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2017-09-23 02:24李霁野
幸福 2017年26期
关键词:哥嫂落花生牛郎

文/李霁野

祖母

文/李霁野

我记事时祖母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然而还健康,能扶着杖前后院行走,而且在母亲们耍牌的时候,还能坐着一看几点钟。她是颇爱整洁的,有什么不顺眼就爱说出来,没人动时有时就自己动手。她勤恳地操管着家事,然而就为这勤恳,倒成为并不十分为人所欢喜佩服的人物了:家里人们说老奶奶太噜苏,邻人们都说这老人家太不会享受清福了。但是我顶喜欢祖母,大概为祖母太喜欢我了的缘故。

祖母知道我是最善吃鱼的,所以时常教做鱼吃。别的孩子一吃鱼就会吃下鱼刺使喉头不舒服,有时甚至哭得一餐饭不吃,然而,我并没发生过这样事,而且我吃得比成人还要快。祖母每当我吃鱼时总欢喜停箸微笑地看着我,仿佛这是一件顶可乐的事情一样。“小鱼莺,”她时常笑着这样叫我。在小孩子,这已经是一件颇可欢喜的事了——吃得多,又会得到奖励。

夏日的夜间是最快乐的时候。天空堆着一丛丛的星星,不远的树上不断地送来蝉声,院中还残留着日间的热燥。孩子们洒水的洒水,预备茶的预备茶,搬椅子的搬椅子,不久老人们便都坐在院中乘凉了。起始是缓缓地谈天,各人都挥着扇子。渐渐孩子们不耐了,就嚷着要老人们说故事。于是没有人声了,连挥扇声也没有了,一个人缓缓说着故事,老人们也倾听,孩子们更不用说了。祖母是不大善说故事的,母亲说得最多。祖母总叫我靠近她坐,我不断地为她扇扇子,她不断地抚摸我的头,有时低声向我重述故事中的情节,当我有问的时候。然而祖母也不是决不会说故事的,《牛郎和织女》就是祖母讲给我的最可爱的故事中的一个。这故事大概是如此:

牛郎原是生在乡间的穷苦孩子,从出世起就受着哥嫂的虐待,天天在宽旷的草原中挨着饿放牛。他是好孩子,对于他的哥嫂他心里并没有什么恶的念头。他在野外的时候多,他在家里所受的委曲和苦痛,无意中被林间的鸟鸣,树上的叶颤,自由的日光和空气,伙伴的笑脸和歌喉纯化了,消灭了。他的牛喂得很肥,虽然他自己渐渐瘦下去了。

这样有十多年工夫。

有一天,他还照常放他的牛。天很早,乡间还没有什么人走路。他觉得特别快乐,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就在牛背上尽兴唱着山歌,牛仿佛也特别快乐似的,走过了平日的牧场还任意向前走。这样从日出走到日中,从日中又走到将近日没。

最后牛郎似乎觉得走迷了路了,山林不是他所熟悉的山林,周围也只有生疏的村落。然而他不但不怕,而且还觉得欢喜,因为他知道无论在那里住一宿,都不会比在家里吃更大的苦;他更放胆向前行进了。

乌鸦噪着归林,暮色渐渐包围上来了,牛郎还骑着牛向前行走。

如钩的新月悬在辽远的林梢,从周围拥上了初夜的薄雾,然而牛郎还骑着牛向前行走……

这是流传很广的老故事,祖母也许又是从她祖母底嘴中听来的罢。

在这样温和的环境中,我一天天生长起来,而祖母却一天天地衰老了。

有一天我从学校里回来,觉得家里的空气很异样,一问母亲,知道祖母跌了一跤,而且因为已经有了八十四岁的年纪,跌后就不能再起来了。起始祖母的精神还好,时时总要我到床边去问些琐事,我也没事不大离开,因为我在跟前好像祖母要安心得多。祖母是爱吃花生米的,而且牙齿也好,所以我还照常剥落花生送给祖母吃。落花生总是由母亲买,我给剥得干干净净的分为三份:一份送给祖母,一份给母亲,一份自己吃。母亲牙齿不好,照例勉强吃一两个,只表示不辜负我的意思;祖母总至少要留一半,而且喜欢看我把它吃掉。每吃落花生,还不时想起这情况,这有着深爱在的情况。

祖母的病一天天沉重,已经有点不省人事了,有一次竟大声叫:

“有上了屋脊了,有上了屋脊了!你们就不管事……我还没死哩,你们就不管他了……看,看!有就要跌下了!……”

我被从玩伴那里唤到祖母的床前,然而祖母还叫:“有就要跌下了!”

祖母在弥留之际,我离得很远,因为算命的瞎子说,我不宜送祖母的终。我只看见路两旁的“引魂灯”一闪一闪地发亮,不久听到哭声,于是仿佛觉得祖母是拄着杖,在“引魂灯”的微弱的光中,缓缓地走进另一世界去了(本刊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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