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廿榛
乌镇:梦还没有完,大寒尚有蝉
■陈廿榛
摄影/杰西乌镇跟拍 模特/呆婷
1
大寒的这一天,莫小北在乌镇的东栅遇见颜叙。她的心上人在水一方,用粤语轻轻哼唱着动听的歌。
“能告诉我你唱的歌是什么名字吗?”
听到莫小北问话的男孩懒洋洋地把胳膊从眼睛上移开,戏谑地说:“这首歌是我们家乡的小调,只能唱给意中人听。”
如果时光能倒流,颜叙一定给满嘴说胡话的自己两巴掌。他回过头看了看固执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孩,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别当真成吗?”
莫小北仰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孩,久久也不开口说话,只是长长的眼睫毛忽闪着,泄露了她的紧张。怎么可能不当真呢?他可是她喜欢了很久的人啊。
“要不,我领你转转乌镇?”颜叙这话一出口,莫小北才有了反应。她笑着看向他,眼眉弯弯,像他昨天惹哭了的小奶狗。
深冬的乌镇人不算多,这一天更是出奇的少,阳光温柔地洒在脸上,莫小北走在颜叙左侧,总觉得自己闻到了沁人的花香。
“是七里香。”在廊桥上远眺乌镇时,颜叙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莫小北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刚刚闻到的花香,“你怎么知道?”莫小北为两人的小默契激动了一把,雀跃地望向颜叙。
他却指着对面的黛瓦老屋问莫小北:“你来一趟就只是为了看看这些老街和老房子?”
莫小北不答,反问:“不然呢?逛大同小异的商业街,还是来一次萍水相逢的艳遇?”
听了莫小北的话,颜叙却笑了,他说莫小北真像以前的自己,固执又单纯地以为世界就是理想国的样子。莫小北不再理会颜叙,她拿出画板开始画“人家尽枕河”的梦中古镇。
就算这个江南小镇变得拥挤又喧闹,就算商业化一条龙的服务让她略微有些不适,可莫小北知道乌镇其实一直活在她心里。舟桥相连是它的脉络,黛瓦沧桑是它的年轮,隐隐飞桥隔着野烟,水畔闲来可以摇摇小船。乌镇真正让人觉得宁静安然的,从来不是它的春花秋月、细雨朦胧,而是绵亘千年的文化气息。
2
其实颜叙不知道,乌镇于莫小北而言,简直熟稔得像第二个家。
莫小北第一次听到“乌镇”这个名字,是出自她16岁时喜欢的小少年。那时候,他是学校里众人皆知的小画家,得了全国性的奖也不骄不躁。只是周一升旗他上台讲话时却忽然脱线了,他把原本感谢老师和学校栽培的客套话全都忘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说着拿到奖金后要去乌镇住一阵子,用画笔画下江南的流水人家、清淡素雅。
莫小北也就是自那时起隐隐有了念头,她一定得去看看能让他如此着迷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如果你也曾经默默无闻地喜欢过一个人,你就会知道这种心情。想看他看过的世界,想梦他梦过的画面,哪怕知道这份喜欢如夏蝉空鸣,不被心悦之人听闻,却依旧乐此不疲。有人心疼幼虫躲在地下17年才等来一个夏天的蝉,但对于夏蝉而言,只要能和夏天相遇过,就已经不枉自己来人世走一遭了。
16岁时的莫小北就像一只静静蛰伏的夏蝉。小少年画国画,水墨清淡,白描写意,她就学油画,浓烈饱满,像她浓到化不开的欢喜。他喜欢傅抱石、李可染,闲来无事在画室翻画册、读诗词,她则为夏加尔画里粉蓝赭绿的真挚爱情所倾倒。他曾少年意气地宣称要把乌镇的全貌都留在画纸之上,她也暗下决心要让他看看乌镇的花红柳绿,百媚千娇。
那个时候,莫小北总以为时间足够多,他们不必急于一时,可她不知道命运无常,从来不按常理出牌。高考结束的那年夏天,莫小北一个人千里迢迢下江南,那时她已经失去了跟小少年有关的所有消息,他们之间唯一隐秘而坚定的联系就只剩乌镇。
莫小北跟其他游客一样,白天在东栅撑着伞慢慢地走,阳光强烈到灼痛双眼,前尘往事不期然涌上心头。小少年曾说木雕馆是一定要去看的,木头的纹理是最美的艺术,精巧的雕工来自生活,于是她就认真去看每一尊雕塑。他应该会喜欢“八仙过海”“梅兰竹菊”,可她其实更喜欢“松鼠吃葡萄”,活灵活现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他还说修真观可以一看,于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莫小北就买了一份荷叶粉蒸肉坐在山门前的石板广场上发呆。
如果是跟他一起来乌镇就好了,莫小北这样想着,就忍不住鼻子发酸。暗恋可真是件喜忧参半的事情,就好像主动把自己的命门送到了对方手上,可怕的是,她喜欢的小少年对此毫不知情。
莫小北的大学在上海,离乌镇不算远,只要有时间,她都会背着画板和颜料去乌镇走走,有时画画小巷里喝茶纳凉的老爷爷,有时也会画夜里灯火通明的喧闹。可旁人总说莫小北的画,色彩热烈归热烈,总透着一股子寂寥。她不知不觉地把乌镇画成了一个等待了千年、幽怨了千年的姑娘,哪怕雨季还未来,画里的乌镇也泛着湿漉漉的潮气。
3
“你还真是敢乱配色,不过我喜欢。”莫小北画完时天色已暗了大半,颜叙递过来一碗粉圆给她,顺道不正经地称赞莫小北。
“你还没走,看来我可以去买彩票了。”接过粉圆,莫小北就直接吃了起来,然后她就看到檐下的大红灯笼忽然亮了,明明暗暗的光映在颜叙脸上,让他看上去像极了她喜欢的小少年。
颜叙把目光从莫小北的画上收回时就看到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就说:“你干吗这么看我?一会儿吃完晚饭就赶紧回西栅吧,小姑娘家别在外面乱晃。”
颜叙难得正经严肃一次,莫小北却不买账:“我以为你会陪我看看夜景。”
颜叙愣了一下,接着摇摇头,说:“我白天是跟你开玩笑的,就陪你一天,咱俩桥归桥,路归路,就此别过吧。”
“就此别过”,莫小北把这四个字在唇齿之间辗转了一遍,强自按下心头涌上的酸涩,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你有别的事情要忙吗?”
颜叙还未开口,莫小北又接着说道:“我不认路。”可怜巴巴的表情越发像昨天那只黏着颜叙的小奶狗。
“合着你是吃准了我这人善良吗?”颜叙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这小姑娘是哪儿来的信心和勇气知道自己不会扔下她,问题是他还真狠不下心拒绝她。
看着颜叙双手投降表示认输的样子,莫小北动作麻利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然后站在颜叙面前伸出手,说:“你好,我叫莫小北,今年读大二。”
颜叙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也慢腾腾地伸出了手,说:“我叫颜叙,无业游民。”
莫小北听到这个名字后,深深看了面前的男孩一眼,继而笑道:“名字不错嘛。”
4
乌镇的夜独有一种清冷的魅力,水面倒映着灯火的影子,艳丽旖旎的水灯又为这静谧的夜平添了几分妩媚。在乌镇的夜里,那些难以愈合的伤口、不敢启齿的心事,都被温柔地暴露在空气里,而你不必因心事外露而惶然。
不过莫小北终究也没能跟颜叙静静地寻个小楼看星星、喝茶,相反,颜叙轻车熟路地带着莫小北来到了一家偏僻的酒吧。
不同于其他酒吧的光怪陆离,这一家虽然人挺多,却静得有点不可思议。莫小北倒是不扭捏,她径自寻了一个位子坐下,单手托腮盯着颜叙跟别人说话的后脑勺发呆。
音乐响起时,整间屋子也像是被施了魔法,当颜叙坐在架子鼓前时,莫小北倒是有点惊讶。她以为他会是主唱,没想到竟然是鼓手,他的声音那么好听,不用来唱歌还真有点可惜。莫小北这样想的时候,灯尽数熄灭了,霎时间,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莫小北再次想起最后一次见小少年时的情形,他在画室里愤然摔了画板,那双素来天真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不齿与愤慨,他说他宁可再也不画画,也不愿意为人捉刀脏了自己的画笔。
“梦还没有完,命途若不变,你还能偏执,拖到几丈远。”颜叙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唱起了白天在河畔唱的那首歌,莫小北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才知道这首歌其实叫《痴情司》,是为林奕华舞台剧《贾宝玉》所写的歌。“你会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这可真是最美好的祝福了。莫小北看着舞台上安静独唱的颜叙,她知道这首歌是唱给她一个人的。
一曲唱罢,莫小北在人群中遥遥朝颜叙挥手道别,她看着他抿着嘴唇注视自己的模样,真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在这一刻。在乌镇大寒的夜里,在南方冷到刺骨的寒冬,莫小北把白天的画留在原处后起身离开。她是因为她的小少年才会爱上乌镇,她也曾经想跟他一起在昭明书院谈天说地,可是如今四年过去,她终于明白,她的小少年早已跟她隔了重重山水,再寻不回。感情里最可怕的默契莫过于,他唱了一首歌,她就懂了他无声的拒绝。
5
又是一年大寒,莫小北来到乌镇时恰好是黄昏。读大学跟读中学时差别已经很大,工作后和念书时的差别更是让人一时无法接受。对莫小北来说,生活或许会有变动,但唯一不变的就是时不时会抽空来乌镇看看。不同的是,从前来这里,她怀念的是那个桀骜又孤高的小少年,而如今,她在思念颜叙。
那天从东栅回西栅,路过百床馆时,莫小北忽然自言自语地说:“我喜欢的小少年说过想在百床馆挑一张最好看的床画下来,然后自己打一张床,送给未来的新娘。不知道哪个姑娘会有这种福气呢?”
颜叙当时听到她说这话时,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最后却只是笑着道:“你还真是小孩,想要的东西都跟别的女孩不一样。”
莫小北也笑了,一字一顿地回答:“可惜我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
或许对颜叙而言,那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他在河边睡觉,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姑娘,就像遇见一只乖巧可爱的小奶狗,他逗逗它,抱抱它,也就仅此而已。可对于莫小北来说,那是她少女时代的最后一天,她曾经藏在心底的小少年终于长成眉目坚毅的大人模样,而她却不敢说出这么多年的心事,只能轻轻问一句:“能告诉我你唱的歌是什么名字吗?”
晚上依旧是住在西栅,莫小北穿了件及膝的风衣踱步到一间茶馆,点了壶普洱茶,就窝在椅子里听苏州评书。这一天恰好说的是《七侠五义》,莫小北听着听着,又忍不住开始走神。
距离上次遇见颜叙已经过去两年,乌镇也变了不少,从前的说书人去上海照顾小孙子了,就连这间茶馆也几易他人之手。上一次来这里是个糕点铺子,萝卜丝饼做得还挺好吃。上上次来这里还是间小饭馆,她曾经和颜叙在这里吃过蜜汁蒸火方,他说此道菜口味一绝,莫小北却尝不出有多好吃。
其实莫小北早就知道颜叙就是当年的小少年颜乡宁。小少年倨傲又单纯,颜叙呢,就锋芒敛了许多。颜乡宁总算长成了颜叙,只不过依旧跟她莫小北没什么关系而已。
一首他唱的歌她听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红楼梦》也翻来覆去重读了几遍。夏天的时候,莫小北最喜欢在乌镇的树荫下读《红楼梦》,也总是盼着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在树下沉沉睡去又醒来后,她就能把错爱过的人忘了对半,只剩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倒也曾真的梦到过,她只记得那个人站在乌镇明媚盎然的四月天里,拿着画夹,哼着歌,不时侧过头对她笑笑。他笑起来时,小虎牙尖尖的,看上去像个冒失的孩子,还拽着她要去“草木本色”染坊看人家怎样染布。印象里乌镇的染坊多染蓝色印花布,可梦里的布像是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染出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他还在染坊里递给她一束七里香,莫小北记得他当时说话的口型,他说的是“还你”。大寒,一候瑞香,二候兰花,三候山矾。七里香就是山矾的别称,莫小北忘了在哪看到,七里香的花语是“我是你的俘虏”,如今就连他也不忍她继续画地为牢,所以要把这份感情还给她。这么多年了,也的确是该放下了。
6
后来莫小北常在阳光温热的午后想起乌镇,想起颜叙,像回忆起前世一个遥远的梦。
她曾经在听电台时,听到一个小众的音乐推荐节目对颜叙的采访。她还记得他的声音,依旧明快,他说:“大家好,我叫颜叙。”他应该是难得能把电台直播气氛带到小高潮的嘉宾,讲段子、耍宝,信手拈来,一点也不像个深情的原创民谣歌手。
互动时,莫小北听到有人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他难得卡壳,过了片刻又温柔回答:“当然有啊。”他好像微微坐直了身子,他说自己读中学时心高气傲,不愿意替校长的儿子代笔画画,愤而转学,也从此不再动笔。他还说他那时暗恋一个画油画的女孩,她的画鲜活明亮得像个大橙子,让人忍不住想放在手心好好珍藏。
有人问后来呢,他说后来其实他曾经再次遇见过那个女孩,可是该死的他那时被误诊为得了不治之症。相见不相识是假,他喜欢她是真,生病是假,不想拖累她是真。真真假假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想说的话那么多,他就只好写在歌里面唱给她听。
他还说以后想在乌镇开一家粉圆店,店铺的招牌要用七里香装饰,店里专卖各种颜色的粉圆。春天是粉色和绿色的,就像乌镇明媚柔和的三月天;夏天是蓝色和红色的,如同乌镇夏日里涌动的人潮;秋天是黄色和紫色的,适合在乌镇跟他心爱的姑娘吃茶、听戏、看云、赏雨;冬天就只有白色的,因为他想跟她从头再来。
乌镇是他爱情萌芽的地方,他喜欢的姑娘曾经问他哪个姑娘会有福气得到他亲手打的床,他当时怂得要命,不敢告诉她:“当然是你了。”如果他们能在乌镇再见面,他一定要认认真真地跟她表白。
听到这里,莫小北攒了多年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知道他也对她动了心,这么多年她不是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这就已经够了。至于未来,歌里不是唱了吗,梦还没有完,大寒还有蝉,乌镇也还在,他们总是能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