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胜
子女在大都市打拼,上了岁数的爸爸妈妈们也如候鸟般去儿女家养老。这些老人名义上是养老,很多肩负着“免费保姆”的责任。何永年和老伴就是这样一对夫妻。大女儿在北京,小女儿在上海。老两口常年分居,替女儿撑起两个家。
老人原本荒寂的精神世界,加上年老肌体的衰弱,何永年患上了老年孤独症。2017年6月3日,他在大女儿家吞服安眠药自杀身亡,给老伴和女儿带来无法抹去的伤痛……
空巢父母开启双城养老生活
2012年10月1日,邻居家的孩子拎着礼物回家探亲,欢笑声在楼道里回荡。何永年夫妇将房门紧闭,内心无比寂寞。何永年时年62岁,湖南衡阳人,曾是中学语文老师。曹冬梅小老伴1岁,早年从衡阳一家工厂内退。老两口育有一双女儿,大女儿何玲毕业于北京一所大学,在北京安家;小女儿何丽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定居。姐妹俩结婚后,因工作、家务拖累,每年只有春节才回家陪父母。何永年与曹冬梅属于典型的空巢老人……
2013年春节,何玲两姐妹回家过年。正月初四凌晨,何永年突发阑尾炎。一家人紧急将他送往医院,大夫为何永年实施阑尾切除手术。大家守护到天亮,谁也没合眼。3天后,何永年出院,何玲姐妹准备返城上班。临走前,何玲忧心忡忡地對妹妹说:“爸妈一天天老了,万一有什么意外,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想起这些我心里就不安。”何丽提议:“要不咱们将爸妈接到身边,轮流在两边养老吧。”何玲觉得可行。
姐妹俩与父母沟通此事。想起这些年老两口独守空巢的孤寂,两位老人答应了。女儿女婿走后,老两口将自住房在中介公司挂牌出售,这套120平方米的三居卖了23万元。随后,老两口乘高铁北上,住进何玲家。5岁的乐乐活泼可爱,一声声“姥姥”、“姥爷”叫得亲切,何永年和老伴听到这甜甜童音,心都融化了。双休日,袁新建开车载妻儿和岳父母,赴十渡、雁栖湖等北京周边短途游。湖光山色间,乐乐手拿冰糖葫芦,高兴地让爸妈、姥姥姥爷各咬一口。然后努着小嘴,挨个亲大家。浓浓的亲情醉倒了何永年夫妇。
2014年2月,老两口在何玲家住满半年,又乘火车南下,去小女儿家养老。何丽和冯铁军没有孩子,何永年夫妇经常拿着相机去外滩拍照,日子轻松而惬意。3月26日,是何永年64岁生日。何玲夫妇工作繁忙,无法来上海为父亲庆生。何丽打开平板电脑放在餐桌上,何玲在那边切生日蛋糕,何永年在这边吹红烛,两家人仿佛就在一张桌上吃饭。想起往年在老家过生日,自己只与老伴孤独相伴,何永年热泪盈眶。
北京繁华大气,交通便捷;上海空气湿润,鸟语花香,何永年和老伴很享受自在的双城养老生活。他经常在电话里向亲友、老同事讲述轮流住两个女儿家的幸福,大家都羡慕他们有福气,生了一对孝顺、优秀的好女儿。何永年和曹冬梅心里甜滋滋的……
编织心酸谎言小旅馆团聚
何永年夫妇幸福的双城生活维持不到1年,就被大女儿一家打碎了。2014年5月16日,袁新建参加大学同学聚会,喝醉后与初恋女友、大学同窗发生一夜情。何玲无法容忍婚姻蒙上污点,两周后,她决绝地与袁新建办理了离婚手续。袁新建是过错方,净身出户。家里的按揭两居房、尼桑轿车归何玲所有,儿子乐乐也跟随她生活。
何永年夫妇正在上海养老,怕父母受打击,何玲暂时向双亲隐瞒了离婚事实,艰难带着6岁的乐乐生活。可半个月后,何玲再也不堪精力体力负荷,黯然在电话里向父亲求援:“爸,我离婚了,您或者妈妈过来帮我吧。”何永年夫妇大吃一惊……此时,何丽已有6个月身孕,连弯腰系鞋带都很困难。何永年夫妇商量后,决定让曹冬梅留守上海照顾待产的小女儿,自己独自赴京帮大女儿。第二天,何永年离开上海,与老伴开始了分居生活。何永年每天早晨6点就起床准备营养餐。何玲吃过早饭去上班,何永年送外孙去学校,下午放学再接他回家……父亲为何玲分担了生活的重压,她也渐渐走出失婚的阴霾。
2014年9月4日,何丽在上海诞下一个健康女婴。冯铁军的母亲早年去世,父亲再婚,现任婆婆不愿照顾何丽坐月子,曹冬梅只得独自照顾女儿和外孙女。她给女儿煲营养汤,给外孙女洗澡,换尿不湿,清洗一家人换下的衣服……洗洗涮涮就到了深夜11点。退休的何永年、曹冬梅,名义上在女儿家养老,实则成了她们的免费保姆。
日子在负重中一天天前行。这年12月,何永年与大女儿商量:“我和你妈已分居4个多月了,想去上海与她一起生活,你请钟点工接送宝宝吧。”第二天,何玲与家政公司取得联系,可最便宜的钟点工每月工资也得2000元。名校毕业的何玲月薪1.2万元。在外人眼里,她是风光的白领丽人,其实只有她最清楚,自己不过是一名抗风险能力极弱的“鸡毛中产”:她每月房贷4500元、车贷2100元,加上水电费、生活费、儿子的特长培训费等各项开支,经常不到月底钱就花光了。何玲不敢生病,不敢请假,一旦公司传言降薪、裁员,她就如惊弓之鸟。
如果再增加一笔钟点工费用,何玲实在不堪重负。而老来分居,给何永年带来刻骨寂寞:白天女儿上班,外孙上学,他要么无聊地站在阳台上,要么在公园里枯坐。中午他没心思做饭,经常在家吃泡面。夜里女儿、外孙睡熟了,何永年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回想与老伴一起生活的温馨时光,不觉泪湿眼眶。渐渐地,何永年变得情绪化,经常冲何玲发牢骚。
何丽和丈夫是朝九晚五的工薪族,清早出门,天黑回家。曹冬梅独自照顾外孙女、料理家务,心里也有怨气。这年6月,长期分居的老两口为见一次面,决定“合谋”编织谎言,在北京和上海的中间地郑州小聚。
6月21日,何永年向何玲撒谎:“你舅舅病得很重,我和你妈要回衡阳探亲。”何玲赶紧给父亲订火车票。曹冬梅也像老伴一样,向何丽撒谎。两天后,何永年登上了回衡阳的火车,然后提前在郑州下车。曹冬梅背着女儿,偷偷将火车票改签。老两口在郑州的小旅馆相聚3天,享受辛酸的团聚时光。分别时,何永年老泪纵横:“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曹冬梅黯然神伤……endprint
孤独父亲抑郁自杀
2015年11月3日,何永年跟何玲聊天时,无意间将他和老伴在郑州团聚的事說穿帮了。原来一切都是阴谋,何玲一夜未眠,给妹妹打电话,说出了父母合谋编织谎言的实情。何丽很生气:“我们在一线城市打拼容易吗?爸妈怎么不替我们想想?”姐妹俩越说越委屈,似乎父母编织谎言团聚,就是过分的行为。
此后,何玲与父母有了隔阂。虽然她还像从前那样孝顺父母,但话里也多了几分客套。何永年在电话中黯然对曹冬梅说:“我现在才明白,儿女再孝顺也不如住自己家。”曹冬梅一声长叹:“现在衡阳的房子也涨疯了,每平米都超过5000元了,咱手里这点钱根本买不起。”分居孤独寂寞,难言的苦涩让老两口格外压抑。
2016年4月,曹冬梅提出要去北京。何丽挽留道:“妈,您就留在上海吧,这个家离不开您。”何丽在上海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就职,冯铁军是船舶厂的技术员,小两口月收入1.8万元。与姐姐一样,何丽和丈夫也是不折不扣的房奴、车奴、卡奴、孩奴。她如实向妈妈道出苦衷:“要是您在上海,小宝5000元全托费就省了。”曹冬梅理解女儿的难处。她在电话里对老伴说暂时不能去北京,何永年不情愿地答应了。
5月13日,何玲喝醉了被同事送回家。借着醉意,她向父亲哭诉了自己背负的巨大压力:“爸,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我就算要挣多少钱才能维持开支。我害怕下岗,常年处在高压状态下,领导的一个眼神就会让我心惊肉跳。在公司我谨小慎微,谁也不敢得罪,还是被裁掉了。”何永年心碎了,与女儿的艰难和挣扎相比,自己与老伴分居算得了什么?
为让女儿安心找工作,何永年包揽了一切家务,接送乐乐上下学,辅导他功课。对一个60多岁的老年男人来说,替女儿撑起一个家的确不容易,但何永年总是将最灿烂的一面展现在女儿面前。6月中旬,何玲被京城一家贸易公司录用,月薪1万元。为保住饭碗,她经常熬到晚上10点才回家。何永年与女儿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
受分居困扰,何永年精神异常寂寞。看着小区的老人成双成对,一起散步,购物,无可遏制的伤感就涌上他心头。负面情绪来临,他却无处发泄,看到何玲每天顶着两个大眼袋出门上班,深夜疲惫回家,何永年不忍再给女儿加压。随着不良情绪在心里发酵,何永年患上了抑郁症。他原以为女儿成家立业了,自己可以解脱了,而今愿望破灭,不知这种分居日子何时是尽头。
何永年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他一天与女儿说不了两句话,也很少与曹冬梅联系,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他对人生越来越绝望。6月3日,何永年给女儿留下遗书:“小玲,我熬不过这种分居日子,又不能与你妈在一起。你和妹妹在都市的艰难与挣扎,爸妈都看在眼里,心里好痛……我走了,原谅我不能帮你们了。善待妈妈,我在天堂里会为你们祝福。”随后,他吞服30片安眠药,在女儿家自杀身亡。
曹冬梅无法承受老伴猝然离世的打击,糖尿病恶化,住进了医院。何玲和妹妹跪在父亲冰凉的遗体前,含泪忏悔:“爸,是我们的自私,将你推上了不归路啊。”只是这份忏悔来得太迟,已无法挽回发生的悲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