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强
摘 要:对东亚早期现代主义文学的研究属于区域文学研究的范畴,区域文学研究不同于单一的国别文学研究,也不同于两个国家文学的比较研究。在复杂的文学交织现象中,寻找一个共同的主题,成为区域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在20世纪30年代前后,选取穆时英、横光利一与李箱为代表的东亚各国早期现代主义文学的典型作家,以结核病作为共同的切入点,是东亚文学研究的一个微观视角。同时借助这一微观视角,探讨东亚早期现代主义文学的诸多特征以及蕴含其中的有关文学与“病”的隐喻的内在关联。
关键词:东亚 早期现代主义 文学 结核病 隐喻
長期以来,学界对以穆时英与横光利一为代表的中日新感觉派的研究较为充分,但是常常忽略了韩国早期现代主义文学的天才作家李箱与横光利一在文学上的事实的交流与联系。可以说,日本的新感觉派不仅对中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且也影响了李箱的创作。由于身患结核病而英年早逝的李箱留下的作品并不多,但在韩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极高的地位。遗憾的是,国内对李箱的关注和研究较为欠缺。穆时英、横光利一与李箱三位东亚早期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各自的创作中与“结核病”有着深刻而复杂的关系。本文便立足于东亚,以现代主义文学的视角对三位作家有关“病”的隐喻问题进行探讨。
一、“病”与文学
文学、病、药以及医学,在这条关联的链条上,除了“弃医从文”之类的文化现象之外,可谈的话题有很多,包括上升到国家层面的“政治病源学”。在精神疾病与文学创作的关联方面,将“病”与“文学”相结合的研究,弗洛伊德显然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至于在身体疾病与文学研究方面,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探讨了结核病与艾滋病的隐喻问题。事实上,本文也将“隐喻”作为研究的切入点,具体分析东亚早期现代小说中的结核病问题。
大都市的形成源于人的聚集,空间的狭小与生存上的差异,疾病在贫穷中产生,随后借助都市污浊的空气迅速蔓延,这便是传染病的温床。桑塔格认为,结核病是一种贫困的、匮乏的病,而于此相对照,癌症是中产阶级的病,是一种富贵的、与奢华相连的病。①不管是贫穷的病还是富贵的病,在都市里二者完全可以共存。所以,在穆时英笔下,结核病是一种富贵的病,而在李箱的笔下,结核病倒是一种贫穷的病。在富贵之中催生的“结核菌”带来的是“欲望”,欲望背后是挣扎的窥视;在贫穷之中催生的“结核菌”带来的也是“欲望”,欲望背后却是“绝望”。病的本身不是文学关注的重点,总之,不论是窥视还是绝望,病是情绪变形的源头。畸变的情绪或人生体验成为现代主义文学发生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所以,卢卡契说现代主义文学充塞着病态的心理,这个病态的心理当然是离不开“病”的。这也是从“病”的视角看东亚早期现代主义文学的意义之所在。
本文所讨论的“病”主要是指“结核病”。结核病是一种温和的绝症,所谓温和即是不会立即使人丧命;所谓绝症即是在有效的抗生素出现之前,此为不治之症。李箱是结核病患者,咳喘与咯血成为生活的最为痛苦的一部分,并最终死于此病。横光利一的爱妻小岛君子患有结核病,在照顾妻子那几年,不仅要抓紧写作以换取稿费,而且还要精心护理这个结核病患者,病虽不在其身,然痛苦亦是深刻的。穆时英既没有得过结核病,也没有这样的患结核病的妻子或家人。因此对穆时英的考察应该放在文本方面,即《白金的女体塑像》。从个人的“疾病诗学”到家庭、社会与国家的病态表征,成为本文的重点。同时肉眼看不见的“结核菌”与同样是肉眼无法观察的“隐喻”将借助文字这一显微镜,实现二者的并证。
二、穆时英:病态的女体之美
穆时英在《白金的女体塑像》中通过一个医生的眼睛将“病”作为超乎伦理之上的权力实施着对女体的窥视,并极力地渲染这种病态的美。
她的皮肤反映着金属的光,一朵萎谢了的花似地在太阳光底下呈着残艳的,肺病质的姿态。……白桦树似的身子安逸地搁在床上,胸前攀着两颗烂熟的葡萄,在呼吸的微风里颤着。②
“花”、“白桦树”、“葡萄”等词汇有着很强的性隐喻的色彩。在穆时英的笔下,女性的身体成为被观赏的对象,包括“施看者”的内心活动,也是涌动着力比多的味道。结核病患者,往往皮肤泛白,体态较弱,对于一个美貌的女子,结核菌无疑为其增加了别样的美。在古代,美女的体态如同山水画一般在文人士大夫眼中都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近代以来,妇女解放思潮的传播,使得观看女性身体的审美活动变得不可堂而皇之。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身体审美的对象范围在急剧缩小,只有夫妻之间,这种类似于传统的体态审美才成为可能。当然,还有一种例外,那就是医生似乎拥有“特权”。品德高尚的医生在面对女患者的身体时,是不会有任何杂念的。可是小说中的谢医生面对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而且重要的是当时没有第三人在场,于是看病成了对女体的观赏。谢医生在小说中也自思着:不知是怎么了,平时也见过年轻女子的裸体,可今天是怎么了呢?小说一再暗示,这位患有结核病的女患者“性欲过度亢奋,虚弱,月经失调”,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也就是说都市生活中的结核女子亦是性欲的产物,并且这种病态的躯体成了现代都市的审美对象。
都市的身体审美成为首先在表面上构成了卡林内斯库所说的“媚俗艺术”,其次从文本的内在来看,结核病与女体的结合使得这种媚俗艺术具有了颓废的倾向。将结核病与性欲统合起来加以观照,除了穆时英外,横光利一则是从夫妻关系出发,重审“病”和性欲的诸多症结。
三、横光利一:结核病与性欲
横光利一的妻子小岛君子因结核病而死,多年来是他在妻子的病榻前看护。《春天的马车曲》与《花园的思考》这两部小说明显有作家的影子。实际上日本学者曾将横光的这类小说称之为“病妻物语”。小说中的丈夫整日面对病榻,看得最多的当然也是患病的女体。《春天的马车曲》中,通过丈夫的眼,妻子的病体如这般:
“昔日她那圆润丰满的手足,如今竟瘦削得如同竹子一般。”③这是丈夫的思考。endprint
“我说,你再用力抚摩呀!你为什么变得这样怕麻烦呢?你本来不是这样子的。你是更亲切地抚摩我的腹部的。”(《春天的马车曲》:120)这是妻子对丈夫说的话。
在《花园的思考》中,丈夫对妻子说:“你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看,像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春天的马车曲》:217)在横光的笔下,女性的病体只是呈现着病体的原态,可是对女性本身,却是由于结核菌,面色潮润,身体微热,成为性欲亢奋的一种表现。在横光的另一篇小说《高架线》中,结核病患者高助本是个巡逻的老男人,在一天夜里性欲突然亢奋起来,趁黑去高架线下面的洞里找流浪女阿仓,想与她交媾。结果,由于病犯而命丧黄泉。结核与性,在桑塔格看来二者有着复杂的关系:“它(结核病)又是一种描绘性方面情感的方式——为放荡开脱责任,把它归咎为一种客观的、生理的颓废或涣散状态。结核病既带来“精神麻痹”,又带来高尚情感的充盈,既是一种描绘性感官享受、张扬情欲的方式,同时又是一种描绘压抑、宣扬升华的方式。”④由此可见,结核病一方面以其生理的病症展现了患病女子的柔弱与病态的体态之美;另一方面结核菌又是性欲的催发剂,成为性欲亢奋的动力之一。在穆时英与横光利一的笔下,“病”与“性”的隐喻已然成为作家的一个关注点,其中“病”与“身体美学”的关联也被小说中的大段文字所呈现。二者对结核病的相似的感受都是源于作家本身的健康肌体,对于结核菌,无论是穆时英还是横光,他们也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对“病”与其他因素的联系做了文艺上的阐释。而对于李箱来说,结核菌有着别样的意义,这也是李箱在病的意义上更具有“现代性”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四、李箱:殖民话语中的“病”与颓废
《翅膀》是李箱最负盛名的小说,也是韩国文学史上第一篇意识流小说,第一篇没有争议的现代主义小说。小说的情节极其简单,一个固定的空间:背阴的狭小房间;两个变换的场所:房间和外出;一个主要人物“我”和妻子以及一群嫖客。男主人公“我”被结核菌感染,咳嗽、咯血并伴有精神的紧张、多疑,最后不堪忍受被妻子与这个世界孤立而从商场大楼的顶端“飞”向大地。他以常年躺在被窝里的生活方式残存于这个世界,可是当他发现自己的妻子与众多男嫖客在他房间的隔壁做着卖淫的勾当时,主人公又不得不仓皇出逃。而每次外出归来却刚好撞见妻子与嫖客的勾当,又让他羞愧万分。最终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主人公与结核病的抗争史。在小说中,首先“我”是一个自我封闭的人,因为结核菌的存在,主人公只能待在一个近似于封闭的空间。克尔凯郭尔曾在《致死的疾病》中说:“自我封闭的人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生活着,即便不是为永恒活着,他度过的时间也与永恒有某种关联,并且涉及他的自我同其自身的关系——但绝不是真正的超出这种状态。因此这样的人注定是孤独的,于是当他的孤独渴望得到满足时,他才走出去,即便与他的妻子打交道也是一样。”⑤那么对于一个封藏自我的人来说,最终的结果只有自杀。
《乌瞰图》一号中李箱不断地重复着十三个孩子的恐惧。很多学者认为,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至少对于耶稣来说,十三就是信仰的毁灭。恐惧与十三,渲染了一个末世的情调。这个末世情调的背后就是一种“颓废倾向”。自杀与颓废,乃至于结核病与颓废,这些关联都使得颓废艺术在李箱的世界得到了最深刻的呈现。颓废主义与现代主义再一次实现了完美的合作。卡林内斯库曾认为现代主义有着先锋、颓废与媚俗等多种面孔。颓废主义为现代性的书写提供了浓郁的末世情调与忧郁风格。所谓“颓废与基督教的‘末世论——颓废因而成为世界终结的序曲。颓废的越深离最后的审判就越近。”⑥165“艺术语言的“个人主义”表现形式典型地属于‘颓废风格。”⑥170卡氏的观点分别对应了李箱小说与诗歌的写作:一种是小说中的“趋亡心理”;一种是诗歌中的词语实验。
对李箱而言,“病”与“颓废”与“趋亡”只是个人层面的东西,在国家层面,殖民的问题依然与结核病有着某种关联。强势文化必然在帝国主义与殖民侵略中获得胜利,这对敏感的李箱来说,“殖民”与“结核病”分别从外在与内在两个方面加重了他的自卑。韩国著名学者白乐晴就认为:“所谓东亚的殖民性——即便包含曾被直接殖民的韩国——展现一种与拉美、非洲和其他亚洲地区不同的面貌。”⑦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侵略对当时的韩国文人的民族自尊心打击可以说是致命的,对身患结核病的李箱来说,更是如此。
五、结语
东亚早期关于结核病的文学叙事在美学意义上的现代性特征是较为突出的。结核菌无关乎作家本人,“病”就促成对病态的身体审美与性的隐喻;结核菌关乎作家本人,“病”就促成病态心理的颓废与自杀的隐喻。所谓的身体审美,尤其是对女体的身体审美,其内核是与媚俗艺术相关联的都市现代性的表现。无论这种审美以何种手段或以何种方式,悖德的还是合法的,都将“病”与“性”的主题置于同一个发生点上。这个发生点就是——现代都市。颓废艺术的成熟是在波德莱尔之后,上世纪的三十年代,东亚的颓废艺术并不是一个创作的主流,它的出现应该是个人与时代的双重畸变下的产物。李箱的出现,《翅膀》的写作为东亚颓废的艺术形式提供了范本。由“结核病”引出了与文学相关的众多因素,不过其中最为核心的应当是“性”与“颓废”。东亚早期现代主义文学构成的内在因子是多方面的,不过微小的“结核菌”无疑是一个最为明显也最易遗漏的存在。由此观之,结核病对东亚早期现代主义文学的发生及其发展有着隐秘而特别的意义。
注释
① 苏珊·桑塔格.程巍,译.疾病的隐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27
② 李欧梵,编.新感觉派小说选[M].台北:允晨文化出版社,1988:259.
③ 横光利一.唐月梅,等,译.春天的马车曲[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116.
④ 苏珊·桑塔格.程巍,译.疾病的隐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37.
⑤ 索伦·克尔凯郭尔.张祥龙,王建军,译.致死的疾病:为了使人类受益和得醒悟而做的基督教心理學解说[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78.
⑥ 马泰·卡林内斯库.顾爱彬,李瑞华,译.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165.
⑦ 白乐晴.苑英奕,译.分断体制·民族文学[M].台北:联经出版社,2010:12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