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洋
摄影师,手工发烧友,爱好皮艺,逐渐进阶木工、金工等手工艺领域,收藏箭镞与鸣镝,花两年时间造了一件铁甲,追求古代纯手工制作的质朴美感。
成为匠人,不必谈论工匠精神
靠着北京五环边的来广营,一点也不像印象中的北京城,粗看分明是一个荒凉质朴的北方村庄。在多个艺术园入驻后,张牙舞爪的前卫雕塑与挥毫泼墨的东方美学为此地增添了几分陉奇之感。在一处形似仓库的木工坊找到赵洋时,他身系围裙正埋头干活,俨然是一个在这村子里长大的工匠。
“工匠精神这个词儿快被毁了。”他语露叹息,地道的北京儿化音在舌尖上回旋。
毋庸置疑,“工匠精神”与“匠人情怀”是近两年的流行热词,从手工艺到设计师定制,再到某某租车与银行,“工匠精神”渗透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越是强调什么,就越是缺什么。”赵洋对这种社会现象下此结论。对流行词汇与流行风格的警惕,莫不如说是一个创作者的自觉。
赵洋看来,在高效的工业化生产与互联网浪潮的背景下,想以匠人思维的一己之力去抵抗时代发展不过是徒劳。“比如我现在做的,都是不计成本的事,但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叫好不叫座。这个市场不适合匠人生存。”
赵洋的朋友称他为最像匠人的匠人。本是摄影师的他从几年前研究皮具、木艺,到现在专注于金工,他的手工作品一个接一个亮相朋友圈,却从未出售过,更别提量产。他自嘲:“不指着金工挣钱,光指着它花钱了。”
在他早期的作品里,一把拙朴的汽车银勺憨态可掬。那是他为了哄儿子吃饭,脑洞大开而作。原木色的勺子两侧安上了4个小车轮,宛若一台小型战车,从此吃饭变成儿子一场值得期待的游乐,赢来朋友圈里妈咪们的一片叫好。但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把这做成爆款。对他来说,做手艺就是玩。“你说卖多少钱合适呢?卖少了不值当,賣高了别人又觉得太贵。这或许就是匠人制作的物品里所蕴藏的价值,但这个价值是不被大众认可的。所以,自己看着高兴就行,纯属自娱自乐。”
就像他此时手里正在打磨的一把小刀,是送给朋友的礼物。刀身由扳手改造而来,截取扳手的一半,反复敲打花上两天功夫,直到刀刃光亮锐气逼人,然后再制作木柄部分。
有时候朋友们会忘记他的本行是摄影师,翻看他的朋友圈,满满当当都是手艺,角柄金托镶碧玺勺、嵌金线蝎子银勺、錾刻蜻蜓盘、有鱼镀金铜碗……作品一个接一个,不带重样的,而手艺也在这日积月累的敲打琢磨中,愈发深邃而充满个性。
嵌金线蝎子银勺,释放出一种蛊惑人心的美。银质的勺与柄散发出冷静的光,勺柄拦腰处,一道璀璨的金线将蝎子身段模样的手柄相连,节肢分明。最终,视线逐渐移到尾部,聚焦在一个利落的倒钩上,显得狡黠、优雅,又有力。
无论皮具、银勺还是金工首饰,赵洋的作品都标签鲜明而统一,带有男性的力量感与欧洲古典美。在如今一波以小清新与日系审美为主导的原创手作里,这些真爷们的物件反而更像是一股清流。
制作金工的过程,也是在制作自己
如果说蝎子勺中的力量感还略显柔美,那么在他新近才制作完成的一副铁甲中,这种力量感被运用到了极致。
铁甲是过去冷兵器时代军士作战时所披战衣,通体由铁环串联组成。出于对冷兵器时代的迷恋,赵洋从大都会博物馆的网站上找到了可仿效的样本,一门心思琢磨起了古典锁子甲的制法。这件锁子甲由上千个铁环组成,需一个成年男子之力才能负担它的重量,赵洋花了两年时间打造。
原本不用耗费如此长的时间和这么多精力,制作铁甲不是没有捷径可走,国内普遍采用现成的螺丝金属垫圈来连缀。无法想象古代士兵若身披一堆螺丝垫圈,是否还有底气杀入战场?显然,赵洋更崇尚古朴的老办法,他先将铁丝缠绕在柱子上弯出形状,然后再一段段绞开,用铁锤捶打成铁片,最后以铜钉铆上。为了还原古代之美,赵洋连零件与工具都不采用现成的,而是自己制作。每一块铁片上都留有浓重的手工痕迹,那些痕迹,像是制作者留下的密语。
“我为什么喜欢古时的手艺?因为那会儿没有现代化的工具,全是用手工做出来的,特别古朴。你可以说它不够完美,但它有力量。”
在赵洋眼里,“美”的意义并不等同于完美或美好,美是这个大千世界中的真实与完整,就像月之圆缺一般,是“美”的两面。在制作这件铁甲的过程中,他还忙里偷闲拍摄了一个视频,起名《铁甲。移山》,记录他历时两年做一件“无用之物”的故事。他说:“我相信物质可以承载精神。执着、坚毅、求精都注入其中。物质不损,精神不灭,代代相传。”
台湾诚品书店的设计师陈瑞宪曾讲过一个小故事,当年他在安藤忠雄事务所实习,安藤交给他的第一项作业是画2000条直线。画第一条直线时,陈先生完全摸不着头脑,等画到第200条直线时才刚刚进入状态,而第2 000条直线完成时已觉灵魂出窍。赵洋通过一次次捶打制作上千片铁环的过程,与陈先生画直线如出一辙。看似机械地重复,实则技艺在缓慢地增进。而头脑也并没有闲下来,灵感不时涌动,一些新鲜的构想就此进发。赵洋直言自己并不排斥重复的工作,尽管这事儿看上去特别蠢。
“谁说的蠢?”我问他。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
其实手工技艺的精神,就是在重复中走向深刻,从而形成手工记忆,从枯燥性劳动转变为创造性劳动的过程。“其实制作东西的过程,也是在制作自己。”他说。
锁子甲铁环制作
将铁丝缠绕在金属棍上,形成一段一圈弹簧状的紧密铰链,然后用钳子绞开,再用铁锤捶打成铁片,相互串联,同时以铜钉铆合。
男人,至少得会一门手艺
“宅,不善言谈。”这是赵洋对自己的评价。起初当他听说要做采访,就莫名感到头疼。相比与人交往,他更愿意与器物对话,就像厨师料理食物一样,他过往的所有经历与思考都融进味道里了。而所谓的不善言谈,更像是在面对陌生人时为自己增添的一层保护色。
“别采访了。”他劝我。
生活里,赵洋挺热衷于射箭,也收藏古代箭簇的鸣镝。从西周夏家店上层文化出土的扁铤簇,到汉代青铜铸造的鸣镝,再到辽金铁制鸣镝和清代骨制鸣镝等,这些玩物不仅给赵洋带来收藏的乐趣,他也参考其形制,开始逐渐复刻。他尤其爱鸣镝。“鸣镝是一种文化。其他兵器可以指代士兵,比如‘执戟;而鸣镝可以指代战争,比如‘鸣镝无声五十年,就是昭君换取的短暂和平。”
更多的时候,赵洋也会带着年幼的儿子一起投入到手作的玩乐中。在他看来,学校教育只是孩子成长中的一部分,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更为持久深刻。他不那么在乎孩子是否取得优异的学业成绩,但是作为小小男子汉,一定要学会一门手艺。“这将成为他的爱好与志趣,终身伴随。”
在赵洋完成了铁甲的制作后,他和孩子一起用朋友开发的塑料甲片串联起一副小小的儿童铠甲,让儿子身披铠甲,手持木剑,如古代侠士一般亮相。或许只有等孩子成年了,才能体会到,在这个被电子游戏和漫画统治的儿童娱乐时代,父亲做这样的礼物是有多么珍贵。
如今,敲敲打打间,儿子5岁了,那个绕膝玩耍的小子现在也能给赵洋当个小帮手,在小铁片上锤炼出稚嫩的痕迹。金工,已不完全是赵洋自我实现的一部分,也成为了他和孩子共同挖掘的“秘密通道”,仿佛一旦置身于阳台的工作坊,就找到了属于男人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