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宏伟
“死天爷,不怕下塌了吗?”母亲在廊檐下往蛇皮袋里灌沙土,时不时抬头看着远处灰暗的天际咒骂道。
好多天以来,母亲一直喜欢骂这句话,喋喋不休,充满怨气。下雨的时候骂,像要下雨也骂,似乎不骂几句她就无法活下去。雨一直在下,隔两三天就下一场,断断续续连缀成漫长的雨季,像男孩拖拖拉拉未完成的作业。家里的四块水稻田,全都插好了秧苗,男孩觉得母亲犯不着再为天气发愁。他盼望雨下得大一点,最好让水渠里的水漫溢上来,淹没通往学校的田间道路。
“发一场去年那样的大水才好呢!”男孩将手伸到廊檐外面,探探天空有没有落下雨滴,笑嘻嘻地说,“我就不用上学了。”
母亲灌满三十多只沙袋,用细绳将袋口紧紧扎住,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你天天就想着逃学,长大只能甩牛鞭子。”
男孩晃了几下脑袋瓜,龇着牙说:“我们家没有牛,哼,我想甩牛鞭子也甩不成啊!”
母亲瞪了男孩一眼,说:“小海兽,只能让你爸收拾你,他等会儿就回来了!”
男孩嬉皮笑脸的神情立刻凝固在脸上,有点蔫蔫的。他下意识地透过门楼往村外看了看,宽阔平坦的秧田延伸至远处,无边无际的灰白色,村道上没有任何人影。
去年的雨下得很大,最终酿成了一场大水。男孩喜欢观察水情,用一根牙签般的细树枝插在屋前水塘的水平面上。过一会儿察看一下,如果树枝被水面淹住,就说明水位在上升。一根根细树枝插下去,就构成了水位上升的刻度尺。那夜村子后面传来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母亲说她也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样令人心颤的巨大响声。队长郭选平在村外的旷野里大声呼喊:“都别睡啦,起来捡檩子啊,檩子都要漂走啦!”郭队长的呼喊近似狂啸,像利刃,像闪电,穿透了整个黑夜。父亲不在家,队长的喊声越大,越急切,母亲在床上将男孩搂得越紧。男孩感觉到队长每喊一句,母亲的身体都要微微颤抖一下,这让他更加害怕。外面的雨哗啦啦下了一夜,男孩在母亲怀里一夜未敢动弹。捱到天亮,男孩走到屋后发现,他头天还上课的教室趴在了一片浑浊的大水里。整个王乡小学五个年级,一拉溜五间教室,只剩一堆黑黢黢的瓦砾。
“我不是不想上学。”男孩噘着嘴对母亲说,“因为我们教室总是跑进一个疯婆子,拿着竹棍打人,她一去同学们都吓得从教室里跑出来。”
“何成英。”母亲将沙袋搬到屋后面,一只只筑于外墙根处,沙袋外面又扑上一层细土,填平缝隙,然后用铁锨一下下拍实,“她原来并不疯,修寨河水库那一年,她儿子掉进了水库里,从此就疯了。”
男孩学着母亲的样子,拿着一只钉锤,一锤一锤地拍打母亲修筑的护坡。男孩知道这个护坡可以防止水淹透墙基,有了它,堂屋就不会像他的学校那样轻易倒掉。
“她真的打你们了吗?”母亲问。
男孩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但是她拿着棍子撵我们,样子很吓人,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我们都听不懂。”
母亲说:“她可能嫌你们教室占用了她们队的保管室。”
去年王乡小学倒塌之后,停课一个多月。之后学生分成两半,一二年级搬到了黄乡队,三四五年级搬到了李乡队。男孩上三年级,搬到李乡队的保管室上课。课桌是用土坯垒成的,全是灰土,老师让学生和泥巴在土坯上糊一层细泥。男孩子们最高兴,他们本来就喜欢玩泥巴,是天生的泥瓦匠。土坯外面刮好细泥,再用瓷瓦片蹭磨,一遍遍磨去下,桌面就变得平滑闪亮,趴上去写作业又冰又凉。但桌体是实心的,下面没地方伸脚,学生们写字的时候屁股都撅得很远。
“我想转学到爸爸的鎮上去。”男孩说。
“别怕,何成英不会打你们,她只是有点疯。”母亲站起身,揉了揉后腰说,“李乡有个哑巴,脾气很古怪,你只要不招惹他就好了。”
男孩低头不吭声,他的脚趾缝里粘满了泥,有点发痒,于是在地上使劲磨了几下。过了一会儿,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跟郭启友打了一架。”
母亲并不在意,她用手捶着酸痛的腰,虚应着说:“小孩子不学好。”
男孩侧脸朝水塘望去,水面慢慢打着旋儿,像是水下面蕴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男孩的眼睫毛很长,扑闪几下,眼眶忽然有点发潮,声音也变了腔:“郭启友说……郭启友说我不是你们亲生的……”男孩忍不住想哭。
母亲先是一愣,差点脱口骂人,继而轻叹一声,微笑着说:“傻孩,别听他胡说。郭启友是郭瘸子的儿子吧?他爸是瘸子,他妈跟别人跑了,无天管无地收,浪荡坏了!”
“他说就是的!他说……他说你不能生孩子……所以我家……我家就我一个独苗……还是我爸在外面捡来的。”男孩说着哭出声来,闷在心里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
“小畜生,明儿我去撕烂他的嘴!”母亲忿恨地骂道,“你别哭,我还要去找他爹,让他爹用鞭子抽他!”
“好。”男孩的眼泪晶晶闪亮,他用手抹了几把。
“你看,你爸叫陈修平,你叫陈德安,‘修字辈之后是‘德字辈,‘平字之后是‘安字,怎么不是亲生的?”母亲脸上笑眯眯的,说话温柔极了。
“郭启友才不是亲生的呢,他爸是瘸子,他怎么不瘸?”男孩抽抽答答地止住哭泣,捡了一块土坷垃使劲抛往水塘中央。
母亲扑哧笑出声来,笑罢又叹了一口气:“你爸爸在镇政府跟别人共用一间宿舍,他吃饭、洗衣都成问题,你去怎么办?”
“哎呀!”男孩忽然一摸额头,尖叫道,“下雨啦!”
母亲侧脸看看旁边的水塘,水面上果然荡开了雨点,紧接着就听到了雨声。她皱着眉头咒骂道:“死天爷,真的要下塌了吗?再下可真要发大水啦!”
男孩扔下手里的钉锤,找一根楝树枝插到水塘的水平面处。这个村庄只有四户人家,男孩的家在最东边,村外被一个环形水塘包围着,一条狭窄的路坝通往外面的稻场,稻场再连接着乡村道路。男孩看到塘外秧田里的水正漫过田埂,往水塘里倒灌,水面上漂着来历不明的拖鞋、塑料瓶,他尖叫道:“是不是水库放水了?”endprint
母亲提着铁锨走回院子,在厨房门口的洗脸盆里洗手:“水库这几天一直在放水,不放水早就决堤了。”
“他们不知道我们根本不需要水吗?不知道我们快淹了吗?”男孩嘟囔道。
“他们知道。”母亲微笑着说。
男孩懂得很多事情。他知道雨季时寨河水库一放水,村子就会发大水。当水塘里的水和塘外秧田里的水连成一片时,道路就看不见了,外面的田野就成了一片汪洋,成了一片大海。男孩忽然也像母亲一样忧心忡忡起来。
雨下得紧一阵,松一阵,像有一只巨手握着洒水器在天空中左右摇晃。母亲将廊檐的灰土清扫干净,坐下来择菜。那是自家菜园的青豇豆,要将有虫眼的一截掰下来。德安蹲在旁边帮忙,他想寻找躲藏在虫眼里的白虫,捉出来喂门楼上的黄嘴麻雀。
天色阴沉,其实才下午五点多,看样子却像马上要黑下来似的。母亲打了一下男孩的手说:“去把你的脏脚丫洗干净,穿上鞋。”
男孩有点不甘心,他刚想站起来。虚掩的院门忽然被推开了,雨雾中闪出一张油布雨伞。男孩叫道:“我爸回来了!”
伞慢慢偏过来,母亲和男孩都愣住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陌生男子,皮肤黝黑,身体精瘦,他一手持伞,一手提着一只硕大的黑色皮包。虽然打着伞,陌生人的半个肩膀已经淋湿透了。他脚上穿着雨靴,但裤腿也湿淋淋的。
“这……这是陈修平的家吧?”陌生人面带微笑,但表情里透出一种迟疑、胆怯。
母亲放下手里的青豇豆,站起身来说:“是的,但他不在家。”
“那就对了。”陌生人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往院里走了几步,来到廊檐下,收起油布雨伞靠在廊檐的立柱上。陌生人的头发、眉毛全湿了,他放下手提包,用袖子擦拭脸上的雨水。
“雨下得真大。”陌生人喃喃地说。
母亲将摊在地上的青豇豆匆匆收进箩筐,递过一张柳条椅说:“来的客,请坐吧!”
男孩看了看陌生人,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屁股上有许多雨靴跟甩上去的泥斑,又看了看他的黑色皮包,被雨水浸湿了,油光锃亮的。
“你是哪里的,找陈修平……”母亲欲言又止,犹疑而警惕。
“朋友,他的一个朋友。”陌生人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但却总侧向一边,时不时斜睨母亲一眼,神色中充满让人琢磨不透的意味。
母亲追着问道:“你是他的战友吗?”
“战友?”陌生人眉头略微一皱,摇了摇头,侧过脸去又吐出那句话,“不是,一个朋友。”
男孩心里一动,他特别喜欢爸爸的战友来家里做客。在淮河北岸,就有爸爸一个战友,去年来给他带了许多好吃的,板栗、牛奶软糖,还有果脯,男孩现在还记得果脯酸酸甜甜的味道。带到学校去,同学们都艳羡极了。陌生人的皮包鼓鼓囊囊的,但他似乎没有打开它的意思。男孩猜想他或许是要等到爸爸回来,才会从皮包里掏出好吃好玩的礼物吧。
陌生人的目光四处巡睃,他的眼珠转动极快,无疑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他甚至还透过廊檐下的窗户瞟了一眼西厢房的稻谷堆,好像转眼之间他就对这个家庭的生活状况了如指掌。他头上的雨水虽然擦干了,但看上去仍然黏腻腻的,仿佛好多天没有洗过头发。而且,他不擅于和母亲拉呱,或者他有意不愿多说,克制地与母亲保持某种距离。很快,气氛有点尴尬,有点冷场,让人手足无措。
“修平……他去哪儿了?”陌生人主动问道。
母亲的热情慢慢有点冷却,像是学着陌生人的语气,含混而淡然地说:“在镇上。”
男孩插嘴道:“我爸在寨河镇政府上班,他会写材料。”
陌生人微微一笑,说:“你有九岁吧?叫什么名字?”
“八岁半,我生日过得晚。”男孩看了母亲一眼说,“我叫陈德安。”
“嗯。”陌生人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你属龙。”
男孩像是被人揭穿了底细,有点羞涩地笑了笑。这时候雨慢慢停了,天色越来越暗,一团乌云在南边的天空翻滚、奔涌,像是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雨。透过敞开的门楼,可以看到村外的塘埂上走过一个老头,他一手打着伞,一手牵着一头黑水牛。母亲走到门口冲他高声问道:“王广太!你把牛牵到哪里去?”
“铜盆山。”老头答道,“王乡发水了啊,牛得送到铜盆山上去。”
母亲又问道:“水淹到哪儿了?”
老头说:“淹到龙王井了,你这儿也快了啊!”
一阵风刮来,老头还说了什么,含含混混的听不太清。水面已经淹没部分塘埂,老头的裤腿高高绾起,在水里摸索着前行。男孩知道龙王井,去年他在王乡上小学时,高年级的同学中午常用绳子吊着酒瓶去龙王井取水喝。龙王井被淹了,看来跟去年一样,又要发大水了。
男孩连忙去厨房后面的水塘边察看他插的楝树枝,然后急匆匆跑回来大声喊道:“淹了,楝树枝被淹了两厘米!”
母亲紧蹙着眉头,脸上荡来一种焦虑不安的情绪。她回头看了看廊檐下坐着的陌生人,说:“陈修平晚上不一定回来。”
陌生人愣怔了一下,觉察到母亲话语里不太欢迎的多重意味,低头琢磨了一会儿,站起身说:“我去村外看看……”
男孩追到门口,看到陌生人顺着村子的路坝往西走。雨虽然停了,但路面非常泥泞。陌生人走得不快,深一脚浅一脚的。
母亲去厨房里淘米,准备煮稀饭。炒菜很快,但稀饭需要提前煮开,歇半小时,再小火冲沸一下。男孩看了看陌生人留下的黑色皮包,忍不住心口怦怦直跳。他用手摸了几下拉链,并不是存心的,拉链像是自动拉开了。男孩屏住呼吸,然而眼前的一切令他很失望。衣服,皮包里全是衣服,像要搬家一样,竟然还塞有毛衣和毛裤。
“妈!”男孩冲着厨房叫嚷道,“你来看!”
母親闻声走了过来,看到男孩翻弄陌生人的皮包,冲他瞪了个一眼,却也忍不住似的往皮包里瞅了瞅,然后低声说:“合上!”
男孩不死心,他又朝皮包的底部翻找,在最下面找到一只手电筒,还有一副扑克牌。仅此而已。endprint
母亲阴沉着脸,喝道:“合上,别动人家的东西!”
男孩悻悻地拉上皮包拉链,泄气极了。这个人背着如此大的皮包,竟然什么好吃的东西也没有带,让他失望透顶。
“他是干什么的?”男孩问母亲。
母亲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撇着嘴说:“谁知道呢,你爸的狐朋狗友!”
男孩说:“我去外面看看,看他在干什么?”
母亲刚喊一句:“回来!”男孩已经跑出了门楼。
男孩在路坝外面迎住了陌生人。他并没有走远,只是围着村外的水塘转了一圈,看看塘里的水,看看远处的水渠。他像是观察水情,而不是迎接父亲。水面上有许多小白鱼在戏水,它们好像跟男孩一样也喜欢大水,在水面上你追我赶,拼命地耍欢,甚至还时不时跳出水面,炫耀它们雪白的肚皮。
陌生人看到男孩,微微一笑说:“德安。”
男孩没吭声,心想你喊得怪亲热似的,但我并不认识你。
陌生人问:“你家的秧田插完秧了吗?”
“插完了。”男孩说。
“请人了吗?”陌生人问。
“没有,都是我妈插的秧。”男孩说,“不过我也干了不少活。”
陌生人摸了摸男孩的头,笑着说:“是吗?你插了多少?”
男孩说:“水田用秧线分割成一排排的长方形,长方形里面归我妈,长方形之外的边角归我。”
“哦。”陌生人装着吃惊的样子,笑着说:“插秧累不累?”
“累得腰疼。”男孩说,“不过我妈说小孩没有腰。”
陌生人哈哈一笑,他忽然俯下身子,抱住男孩猛地亲了一口。男孩觉得他的胡子非常扎人,像刺一样扎得人脸生疼。陌生人拨弄了一下男孩的头发,低声说:“你还有一个名字,叫水生,因为你是在发大水的时候生的。”
男孩觉得陌生人在胡说,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男孩的看法,站起身摆摆手说:“你记住这个名字,不要告诉别人。”陌生人说完哈哈笑着,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厨房烧饭。陌生人在廊檐下顿了顿雨靴上的泥巴,冲厨房里说:“我看了一下,你们这个村子应该没事,大水淹不到你们的房子。”
母亲从厨房走出来说:“每次发大水我们村都没淹过房子,不过也很危险,最近的一次水面离墙基只有一丈远,让人提心吊胆的。”
陌生人说:“我来的时候,见到许多人都去铜盆山躲水去了。如果大水真的淹上来,你们也去吧!”
“铜盆山有好多老坟!”男孩尖声插嘴说,“我才不去,白天我都不敢去,更别说夜晚了。”
陌生人哈哈一笑,说:“不碍事,那里搭了许多草棚,躲水的人多得很。”
母亲低声说:“也是……看他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陌生人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拿起廊檐下自己的皮包和油布雨伞,说:“我走了。”
母亲有点吃惊,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拍打着双手说:“天马上就黑了,你到哪里去?”
陌生人脸上一副很轻松的表情,淡淡地说:“我到镇上去,到镇上去……”
不待母亲挽留,陌生人已几步走出门楼。母亲和男孩追到门口,陌生人脚步敏捷,走得很决绝。天真的要黑了,灰白的秧田变得一片昏暗。陌生人走到路坝上时,转身挥了挥手里的油布雨伞,接着就消失在迷茫的暮色里。
母亲的表情有点迟疑,游离,最终陷入茫然。男孩心里则有点说不出的失落。陌生人没有带好东西给他吃,但他觉得陌生人其实挺好的,起码不像爸爸那样严厉,总是令人害怕。
“他说我还有一个名字。”男孩看着他的背影说。
母亲的脸骤然变色,惊叫道:“你说什么?”
男孩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发怒,低声说:“他说的,他说我还有一个名字,叫水生,是发大水的时候生的……”
母亲抬手打了男孩一记耳光,痛骂道:“小鬼盼子!你听他胡说!”
男孩想哭,眼里噙著泪,抽泣了几下,却没哭出来。一切没有来由,他不知道母亲为何突然打他。他没有做错什么,而且觉得水生这个名字挺好听的。他以为母亲肯定知道,只是没有告诉他。
母亲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过了一会儿,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也像陌生人一样摸了摸他的头。母亲的声音在四处袭来的暮色中响起:“别理会他!他就是你爸的一个赌友!皮包里带着扑克牌,跟你爸一样,是个赌鬼,赌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