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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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节日狂欢是从放假前的晚上开始的,2016年的国庆也一样。九月的最后一个傍晚,九眼桥各个酒吧早早地上满了人。这对做代驾的来说,本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但孔心没到十二点就收了工。明天一早,他和舒馨打算去峨眉玩几天。关于这个,孔心给未婚妻江若是撒了谎的。他说,我得回老家一趟,我爸腿摔了,得住院,恐怕我也顾不上照顾你。江若还没去过孔心家。江若想了好半天,说,那好,我干脆也回去看看父母,好久没回了。
舒馨早在公司门口等着孔心了,即使在夜里,那辆红色保时捷也十分耀眼。孔心换上马自达6,一前一后紧紧咬着去青石桥吃烧烤。吃完烧烤,舒馨说,咱们再去玩玩电玩。孔心自然是愿意的,以前虽然也在夜里穿行,但总有任务在身的紧迫感。花钱与挣钱能一样吗?而今晚不,他要玩,好好玩,好好花钱。他甚至也想不开车,叫一回代驾。仿佛这样,他才能为自己扳回一局。
玩完电玩,蓉城街头早就没人影了,像一阵风吹过,吹得地面连纸屑也不剩。马自达还散发着新车的气息,孔心正要点火,舒馨却从保时捷上下来,敲开他的窗。舒馨双手支在车门上,淡淡的香水味就飘进来。孔心知道,那来自于兰蔻的奇迹。舒馨笑得很舒展,隔了一会说,咱们做一件大事好不好?孔心问,啥大事?你看,那里是不是有辆自行车?红色的,看到没?舒馨指着斜对面一棵银杏树。银杏树才碗口粗,树梢压得低低的,想必綴满了果实。树下停着一辆自行车,链子锁穿过前轮,又在树身上绕了一圈。自行车成色并不好,红漆东掉一块西掉一块,脚架好像也断了,像一个瘸了腿的人,松松垮垮地歪着。
嗯,怎么了?孔心鼻子里哼了一声。
如果我们将它偷走,主人会不会很伤心?
哈,有意思。孔心一拍方向盘。
我车后面有工具,老虎钳。舒馨一按钥匙,尾箱“啪”地就翘了起来,那劲道像要戳到天上去。
这……孔心脑子里立即闪过母亲的脸,母亲曾经说,别人的东西不能要。孔心心里就像被什么蜇了一下。孔心坐着没动,望了舒馨一眼,你去哪里弄的老虎钳?
这你别管,有什么这那的,你不觉得好玩吗?
说完,舒馨“咔嚓咔嚓”地走过去,拿出老虎钳,又“咔嚓咔嚓”地走过来,那声响在夜里显得异常尖锐,像调羹敲打在玻璃杯上的那种脆响。
今晚,姐让你长点见识。舒馨举着老虎钳,用力张合了几下,脸上露出少有的坚毅。那一刻,孔心觉得对舒馨的认识又多了一层。
舒馨走到自行车前,用老虎钳咬住铁链,只两下,铁链就断了,自行车“哐当”一下瘫在地上。还愣着干吗?过来。舒馨粗着嗓门喊。
孔心推开车门,一脚就戳在地上,心“怦怦”直跳。舒馨伸出手,孔心愣了一下也伸出手,在空中用力击一下。孔心将车塞在马自达的尾箱里。这里曾经塞过他和舒馨的身体,好多次,他们将后排座椅放倒,颠鸾倒凤地干一场。有时候,孔心不免会想,这车是彻底污了,“每一个毛孔都留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放完车,孔心拍拍手,再拍拍手,像手上沾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舒馨突然说,要不我们再去别处看看?这车太他妈旧了,我们整辆新的。
孔心磨蹭了好几分钟,舒馨站在街灯的光柱下,街灯衬出她雪白的肌肤。舒馨有好看的脸,这时闪着润泽的光。她一口一口地喝水,喝够了,才说,宝贝儿,别那么认真,闹着玩儿呢。又说,谁会为一辆自行车报案呢?孔心就恨恨地想,这确实也没什么不好,不就一辆自行车吗?
从青石桥出来,他们沿着东大街往南,拐进一条小街。再拐进一条小街,他们几乎同时看见路边的一辆女士车。那车停在“富顺豆花”的门口,后座上还安了个小孩座椅,座椅里散落着某个教育机构的宣传单,是大家见惯的宣传口号——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次是孔心动的手,还是两钳子就把铁链铰了下来。后备箱已经装了两辆车,车子与车子磕碰出很大的闷响,像是它们你一拳我一拳,每一拳都砸在对方的肋骨上。待会再塞进一辆车,后备箱就老实了。孔心想。是的,他们说好,今晚的任务是三辆。
他们一前一后驶出小街,这时候的蓉城安静极了,偌大的城市连一个鼾声也听不见。栾树拖着浓重的铅影,随着些微的夜风晃动。天空还是老三样,湛蓝的天幕、棉花一样的轻云、将满未满的月亮。蓉城的夜晚,柔软得像女人的肌肤。那些错过夜晚的人,该是多么傻。
跑完东大街,他们还没任何发现。从牛王庙右拐,前行一百米,左边是九眼桥,右边是合江亭,中间只隔着一条府南河。这时候的九眼桥,金黄的灯光勾勒出桥身,廊桥倒映在府南河里。那廊桥经河水一洗,变得格外清新。九眼桥现在人一定还多,他们就右拐,顺着河边拐到合江亭。
还是舒馨眼尖,就在靠近河岸的路边,赫然停着一辆折叠自行车。车还簇新着,像刚从厂里提出来。更有意思的是,居然没锁。孔心正提起来要往后备箱里放,一辆出租车“咯吱”一声停在了面前。后座上走出一位年轻人,走路有些歪斜,一看就知道喝醉了。小伙子夺过车,歪歪斜斜地骑走了,嘴里嘟囔着什么,浑浑沌沌地听不清。出租车司机冲着他的背影说,这样子算醉驾哟,小伙子。说完一笑,转向孔心和舒馨,这家伙遭新婚妻子劈了腿,气不过,去对面喝酒。喝完酒,到这里来闷坐,几次差点跳河。后来独自走回家,竞把车子忘在这里了。一觉醒来,才想起,打车来拿,还好,找到了。说完,司机将头收回车内,一点油门,走了。
后来,他们很花了些时间才将后备箱填满。他们驾着车,按着尖厉的喇叭,呼啸着向南驶去,直到把整个市区甩在黑暗里。舒馨的别墅有三层,地下室装修成酒吧。他们启开香槟,干了一杯又一杯。也有不喝酒的时候,他抱着她,或者她抱着他。他吻着她,或者她吻着他。吻够了,舒馨从墙上摘下与前夫的婚纱照,狠狠地摔碎,又将照片抠出来,用火点着了。孔心看见蓝色火焰燃起来,烧着了舒馨前夫的头发、眉毛和微笑。他瞬间就被烧没了,舒馨笑起来,笑得有些像鬼片里的声音。笑完,她摇着一头黄发,打个响指,说,亲,明天不去峨眉,高速路堵,我们错峰出行。明晚我们去玩点更有意思的。endprint
啥?玩点啥?
我们还是干老本行,明天分头行动,看谁找到的自行车多。孔心闭上一只眼,隔着杯子去看舒馨,哈,舒馨的鼻子好长好长,居然占了大半张脸。
说话,不要一副熊样。舒馨站起来,端着杯子的手收在胸前。
孔心缓了那么一秒,就是在那一秒里,他突然想到了高中班主任。正是这个留着偏分头的男人,激起了孔心的义愤。这么多年了,孔心以为都过去了,谁知道它却在这个夜晚一下子把自己点燃了。
他妈的。孔心骂一句,狠狠踢了一脚没燃尽的相框。舒馨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你说啥?你骂谁?
孔心兴奋起来,说,那就从一点开始,四点结束,输了就用鞭子抽,我们玩SM。
舒馨举着杯子跟孔心狠狠碰了一下,哈哈笑起来,好好好,我怎么没想到呢?哈哈哈,我们要做夜的精灵。
2
孔心和舒馨是在九月认识的。那天,像往常一样,孔心很早就到了九眼桥。也像往常一样,那些酒吧外很快聚集了一批同行。他们有的支好自行车,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有的直接跨在自行车上。他们看一眼从酒吧里出入的人,再看一眼手机里那些跳动的小点。
夜晚的九眼桥像一只巨大的酒缸,全身都散发着酒精的气息。每到夜里,蓉城的人们会从各个方向游过来,在这只巨大的酒缸壁上啄一啄。几年前,这里发生的一则故事至今还被蓉城人提起。那是夏天,关于一位年轻女孩的故事。目击者说,她从酒吧里歪歪斜斜地出来,走了一段,突然拉过一位路边散步的行人,按在草丛里,把他干了。完事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伸手拦了辆出租车,飘然而去。那时候,整个蓉城都以为这消息一定是想当网红的人在炒作。几年过去了,并没有任何消息跟进。蓉城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才是真实的九眼桥。白天的九眼桥,像一个穿戴整齐的上班女。但到了夜晚,九眼桥就成了醉女郎。
遇到舒馨的那个夜晚,孔心直到一点都没派到单。按说,同行并不多。三年前,孔心才人这一行时,即使在三公里以外,也能派到单。现在,需要在离客户几米的地方。孔心定定地守在一个叫“1855”酒吧的门口,好运气并没垂青他。孔心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心说,再过五分钟,回家。
不久,他就收到了信息,赶紧打电话给客户。这时他看见酒吧门口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黄发,微卷,脸秀气而精致,身材匀称,白色连衣裙,腰带轻轻一束,显出胸部的突兀和腰部的纤细。此时,她正举着电话,对着话筒“喂”出了很大的声音,脚步轻飘飘的,有些歪斜,目光茫然地四处搜寻。孔心确认了客户信息,然后扶她坐在后座上。把折叠自行车塞进尾箱,戴上手套,確定了客户住址、行车路线,孔心小心地打火,缓缓驶上车道。这是一辆保时捷911,发动机发出“吼吼”的声响。
帅哥,我叫舒馨,你叫我舒心姐姐。叫一个姐姐听听。
孔心看一眼舒馨,叫,舒心姐姐。
乖,姐姐摸摸头。舒馨从后排伸过手来摸孔心的头。帅哥,开快点开快点,妈妈的,我要飞……飞回家,我是夜的精灵,快点哈,帅哥,帅哥,I love you。
孔心看了一眼后视镜。舒馨这时头靠着座椅,眼睛微闭,左手张在胸口上,盖住了右边那只鼓鼓的乳房。孔心知道,她醉得不轻。
舒馨住得远,那是南郊的高档小区。孔心一边开,一边听着舒馨哭诉自己跟“那个渣男”的故事。舒馨叙述得高一声低一声,零零碎碎,掐头去尾的,但这并不影响孔心的理解。“骚女人”,离了,五岁的小孩,有了这些就能拼凑出整个事件。这些年,孔心什么没见过没听过?男人背着妻子找小三,女人背着男朋友结交网友,单相思的,分手的,离婚的,未离将离的……抱着孔心痛哭的,要跟他车震的,要他做自己情人的……确切地说,这也是夜晚迷人的一部分。才入这行时,有位醉酒客户突然记起衣服忘在酒吧了,又以为自己坐的是出租,半途下了车。等酒醒后,就报了警。孔心送到目的地,却不见了客户,也报了警。那时还没网约车,彼此联系不上,只得如此了。按说,这该是烦恼事吧,但孔心一想,这本就是夜晚该发生的,有什么不好呢?
哭完,吼完,骂完,用手捶着座椅背,舒馨的这些举止孔心不是第一次见。他专心地开着车,不疾不徐。这是跑车,撞坏了可不是闹着玩。
车里安静了一会,隐约听见后座上窸窸窣窣的声响。再看一眼后视镜,孔心握着方向盘的手就不禁抖了一下。那个女人把自己脱光了。孔心看见,白色的连衣裙像一团揉皱的心事,团在座位右边。舒馨脑袋枕在后座上,闭着眼,那神色像旅行后一场酣畅的淋浴。她左手支在下巴上,右手在左乳上抚摸。孔心往下拉一把后视镜,舒馨就在镜子里一览无余。明明那是一团晃眼的白,在孔心看来,却像燃烧的火焰。孔心咂吧了一下嘴,狠狠吞一口唾沫。有那么一瞬间,孔心觉得呼吸变得急促,血气涌到头顶,身体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孔心当然还记得师兄C的事。他趁女客户喝醉了,干了她,这事儿在同事之间传了很久。一想到这里,孔心打个寒战。孔心将车开得东倒西歪,像那些车行线本就弯弯曲曲。后座上渐渐响起了鼾声,这鼾声在微小的空间里犹如雷声碾过。
到了小区门口,在门卫的帮助下,孔心知道了舒馨的门牌。将车停在车库,跨出车门,一脚杵在地上,不知怎么自己就用了千钧的力。孔心弹出一颗烟,打火机燃出红色的火苗。他来回踱步。车库旁,孔心突然看见一排自行车,各式各样的,各种品牌,却一律被人擦拭过了,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哼,他妈的,这玩意儿有什么好,还买这么多?孔心在心里骂了一声,将烟在地上摁灭了。
孔心轻轻拉开车门,推了推舒馨。舒馨浑身一激灵,赶紧拿裙子遮住半个自己。
我我我什么都没干哈。这这这里不安全,我背你回家吧。
你,你……舒馨睁着迷离的眼睛,用手指着孔心说。
我,我,是你自己脱了的。
哦,你是代驾,还是钟晴?舒馨突然笑起来,像记起了一件好玩的事,哈哈,傻瓜,快,给我穿,给我穿,你都给我穿了七年了。我给你生了小孩,你却拿我的钱去勾引那个烂货。一个自行车厂的车间主任,有什么本事养小三?endprint
孔心就去拿连衣裙,抖抖索索地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孔心不是没女人,跟未婚妻江若谈了三年恋爱了,但只记着怎么脱,哪里去管怎么穿呢?
笨死了,你个臭男人,我自己来。舒馨抓起连衣裙就往身上套。套裙子的她显得异常清醒,穿好后,还不忘将腰带一束,甚至还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头发一理顺,就露出了饱满的额头。
孔心背着舒馨到了房间,轻轻平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转身准备离开。离开时,有那么一刻,孔心觉得卧室里安静极了。舒馨睡得像婴儿,只有微弱的鼻息。只是在孔心听来,却粗壮如牛嗥。楼上有拖鞋与地板撞击的声音,窗外是起伏的蛙鸣。
舒馨突然从床上弹起来,环住了孔心,一股酒气尖锐地逼来。舒馨说,傻男人,你别走,我给你,你要不要?你说,你要不要!我是守身如玉的人,一般男人不给的。嗯,你要不要?
孔心挣脱舒馨,从卧室逃了出来。孔心觉得,背后的蛙鸣像鼓点,敲得自己的步子凌乱不堪。
3
第一次送完舒馨后,接下来的几天再没她的消息。一周后,孔心在微信通讯录里接到一个添加请求,你好,帅哥,我是舒馨。孔心一边按下添加,一边对着手机笑了笑。孔心进了舒馨的朋友圈,看她晒自己的首饰,看她去喀纳斯登山,看她喝咖啡时的自拍,孔心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孔心来自农村,尽管只用了几年时间就将自己融入这个城市,但孔心知道,自己浑身上下还散发着烤红薯的气息。
第九天,还是第十天?实在已记不清了,孔心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舌头打着结的舒馨说,帅哥,过来接我,“1855”酒吧。来不了,您重新找人吧。那时候,孔心正在二环高架跟客户吵架。
不,就找你。我等。
孔心苦笑了一下,说,那随你。
孔心说完,从宝马的后备箱里小心地取出折叠自行车。他推着车,尽量靠边走,这时候的车像在湖面溜冰一样,“唰唰”地从身边驶过,还响起一声接一声的喇叭。有人将头伸出来,骂一句,你瓜娃子呀。没错,只有疯掉的人才会爬上二环高架在车林里钻行。
孔心这样的遭遇,其实起于很小的事。客户摇摇晃晃上车时先问了价钱,嫌贵,让孔心看着表跑。快到十公里时,客户要求停车。高架上车流很多,孔心紧刹慢刹,最终里程超过十公里。客人非常生气,将孔心直接扔在高架上。
夜风吹来,夹杂着一丝余热。孔心朝下一出口走,路牌提示说还有三公里。孔心走出满身的汗,出了出口,要赶去“1855”酒吧,还有六公里。孔心咧嘴一笑,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夜晚就该有夜晚的逻辑。
赶到“1855”,孔心一眼就认出了那辆车,舒馨已在副驾上响起了鼾声。舒馨倦怠地睁开眼,说,你怎么才来呀?说完,眼里突然又闪出一道光,捋了捋裙摆,坐正身子,说,帅哥,我把你包了,你就为我开车吧。
孔心一边打火,一边笑起来,我可贵了,普通人包不起呀。
你小看老娘了,来,先发红包。舒馨说着,从香奈儿手包里拿出钱夹,又从钱夹里取出厚厚一叠钱,先发给孔心一张,然后发给自己一张,再发给孔心一张,又给自己一张,嘴里一百两百地数着。数到三千,舒馨又数回去了。孔心死死地盯着路,偶尔瞟一眼晃眼的钞票,瞟一眼舒馨。舒馨有好看的前额、眼睛,还有厚厚的嘴唇,她那舌头总是顶在牙齿上,跃跃欲试地要探出来,孔心就想去接住它,温暖它,咂摸它。
数完钱,舒馨把自己那份放回钱夹,把孔心的往他的裤兜里塞。孔心感到一股温热从腿根迅速延伸,直抵脚尖,油门不自觉地就松了一下。
孔心的裤兜鼓起来,舒馨似乎还不放心似的,又用手在外面拍了拍。这一拍就拍到了孔心的腿根内侧,孔心身子一耸,差点弹起来。
孔心不是第一次收小费,每次收了他都如数交给公司,以免客户清醒后反悔。如果客户不打电话来索要,公司就会把小费如数返给孔心。
装完钱,舒馨又去扳孔心的脑袋,嚷着说,帅哥,来亲嘴嘴。说着,就把厚实的嘴唇凑过来。孔心浅浅地接一下,努力把眼睛歪回正前方。
哦,我记起来了,你微信叫孔心,是真名吧?这名儿好,差不多就是空心的意思,哈哈,空心好空心好,来亲嘴嘴。舒馨的身体横过了中间的操作台,双手捧着孔心的脑袋,将他的嘴唇含在了她的嘴里。孔心一边挣扎,一边放慢车速,车还是刮到了花台。不用看,保险杠一定刮破了。孔心心里“咕咚咕咚”地跳,暗暗骂自己。虽然有保险公司赔,但自己一定会受到公司处理。孔心解下安全带,准备下车去查看,却被舒馨按在了座位上,“哗啦”一下就解开了他的皮带……
待一切风云都静下来,孔心骑上折叠自行车,穿破夜色往家赶。孔心住的天回镇,位于成都北大门,三环以外的以外。整整两个小时,孔心才回到小镇。舒馨发来短信,乖乖,回了吗?宝宝想你。孔心回了一个字,哈。回完,就删掉了。自从跟夜晚交上手,孔心的手机里就充满了一些让人心跳的信息。
孔心沿着绿道骑得不紧不慢,河边的流水声这时候异常地清晰。九月的天回镇是美艳的,银杏结了果,叶子将黄未黄,栾树也开了花,由青白到红紫。但夜晚的银杏只有高大的树影,一股类似于食物腐烂的气息时不时吹来。栾树呢,黑乎乎的一团,你知道它顶着一树花,却不知那是什么样的花。夜里,有些东西隐了形迹,而有些却撩开了面纱,比如月亮。再往上,孔心就看到了中秋的满月。它明晃晃地在天上挂着呢,又大又圆,几朵薄云还凑过去,拼成一张笑脸。这时候是夜里三点,小镇上所有人都睡下了,谁还顾得上看看快要过中天的月亮?
夜晚,确乎是不同的,那是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天空有一副新面孔,人们也是。这是孔心喜欢夜晚的原因。
回到家,江若翻個身,声音似有还无地说,老公辛苦啦。说完,再翻个身又睡去了。
江若在镇上一所小学教书,孔心原来在电缆厂操作绞线机。孔心老家住在一个悬崖边,土地全是边角料。偏偏母亲又生得好看,村支书就打起了歪主意。母亲哪里肯干?村支书就给他家小鞋穿。孔心还记得,委屈受得多了,母子就抱着哭。这时候,母亲总会说,心儿,你可要争口气呀。每次听到这里,孔心的心就要颤那么几下。可是,颤了就颤了,孔心从小成绩就不好,高中三年霸占着教室后面靠门的那个角落,老师的目光即使扫到最后一排,到他也是戛然而止。那时孔心常想,这没什么不好的,正好省却很多烦恼。高三那年,母亲拉了一车柑橘到城里卖,本想卖个好价钱,哪知经过一个急弯时,司机将车开进了河沟里。母亲脑袋摔破了,手指也截了两根。孔心听到消息,从车棚里抓起一辆未锁的自行车就往医院跑。谁知道,这车是学霸的。学霸是县城人,又是班花。放学时,学霸没找到爱车,就向偏分头的班主任报告。班主任二话不说,将一顶“偷车贼”的帽子扣在了孔心头上。那一次,孔心被罚了站,还梗着脖子在全班念了检讨。直到现在,孔心也没机会将理由说出来。只要一开口,班主任就说,好了,我不听你狡辩了,哪个小偷会说自己是小偷?勉强混完高中,孔心从川北来到蓉城,晃荡了几个月,找到了电缆厂。按说,天回镇虽小,孔心和江若还是难以攒成一对的。这得感谢微信,江若是在附近被孔心摇出来的。孔心是个手机控,一天到晚不是用手指划拉着屏幕就是在键盘上戳戳戳。认识江若到上床,整整花了一个月。endprint
孔心在电缆厂待了不足一年,白天上完班,晚上就去做代驾。按一般人的逻辑,孔心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甚至有些心酸,多半是为了钱。但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其实是要打破那份平淡。最初的豪情来自于玩玩那些名车,果然,不到半年孔心就把各种豪车玩遍了。慢慢地,孔心就领会到了夜晚的乐趣。
起先,他给几家酒店的前台留了名片。有了客人,前台就给孔心打电话。运气好的话,一月也能挣上两三千。有那么些时刻,孔心觉得,这狗日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等到“滴滴出行”人驻成都时,孔心果断地辞掉工作,做了专职司机。日子好过了一两年,慢慢地兼职司机多了,收入也就降下来。好在,孔心看上这份工作,并不是因为物质,而是跟夜晚交手的乐趣。至于什么乐趣,孔心说不出,也懒得去思考。
孔心洗完澡,刷完牙,确信把舒馨的气息洗得一干二净,才静静地在江若身边躺成一个“一”字。江若又翻了個身,脸朝孔心,一只手搭过来,含混不清地说,老公,抱。孔心也就侧过身,把手搭在江若身上,松松垮垮地抱一回。江若的鼻息在孔心的胸前氤氲成一团热气。老公,抱紧一点。江若眯着眼,像在梦呓。孔心用了用力,江若的胸脯就肉乎乎地抵上孔心。老公,今晚有没有遇到哪个美女呀?江若的声音细若游丝,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那时候,孔心的手正在江若的背上摩挲,他感到自己的手猛地停了停。好在江若是裸睡,背部还有胸罩勒过的印痕,孔心的手就停在那里,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几点啦,老公?说完,江若在孔心这边的枕头下摩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孔心喜欢把手机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孔心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一紧,心理的和身体的,舒馨的微信不是全删了吗?江若半睁眼睛,看着手机发出的一点亮光,“哇”了一声,五点四十,老公,快睡。
夜就这么静下来。
但对孔心来说,真正的安静还需要一会儿。
4
九月二十三,孔心二十三岁生日。说好了孔心不代驾的,晚上和江若一起看电影,再一起吃生日蛋糕。才半下午,孔心就被舒馨的电话惊醒。舒馨急吼吼地说,快来4S店,你把车子撞坏了就不管啦?孔心一惊,车子撞坏好几天了,以为这事儿都过去了,这女人前面说话甜得不行,亲呀爱呀的,怎么就翻脸了?孔心胡乱抹了一把脸,急匆匆地赶往4S店,舒馨在维修店附近的水吧等他。才到门口,舒馨就从水吧里飞身出来,一把抱住了他,说,宝贝儿,想死老娘了。宝贝儿,生日快乐。孔心挣脱开来,尴尬地看看水吧里望出来的眼睛。
你嫌我老是不是?舒馨撇了一下嘴角。
孔心艰涩地一笑,像要掩饰些什么,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说完,才想起自己傻乎乎地发过一则朋友圈。
舒馨也不答,挽起孔心的胳膊就往水吧包间走。水吧不大,几对男女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孔心看见有人指指戳戳,低下头咬着耳根。孔心的脚步就有些磕磕绊绊起来,倒是舒馨腰板挺直,一脸的笑。那笑不夸张,只浅浅地挂着,像沐浴着冬日暖阳。那笑除了舒适,还有睥睨的气势。舒馨干脆将手搭在孔心的胯上,紧紧贴着孔心,旁若无人地走进包间。
一坐下,舒馨就拍出一串钥匙。孔心认得,是马自达6的车钥匙。祝你生日快乐,宝贝儿。
啥?你,你要干啥?孔心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尖细,类似于女人的声音。
生日礼物,我的乖乖,你每天上班很辛苦,那么晚了还骑自行车回去。舒馨捉住了孔心的手,在手里摩挲。
舒馨有钱,孔心是知道的。舒馨爸爸在县城开了一个厂,卖水管阀门。舒馨读书时就借了父亲的钱炒房,股票也赚了一大把。舒馨什么买不起呢?
孔心推辞过,推不掉。孔心也没真心推。顶多劫富济贫,没什么不好的。孔心这样想,就把钥匙装进了自己兜里。
那天,孔心回去得很晚,他是开着崭新的马自达6回去的。孔心一边开,一边摸摸后视镜,按按车窗,拍拍方向盘,都他妈是崭新的。那是后半夜,整个蓉城都睡下了,孔心开着车窗,狠踩油门,车就蹿出去。孔心其实想喊,想把整个城市摇醒。他喊,地震啦,快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蓉城上空跌宕,类似于对着山谷的呼唤。不知道哪家窗口飘出骂声,你瓜娃子呀?孔心就笑。哈哈哈哈地笑。风灌进来,有些凉,却把新车的气息带走了。仿佛新车的气息一吹走,舒馨也就不存在了,可以坦然地抱着江若说声对不起。孔心想好了,要是江若问起来,就说车是向同事借的。
孔心才从车门探出头,就撞上了同事C。C退后一步,把孔心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将食指在空中点了点,说,咦,发了?遇到富婆了?也给我介绍一单?
孔心把眉头锁起来。这些天,舒馨越发追得急。在孔心生日那天,舒馨说,我要嫁给你。孔心以为,她不过是想玩玩,疯劲一过,自己又会完整地回到江若身边。哪知道,舒馨追得不管不顾。孔心送客人,舒馨就开着跑车不紧不慢地跟着。有几次,女客户都嚷起来,你什么意思?做代驾还请个保镖呀?我不会劫你色,放心,老娘有人爱。或者说,你是不是体验生活的?你们这些富人,觉得无聊,要来生活里搅一搅,是不是?是不是?我猜对了哇?那客户的同伴接着说,你是不是来泡美眉的,你觉得我咋样?我咋样?我做爱可厉害了。说着,女孩把身子伸过来,想让孔心看看她精致的脸。孔心就劝舒馨不要来,舒馨吼起来,我不来?我一个人多无聊?又天天去酒吧?
客户很多住在郊区,送完,孔心就搭着舒馨的车回公司,开上马自达,一前一后穿破夜色,回到舒馨的别墅区。那时候,舒馨五岁的女儿和保姆早就在楼上睡着了。他们在地下室放很低的音乐,有时候跳一支舞,有时候启开一瓶红酒,两人慢慢喝。然后,他们会掏空自己,在床上,在厕所,在沙发上,或者随便在哪儿。当然,有时也在车里。他们把车停在路边,打着双闪,打开顶篷,将音乐调到最大声。他们的喊声变成狂放的音乐,偶尔有车从旁边驶过,飙出一截还点一脚刹车,然后再缓缓离开。他们就笑,那笑仿佛从群山之外奔来,直抵这座城市的中心。他们知道,这座城市正在安眠,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些小小的声浪。喝了酒的时候,孔心就不必回去了。江若问起来,孔心就随便撒个谎。一般他会这样说,昨晚最后的客人在南边,实在骑不动,就在德克士里睡了一觉。江若就在电话里心疼地说,老公,莫太累了,要不,在城里合租一个小间吧?挂了电话,孔心会愣上半天。endprint
他在愣什么呢?
就像这时候遇见c,孔心皱起眉头,他在皱什么呢?
孔心压低声音,说了车的来历。然后说,哥们儿,要保密。他其实不会不知道,他的这点秘密,转过身就不是秘密了。不过,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孔心现在需要的反而是耳朵。
孔心,我年龄比你长很多,什么事没见过?98年抗洪水,你才屁点大,还在地上爬吧,我可出来混社会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我没见过?孔心说,那是那是。那我就要骂你了,你瓜娃子呀,这么好的事,你还犹豫啥?你还是不是人?c接着说。孔心用脚搓着地面上的一粒石子,张了张嘴,却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你是不是觉得别人比你大,还有小孩?孔心“嗯”了半天,说,是。你想想,连小孩都帮你生了,你还要干啥?这年头,什么最重要?你说说!我看你脑壳真是有点卡。没有钱,你什么都不是。孔心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C说,你是不是还担心你女朋友那个叫江啥的,算个尿呀!蹬了,反正没结婚,你也不必为她负什么责。就算三年之痒,你痒了。叫你那个富婆赔点钱给那个江什么的,她保证干,不干你就把她干了。说完,C哈哈大笑起来。
孔心后来想了想,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有些释然,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5
好不容易等来十月一日的晚上,好不容易等到一点。孔心和舒馨从天府广场分开,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四点又在天府广场会合。那天,蓉城人纷纷外出,留下一座空城。惨白的灯光映出马路上伤心的划痕,夜风摇动着婆娑的树影。孔心打了个寒战,似乎预感到什么,却又分明被什么激荡着。好在漫天繁星,天空干净得只剩下几朵白云。车里响着高音炮,配合孔心的某种心情打着节拍。
这个夜晚,他们把整个蓉城都翻卷了一遍。堆满水果皮的车站门口、只容一辆车身的偏僻小巷、散发着鱼腥味的菜市場,他们想象着哪里最有可能就去哪里。找到一辆,孔心会在原地撒上一泡尿,而舒馨呢,会插上一面小国旗。收获是丰盛的,自行车塞满了尾箱,也塞满了后座。舒馨将跑车的顶篷打开,一辆一辆地摞起来,再用绳子一扎。他们将自行车卸下来,排好,像品评艺术品一样指点一番,哈哈笑上一阵。让他们惊异的是,找到的自行车竟然一样多。后来,翻滚到床上,他抽了她两皮鞭,她抽了他两皮鞭。这一晚,他们在睡前还酝酿了一件更大的事。不过,那是国庆之后的事了。
国庆节的第二天,他们刚将车开出小区门口,准备驶上高速去峨眉,几个便衣便一拥而上,铐住了他,也铐住了她。警察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满城的电子监控,你们还敢这样招摇?
江若是在这天傍晚才从手机上看到这条消息的,她啃着一截生红苕,对着手机笑了。那个叫孔馨(新闻采用了化名)的男人真是无聊,还梦想做什么夜的精灵。江若看完,将手机锁屏,手机“嚓”的一声响,别人的事管它干吗呢?哦,对了,一整天没有孔心的消息,该问问他了。她将一串数字拨出去,却遇到了忙音。
有那么一秒,孔心想到了江若浏览这则消息的情形。他仿佛看见江若对着手机的微笑,也仿佛听见她锁屏的声音,就在那一秒,孔心无力地闭上了眼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