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京
兰心蕙质周思聪
宋文京
我将面前的稿纸抚平,正襟危坐,屏息沉思,因为我要以虔诚敬畏之心写周思聪先生了。在我看来,她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女画家,是画坛女神。
同是女画家的郁风先生形容周思聪先生:“憎恶一切丑恶劣行,蔑视一切浮华虚名,在违背正义良心的大事情上即使众人皆然她也决不低头。”这也是我敬仰她的原因之一。
周思聪先生生于1939年,比我的母亲小两岁。虽然我从来没见过周先生,但我尊敬她如同母亲,我觉得她是很完美的,除了她英年早逝的遗憾。我母亲1984年去世,仅仅活了47岁。周先生1996年病故,也只活了57岁。好人为何不长寿?想想,内心就分外难过,不能平复。
周思聪先生和我的师父范曾先生是中央美院的同班同学,有一张照片,是他们班同学和李可染先生在颐和园门口的合影,照片中周先生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故事,我没问过。只知道,李苦禅、叶浅予、蒋兆和都是他们的老师,他们是同一代宗师的嫡传弟子,他们也都是中国画人物画的大家。
我对周思聪作品的喜爱很早就开始了,大约可以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那时,我总爱往县文化馆跑,跟着县城里比我大的搞美术的张恒忠、逯中瑞几位老兄玩儿,曾读过那时全国仅有的《工农兵画报》(即《富春江画报》)和《江苏画刊》等几本画刊,对上面刊登的周思聪的《山区新路》和《长白青松》以及她丈夫卢沉先生的《机车大夫》等画作有很深的印象。这几幅画和沈嘉蔚的《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以及陈逸飞、魏景山的《占领总统府》等构成了我的红色绘画记忆。即使是在那个 “三突出”“高大全”“红光亮”,凡创作必主题先行的年代里,周思聪的大多作品也并不概念化和庸俗化,而是以独特的角度、丰沛的情感和扎实的技巧,让人过目难忘。
等到她的代表作《人民和总理》一出,顿时名满宇内,使得她的声誉达到顶峰。这幅巨作获得了“庆祝建国30周年美术作品展览”一等奖,载入了中国美术史。我也是在第一时间读到了诸多媒体上刊登的评论,可以说其轰动程度足以与之前刘春华的《毛主席去安源》以及后来罗中立的《父亲》比肩,成为美术作品影响社会生活和话语体系的罕见的实例之一。在今天这个“每个人都能成名15分钟”的时代,人们是难以想象当年盛况的。
《人民和总理》描绘的是1966年河北邢台地震余震未息的情况下,周恩来总理去看望灾区人民时的情景:灾民们簇拥着表情凝重的总理,在诉说着什么。远处,直升机隐约可见,倒塌的房屋则列于前景。画面是历史题材的常见构图,有实有虚有视觉中心,但画作没有像当时常见的那样把领袖人物高大化,而是置于人民中间,平等和谐。我想,特别选取地震天灾题材,也有在“文化大革命”人祸之后,百废待兴,一切意义和价值有待重建的寓意吧。这幅画一下子拨动了千万人的心弦。画面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和真诚呈现,也打动了每一个看到这幅画的人。而且,整件作品“一气呵成,没有一处挖补”,着实难得。
1980年前后,中国开始改革开放,美术界也在进行思想观念的大变革,周思聪迅速转向,她开始关注国画的新手法、新路径。1980年,她曾赴日本访问,拜访了创作《原爆图》和《南京大屠杀》的著名画家丸木夫妇。丸木先生对现实的深切关注极大地触动了她,虽然在此之前,她和卢沉曾亲赴矿区为矿工写生并形成系列作品,但这次访问仍然让她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她写道:“一个外国人,敢于面对血淋淋的现实,谴责本国军国主义者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我们当然更应该表现实际上发生和存在过的我们民族的历史灾难,以及人民的觉醒和斗争,以激励人们使这种人间惨剧永不重演。我们希望在这方面做出切切实实的努力。”
回国后,她和丈夫卢沉继续进行矿工系列创作,陆续完成了《王道乐土》《人间地狱》《同胞、汉奸和狗》和《遗孤》,其中多数为周思聪独立完成的。而原计划最后一幅《历史的见证》却因为她的关节炎发作而未能如愿完成。
周思聪的这批作品揭示了当年日本铁蹄下中国的灾难,黑暗、扭曲、压抑、悲恸,让人警醒,让人欲哭无泪。这种悲剧性的深入刻画具有极大的社会意义和深远的艺术价值。
关注劳动中的妇女也是周思聪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她曾深入到四川大凉山写生,在布拖、昭觉等县城,画了许多彝族妇女,这成为她一段时间的创作主题。其中许多画上的主题都是女人在背负重物,如同她自己一样,一点也不轻松、不放松。
大约1987年时,她在写给鹿岛光代的信中说——
我生活上的负担是极繁重的。然而我所无比热爱的绘画是那样使我无法抛却,我深知一个妇女要想从事自己所热爱的事业尤为艰难,那时我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我对自己感到满意的是,我没有因为困难而动摇。
确实如此,她在给好友马文蔚的多封通信中也直抒胸臆,住房狭小、疾病困扰、会议冗长、孩子幼小……种种困难,般般不顺,但周思聪却没有低头,而是努力用她的整个身心去抗争、去面对。
上世纪80年代后期,她的绘画多见山水和荷花,这大约与她的病痛有关:从1987年到1996年去世时,她一直被严重的关节炎折磨,痛苦得不能尽情作画,但她依然坚持。我曾见到她在病房的速写小稿,其中一幅画的是轮椅,下面写道:“我画画时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想把我此时此刻的情感、意趣注入到这张纸里去。这使我很快乐。我不赶快这样做,它们就不再来了。”这完全是一个艺术家的内心独白。
我买了我能见到的所有有关周思聪的书,包括画集、传记、研究文集和书信集,并常常多买数本送给也喜爱她的朋友,我想让更多人知道她、记住她。
当代画坛多位成绩斐然的人物画高手,如王明明、赵建成、史国良等都是周先生的弟子,或接受过她的亲自教诲。
周思聪先生是中国画坛承前启后的巨匠,奈何天不假年,惜哉!
(责 编 帕 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