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风淑
记得小时候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学前已经识了很多字的我,常常把大杂院邻居家的小孩们聚集起来,在爸爸给做的小黑板前,煞有介事地拿着小木棍当教鞭,玩老师教课的游戏,是我的最爱。当老师是我从小的理想,老师在我的心里,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最崇拜的对象。比如,上小学时,当着班干部的我,对老师从来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老师说的话往往比父母的话还管用。小小的心灵里,认为老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以至于一次和妈妈上街,看到老师拎着菜篮买菜,竟大吃一惊,问妈妈“老师还买菜?”妈妈忍俊不禁:“老师也得吃饭穿衣过日子呀,又不是神仙!”
上了初中,我们这些青春期情窦初开的孩子们对老师的感情渐渐地变得真实而又温暖,感受着老师的真情呵护与严厉管教,也体会着老师的喜怒哀乐。张老师是我的班主任,担任年级数学教研室的主任,数学教得特别好,也是出了名的厉害老师。因为父亲是当地的名医,托关系让我进了张老师的班,后来才知道,很多学生都是这样“挤”进来的,连校长也不例外地把自己的公子“塞”进了这个班,可见张老师名声斐然。张老师名叫张玉芝,个子不高,瓜子脸,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匀称,记忆最深刻的是她的美丽,穿衣打扮端庄得体,干净利落。八十年代初,家家户户的生活不是很宽裕,东北这些孩子们看到的都是满大街的黑蓝灰。张老师的娘家人在上海,给她寄的布料和衣服我们很少见过。所以每当老师穿着套裙款款走进教室,学生们特别是男孩子们都会眼睛一亮,惊艳不已。对比邻班穿着随便相貌大众的赵老师,我们班的同学都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最让我们难忘的是张老师的严厉,在班级尤其是数学课上,不苟言笑。漂亮的板书,演算的算式整齐地排列,没有一丝一毫的杂乱,她也是这样严格要求我们的。我们的作业乱涂乱改,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毙掉”,重新一笔一画地抄好才能过关。坐姿一定要按照要求端坐,眼睛离书本一尺,前胸离书桌一拳距离,上课时只要有学生扭身或趴在桌上,头顶就会挨上一个温柔的粉笔头,直到挺胸坐直老师才会满意。
上初中后数学难度加大,我偏科的毛病日渐凸显出来,代数几何比起语文英语差很多,学起来也吃力。张老师看在眼里,每到数学课就提问我,到前边黑板上算题。当时的我,心里十分不情愿,有时试题算不上来脸都红到耳根上,女孩子本来就好面子,加上捣蛋的男孩子起哄,更是羞愧难当、面红耳赤,窘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记得有一次我在黑板前算题卡住了,急得哭鼻子,张老师还不放过我,让我站边上,看着别的同学轻松地做出试题。我恨恨地咬着嘴唇,“张玉芝”这个名字在牙缝里转了无数次,最终还是忍着没敢吐出来。放学时又把我留在教室,有调皮的男同学就在窗户上扮着各种鬼脸,窗外唱着歌的麻雀仿佛也在嘲笑我,让我更加沮丧。尽管她陪着我,反复地演算,给我讲题,我却什么都听不进去,这件事则深深地刺伤了我青春年少脆弱的心,反而激发了我每天狂补数学题的动力,数学成绩直線上升,而我也顺利地考入重点高中。
还有一件事情至今刻骨铭心。一次我贪玩没写作业,科任老师检查作业时,我怀着侥幸心理,撒谎说作业本落在家里了。就在科任老师即将相信时,张老师巡视纪律恰巧进了班级。她板着脸,不动声色地让我回家取作业本。当我嗫嚅着承认撒了谎时,张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批了我,说我身为班级干部、英语课代表,竟然撒谎。多少年过去了,当时的感觉铭刻在心,整个人仿佛瞬间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到脚透心凉,脸却是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耳光,恨得我下决心今生决不想再见这个无情的老师。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对撒谎深恶痛绝,养成了说真话办实事的习惯。
当年不谙世事的我们,班级里许多同学都被张老师严厉惩治过,她舍得花时间和精力,治理学生的手段花样既多又极其管用。不管是学习差的,还是调皮捣蛋的男生,还有耍小伎俩早恋的,最后都被管得溜溜地听话,升入重点高中学生数位列年级第一,后来考上大学的、名校出身的、事业有成的学生也最多。
记得班级后面几排坐着的是大个儿的男生和女生,一些女孩子身心发育较快,尤其是几个女孩子初一时便已出落得面容姣好,身材窈窕,偷偷地拿着家里妈妈或姐姐的化妆品抹两下,留海儿用点小手段弄得弯弯的,有时还穿上不太合身的花裙子在班里招来摇去,还故意骄傲地挺起已有些“规模”的胸,因此比起我们前排这些没长开的“麻土豆”们,更是引人注目,也更吸引青春期男孩子的目光,据说更有胆大的,结伴旷课去郊外野游。这些青春期蠢蠢欲动的鬼把戏当然逃不出张老师的“法眼”。一天,她得到情报,七八个男孩和女孩要结伴出游去邻县。她先把我们班级干部和小组长叫到办公室挨个审问,掌握了一些线索,然后叫上了自己的丈夫,两人心急如焚地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大街小巷,也没找到。六月末的骄阳晒得老师的脸通红,最后急得她边骑自行车边呜呜哭。实在没辙的时候两人商量去火车站,结果又落空了。最终还是在长途汽车站堵住了这些叛逆的孩子们。一向斯文的老师,甚至踢了其中带队的男孩一脚, 大声喝叱着,把他们一个一个押送回家,交到父母手里。那一次,老师的嗓子都坏了,哑得近一个月说不出话,连续发烧三四天。
班级有个高个男孩是个淘气包,平时不爱学习,专爱打架斗殴。一天,他又逃学和高年级男生去“闯江湖”了。下午三点左右,只见他匆忙跑进教室,衣服的扣子扯得掉了好几颗,再看他的脸满嘴都是血。全班同学都吓得不敢说话。张老师听到消息后,急忙跑到教室,惹事的男生哭诉是外校的高年级男生追着他打。老师先派两个班级干部陪着这个男生去附近的医院处理被打掉门牙的伤口。然后,她到校门口找到打架的几个外校男生,她虽然个子不高,但义正词严地对几个高大又流里流气的男生大声劝导,并表示如果再敢打架就会马上叫警察。张老师力退坏学生的消息传遍了学校,连外校都知道了老师的英雄事迹。后来这个男生改邪归正,工作后成了一个局的领导。
走向社会后,方理解了“严师出高徒”,理解了老师的一片苦心。当年老师的严格管束,谆谆教导,引导学生养成的诚实、敬业、严谨、细致、善良等良好的习惯,于我们的成长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受用终身。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初中同学三十年聚会时,大家都想起了当年的班主任张老师,得知她老人家近70岁高龄,只是远在深圳无法与同学见面。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到深圳学习,第一个想见面的,就是分别三十余年的张老师。安顿好后,急切地给老师打电话,电话的那边传来略显嘶哑的嗓音,她思路依然非常清晰,我报上姓名后,自然是一番唏嘘。见面那天,我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依老师指引找到了她的住处,高大的法国梧桐在傍晚的夕阳中随风摇曳着枝叶,窸窸窣窣地仿佛应和着我忐忑的心。等待老师的十分钟让我心悸不已,既期待又忐忑,十分钟显得那么漫长,我紧盯着每位过路的长者,当老师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眼泪忍不住流出来,打湿了衣襟,两人相拥,两人都含着泪互相打量着对方,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师过去的容颜已不在,岁月的风霜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生活的年轮,身形也发福了,后背也不那么挺直了,成了地道的小老太太,唯独那双眼睛还有当年炯炯有神的气韵。我们吃饭,喝茶,聊彼此的生活,我向老师汇报目前的工作和家庭现状,我们的双手一直握着彼此,舍不得放开。老师流着泪,端详着我,仿佛看着久别重逢的女儿,慈爱地问我:“你讨厌当年的老师不?我后悔当年对你们那么厉害。”我发自肺腑地说:“张老师,如果没有您当年的严苛要求,我们也许没有今天。初中是人生观形成的重要时期,青春期的少年没有您的严加管束,很容易走歪路,走邪路啊!”我同时代表同学们表达了心声:“由衷感谢老师!”尽管老师经历了人生的坎坷,但看得出来她依然坚强乐观地生活。70岁的老人,带大了孙子,穿着干净整洁,酷爱旅游,还时髦地玩电脑刷微信,与我互加好友。分别后的日子,师生相隔千里,天各一方,但朋友圈里看到张老师精神矍铄的照片,总是牵着我的思念,时时令我欣慰,让我流连过去的岁月。
师恩难忘!endprint