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王尔德莎乐美故事的东方女性形象对比浅析

2017-09-21 17:59王传倩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26期
关键词:东方主义福楼拜王尔德

王传倩

摘要:最早见于《圣经》的莎乐美故事,在漫长的文学发展中为许多作家所钟爱,他们从不同角度加以演绎,借以抒发不同的情怀寄托,其中法国文豪福楼拜的短篇小说《希罗底娅》和英伦才子王尔德的独幕剧《莎乐美》可称作双星荟萃,绝代双璧。在两部作品中,作家受到不同思潮的影响,塑造了截然不同的东方女性形象。

关键词:福楼拜;王尔德;莎乐美;希罗底娅;东方主义;唯美主义

有关莎乐美的故事最早见于《圣经.新约》中的《马太福音》。故事说,希律王娶了自己兄弟的妻子希罗底,施洗约翰对此加以指责,希律王盛怒之下将约翰监禁。希罗底的女儿在希律王生日时当众跳舞,希律欢喜异常,许诺满足其一切要求。女儿在母亲希罗底的指使下,恳请获得约翰的人头。希律迫于自己有诺在先,不愿丧失颜面,就依其请将约翰斩首,把头放在盘中交给女子,女子拿去给她母亲。在圣经故事中,希罗底女儿既没有莎乐美的名字,也不是故事的主体,只是个边缘人物。但在长期的文学发展中,这个希罗底的女儿不但有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成为艺术家作家的宠儿,以其美貌和感性获得了文学主体身份。诸多作家将这个故事从不同角度加以演绎,借以抒发不同的情怀寄托,其中法国文豪福楼拜的短篇小说《希罗底娅》和英伦才子王尔德的独幕剧《莎乐美》可称作双星荟萃,绝代双璧。在两部作品中,作家受到不同思潮的影响,塑造了截然不同的东方女性形象。

一、福楼拜、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故事

福楼拜的《希罗底娅》基本忠实于圣经故事,只是为了追求历史真实,作者将所有可能的人物、可能的事件万象无遗地浓缩进一天之内,极尽奢华之描述。小说中,希律王之妻希罗底娅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精心安排自己年轻貌美的女儿莎乐美回宫,为希律王献舞,以博得其欢心,并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希律王果然中计,在莎乐美美轮美奂的舞蹈中忘乎所以,依其所请杀死了诅咒希罗底娅的洗礼约翰。

如果说福楼拜的《希罗底娅》是对原圣经故事的摹写,那么王尔德则在其《莎乐美》中对原故事做了较大改动。圣约翰因辱骂希律王娶嫂乱伦而被囚禁。莎乐美为躲避希律王垂涎的目光,逃席来到花园,听到约翰的话语,见到“像月亮般高洁”[1]的约翰,立刻燃起对约翰不可遏制的爱情。当她所发出的一连串爱情呼唤遭到冷酷拒绝时,执拗的莎乐美心中只有一个强烈而偏执的念头,“我会吻上你的嘴的”[2]。希律王恳请莎乐美為她跳舞,发誓将满足她任何要求,莎乐美不顾母亲的极力劝阻为希律跳舞,舞毕要求“立即给我用大银盘端来乔卡南的头”[3]。希律王在用重金、珍宝、甚至半个王国诱惑莎乐美改变主意无果后,下令处死约翰,将头献给莎乐美。莎乐美一把抓过它,吐出无数爱的语言,并吻上了约翰冰冷的唇。希律王目睹这疯狂一幕后,下令士兵将莎乐美乱盾打死。

二、东方主义视野下的女性形象

在福楼拜的笔下,莎乐美从一露面,就展示出对男性无穷的诱惑力,足以让希律王远远瞥见她身影时,就变得“呼吸愈来愈急促,他的眼睛里射出了欲火”[4]。作者更是不惜较大篇幅对莎乐美的舞蹈进行了描述:“她轻舒双臂,仿佛召唤一个只顾奔逃的人回来。她追赶他,身体比蝴蝶还轻盈:她像一位好奇的普赛克,又像一个飘忽的幽灵,随时将凌空飞去。”“她微睁星目,轻扭腰肢,波浪般摆动腹部,颤悠悠抖动乳房;她面容宁静,舞步不歇。”[5]在她舞蹈的诱惑下,“惯于节欲的游牧民、精于风月的罗马兵、一毛不拔的税利、惯使唇枪舌剑的老教士,全都大张着鼻孔,强烈的欲念使他们的心脏突突乱跳。”[6]希律王更是意乱情迷,“人们狂嚎乱叫,藩王叫得最响:‘来呀!来呀!给你伽百农!提比利亚平原!我的赀堡!我的半壁河山!”[7]然而这样一位魅力无边的年轻女郎,在整篇小说中只说了一句支离破碎的话:“我要你用一个盘子把约……”她一时忘了这个名字,但马上又微笑着说:“把约——翰的头给我!”[8]可见在福楼拜心目中,莎乐美只是一个美丽极具诱惑力的躯壳,是个虚无的存在。她在无知无觉之中沦为母亲希罗底娅棋盘上的一颗小小的棋子,成为美丽的杀人工具,只是这场演出中的配角。相反,作家不遗余力地将希罗底娅描绘为当之无愧的主角,甚至是整个剧目的编剧加导演。作为整个故事中唯一始终保持清醒独立意识的个体,是她在意识到自己地位受到威胁时秘密安排莎乐美回宫,并让希律王有意无意之间瞥见莎乐美的美貌,从而在莎乐美献舞之前就挑逗起他的欲望;也是她安排莎乐美献舞,令希律王忘乎所以,利令智昏;仍是她明确命令莎乐美索要约翰人头作为奖励,导致先知约翰被杀。福楼拜将希罗底娅塑造成一个埃及艳后般野心勃勃的女强人。她敢作敢为,工于心计,为了获得和巩固权力,几乎泯灭了人性中所有美好的一切,在她看来,所谓的爱情、亲情在权利的天平上都毫无分量。为了权势,她背叛原先的丈夫,投入希律王的怀抱;也是为了权势,她不惜牺牲自己亲生女儿的色相,引诱希律王,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即使是在杀死约翰这一点上,固然有约翰诅咒她令她恼火的成分,但更多则是为了消除希律王可能迫于约翰的辱骂所造成的舆论压力休弃自己的威胁。在作家笔下,莎乐美徒有美丽躯壳,内心无知无觉,希罗底娅为实现自己的权欲梦想不择手段,在此过程中不惜丧失一切人类美好情感,她们都是致命女人,是机器一样的存在。

在17、18世纪欧洲启蒙时代,欧洲人生产出一套被萨义德称为“东方学”的东西方二元对立的理论实践体系,为其帝国主义扩张提供理论和道义支持。在东方主义者看来,东方是“难以理解的、充满异国情调的、色情的地域,是神秘故事的居所,是残酷和野蛮的上演地”,而西方则是“理性的、合乎逻辑的、清晰地、爱和平的、自我克制的、坦诚相见的”。[9]福楼拜深受东方主义思想的影响,对古老的东方充满了憧憬和迷恋。在他眼中,东方世界象征着神秘、华美和诱惑,是可以“被作为一个充满丰富可能性的空间而加以美学的和想象的利用”[10]的。我们应该意识到正是莎乐美故事中的东方色彩激起了作家创作欲望。他曾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谈及《希罗底娅》创作动机:“希罗底的故事,就我所了解者言,和宗教毫无关系。其间引诱我的,却是希律(一个真正的省长)的官气十足的容貌,希罗底(克里奥佩特拉与曼特龙一类的女人)的旷野的面孔,种族问题主有一切。”[11]endprint

然而福楼拜对东方的了解是片面的,他下意识地带着宗主国的有色眼镜看待东方,尤其是东方女性。他曾这样描述东方女性:“……东方妇女,不多不少,是一件机器:在一个男子和另一个男子之间,她无所鉴别。…….如此深沉的眼睛,海一般的富有色度,所表现的却只是平静,平静与空洞,仿佛一片沙漠。男子也是一样。怎样可爱的头脑!其中仿佛滚有人间最伟大的思想!然而敲上去,什么也流不出来,犹如一只空酒坛子,或者一座空坟头。”[12]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他对于小说中两位女性形象的设计。莎乐美固然拥有天仙般面容、魔鬼般身材以及举手投足之间令男子忘乎所以的魅力,但她那貌似可爱的头脑却只是“一只空酒坛”,“什么也流不出来”。在风云变幻的时代漩涡里,希罗底娅面临即使是男子也为之色变的险境,始终保持着女皇般的威严和傲慢,镇定自若地将一切变数掌握在自己手中。当自己的政治野心受到威胁时,她冷漠地祭献上自己的丈夫、兄弟、女儿、甚至自己的名节、良知和灵魂,对此她“所表现的却只是平静,平静与空洞,仿佛一片沙漠”。福楼拜将东方女性塑造成一半像邪魔,一半像小孩的他者。希罗底娅和莎乐美分别代表着“邪魔”和“小孩”的两个极端,都是足以令男性忘乎所以、干出分裂疆土乃至掉脑袋蠢事的致命女人,而这种女性形象的塑造恰恰源于作者“对异域、对恐怖、对致命女人的看法,对神秘主义的痴迷”[13]。

三、唯美主义意识下的女性形象

在王尔德的《莎乐美》中,希罗底已经沦落为无辜的弱者,一个毫无权势、毫无色彩的存在。她是被动嫁给希律王的,“正是你从他怀里把我硬抢过来的”[14]。剧中她反复哀求希律“不要老是看着莎乐美”[15],哀求着阻止莎乐美献舞,但自己却毫无任何威慑力量:希律王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莎乐美则更是由自己来决定自己的所作所为。剧中莎乐美升格成为整个剧情的推动者和绝对的主角。她主动逃离希律垂涎的眼光,利用侍卫队长对自己的爱强行打开牢房见到约翰,并主动示爱,为了吻到约翰的唇,以希律发誓满足她所有要求为条件不顾母亲的反对答应跳舞,舞毕主动提出自己的条件,对希律所提出的种种诱惑置之不理,执意达到自己的目的:杀死约翰,吻上他的嘴唇。莎乐美从最初故事中无知无觉的杀人工具,摇身变为主动追求爱情、勇于反抗男性权威、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独立个体。

作为英国唯美主义文学旗手,王尔德鼓励人们尽其知觉、情感之所能来充实生活,他大力宣扬美的价值至高无上,他指出艺术应以追求美为目标,而美是超越一切现实的存在,竭力反对用道德标准来衡量艺术作品的价值。“他说,为艺术而艺术,你就有所需要的一切,他强调美的超功利性、主观性和享乐性。这种美是超越的美、升华的美、空灵的美、神秘的美,由这种美产生的快乐,不单纯是官能感觉上的快乐,而是游离人生的快乐,是对美之乐园的神往与沉浸其中的快乐。”[16]

在“为艺术而艺术”以及不顾一切追求美的理念指导下,王尔德将莎乐美塑造成美的化身和美的狂热追求者。剧中莎乐美的美貌是毋庸置疑的。劇本以暗恋莎乐美的侍卫队长的赞美之词为开始:“莎乐美公主今晚多美啊!”[17]。接着,他说出了一连串的比喻,用小白鸽、白蔷薇、白蝴蝶、水仙花等将莎乐美之美通过他的眼睛呈现在我们眼前。对于自己的美貌,莎乐美是自知自信的,她洁身自好,宣告自己要像处女的月亮”永远不糟蹋自己,……不心甘情愿地委身那些臭男人”[18]。同时,她相信自己的美貌可以征服一切男性,包括约翰,因此在主动示爱遭拒后,怒火中烧,发誓要吻上约翰的唇。当捧着约翰的头颅发出内心独白时,她反复质问约翰“可是你怎么不望我呢”[19],她自信“你那时假如望了我,你一定爱上了我。 我深知你一定会爱上我”[20]。

莎乐美自身的美以及对美的自知自觉,诱发了她对美好事物的敏感和不懈追求。当她遇到“肉体像田野里的百合花一样洁白,像山顶的积雪一样晶莹”的约翰时,不由发出赞叹并为之深深吸引,爱上他“洁白的象牙般的身体、乌黑的头、鲜红的唇”,执意要去“碰他的身体、摸他的头、吻他的唇”。为了满足自己对约翰美丽身体的爱欲,在示爱遭拒后,莎乐美不惜孤注一掷,诱惑希律,杀死约翰,以得以亲吻约翰的嘴唇,并发出令人震惊的内心独白:“啊,我吻到了你的嘴唇,约翰,我吻到了你的嘴唇。你的嘴唇上有一种苦味。那是血的滋味吗?……不,说不定是爱情的滋味……据说爱情有一种苦味……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已经吻到了你的嘴唇!”[21]。无独有偶,在写给自己同性情人道格拉斯的信中,王尔德也如莎乐美一样,反复使用唯美的语言歌颂情人美丽的身体:“对我来说,从你柔软光滑的头发一直到你优美的双足,你全身都是完美无瑕的。……你是我的最爱,是鲜花盛开的原野上的白水仙花。我爱你,我爱你,我的心是一支玫瑰,是你的爱促使了她的开放;我的生活是一片沙漠,收到你甜美的呼吸的吹拂,它清凉的春季就是你那双美丽的眼睛;你小巧的双足所至之处,都给我踏出阴凉的山谷,你头发的香气就像没药,无论你走到哪里,哪里就发出肉桂的芳香。”[22]在信中王尔德揭示了爱的本质。在他看来,“美和爱是不能分离的:……爱就是美,美就是爱。美的乐园就是爱的天国”[23],美与爱合二为一,是他毕生灵感和幸福之所在。为了追求这种美与爱,“即使有人将污泥扔到我脸上,即使身处地狱的最底层,即使让我的肉体声名狼藉”,他也心甘情愿“承受每一种凌辱”,因为这种爱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希望”[24]。莎乐美故事所传达的正是这种爱的本质,她爱上约翰因为“你是美的化身”[25],感叹“爱之神秘远远大于死之神秘。爱才是唯一应该考虑的”[26],为追求爱与美不惜牺牲自己年轻的生命:皎洁的月光下,莎乐美手捧约翰的头颅发出爱的语言,深深亲吻他的嘴唇,希律王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疯狂的举动,命令士兵“杀死那个女人”[27]。

四、结语

写作时,每位作家都是在描绘自己眼中心中的世界,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则折射出作家本人的思想情感和对外在世界的认知。福楼拜受东方主义观念的影响,把东方女性希罗底娅和莎乐美塑造成缺失人类情感的机器,一个是不择手段追求权力的邪魔,一个是空有美丽躯壳、头脑如“空酒坛子”的小孩。她们都是致命女人,一个是权谋的化身,一个唤起则是足以毁灭一切的肉欲。应该说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也是致命女人,但作家的唯美主义意识将她化身为美的典范。她美丽动人,纯洁如娴静的月,执着追求美好事物,不惜成为美的祭坛上的祭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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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生活.读书.三联书社,2007.

[16]吴其尧.唯美主义大师王尔德[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

[22][24][英]奥斯卡.王尔德.王尔德自传[M].孙宜学译.北京:团结出版社,2005.

[23]张闻天.“王尔德介绍”.张闻天早年文作作品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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