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晨瑜
摘要:对于创作者来说,始终在一个封闭的场景中展开叙事是不容易的。《墙上的父亲》正属于这样一种叙事场景少而封闭的类型,而鲁敏运用恰当的叙事策略,打破了线性叙事结构,通过感官联结,跨越了空间和时间的限制,使得叙事“漫而不散”,在文中营造出了一种记忆的流动感。本文将从线性时间观的打破以及感官的联结作用这两方面来分析鲁敏在《墙上的父亲》这篇小说中使用的叙事策略。
关键词:叙事 感官 空间记忆 时间线索
对于文学创作来说,始终在固定而又封闭的空间中展开故事是不容易的,许多作家会选择更为开放而多变的、容易继续往下推进的场景搭建故事结构,从而增加故事的丰富性和可能性。因此,选择前者的创作者往往需要在小空间内,通过施展自己高超精妙的描写技巧来展现出一幅活色生香的图景,张爱玲便是一个典型代表,她经常在小说中写到居民楼的楼梯,在《半生缘》中沈世钧来找顾曼桢时,她这样写道,“楼梯上黑黝黝的……摸黑走上去,走到转弯的地方。忽然觉得脚胫上热烘烘的,原来地下放着一只煤球炉子,上面还煮着一锅东西,踢翻了可不是玩的。他倒吓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来。”在楼梯间这样一个阴暗狭长的环境中,张爱玲没有受制于这有限的空间,而是竭力探寻人物的内心想法,调动了其视觉、触觉等感官,通过这样一段黑暗中细腻的描写巧妙地展现了沈世钧的心理状态。大大地拓展了语言的艺术张力。可以说,张爱玲是通过细腻的描写来精心装饰和丰富这块小空间,使得她的这片创作园地小而精巧。
而同样选择前者的鲁敏却与之不同,从空间上来说,《墙上的父亲》是狭小的,近乎封闭的,叙述基本都是在母女三人所住的“L形公寓里十九平米的小单室套”展开的,偶尔出现的其他场景如吃饭的包厢、心理医生的诊所也都是基本封闭而稳定的,无法继续在空间上进行叙事的推进。鲁敏并没有采用张爱玲那般细腻出彩的描写技法。但整篇文章阅读起来却没有预料的那样强烈的逼仄幽闭之感,反而富有一种奇妙的流动感,这与其叙事策略的选择是分不开的。
一、非线性叙事
在《墙上的父亲》中,鲁敏没有采取传统的叙事策略,而是在封闭的空间内创设了许多流动而开放的记忆空间,将本来不利于故事展开的小空间拓展成了一个立体的折叠空间。使得本来单一的空间变得颇具层次性,空间不再成为叙事的局限,时间也摆脱单一轴线,漫无目的地在叙述中流淌,颇具张力。
这种叙事策略在文章中最普遍的表现便是伴随回忆跳转而来的时间线索交错。比如在文章中有这么一段母女三人的对话场景,其中充盈着氤氲的时间变换,“母亲今天又讲到‘豆腐汤,她一向认为这很经典”。紧接着母亲便开始谈自己节俭而又精明的小把戏,“我烧的菜叶豆腐汤最香,为什么,里面放了鲜贝壳!那菜场里卖鲜贝的,总有不够新鲜的要扔掉对不对?……回家收拾收拾,把肉扔掉,光煮那壳,鲜死了!味精都能省下来……对了,还有王薇‘搞的生姜……生姜末一放,咱们的豆腐汤就成大菜哕。不过王薇哪,现在可不能再‘搞啦,咱们都撑到这一步了,再也犯不着了,对不对?”
此时,线性的时间线开始断裂。逐渐追溯到王薇喜欢“搞”东西这个习性的源头,“自然还是因了‘吃,就在父亲去世后不久,王薇无师自通,学会了‘搞……”此时母亲的话语再次将叙述拉回当下,“‘不过,说到汤,记得我们有一次吃排骨汤的馋相吗?母亲忽然用有点尖的嗓门笑起来,一边用期待的目光在姐妹两个脸上扫来扫去。”
这时,母亲由之前的“豆腐汤”再次转入回忆,将其连接到了母女三人对“排骨汤”的共同记忆。“为了怕吃相给别人看到,妈妈特地拉下所有的窗帘,大白天,屋子里暗乎乎的,我们连灯也懒得开……做贼一样,急慌慌往嘴里送就是!”,“还说呢,全怪你,五时等不得六时,害得骨头没有熬烂,总啃不干净,只好把家里能用的家伙都拿出来,桌子上又是刀又是钳的”,“我们决心把每个大骨头砸开,吸里面的骨髓,决不白白扔掉!因为怕楼道里人家听到,我们用毛巾包住锤子,却一下子把骨头砸飞到床上……”
在这样一个简单的母女三人日常对话中竞出现了如此多次的记忆跳转,本来扁平的对话描写因此变得丰富而有层次,同时也可以看出母女三人拥有着许多共同记忆,它们不单单是回忆,更多的是系联着母女三人情感的纽带,是这个巨大城市下的蜗居中的一抹暖色。
在鲁敏的叙述中,我们很难看到完整明晰的线性时间,更多的是文章中人物主体带给我们的一种纯粹感知的时间。早已脱离了传统叙事的时间轴线使得这篇小说更像是一幅无限延展开来的记忆画卷,事件的过去、现在仿佛共处在同一个平面上。种种事件不再是某个时间链条上的某个片段。而是无数可能性的时间链条上或交叉或重合的片段,它们构成了多种关系的交杂和缠绕,鲁敏正是利用了这些关系自由地在时间里跳转和穿梭。
二、记忆的联结:感官
在鲁敏打破线性叙述方式的过程中,感官作为记忆的入口,成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联结。鲁敏曾在《回忆的深渊》创作论中谈到,“感官是万能的和无所不知的……这一切的一切,只要发生了,存在便是告知,会产生气味与声息,使空气颤动,使光线交映,它们将被他者的感官在偶然间捕捉。”
文中的记忆跳转往往都是伴随着这样主体感官经验的捕捉,比如文中老温请母女三人吃饭的片段中。母女三人与老温处在包间这样一个狭小空间,却没有出现传统的来往式谈话,而是出现了两次这样的记忆跳转。第一次是母亲看到鱼翅却以为那是粉丝,“母亲在一边疑惑地看着,停箸不前,她准以为那只是粉丝,她准想起了什么往事。啊,王蔷知道。可怜的母亲想起的是什么……”,从而勾起了关于粉丝的记忆:母亲某天突发灵感。做了一道奢侈的肥肉烧粉丝,却被王薇打翻在地。王薇随即趴在地上用手將粉丝捡回碗里。第二次是王蔷看到饭店的蓝色条纹窗帘,从而联想到了某个春节家中添置的蓝条纹抹布。引发了回忆:这块小小的抹布曾使得母女三人做家务时充满了新鲜感,家里洋溢着快乐和喜庆的氛围。
可以看到,当母亲和王蔷依靠感官经验触碰到了储存着记忆的“粉丝”和“蓝条纹抹布”时,叙述便一下子岔到了对于过去的回忆。“粉丝”和“蓝抹布”联系着不同时间点的主体感觉经验,在文中,它们作为流动记忆的载体,充满着丰富的意蕴。一方面,它们是母女三人贫苦生活中的廉价小确幸,充满着无奈和酸楚,另一方面,它们的“变体”——鱼翅和蓝色条纹窗帘布出现了在老温请客的场景中,意味着母女三人的生活状况将在老温与王蔷的结合后发生改善,但也从侧面反映了老温是永远无法触碰到并理解这母女三人感官中的共同记忆的,正如王蔷心中所想的那样,“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他永远不知道这三个女人,曾经怎样地捏成一团,在泥里打滚,在冰冷的世界尽头挤暖,在他与她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阶级般的鸿沟。”
在文中,类似于“粉丝”和“藍抹布”这样的感官记忆载体还有“圆镜子”,它出现在文章后半部分。此时王蔷与老温就结婚事宜商量不合,王蔷带着心事回到家洗完澡梳头时,镜中刚好出现母亲憔悴苍老的模样,王蔷想到母亲为自己殚精竭虑,“心中悲酸,眼睛避开母亲,把桌上的圆镜子略略晃开,镜子里即刻换成了摇晃着的家具与物什,狭小的空间,通过镜子的折射,忽然显得幽暗了、纵深了——”,使得王蔷记起来小时候和王薇经常玩的游戏:“站在窗口。用镜子把外面的太阳反射进来,然后,往人脸上打,往墙上打,往书本上打。明晃晃的小圆洞,带着超现实的荒诞感,不论照到哪里,那白光所指之物。均显得强大而孤独,好像成了世外方物……”
这种具象载体式回忆看似跳跃纷乱,实则系联着人物主体内心细腻的情感变化。“啪!啪!方才所有的繁华景象都接二连三地碎了。整个家重新变得拥挤、寒酸……小圆镜子的回忆带给王蔷一阵黯然神伤。承认这现实吧,承认她对老温大房子的垂涎欲滴吧。”镜子给王蔷带来的短暂虚幻在坚硬现实下显得格外脆弱,而她则是这个灰暗破败的家中唯一的希望,她在内心中不得不接受与老温的婚姻。
以上这两处都属于通过感官经验这个媒介跳转回溯到某个记忆点,除此之外,文中还出现了相互关联的记忆场景共享某种类似的感官经验,从而通过感官经验的贯通实现记忆的流动性。
最典型的就是王蔷对于父女情深场景的厌恶,在王蔷的感官经验影响下,这种场景总是伴随着公共厕所般湿漉漉的腥臭,令她作呕。这种条件反射式的感官经验源于王蔷童年时对于邻居方甜的嫉妒,王蔷经常在公用厕所往外偷窥方甜与父亲的亲昵神态,“王蔷站在公用厕所窗沿上,正好可以够着排风窗,从扇页子的空隙里,方甜家所有的风光尽收眼底……肥皂与粪便的混杂气味,刺鼻而挑逗,如同最好的调情剂。湿漉漉的所见所得……”王蔷最初的这样一种对于父女亲密场景的窥视记忆就是这样交织着粪便和肥皂气味的,这种场景和气味都令她感到反胃。
后来,在见到老温与女儿亲密无间的场景时,最初的记忆伴随着强烈的感官经验一同被召唤了过来,“啊,这一幕,多么熟悉,她好像回到了当年,又站在若干年前的公共厕所里。臭气直冲鼻子”,甚至王蔷只要看到有着肌肤之亲的父与女,不管陌生或熟悉,“就感到汗毛竖立,胃中翻滚,在敌意与妒忌中,她替他们感到羞耻,感到乱伦般的肮脏,同时,鼻孔里似又钻入公共厕所里那湿漉漉的腥臭……”这样一种强烈的反胃腥臭的感觉经验紧密地串起了这些父女情深的场景,一方面多层次地凸显了王蔷的感情缺失病症,另一方面使得多个记忆点的联结不那么松散跳跃。
虽然传统的线性时间观在这篇文章中基本上被搁置,时间的连续性被大大弱化,但整篇小说的叙事并不显得十分跳跃和纷杂。鲁敏像是一个剪辑师。通过调动感官拼接画面来创设狭窄故事内的流动记忆空间。使得人物生命的各个阶段在绵延的记忆中相互渗透。这样的策略让叙述脱离了机械性的环环相扣的长链,使得时间在流动的记忆中获得了其价值和意义。
在鲁敏的这篇作品中,我们无须费力去寻找一条贯穿始终的时间线索、一个突出集中的矛盾焦点,以及一条连贯有序的发展脉络。我们只需静下心来欣赏眼前的这一个画面,并等待即将出现的下一个画面。从整体上看,这篇作品的叙事风格带有一种开放、碎片化的后现代色彩,但在感官的联结下,这些记忆却并没有完全地摆脱理性和规则。去追求一种绝对化的记忆的离散和时间的空白,而是形成了一种“漫而不散”的独特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