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洞

2017-09-20 08:25王天丽
清明 2017年5期
关键词:姥姥母亲

王天丽

苏安在她十四岁时有了第一颗坏牙。为她看牙的大夫说她的牙釉质发育不好。

“好深的牙洞,要么拔掉,要么杀死牙神经,上药,等不疼了再补上。”戴了口罩的大夫,只露两只眼睛,用一个带弯钩的金属工具在她嘴里搅来搅去,拨弄她不太听话的舌头。

她害怕去看牙医,尽管以前经常陪着母亲去,母亲有一口“火牙”,一上火就牙疼,疼起来用手托着半边脸,倒吸了凉风一样皱了眉头。苏安不喜欢诊所里假牙的味道,化学材质和消毒液的味道,庞大的机器打在脸上强烈的白光,医生手里能敲碎骨头的金属器具。半躺在操作台上的苏安,一听见钻头刺耳的声音,恐惧就像是从舌头底下不断涌出的液体,无法抑制。

早晨起来,苏安半边脸肿胀发亮,快将一只眼睛挤到额头上了。她疼痛之余有一点小小的得意,早饭时将无法忽视的半边脸呈现在家人面前,母亲有些诧异,看着苏安:“去前进路‘标准镶牙铺,你知道那里。”

苏安一个人顶了正午的太阳,穿着那件她最喜爱的粉色衬衣,走在前往“标准镶牙铺”的路上。

从苏安家小巷子出来向右拐,过了广播站,再过了几家小商铺就到了县文工团。这些年文工团收入不景气,没钱修理的玻璃大门歪斜着关不严,后面的苹果园也破败了,磨损的矮墙任人出入。果园中午总是过分的安静,树上连只跳跃欢唱的鸟儿都没有,从敞开的后窗偶尔有风琴声传出。如果爬到树上,角度合适可以看到年轻的琴师马欢正在拉手风琴,高挺的额头和鼻梁,乌黑的卷发,拉到兴致高涨时,头发会甩到前面,盖了大半张有些迷茫傲慢的面孔。去年学校排演大合唱,请马欢做琴师兼指导老师。苏安个子矮排在队伍的边上,马欢说她声音好听,把她调到队伍中间,于是他拉风琴时只看了苏安一人,那只麦克风也摆在她的正前方。苏安的歌声唱到嘹亮时,马欢的琴也拉得欢快,他闭了眼睛欣赏时,好像在说:“多美的声音!”

苹果树貌似繁盛,缀满绿叶的枝条都伸到了墙外,苏安在果园游荡时惊讶地发现,这些春天开满花朵的果树,夏天却一个果实也没有结。

上世纪遗留的俄式俱乐部高耸着刷了深绿色油漆的铁皮顶,带着有点异域风情地盘踞在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它现在是县里唯一的电影院,白天有循环场,一块钱一张票,一部片子可以看四遍。苏安和米霞会大摇大摆地蹭不花钱的电影,米霞的妈妈是售票员。

售票窗口的玻璃一年要碎好几次,米霞妈妈只好从里面堵了块黑色的铁板。今天没有电影,黑铁板上用粉笔草草地写着“今日休息”。县城里有名的几个“混混”不甘心地挤在窗口下,如果有了好电影临时放映的情况也会出现。“混混”们头上戴了标志性的黄军帽,塞了报纸的帽檐耸得很高,改装过的黄色军裤窄臀、大喇叭口。领头的是苏安学校无人不识的麦小强,长得像《少年犯》里的“伯爵”,高耸的帽子下面有一副空虚又得意的表情。他们好像很为自己不光彩的身份高兴,推搡打闹,喧哗着比赛吐口水。卖冰棍的女孩穿了食品厂配发的白大褂,自行车上驮了个白油漆的木箱,待在树荫下。苏安知道木箱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整齐码放着两毛钱一块的“牛奶方砖”,父亲发工资给她零用钱时,苏安一次可以吃三块,她喜欢有些焦糊的牛奶味道,喜欢冻硬的舌头变得厚实而不像是自己的。冰棍女孩怯生生喊了一声“牛奶冰棍”,电影院门前的“混混”们学着她也叫了一声,然后一阵哄笑。冰棍女孩的脸涨得通红。

前进路上的“标准镶牙铺”位置醒目,在街口就能望见,大幅彩绘的镶牙招牌挂在门口,上面画了一口色泽鲜艳的牙齿,两排牙床是上火发炎后的鲜红,排列着能咬碎一切的石头一样的牙齿,但是苏安觉得如果谁真正拥有这样的一口完好无损的牙齿一定是件痛苦的事。苏安有一嘴细碎紧密的小牙,母亲有两颗微微上翘的门牙,父亲的牙是青灰色,前面的门牙痛苦地挤在一起,姥姥有一口被烟渍浸染腐蚀得七零八落的牙齿。镶牙铺玻璃窗里的台面上炫耀似地摆了满满一盘拔下的牙齿,白的、黄的、黑的、咖色的、灰色的,苏安不相信盘子里装的都是人的牙,那个又黄又长的应该是马牙,分叉带尖的是狗牙,断了一截像猪的牙,带个弯钩是大鱼的牙。

大概是麻药劲还没上来,牙腔打开的一刹,疼得她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戴了口罩的大夫伏下身来用自己的肩抵了她的肩说:“放松。”他一只手里的钻头在苏安耳边“嗡嗡”作响,那双狡猾的眼睛悬在口罩上方,透出几许嘲弄和不耐烦的目光。

“杀死牙神经,必须的。”大夫身上酒精和止痛酊的味道。接着钻头把坚硬的牙齿打成齑粉,再喷进冰水漱出来。她放弃一切无用的抵抗,半边脸酸胀过后终于麻木了,干燥的口腔里塞满了蘸了药水的棉花,白色的灯光照见她粉色的口腔,抖动的小舌。

真的疼,比起以前生病的经历,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切肤之痛。起初是隐隐的不确定的痛,后來是让人无法安宁的持续的痛,牙髓被打开的瞬间,像有个东西突然敲人头顶。她突然想,应该让什么人知道自己这份真实的痛。别人也这样痛过吗?比如母亲,还有妹妹。

苏安十四岁了,记忆里妹妹一直都三岁的模样。妹妹三岁时死于车祸。父亲带她去集市在一家棋摊上看棋入了迷,旁边玩耍的妹妹被过往的车辆卷入车轮。妹妹喊疼,在医院里,姥姥捂着苏安的眼睛不让她进去看,守在病房门口,传来的声音是软软细细的,像一只受伤的小羊一样叫了一晚上,一直到清晨终于不喊了。姥姥说:“她走了,可怜的小人儿,来世上受苦了。”

活着时,妹妹也瘦瘦小小的,头发又黄又稀,脑袋无力地歪斜着,她跟在苏安身后,三岁了两条腿还是软软的,总哭喊着让苏安抱她,那时苏安想和小伙伴们玩,她厌弃妹妹,有那么几次她真的想过妹妹要是死了就好了。后来妹妹真的死了,很长时间这世界上只剩她一人。

那也是个中午,她带了捕鱼的旧纱巾和玻璃瓶,溜出去和小伙伴去了河坝,如果不去一定是在家带妹妹,父亲也不会带妹妹去集市。

她一边走一边想,最好去找米霞,说说牙疼的事情。米霞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跟她相反,米霞是个爱说爱笑的女孩,她有圆鼻子和厚嘴唇,一笑起来鼻子像推到了眼睛中间。放假以后一直没有见米霞,米霞家就在文工团后面,是带了小菜园的私宅,爬上她家屋顶的鸽子房可以看到文工团的果园里的果树和排练房的后窗,后窗大开时还可以看见排练房内部,棕红色的木地板,穿着练功服的男孩和女孩在地板上翻滚,下腰,压腿。endprint

“你看那个穿紧身衣的,就像没穿一样。”一次,趴在屋顶的米霞痴痴地怪笑,米霞喜欢其中一个跳舞的男孩,“他的侧面像不像马兰·德龙。”

“不知道——谁是马兰·德龙?”一旁的苏安问道。

为此,米霞请苏安蹭了一次循环电影,《佐罗》里那个蓝眼睛,戴黑面罩,下巴坚毅的男演员就是马兰·德龙。和跳舞的男孩嘛,一点也不沾边,苏安心里说。

“加上这次,我一共看了七遍。”最后一场演到中途时,苏安和米霞带着发木的脑袋和双腿从昏暗的影院出来,像从黑暗的深穴里爬出来一样。阳光是眩目的,街上的行人是一团团活动的幻影,一团刺眼的白光中正说话的米霞,男孩一样的短发里渗出细细的汗水,睁大的眼睛里有一个瘦小的头大身子小的女孩,两只麻花辫硬硬地垂在肩上,苏安认出那是自己,有个狐狸一样的下颌。

“那个演佐罗的男演员,”米霞突然学着佐罗的样子挥了挥手中无形的剑,像把一团空气划破了,“像不像?”苏安好一阵才想起她指的谁。

“像极了。”苏安试着说违心的话,然后认真地舔了舔手中刚买的雪糕,下颌向前伸着,舌头硬了起来。

“米霞不在,去她小姑姑家了。”米霞的母亲圆圆的娃娃脸,矮胖白嫩、动作灵活,好多人为了买上座次好的电影票,讨好她,假装喜欢她。今天没有电影,她正蹲在葡萄架下择青菜。她看看站在大门洞阴影里的苏安,想起什么要问,直起腰身招招手。苏安装作没看见,转身走了,她听见米霞母亲抱怨:“真是个怪人。”苏安猜她想问自己父母离婚的事,不是吗?她格外关心这些。上次她问:那个女人,你父亲外面的女人,你见过吧?口气就像问某个路人的事。

米霞的小姑姑从深圳回来了。苏安听米霞总说起那个在深圳工作的姑姑,每次回家都带来了数不清的新衣服,但她送给米霞的是自己穿旧的和廉价的,掉了几粒珠子的胸针,卡不紧头发的头饰,用了一半的胭脂和口红,米霞却视若珍宝。米霞比苏安大一岁,身体发育要早得多,去年她的胸部已经发育得像个面包,成人模样。她让苏安看那件胸罩。小姑姑说深圳的女孩都戴这个,缀着粉色的蕾丝花边,带着钢箍,硬硬的两个半球状的胸罩。“这个带子可以收紧。”米霞穿在身上展示给苏安看,指了肩上带子,又指了背部,“帮我扣在最里面一排。”两只乳房紧紧地挤在一起,胸部比不戴时更加高耸,像两座无法忽视的山峰。苏安有些吃惊,母亲的胸罩是一塊白的确凉布做的,两根肩带,中间一排半透明的小白扣子,有“蜜蜂牌”香皂味道,紧紧地束在身上,乳房被抹平了一样。

苏安并不羡慕这些奇怪的衣服,她喜欢父亲前年生日时买给自己的粉红衬衣,刚穿时空荡着有些肥大,如今正好,紧裹着刚刚发育起来的乳房。每次穿起来,母亲总不满地盯了她的胸脯看,但她舍不得换。晚上洗好白天换上,洗得多了衣服的红越来越浅,只有太阳晒不住的腋下还有原来的颜色,她喜欢这种褪色的红,越来越淡,似有似无,好像女孩隐藏不好说出的心情。

上完药的牙洞里有一种药物腐蚀后的沉沉的痛,脸上的肿一点点地消退。姥姥说是“火牙”,和你妈一样一上火了就牙痛。她以为苏安正在为父母的事情头疼不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了。再说大人的事你也管不了”。姥姥叼了一支烟,说话声音像一只在水中慢撒气的气球。她经常大口地喘一阵,说自己身体里有一个破了洞的肺,这边进气,那边就跑气。好像肺破了,这个身体里什么东西都装不住了,姥姥前些年还算丰满白胖的身体迅速地干瘪下去了,皮肤也萎缩了,躺下时像一个装了少许陈粮食的口袋,活动时像一只冬天里挂在树上忘了摘的果子。

苏安觉得是酷热的天气让她的牙持续地疼了起来。或许像她这个年龄,人就会经历一些疼痛的事情,又好像这些疼痛已经潜伏在她身体里很久。牙痛让她的生活发生了一点变化。比方,因为突然的疼痛黎明时醒来她发现的新世界,屋里正在变得稀薄的黑暗,家具黑沉的身影,极浅的晨光在墙上移动,半明半暗的窗帘上有变化的图案,一枝摇动的灯芯草,一片流动的云,一只在窗外悄悄溜过的猫,一个奔跑的小女孩,甚至这疼痛还唤醒了她的听力,寂静中听到有人叹了口气,有人磨牙,听到身体里“汩汩”流动的泉水,听到睡在一侧的姥姥的呼吸是一只坏了的琴,嘶哑地持续演奏着。此时她像在夜的深渊里仰望洞口,黎明的薄光一点点亮起,温暖的睡意被清风吹远。

太阳着了魔一样地燃烧,晒得柏油路面滋滋地响着。父亲和母亲的争吵达到高峰,他们争论到了实质问题,离婚后财产的分配还有苏安的归属。在一旁观战的姥姥守着烟灰缸,里面的烟蒂也快满了,她用因风湿变形的手指夹着烟卷,推开窗户,任由一屋子烟味和争吵声传到街上。前邻后舍的门窗静静地开着,像大张的耳朵和嘴巴。

苏安从家里溜出来,算着今天应该是最后一次换药。街道上炽热的空气死了一样不再流淌。卧在阴凉处的猫,奋力地弓起柔软的身体,露出锋利的爪子,迈出无声的步伐。苏安贴了墙边走在窄窄的阴影里,像一个影子般晃动,带着微微肿胀的面颊和十四岁的心事,那些心事和烦恼是刚结出的果实,苦涩沉重,有露水的味道,有个硬硬的核。

自行车划过时,有口哨声,让苏安吓了一跳。男孩一边使劲向前蹬车,一边扭身看她。是学校坐在前排的同学,考试总转过身来偷看她的答案,还送过她一张明星图片,“索菲亚·玛索,”他像说一个熟人的名字,“和你一样的眼睛。”他假装轻浮的语调让苏安气愤。一个暑假不见,他脸上发起了吓人“青春痘”,鲜红的,像野生植物上的恶毒的小果实。苏安不想理他,把有些肿胀变形的脸扭向一侧。

牙医打开暂时封闭的牙腔,用药水消毒,又用带钩的工具使劲在她的牙齿里敲打,问她还疼吗?那牙在远处传来一点点的痛,像一个走远的模糊的人影。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疼还是不疼?”始终看不到脸,只露出眼睛的大夫有些不耐烦,“真是个怪人。”

回来的路上,在电影院附近,她看见米霞穿了一件超短裙,骑在自行车上几乎裸露着整条腿,一顶半新的有纱网的白色帽子歪戴在头上。苏安喊了她一声,大概是帽子挡住了视线,听到声音的米霞四处张望,险些摔倒。endprint

整个下午,苏安和米霞蹲在屋顶的鸽棚里,身旁铁笼子里有几只孵窝的鸽子不安地“咕嘟”着,它们玻璃一样的眼睛透出不信任的目光。其他的鸽子在天上翻飞,自由自在,盘旋在整个县城的上空。米霞的哥哥在屋顶另一侧像木桩一样站立。米霞说她哥哥上高中时迷上了什么人,就突然变傻了,经常望着天空发呆。米霞又说鸽子会把一切迷失的东西带回来。苏安看看米霞有点严肃的面孔,发现她嘬起的嘴唇上涂了唇膏。

等了很久,才看见马欢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来到排练房,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头发不太整齐,先倚在窗子边上发呆,然后才开始拉琴,两条风琴带子勒在结实的充满肌肉的肩上,他的头有节奏地摇动起来,神情更加迷茫。苏安心里一阵慌乱,像有什么秘密被人看穿,脸上火辣辣的,她把脸别开去看天空中飞翔的鸽子,那些鸽子也随了琴声忽远忽近,忽上忽下,每一次俯冲都像冲撞着她的心房,让她莫名的紧张。她还是想给米霞说说牙洞的事,说说这些日子难以忍受的牙痛,但她最后只是张开口,让米霞看了看补好的牙,米霞说和没补一样,什么也看不出来。

风琴声有一阵没一阵,鸽子在云层中进进出出。

悠长又散漫的下午结束了。黄昏的淡淡的日光轻手轻脚地停在屋顶、树梢和窗子上。苏安进屋时,发现屋里已经黑了,没有人去做饭,姥姥在隔壁屋里躺着,用那只自暴自弃的肺困难地呼吸着。坐在床边的母亲,是灰暗中的一团慢慢浮出的阴影,面孔不清,大概哭肿了双眼,两条腿无依无靠地悬在床边,脚上洁白的袜子在黑暗中凸现。她猜母亲黑色的皮鞋现在一定一尘不染,不用看就知道那鞋总是新的,似乎母亲走过的路上从来没有泥土。

窗户玻璃上闪动着一片夕阳,像是谁轻轻哈上去的雾气。

“你的父亲说他一直喜欢那女人,很多年了。”你的父亲,母亲是这样说的,说这话时她还发出怪异的笑声,像打开了一扇门,把什么人推了出去,接着又“砰”一声把门关紧。

“这次他真走了,找另一个女人去了。”说完,母亲又对着黑夜轻轻地哼了一声,像击碎了什么东西。灰暗的暮色有晃动着的洁白的袜子。玻璃窗上最后的那一片夕阳已经无影无踪。

苏安并不惊讶,先是围绕死去的妹妹的争执,然后是另—个女人。另一个女人,一开始父亲说没有,慢慢就有了,苏安猜一定是她。有一年元宵节父亲带苏安去一个女人家吃了元宵,就他们三人,那女人用白瓷金口的小碗盛了元宵给苏安和父亲,慢声细语地说是自己搓的,尝尝吧。一共四个,洁白圆润软软糯糯,香甜的花生米和玫瑰花酱,苏安第一次吃元宵,不敢使劲咬。父亲也吃得小心翼翼,吃完后把小勺轻轻放進瓷碗里。她不记得父亲和那女人聊了啥,只记得那女人的桌子上铺了白色塑料台布,印着一串一串紫色的葡萄花纹,苏安在桌沿下悄悄地抠了个小洞。

“北方人吃饺子,南方人才吃元宵。”有一次苏安问姥姥可知道元宵,姥姥有些不屑,她只认可自己酸菜馅饺子。“那不能当饭,小小气气的,顶多算个点心。”

父母的争吵已经与她无关了,她几乎也不再为妹妹的死亡而难受了,内心一小片痛苦的湖水干涸起来,变得坚硬。苏安在黑暗中站立了片刻,她舔了舔嘴唇,舔了舔有些陌生的牙床,牙痛离她更远了,几乎无法触及。

她在厨房找到一点剩菜汤,兑水,泡馍。慢慢地咀嚼中想起来这几日应该向母亲要点钱,她需要一个胸罩,生理老师说过像这个年龄女孩乳房发育很快,还会来月经,这表明她已经是个发育成熟的女孩了。她咽下手中馒头,又想起来米霞去年就有的那只胸罩,两个硬硬的半球体,仿佛不是身体的一部分。母亲的那个要好一些,洁白,有半透明的扣子和香皂味。

“他不再回来了,丢下咱俩。”母亲的声音固执地响在耳边。白色的汤碗在她手里滑了一下,有几滴汤落在桌子上。

“父亲不回来了。”苏安在心里也说了一句,和着菜汤咽下去,不觉有泪水溢出眼眶。她暂时忘了胸罩的事。

她长得像父亲,青白的面孔,消瘦单薄的身材。他们俩有许多相像的地方,比如喜欢一件衣服会一直穿,有了心事也藏匿在心里不愿说。在这个家里,苏安觉得她比母亲更理解父亲,更依恋父亲,她觉得父亲心里的苦痛比母亲多,尽管他什么也不说。

苏安看看手中的碗,好像生活就是一只碗,母亲一定希望生活是只完整洁白的碗,不允{午有一点瑕疵和破损,但事与愿违。

妹妹死后,父亲变得沉默。他总是一个人修剪院子里的梨树,手套上沾着绿色汁液,黑色的剪刀清脆地响着。疲倦神隋和一脸的忧伤是他另一件衣服,他穿着正合适。

“女孩就像树木一样,长大后要开花结果才算完整的一生,苏安,你也会开花结果。”他偶尔给在一旁帮忙的苏安说了这番话,指了那些刚开的花,白色的花瓣和淡绿的蕊,他的手指会神经质地颤抖。

“花儿是怎么变成果实,那花——去哪儿了?”苏安问。

“花朵还在,藏在果实里,变成果核。”

她已经吃进了一个馒头,喝光碗里的菜汤。她放下有了一点豁口的碗,站起身来,觉得胃里空荡荡地。

姥姥睡在另一侧,面转向墙,如果她将脸转过来,苏安就将脸别过去,姥姥嘴里有洗漱不去的烟味和衰老的发酸味道。姥姥突然咳了一阵,探起身子寻找脚边的痰盒。她习惯性地问苏安:“睡了?”

苏安不吱声紧紧地闭了眼睛,蜷缩着,小心地拥抱着自己的身体,身体里面有一个不想被打扰的只属于自己的空间。朦胧中她听见母亲的房间有小小的动静,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下。她想着母亲一个人睡在床上,身下是过于洁白的床单,如果睡着了她一定也蜷曲成一团,怀里抱了一只脆弱的空碗。

她悄悄地叹气,悄悄抚摸自己的乳房,小小的,里面有硬硬的核,应该是花朵变的,果实的核。

“你在和谁说话吗?苏安——”姥姥的声音。

“我没有。”苏安心里回答,姥姥总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哎哟,老鼠嘛,苏安,你在和谁说话?”

苏安不回答,她扭转身子看看姥姥,沉沉的睡眠,脸上的皮肤松软得像一堆旧布一样,松松的嘴角微微抖动着发出含混的梦呓。

屋里的家具黑沉沉躲在角落里,桌上的暖水瓶吸饱水分“滋滋”地响。

她又转过身去,嗅到空气里有发酵的味道。温暖又浑浊的睡意,一点点,像墨水滴在清水里。

补好的牙多少有些异样。朦胧中她用舌头寻找那个曾经的牙洞,那颗曾经坏过的牙现在光滑坚实,完好如初。

她猛地掉进去,真的是个洞,深不见底。梦里她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个牙洞,她像一片羽毛,随了琴声,下坠,飞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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