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ao意大利同行

◆ 撒一鸣 讲述

吴 迪 整理

Ciao意大利同行

◆ 撒一鸣 讲述

吴 迪 整理

高铁列车无声地划过铁轨，将窗外的景色飞速拖曳到后方。

我抬头望了一下车厢尽头自动门上的液晶屏，不断上升的速度最终定格在了300K/h，这也就意味着六个多小时后，我的双脚将站在首都北京的土地上。

而他们的双脚，此刻还在亚平宁半岛上吧。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有趣的念头。

手机发出一声清亮的提示音，我一看，是来自小林的微信信息，“很遗憾，这一次我没能被选上。”

小林名叫林如瑞——这个他自己都经常会忘记的中文名字。因为事实上，这位温州小伙子是一名意大利公民，还是一个宪兵。去年我们相识于米兰，并有幸一起开展了为期一周的联合巡逻。他特别渴望今年能够到中国来参加回访，为此，这位平时性格内向的小伙子向他的上级领导提出了他工作至今“唯一的一个要求”。今年年初，他回温州老家路过上海与我见面的时候还谈到了这件事，当时这个90后的小伙子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他是多么渴望能够穿着意大利宪兵制服来到自己祖辈的故土。然而，他终究还是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我不知如何去安慰他，只能发两句鼓励的话让他不要灰心，等待下一次机会。

其实，我太能够理解小林的心情。因为在这一年中，我内心又何尝不是每天都装满了那份炽热的期盼……

四月的北京，已经有些炎热。会场大厅里的空调不停地吹着冷风，然而我握着笔的手心却沁出了汗水。

今年春节后，我接到了公安部的通知，告诉我意大利内政部将在五一期间派遣人员来北京和上海开展联合巡逻，作为去年中国警察前往意大利的回访。放下电话，一年前在罗马和米兰的经历一下子浮现在眼前，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史蒂芬诺、卢卡、小林……我在那边认识的意大利宪兵和国家警察朋友，他们会像去年约定的那样来到中国吗？

这三个月因为我的期待而变得无比漫长，生怕其中发生什么变故。直到四月我在杭州培训的时候才又一次接到通知，让我24日赶赴北京参加第二天的启动仪式。

抵达驻地后，我在工作手册上寻找着熟悉的名字。然而却发现，无论是北京和上海派出的警察，还是意大利来中国的四位宪兵和国家警察，都是陌生的新面孔。这也就意味着，我是唯一同时参加此次中意两地联合巡逻的人。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信任，但更是一种压力。我尚来不及细细体会这份幸运，就接到通知让我在启动仪式上承担翻译工作。

因为从小就有意大利生活的经历，所以我与当地人的日常沟通中并无障碍。但在这么高规格的仪式上担任翻译，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我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诚惶诚恐。一位负责的同事看出了我的紧张，拍着肩膀对我说：“我们看了去年你在意大利的表现，相信你一定能够完成这项任务，这也是一次展示我们中国警察形象的好机会，放心去做吧。”

我知道明天的仪式上，还有很多外交人员出席，如果在这个场合出了错，我想我大概从此只能“隐退江湖”了。为了不辜负这份信任，我放下行李就在房间里逐字逐句地翻译事先拿到的领导讲话稿，一直忙碌到深夜。

启动仪式最终圆满完成。会场上气氛热烈，中意双方都对这次活动给予了厚望，分别派出了经过挑选的精兵强将。感谢新华社的摄影记者，将我在现场担任翻译的形象记录了下来——虽然只是一个缩在角落里埋头听写的模糊影像。

根据安排，四位意大利警察将先在北京开展一个星期的联合巡逻，然后再到上海。于是我便提前回上海进行准备工作。

与我一起参加上海站巡逻的一位是白文超，这位从事经侦工作的小伙子大学学的就是意大利语专业，几年前110外语志愿者面试的时候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还有两位是上海公安学院的陈晓璐老师和国际合作处的史若海，他们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特别是陈晓璐老师还有过海外维和的经历，几个人都算得上是上海公安的外语精英了。

4月30日，4名意大利警察乘坐的东方航空公司班机安全降落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开启了他们此次中国行上海站之旅。当来到我们面前时，我们发现，他们的身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大，反倒是1米9的白文超显得鹤立鸡群，以至于在大家相熟之后，意大利同行开玩笑对他说：“应该把你的大长腿锯掉一截。”

我还是先介绍一下来自亚平宁半岛的意大利朋友们吧：四人分别隶属于意大利国家警察和宪兵部队，两者行事风格区别类似于我们国家的公安和武警。两位国家警察是来自意大利内政部刑侦总局国际刑警处的奎多·卢波，他是此次来华四人小组的组长，巧的是他的名字在意大利文中就是“领头狼”的意思；来自同一单位的法比奥·福尔图纳，他的名字有“幸运”的意思，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总是让我们称呼他为“Lucky”。来自宪兵部队的毛里齐奥·阿方索·巴尔贝尼也是一位国际刑警，这三人都四十多岁，而另一位贾马尔科·彼得罗尼则来自佛罗伦萨大区普拉托市宪兵队，这位1992年出生的小伙子是一个地道的“小鲜肉”，他在宪兵学校学习的就是中文专业，因为普拉托市有大量华人聚居，他在当地从事的工作就是为华人提供法律咨询。

事实上，对于中国人来说，有一个叫作利玛窦的名字可谓是耳熟能详。而这位四百年前的意大利传教士，因为一个中国人而与上海这座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中国人叫徐光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作为政治家，他官至礼部尚书；作为科学家，他毕生致力于数学、天文、历法、水利等方面的研究，还翻译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当意大利驻沪总领事在欢迎仪式上讲述了徐光启的故事后，几位意大利同行的脸上都显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仿佛一下子拉近了与这座城市的距离。

欢迎晚宴简朴却充满了中国特色。几位意大利同行好奇地学着用筷子搛起小笼包，从未来过中国的法比奥，好奇地打量着如何将这美味的汤汁“藏”进小笼包里。而之前曾到过北京和西安的奎多则告诉了他其中的奥秘。贾马尔科跟我说，之前他们所了解的中国很多都来自于张艺谋的电影中，然而从到达首都机场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中国。听到他说这番话，我的心里不禁有一点失落，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我们对于当代中国形象输出的速度却远远落后于发展的速度，古老而遥远的中国对于许多外国人来说，就像这小笼包一样，依然充满了神秘与未知……

第一天的联合巡逻是从外滩开始的。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巧合，一百八十多年前，西方人也是踩着皮靴从这里踏上了上海的土地，当时还没有“外滩”的名字，这里只是一片被称作“李家场”的滩涂。一百八十多年后，又一群西方人踩着皮靴来到了这片土地。与当年不同的是，他们带来的再也不是枪支与炮火，而是和平与友谊。

然而天气却似乎并没有那么友好，一大早便下起了蒙蒙细雨，所以这天外滩的游客也比平时少了许多。我和史若海、贾马尔科、毛里齐奥四人两两搭档，一前一后从“上海市人民英雄纪念碑”开始徒步巡逻。在人群中，身穿镶有红边制服的两位宪兵显得非常扎眼。有些游客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在一旁窃窃私语。这时一对外国游客走了上来，仔细看了一番，用意大利语问道：“你们是意大利警察？”贾马尔科回答道：“是的。”外国游客兴奋地说，“天啊！我们竟然在中国遇到了自己国家的警察，这简直太神奇了！”于是贾马尔科向他们简单介绍了此次联合巡逻的情况。这一情景顿时让我想起了去年在罗马和米兰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前往欧洲旅游的中国游客看到我们时，很远便冲了过来。在异国的土地上看到了自己国家的警察，这一情景或许确实让人感到有种梦幻般的感觉，但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而这一桥段几乎发生在后来的每一天，当我们在陆家嘴巡逻的时候，一位跑步的意大利人来到我们面前，与自己的老乡交谈几句后说道：“能够在外国看到你们真好，让我感觉更安心。虽然，这个城市已经很安全了。”最后这句话，让身为一名中国警察、一名上海警察的我颇为自豪。有意思的是，一对意大利老夫妻在北京和上海两地都邂逅了贾马尔科和毛里齐奥，看着相机里与自己国家的宪兵同时出现在故宫太和殿广场和外滩的背景前时，这或许将是他们此次中国之行中最难忘的记忆了吧。

更加好奇的当然还是中国游客。在外滩，有不少年轻的女孩看到帅气的意大利警察，远远地拿出手机拍照。反倒是贾马尔科和毛里齐奥非常热情，招呼他们上来一起合影。这下子越来越多的游客围了上来，两位意大利警察顿时成了“明星”。有一位老伯先前在新闻上得知了此次联合巡逻的消息，一大早就来这里等候。他说很多年前，他曾看过两部译制片：《警察与小偷》和《警察局长的自白》，里面的意大利警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有机会在家门口看见真正的意大利警察，所以一定要来亲眼目睹他们的风采。而遇到小朋友时，贾马尔科就像变魔术一样从自己的手套里拿出一支印有意大利国旗的铅笔送给他们留作纪念，在人们好奇的眼光中，外滩短短一公里的路我们竟走了近一个小时。

如果说游客的目光更多地落在那张富有立体感的欧罗巴面孔及漂亮的制服上，那么中国同行们的焦点则落在了他们陌生却又渴望了解的欧洲警务机制上。在上海公安学院举行的见面会上，几位意大利警察详细介绍了他们所从事的国际刑警工作以及意大利国家警察和宪兵的日常工作。而在现场提问环节，公安学员们的问题更是五花八门，“意大利警察是不是都开兰博基尼？”几位意大利人都笑了，奎多回答道：“兰博基尼肯定是有的，毕竟是我们国家的特色嘛。不过我自己没有开过，我们更多时候开的还是菲亚特和阿尔法罗密欧。”最后有一位学员问道：“能不能说一下，你们为什么选择当警察？”听到这个问题，几个人都一愣，彼此对视了一下后，还是奎多微笑着回答：“因为当警察可以帮助他人。”这个回答引起了现场一片掌声。

我相信这个回答是发自内心的。在意大利，很多人都是天主教徒，帮助他人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内心的信仰。而成为一名警察，无疑是为他人服务最好的一种途径。虽然信仰不同，但“为人民服务”这个宗旨无论是中国警察还是外国警察，却是相通的。所以临走前，熟悉中文的奎多还特意找到我，让我送他一枚写有“为人民服务”的徽章，他说要把这枚徽章带回国内，时时刻刻挂在自己的胸前。

正如同我们对于意大利同行充满了好奇，他们也以同样的目光观察着身边的一切。此次来华，除了联合巡逻外，也是一次国际间的警务交流活动，他们希望通过这次短暂的访问，学习如何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管理像北京和上海这样的超大型城市。首先让他们感到震惊的是上海完备的视频监控体系。在意大利，很多路面监控设备都是由银行家们投资，在保护他们私人财产的同时与政府分享设备。而上海警察先进的视频巡逻技术，让他们越来越理解欢迎仪式上驻沪总领事说的那段话，“我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在英国念书，每天晚上我都要与她通电话确认平安；而在上海，晚上我却可以放心地让她们出去玩。感谢上海警察为了社会平安做出的努力，这是一座安全的城市。”

截至目前，意大利国内还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恐怖袭击事件，在全球反恐形势日益严峻的情况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但是意大利警方同样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当他们在外滩、陆家嘴、新天地等地都看到了应对突发暴恐事件的特种机动队时，几个人饶有兴趣地与民警进行了交流，还登车亲手尝试不同的警用器械。在看到新型的警用盾牌时，贾马尔科拿出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他说在宪兵队使用的盾牌比这要重，操作起来不灵活，可以拍回去让上级部门研究一下。

虽然在反恐方面经验不够丰富，但与“黑手党”的明争暗斗却是意大利警察的强项。很多人一提起意大利，就想起两样东西：比萨饼和黑手党。法比奥介绍说，如今在意大利，像电影《教父》里所描绘的那样“明目张胆”的黑手党已经越来越少了。他们通常披着合法的外衣，从事着合法的贸易。经过这么多年发展，他们已经渗透进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所以警察与黑手党这对老冤家之间的博弈也变得日趋微妙。一般来说，如今警方在打击黑手党方面主要依靠没收财产和冻结资金等手段，从而有效预防有组织犯罪。

四人中，奎多的中文水平是最好的。他说以前自己学习英语的时候总想睡觉，可有一天偶然接触到中文，就如同着了魔似的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遥远的东方文化。他坦言，最初知道要来上海的时候他并不以为然，因为在他心目中，北京、西安这样的古城才真正代表中国。我告诉他，在中国有句话，叫作五千年看西安，一千年看北京，而要了解最近一百年，则要看上海。这三座城市，恰好将中国从古代到现代连接在了一起。刚开始听我说这些的时候，奎多还有些将信将疑，然而从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到新天地的石库门，他在刻满了历史沧桑的墙砖上读到了这座城市现代华丽下掩藏的历史内涵，特别是走出豫园时，他连呼想不到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包围中，竟然还深藏着这么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真是大开眼界。

给奎多的惊喜不仅仅是豫园。5月4日，当我们在新天地巡逻结束后，照例与辖区派出所民警进行了短暂的交流。当交流结束时，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姑娘突然给他一张纸条，奎多接过一看，上面用中文写着“今天也是我生日”。这令奎多大感意外，因为那天正是他的生日。当奎多还在惊诧时，几位民警捧着一个小蛋糕走进了会议室，为他和那位名叫倪婧的姑娘一起庆祝生日。这时奎多才注意到，自己几个同伴正朝他挤眼睛，才明白是谁“泄了密”。小小的新天地派出所里，中意两国警察用特殊方式记录着这个特别的日子；窗外，几位衣着艳丽的摩登女郎踩着高跟鞋走在粗粝的弹格路上，写着外文的酒吧店招在石库门灰墙上闪耀，异域文化掠过岁月的河流，于悄无声息中与本土历史交织、融合……

四天的联合巡逻很快就接近尾声，临别前的晚上，我们换上便装，相约在新天地一家意大利餐厅为来自异国的同行饯行。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法比奥开玩笑说，中国菜太好吃了，我感觉自己这几天衣服都快撑爆了，你们把宿舍给我留着，万一我老婆赶我回来我还要住。贾马尔科端起酒杯说，真希望明天下暴雨，这样我们就不用回去了。玩笑归玩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带着一分轻微醉意，我们隔着桌子将手握在一起，那一刻，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从古斗兽场到东方明珠，将罗马和上海这两座城市紧紧连在了一起……

（注：标题中Ciao为意大利语“你好”之意。）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