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旺娥
渡荆门送别
李白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旅夜抒怀
杜甫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渡荆门送别》是开元十四年(七二六年),李白由三峡出蜀,沿江东下途中的作品。二十多岁的李白,意气风发,对前途充满乐观的憧憬。诗人以雄奇飘逸的笔触,描写开阔伟丽的景象,抒发倜傥不群的胸怀。《旅夜抒怀》大约写于永泰元年(七六五年),是时杜甫携家小自成都乘舟东下,途经渝州(今四川重庆)、忠州(今四川忠县)。老病交加的诗人,在浩浩长江上漂泊无依。他以雄浑沉厚的笔致,表现在茫茫天地山川间渺小的个人,以及个人渺小的孤愤……两个伟大的诗人,在同一段江水前,同一轮明月下,同用五律,抒写自己内心的感受。他们的所见所感,是这样的相似又是这样的不同,人们因此往往把这两首诗并提。以下,我们从它们的思想感情和艺术风格方面作一些分析,希望对理解这两位伟大的诗人及把握他们的作品有所启示。
一、憧憬之心与孤愤之怀
首先看《渡荆门送别》。第一句“渡远荆门外”,以“渡远”开头,特别又在“荆门”二字后加了个“外”字,似乎他的千里之游刚刚走出荆门。第二句又用表示地域宽阔的“楚国”二字一接,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年,于乘风破浪的船头临风而立;辽阔无垠的大地,一泻千里的江水,恰似他恣肆挥洒的一腔豪情。三四句“山随平野尽,江人大荒流”,迅急掠过视野的是一片平旷,一片坦途。轻舟疾驰,前程广阔,年轻的李白怎能不豪情万丈?五六句“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月行天中,影落江底,月似天鏡飞旋而来,伴他疾舟飞行;天边升起的云气,犹如金碧生辉的海市蜃楼。七八句“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轻轻一转,道行舟之由,离蜀之情。全诗轻快高昂,字字句句流淌着掩抑不住的憧憬之豪情。
再看《旅夜抒怀》。第一句“细草微风岸”,起笔就轻而谨,“细草”“微风”还轻适,但第二句“危樯独夜舟”,一下子就孤危又凄凉了。第三四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境界明朗开阔了一些,但星月之光却是虚空的,星月之光使浩淼之江水愈见大,独夜之舟愈见独,孤寂之心愈见孤。这样就有了五六句“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一“岂”一“应”,诗人渺小的孤舟置于浩淼的山川江水之中,孤愤又如何?还不能撼动一棵江边的小草。而诗至此,诗人的孤愤之怀,是“足以拄撑于天地山川间”的了。
二、“佳处不著纸”与“佳处力透纸背”
清人洪亮吉在论及二人的风格时说:“太白诗佳处在不著纸,少陵诗佳处在力透纸背”。所谓“不著纸”应该是指其轻松、疏朗、概略,在李白诗中,因其疏朗轻快、自然流走、挥洒豪逸、一气呵成,而使其情有“不著纸”之感。所谓“力透纸背”,应是指情感表现细致、深入、透彻,在杜甫诗中,因其意象丰富、笔致精细、锤炼道劲,感情凝重深沉,而使其表现起来产生“力透纸背”的效果。
首先从语言含量上看看李诗的疏朗明快与杜诗的丰富深细。李诗“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只说得江山”二事,而且是一笔带过千里,足见其疏旷。纸上只说船行之快,但正是这一泻千里的气势透露出一泻千里的豪情逸气,纸不着情而情自出。而杜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野阔星垂,江流月涌,自是四事”,语言的含量增大,景致密生,意象丰富了(而且李诗写的是动态,非一时一地之景,杜诗写的是静态,一时一地之景)。相比之下,杜诗的语言含量就更见丰富一明亮的星光照着广袤的平原,浩瀚的江水,空蒙的月色:在这广袤的背景下,恒常不变的自然物象中,诗人的渺小与无常之感便从纸上凸现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力透纸背”的效果。就这两首诗而言,还可以从“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和“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等句子的用语中看出疏与密、简与丰的区别。杜甫往往一词就是一个事物,李白却常常一句合起来叙说一个事。
其次,在个性风格上,一个豪逸健爽,一个沉郁深重。可不可以说豪逸之气不太着纸,深重之情自然显得力透纸背。在李白的眼中,江中之月是从天飞落的镜,用语奇硬,豪逸;天边的云是海上的蜃楼,想象大胆,意象伟美。而杜诗就深重的多,“危樯”与“夜舟”加“老病”,凄彻幽冷;“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其沉痛郁结无语形容……同样的山水,滋生出如此不同的艺术感受,除了与他们二人的经历身世有关外,不能说与他们的艺术个性审美情趣毫无关系。李白愁也愁得豪情万丈:“五花马,干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共销万古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早散发弄扁舟”。而杜甫,喜却喜得谨慎平和、深沉忧伤:“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所以,李诗似惊雷疾风,杜诗字字句句如歌哭。
最后,从音韵声律方面谈谈。李诗不受律约,一气呵成,杜诗律切精深,锤炼道警。杜甫的五律对仗工整,平仄和谐,音律雅浑,字字精密;李白的五律一般不屑声律排偶,“一气直下,不就羁绊”,任意挥洒。杜五律讲究句剪字裁,精密无限,李诗则虚实平仄任情而度。因此杜诗规模正大,格致深沉,律切精深,甚为妥帖;李诗以神运外,想象丰富,夸张奇特,英才爽笔,逸气凌云,天然秀丽。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平仄和谐,音调圆美,一“垂”一“涌”犹见炼字之精工。而“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冲口而出,一气呵成,全不受声律平仄的约束。
总之,李白、杜甫,一个狂脱,一个谨重。一个才气横逸,一个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著,而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各自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成为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两座并峙的高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