊上,
几个施瓦将军如此身手不凡——
那是黄飞虎和闻太师,哪吒和杨戬。
在晚风中连鬼魂也有了人身,
戏还没开场,观众早已灵魂出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